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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凌恩不理解这个动作,揣测它代表的意思:“不想听我说话?”

    小皇子泛白的唇角抿了抿,闭着眼睛摇了摇头,又因为这个动作掀起头晕,咬着下唇吞回压抑闷哼。

    凌恩再坐不住:“我去给你叫医生。”

    他扶着庄忱的头颈,想要抽出一个枕头给他躺,刚要起身,就被握住手腕:“……不要。”

    “不要。”庄忱低声说,“明天开学,你要件斗篷。”

    凌恩愣了愣:“我们不是给你买斗篷?”

    “……我有八百件斗篷。”小皇子嗤了一声,那股傲慢劲儿就又上来,“我是去……给你挑。”

    凌恩没想到是要给自己买,如果是这样,他根本不会来叫庄忱:“我自己去,随便买件就行了。”

    庄忱睚眦必报,抑扬顿挫模仿他的语气:“那些人说你是我的侍从、说你在我眼里什么都不算,只不过是伺候我的仆人——你听了难道不生气?”

    直到这时候,凌恩才觉出这话说出来有多刺人,不自觉皱了皱眉。

    ……虽然生气,但也没什么可反驳的,因为本来就是这样。

    他被庄忱选中,离开了靠实力碾压一切的地下擂台。被迫来这帝星最豪华的宫殿里,做一个无所事事的、整天只能伺候人的仆人。

    凌恩无从分辨这是幸运还是不幸,他只知道他更怀念过去,他渴望鲜血、渴望胜利和荣誉,渴望用实力获得自己想要的东西。

    ……而现在,他只能待在这里,给一个娇贵的小皇子穿衣服、套马车、整理床铺。

    凌恩知道自己应当感恩,他只是不知道要怎么打起精神,他不喜欢豪华的宫殿,也不喜欢精美的食物、舒适的住所。

    这些念头从未被他说出来,所以他觉得庄忱也不会知道。

    “生气有什么用?”凌恩说,“他们说的是事实。”

    庄忱看起来很不赞同,但因为实在太不舒服、不舒服到连完成“冷哼一声”这个动作都费劲,所以只是很应付地从鼻子里往外送了口气。

    这让凌恩有些哑然:“又怎么了?”

    “我没事了。”庄忱说,“走吧,我去给你挑斗篷。”

    他把每个字都咬得很清晰,睁开眼睛,撑着床沿就要往起坐。

    凌恩立刻扶住他:“怎么会这么快就没事?今天特殊,我可以背你。”

    “不用了……”小皇子慢吞吞地说,又抬眼看他,“你不是巴不得想让我自己走路?”

    那双黑白分明的漂亮眼睛,清冽得像是能飞出来刀子。

    刚才因为难受逼出来的水汽还没褪,把长长的睫毛沁得漉湿,不等凌恩看清,就已经被眼睛的主人随手抹干净。

    庄忱自己走路其实还有些吃力,他走了几步就晃了晃,却还是推开凌恩,不叫他背,自己踉跄着走到门口。

    他走到这里就力竭,撑住门框,抵着门框大口喘气。

    “以后不叫你背了,我自己走。”庄忱说,“你去套马车,我慢慢走过去。”

    ……这原本就是凌恩想让他学会的事。

    庄忱的身体虚弱,又没有精神力,如果再不加锻炼,会越来越不足以支撑平时的活动。

    自己走路对庄忱有好处,这是毋庸置疑的事实,凌恩也一直都是这么想的。

    只是在这一刻,看着向来傲慢、向来颐指气使的小皇子背对着他,抵着门框不住地咳喘发抖……凌恩居然生出反悔的念头。

    “今天破例,你不舒服。”凌恩低声说,“阿忱,别耍脾气。”

    庄忱没有耍脾气,他是真的做了这个决定,抵住凌恩的胸口,不叫他继续走近:“去吧,天快黑了。”

    “你以后要跟我进军校,每天都要穿斗篷。”

    庄忱说:“穿着斗篷,就别弄乱了。”

    凌恩其实很想问,庄忱这种身体状况,为什么要强撑着上军校——但这种问题不在仆从和侍卫能多嘴的范围。

    庄忱说的也的确有道理,穿着斗篷就不方便再背人,否则会把斗篷弄皱……这一点凌恩过去没考虑过。

    他低下头,看着抵在自己胸口的手臂,这是个很鲜明的拒绝姿势,庄忱拒绝他再做这件事。

    庄忱拒绝再被他背着。

    ……这很好。

    庄忱用手臂抵着他,凌恩的衣服并没被弄皱,他不知道自己在不舒服什么,只是快步去套马车。

    凌恩站在马车旁,等了进十分钟,庄忱才慢慢走过来。

    小皇子不只从哪弄了跟拐杖,撑着一步一步挪,刚走到马车旁就彻底力竭,摔进凌恩怀里。

    ……庄忱就那么直愣愣地砸下来,大概是在他怀里昏厥了一小会儿。

    凌恩跪在地上,抱着他,在这一小会儿的时间里,脑中同样空白。

    然后庄忱醒过来,慢慢睁开眼睛。

    凌恩也回过神,立刻揽住他汗湿的背,从“八百条斗篷”里抽出一条裹住庄忱:“走得……很好。”

