第61章
……所以,被一个藏在马车里的奸佞抵着额头,不由分说把脑袋推起来的时候……大理寺卿自然也难免错愕到震惊。
秦照尘盯着眼前的人,说不出话,瞪圆了眼睛。
“什么表情。”时鹤春把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才收起来。
湿淋淋的一个奸佞抱着雕花小暖炉,盘膝坐在他眼前,跟着马车晃晃悠悠仰头:“以为我是鬼?”
大理寺卿宁可见了鬼:“你怎么在这——你为什么不上朝?!”
他今日身心恍惚到这个地步,竟直到这个时候,才意识到有什么不对劲。
之所以这场弹劾顺利至极,是因为时鹤春没上朝。
“上朝干什么,看吵架听拌嘴?”时鹤春看他表情,就知道这位榆木疙瘩大人今天只怕遭了大罪,“头疼吧?这才哪到哪。”
秦照尘盯着他,来不及想别的,眉峰先蹙得死紧,扯了外袍将他蒙住。
时鹤春荒唐放肆、恣意惯了,不上朝没什么奇怪的,无非告个病假,懒得告假时甚至公然旷朝,自然有人帮忙找补。
秦照尘想不通,这人为什么会被淋成这样,又为什么会在自己的马车里:“你去哪了?”
南面雨患不休,近些天京中也在暴雨,伞根本派不上用场,走上一时三刻就要被浇透。
秦照尘不知他去了什么地方,但时鹤春就这么一身雨水地坐着……眼看就要把秦王府半旧的破马车淹了。
大理寺卿用外袍把这个奸佞按住,强行擦他身上的水。
一整件外袍顷刻就全湿透,被秦照尘拧了,只觉触手寒气逼人。
这场秋雨滂沱肆虐,浇灭了晚秋的最后一丝热气,落的雨里,甚至已经有了细碎冰碴。
时鹤春半闭着眼睛,不撒手地揣着那个暖炉,被他擦得摇摇晃晃,仿佛还叫秦大人伺候得很舒服。
“去买米呗,能干什么。”时鹤春说,“今年米贵,有价无市,不好买。”
时府下人跑腿都不管用,非得时鹤春亲自出面,连恐吓带威胁,拿出十成十的奸佞做派,才逼那些钻进钱眼里的粮贩子松口。
时鹤春就知道今天要吵架,旷了今日必定乌烟瘴气的朝会,直接来等秦照尘下朝。想着给要避嫌的大理寺卿留面子,就没叫时府的马车走得太近。
谁知道秦王府这个破马车这么难找。
秦照尘给他擦着头发上的水,听时鹤春漫不经心念叨,心事又上来,手下动作渐缓。
“接着擦,冷着呢。”时鹤春打了个哈欠,伸直双腿,放肆支使大理寺卿,“放心,我自己钻进来的,你车夫都没看见我。”
秦照尘皱紧眉,仔细擦净时鹤春头发上的水,最后一点微潮擦不净了,换成里衣袖口捻干。
秦照尘捏着他的发尾,替他整理头发:“下次——去我府上等……”
时鹤春被他弄得挺舒服,靠在他腿上,困得迷迷糊糊:“没有下次了。”
秦照尘心头一紧,扯住他的手腕:“什么?”
“没有下次,大理寺卿什么派头,怎么还得次次我来找你?”
时鹤春被他扯醒,很不高兴:“别闹我,我今天起得太早了……也别问我干什么去了,你肯定不想听。”
那些粮贩子全都和朝中官员有牵扯,故意坐高粮价,想要赚一笔狠的,几万车粮食全囤着不卖,拿人命当杠杆。
大理寺卿要是知道,他叫人把这些粮贩子在田埂上埋成一排、差点用犁耙犁了,可能现在就要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时鹤春从不跟秦大人说这些,说了徒增烦恼,还不如聊点别的:“你还缺多少粮?”
秦照尘揽着他湿透的冰冷肩膀,想把时鹤春抱起来,不叫他这么坐在车厢底板上:“……什么?”
“我手里只有不到五十万斤。”时鹤春说,“太难买了……这次灾情这么大?”
时鹤春是真不清楚,他根本就不关心朝堂,也不关心世事,所有消息都是从大理寺卿那张桌子上看见的。
秦照尘昨晚收拾了桌子,照例去溜达散步的奸佞就少了第一手消息……但看大理寺卿的脸色,恐怕不怎么好。
“看来缺的不少,”时鹤春仰了头,抬手摸摸他下巴,“你这脸都要拉倒地上。”
秦照尘抱着冰块似的时鹤春,一时甚至不知该为“只有不到五十万斤”这种说法震慑,还是为平白遭这奸佞轻薄恼火:“你从哪——弄了这么多?朝中放粮……”
……朝中放粮也只有十万。
陈谷米糠都算好的了,还有不少是白条,叫下面的官员借走,未必能还得上。
时鹤春看他的视线,像是正在担忧大理寺卿叫灾情愁傻了。
秦照尘被他幽幽盯着,不知该有什么心情,诸般滋味复杂到极点,居然半个表情也做不出。
大理寺卿闭了闭眼,勉强苦笑了下,低声问:“权倾朝野……是不是?”