    他脑中空白,不知道该说什么,他觉得不舒服,又不知道这不舒服从何而来。

    他下意识说:“你这不是走得很好?你明明——”

    庄忱躺在他怀里,睁着眼睛,看天边浓郁的赤红晚霞,几只寒鸦拍着翅膀飞过去。

    庄忱问:“明明什么?”

    凌恩没能答上来——现在他想明白了,他那时候想说的和少年侍从完全一样,是“你明明很厉害”、“很坚强”,“很能干,比那些身体强壮的人更能干”。

    但他当时没能答上来,他同时在想别的事,他在想庄忱很难受,今天真的不该出门……他真的没那么需要一件斗篷。

    所以傲慢的小皇子微微扬着下颌,目不转睛地看了一会儿那片血红的晚霞,在落下来的金色夕阳里笑了笑,就闭上眼睛。

    再回忆这件事时,凌恩才陡然意识到,自己当初说的是什么鬼话。

    ……是什么鬼话?

    “你这不是走得很好,你明明——”

    明明什么?明明用不着人背,明明就是捉弄人难为人,明明就能自己走?

    这种听起来几乎像是质问和讽刺、格外刺人的话,并没让坏脾气的小皇子有更多反应。

    十四岁的小皇子只是摊开手脚,一动不动地躺在夕阳里,躺了很久……躺到终于有点力气,就坐起来。

    大概是夕阳刺眼,少年胡乱抹了下眼睛。

    他自己爬起来,抄起那根一路撑过来的破木棍,扔进凌恩怀里,头也不回爬进马车。

    “帮我买根拐杖,要镶红宝石的。”庄忱说,“这个太难看了。”

    ……

    很多时候,人对于某件事的认知,都有种堪称残酷的滞后性。

    就比如直到现在,凌恩看着眼前碎片中的画面。

    那个少年侍从拼命把庄忱哄上马车、拼命拍着胸口保证马车就是去斗篷店,一定给他们的好陛下买一件新斗篷。

    一件又酷又帅气,穿出去就威风,谁看了都要说好看的斗篷。

    那个半旧的黑斗篷早就过时,早就该换了。

    少年侍从跟着马车走,不停说着这些保证,他不知道庄忱听不到,所以拼命把眼泪和哭腔咽回去。

    少年侍从埋着头,拼命地胡乱抹眼睛、拼命深吸气。

    马车的确很听话地拐去了斗篷店。

    这家店在帝星开了很久,大概有四十年、或者五十年……几乎所有上学的少年都要来这里买斗篷。

    店主的年纪也已经很大——白发苍苍的斗篷店店主,笑眯眯和蔼开门,看清马车里被扶下来的神秘客人,就惊讶地睁圆了眼睛:“……陛下?”

    “真是好久没见了……得有七、八年啦。陛下有七八年,都没来我这里买新斗篷了。”

    老店主驼着背,慢悠悠地怀念:“上次来的时候,陛下还只有这么高,又乖又善良的好孩子,就这么站在门口……”

    他边说边比划,在回忆里沉浸了一会儿,又回过神,拉出不同的斗篷样式。

    “上次来店里,殿下怕有人欺负凌恩上将,故意要了和他一样的斗篷。”

    老店主还记得很清楚:“那以后,殿下就不买斗篷了……光是每年让人送来改长,补弄坏的地方。”

    老店主年纪太大了,一不留神叫了过去的称呼,又揉揉眼睛,看着眼前的小殿下:“这次终于要买新的啦?还是要一模一样的两件?”

    庄忱摇了摇头,示意少年侍从先出门去套马车。

    “不要两件,蒂帕爷爷。”他慢慢地说,“我想要……一件很大的斗篷,从头到脚那么长。”

    老店主怔了怔,慢慢蹙起眉。

    “为什么?”老店主说,“陛下,这不是代表好事的斗篷,而且要做很久。”

    在伊利亚星系,只有在下葬时才会用到这种斗篷,它被用来做棺椁的内衬……这是背负亡灵远走的斗篷。

    它要做很久,要做得很挺括、很厚实,因为它要背着死去的人走很久的路。

    人们相信这种斗篷会像真正的人一样,一直背着逝者的灵魂,走过最后的旅程,走去最后的安宁。

    庄忱点了点头,这也是他来的原因:“我走不动了,蒂帕爷爷。”