“自然。”时鹤春挺得意,闭上眼睛,“送你了,秦大人拿去赈灾吧。”
秦照尘摇头,他受不起,这是五十万斤粮食,是上百万条人命:“你想不想……做钦差,下去放粮?”
他交出的证据,只为抄时鹤春的家,并没给时鹤春定罪……这话荒唐,他甚至不知怎么跟给了他五十万斤粮的时鹤春说。
但如果时鹤春想做钦差,将功抵罪,下去放粮,再设法运作……或许有条生路。
秦照尘抱起时鹤春。
这人身上冰得已经慑人,那巴掌大的暖炉根本没用,时鹤春的手是异样的青白色,断裂的经脉泛紫。
秦照尘不知自己在想什么,他只知道时鹤春冷,时鹤春冷得像是要化了。
时鹤春不知道自己冷,正因为这句很离谱的话,相当匪夷所思地看着大概是疯了的大理寺卿:“我?”
秦照尘把他暖进怀里,握住他的手,那只手软垂着,没有丝毫力道。
时鹤春做不了钦差……这雨把时鹤春浇得动弹不得。
秦照尘不知道,时鹤春是怎么爬上自己这驾马车的。
他叫灾情搅得心烦意乱,居然忘了,每逢阴天下雨,这人的旧伤就会作祟,没有一次好受过。
时鹤春什么都干不了,提不了笔、走不了路,自然上不了朝。
秦照尘把那个精致的暖炉拿回来,轻轻放进他怀里。
“我做什么钦差。”时鹤春避之不及,抱住自己的小暖炉,“我要花天酒地,我不干活。”
秦照尘低声说:“你弄了五十万斤粮食。”
“这是给你的,哄你高兴,关钦差什么事……”时鹤春皱着眉,“你要是实在过不去这个坎,就当是我贿赂大理寺,在大理寺卿这积德买命。”
这话和那五十万斤粮食一起,压得大理寺卿说不出半个字,手臂无声收紧了,呼吸变得艰难吃力。
时鹤春等了半晌,没见他说话,犹豫了一会儿:“……你这儿也不给买?”
今天大概是他倒霉,卖米的不卖米,卖命的也不卖命。
时鹤春倒也不是非得买,拍拍秦照尘的胳膊:“不卖就算了,别不高兴,你有心事,和我说说。”
“我没有心事。”秦照尘说,“时鹤春,你不要再管朝中的事了,我会去……运作。”
这五十万斤粮食,应当能保下时鹤春的命。
秦照尘尽力回想大理寺的案牍,回想那些证据,反复在脑中背诵几千条律条……本朝没有捐钱买命免刑的法子。
但此时灾情紧急,如果秦王殿下徇私,如果大理寺卿枉法,硬要生豁出这么一个口子,说不定——
“照尘。”时鹤春打断他的念头,“我的命,你是现在用吗?”
他在这句话里彻底僵住,如坠冰窟。
时鹤春坐在冰窟里,安然看他,研究他的神色:“不像……那你是要别的?什么东西,府邸?”
这次大概猜对了,时鹤春看见他哆嗦了下,就点了点头:“拿走吧。”
大理寺卿面白如纸,吃力出声:“……时鹤春。”
秦照尘有千万个理由这么干。
走到这一步,他们都没有退路了,他要对这个朝堂动手,不是冲着时鹤春……却必须先除时鹤春。
他有千万个理由,可他说不出口,时鹤春冷得快化了。
“别跟我说话,我要生气。”时鹤春说,“你把我家抄了,叫我住哪?你管我吃住吧,带我去你家。”
秦照尘从恍惚里悸颤,他几乎觉得这是团微弱的火光,他忍不住把手探进仿佛希望的火光里,小心抱起时鹤春:“和我回家?”
时鹤春被他翻过来,皱着眉,还很不高兴。
“暂住。”时鹤春问,“你家有钱给我看戏听曲吗?”
秦照尘答不出他的话,时鹤春大概也知道,所以又换了个要的:“我想吃松鹤居的点心,今天就想吃。”
松鹤居的点心的确好吃,但用料珍贵、价值千金,穷得底掉的秦王府买不起。
时鹤春也知道他买不起,秦王府的房顶还是时鹤春出钱修的:“……算了。”
秦王府再破,总比住监牢好,还方便秦照尘哪天发现不得不杀他的时候,直接拿剑结果了他。
可惜了那株梅树。
时鹤春说:“你该直接杀了我,照尘,这样我更高兴……”
他的声音很轻,秦照尘只听见几个字眼,那团微弱的火已骤然熄灭,落进冰窟深处:“……什么?”