    所以他来问一问这种斗篷要做多久。

    “我的路走完了。”他说,“想被背一会儿,好好睡一觉。”

    他很温和地解释:“我在规划我的死期。”

    第27章

    星板上又有光点亮起来。

    这次的光点是银灰色,

    有神秘的光泽……像是碎片的画面里,老店主挑出最漂亮的那件新斗篷。

    十四岁以前,庄忱曾经有件很喜欢的斗篷,

    就是这个颜色。

    后来庄忱不再穿它了,

    银灰闪亮、仿佛是星光一样的斗篷,

    再没出现在骄傲又漂亮的小皇子肩上。

    很长一段时间——大概有七、八年,

    从十四岁往后,

    庄忱的斗篷换成沉闷无聊的黑色,和凌恩的斗篷一样。

    于是那些曾经说凌恩是仆人、是劣等的下级星系来的野小子,说他只在宫里干那些伺候人的事,

    永远不会有什么出息的声音……也就这么悄然淡去。

    即使当事人中的一个,甚至迟钝到从未察觉过,

    这两件事之间有任何联系。

    ……

    凌恩盯着手里的星板。

    那颗银灰色的光点,稍一变换角度,就能折射出仿佛是某种贝类的奇异珠光。

    这让他很想再买一件这样的斗篷……他早该买一件这样的斗篷,

    做庄忱十八岁的生日礼物。

    小皇子穿着那件银灰色斗篷的时候,

    实在显得神气可爱——庄忱很喜欢骑马,

    从不好好拎着马缰,抱着胳膊坐在慢悠悠走的白马上,

    银灰色的斗篷被风吹动,就泛着耀眼的流光。

    回过神时,

    凌恩已经走到那间斗篷店前。

    他碰到星板的部分仿佛有针刺、仿佛在灼烧,

    这是灌注精神力过度的反应。

    凌恩把它攥得更紧。

    他没有敲门——但在伊利亚星系,

    大多时候也用不着敲门,

    精神力会告诉人们有来访的客人。

    有人把门拉开,

    不是老店主,是个年轻人,

    和老店主长得有六七分像。

    年轻人看了看他:“买斗篷?”

    凌恩仍盯着星板,他觉得自己正在做的事十分卑劣,不过是种毫无意义的逃避,用以自欺欺人地减轻内疚。

    但他无法控制,那些在过去的十年里,那些被他刻意忽视、从未做过的事,从他的胸膛里蔓出荆棘,支配他的身体和喉咙。

    “……银灰色的斗篷。”凌恩低声说,“像这种颜色。”

    年轻人:“没有。”

    凌恩攥着星板的手停顿了下,他垂着视线,什么也没问,就将星板收起来。

    “对不起,元帅阁下。”年轻人大概也觉得自己态度过差,沉默了一会儿,还是重新回答,“我父亲不做斗篷了。”

    凌恩问:“他还好吗?”

    “他去了葬礼。”年轻人说,“去检查他给陛下做的最后一件斗篷,合不合适,能不能完整地放入棺椁。”

    这是句叫人完全无法回答的话,尤其是站在门外的这个客人——年轻的店主很清楚地看到,这位伊利亚星系的战神听见这个回答时,脸上最后一点血色也流失殆尽。

    但年轻人还是低着头,继续把该说的话说下去:“父亲很后悔,他的斗篷做得太慢了,这是他这些年来最后悔的事。”

    “他以为,斗篷慢一点做好,陛下就能再多坚持一些时间……活着的人总是这样希望。”

    年轻人低垂着头,一直看着地面,“父亲说,他的脑子完全糊涂了,做了最蠢的事,最糟糕的决定。”

    “陛下明明很需要休息,很需要。”

    年轻人说:“这些年里,父亲都一直在念叨,一定是他做得太慢,陛下等不及了……”

    这些话被平铺直叙地说出来,不加转圜和掩饰,就像店门口代表哀悼的柏枝和卡萨布兰卡百合。

    所以凌恩什么话也说不出,他看了一阵那些柏枝和花束,向年轻的店主点头致谢,就想要离开。

    在他转过身时,却又被身后的年轻店主叫住:“元帅阁下。”

    “很多年前,你们来店里买斗篷的时候,我也在,那时我和你们差不多大。”年轻人一口气对他说,“我给小殿下搬了椅子、倒了茶,还拿了一盒饼干。”

    凌恩沉默许久,才低声说:“谢——”

    “我不是这个意思,殿下和我道了谢。那是我见过最礼貌、最好的小殿下,我为那一天的经历激动了好几个晚上。”

    年轻人说:“我只是想说……他当时看起来非常累,非常不舒服,可能是茶和饼干无法解决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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