时鹤春摸了摸他的下巴,叹了口气。
“我说。”奸佞闭上眼睛,团回那片雪窖冰天,“我要我的小酒壶。”
第39章
时鹤春那天没吃着点心。
马车回了秦王府。
车夫是真不知道什么时候有人上去的,
看见秦照尘匆匆将人抱下来,吓得拿不住马鞭:“时,时大人……”
秦照尘沉声打断,
叫他不准声张,
去请大夫。
车夫仓促套上马车,
戴上斗笠蓑衣,
脚还没沾地,
就又转去医馆。
大理寺卿也忙得脚不沾地,叫人弄热水、准备热粥热饭、烫热酒,用粗布装了粗盐用火烘着。
时鹤春靠在他肩上,
时昏时醒,睁开眼睛就看见忙成陀螺滴溜溜转的秦大人,
幸灾乐祸扬眉吐气:“活该。”
多新鲜,抄家抄回来个病秧子。
这下好了,堂堂大理寺卿改做照顾人的小厮,
还得亲手伺候一个病人。
“是我活该。”秦照尘不跟他争,
抱着怀里这一捧冰,
小心翼翼放进热气升腾的木桶里,“好些吗?难受就和我说。”
时鹤春早已无所谓难受不难受。
这副身体没有好受的时候,
时鹤春不提,不管它们,
就像没这回事。
冻木了的躯干四肢泡进热水,
又麻又痒刺痛难当,
其实不好受……秦照尘知道。可时鹤春只是闭着眼,
神色轻松哼着小曲,
不给他说话的机会。
大奸佞看起来颇享受,泡在热水里靠着浴桶,
懒洋洋支使他:“酒。”
“等会儿再喝酒。”秦照尘轻声说,“先喝些粥,我叫人去熬了。”
时鹤春就猜到他要这么说。
每次来了秦王府就要被这人管着,时鹤春很不满地睁开眼睛,不高兴地看着他。
秦照尘被他看得五脏六腑无一不痛。
做到这一步,秦照尘宁可时鹤春恨他、厌恶他,宁可时鹤春自此跟他割袍断义反目成仇……也不想看见这种眼神。
不想看见这个刚被他抄了家的奸佞,二十年来从没变过的一双眼睛,清凌凌黑白分明,不高兴的唯一缘故……是堂堂秦王殿下不给他喝酒,非得等一碗破粥。
这种轻飘飘赌气似的不高兴,让秦照尘生出错觉,仿佛时鹤春就坐在那棵梅树下。
就坐在那,懒洋洋、完全不设防地张着胳膊,任凭他一刀一刀捅上去,如血的花瓣落满衣襟。
……这样的失魂落魄,很轻易就叫时鹤春看出来。
鉴貌辨色是官场最基础的本事,时鹤春能走到这一步,就不会看不出他的脸色:“怎么了?”
秦照尘晃了晃,身体脱力,撑住温热浴桶。
时鹤春仰头看他,眼睛里收了调侃、收了胡闹似的赌气,微蹙了眉,反倒换成正色。
“朝堂上这么糟心?”
时鹤春不刺激他,好言好语:“那你陪我喝两杯,酒能消愁,别熬你那破粥了……”
这种好言好语要将大理寺卿活活凌迟。
朝堂之上的茫然恍惚全涌上来,秦照尘说不出话,他实在再攒不出半分力气,无声跌在地上。
抄了七家、弹劾了十一个官员的大理寺卿,颓然跪伏在浴桶旁,肩膀被压得抬不动,手里紧攥着本想给时鹤春擦头发的棉布。
“难受什么。”时鹤春一点一点挪过去,趴在浴桶边,摸摸大理寺卿的下巴,“吓唬你的……没跟你生气。”
“不就是抄个家。”时鹤春说,“多大点事,我的脾气你还不知道?”
他连命都无所谓要不要,一个府邸能有什么的,既然秦照尘要了有用,那就拿走。
秦照尘又不是拿去乱用,是去救灾……灾情严重到这个地步,他也没想到。
若是早知道,时鹤春就再多敛些财、搜刮些银子。
时鹤春也不喜欢死人。
时鹤春不喜欢死人,不喜欢见人受苦,这些会让他想起浸透了青石板的血……这念头放在一个奸佞身上多少有些矫情了。
所以时鹤春从不承认。
反正秦照尘活该,敢抄他的家,这个锅得扣在大理寺卿身上。
活该,不早跟他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