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庄忱点了点头,在兑换确认上签字,把哭昏过去的孩子揽住。有人抱着阿克去边上休息,刚想安慰,少年就在梦里屏住呼吸。
——没人知道他做了什么梦。
只知道这孩子在梦里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嚎啕……委屈到极点、难过到极点,拼命钻进了笃定着不会拒绝的怀抱。
只知道阿克又在昏睡里回了七年前,死死抓住一片衣角,说什么都不肯放手,要陛下哥哥跟他回家。
他再也不偷懒、再也不耍赖了,不要陛下哥哥抱,他每天都拖三遍地再擦十遍桌子,带最好看的花回来。
他哭得喘不上气,直到像是有什么人抱着他,慢慢地拍着背、慢慢地哄。
一点一点拍哄,直到这场绵延了七年的难过,被轻柔地按下暂停。
像是有人把他从过往里解脱出来。
那些伤心被暂时打包好,放在没那么容易翻出来的地方……等时间让它们褪色。
人死注定不可复生。
或许等他长大一点,再长大一点,就有能力处理这份伤心。
……
确认阿克完全睡熟后,庄忱离开他的梦境。
系统就在梦外面等。
入梦会消耗一定能量,系统变成小棉被,在寒风里裹住庄忱:“宿主。”
庄忱有点想要冷酷斗篷,扯了扯棉被:“怎么了?”
“凌恩走了。”系统汇报,“他去了暖宫……带着星盘。”
那就是去收集碎片。
庄忱也没有亲眼看过那场生日——他在那个时候,其实已经什么都看不见了。
看不见,听得也不清楚,因为感官严重消退,连蛋糕都没吃出味道。
所以多少有些遗憾。
他想知道那个蛋糕好不好吃。
既然凌恩去放电影,庄忱也就一起过去:“这个世界看起来很稳定。”
系统:“嗯嗯。”
“凌恩不容易被误导。”庄忱说,“他越收集碎片,越会意识到,我对他和对别人不一样。”
——主角团的其他人,都是庄忱在十八岁以后接触的。
长大成人的伊利亚皇帝,不再是过去那个骄纵少年,已经被时间和病痛磨得很成熟和沉稳……能够给出最大程度的耐心包容。
主角则不一样,凌恩现在只是被庄忱的死讯困住,但迟早还是会想起……他们年少的时候,庄忱有多难伺候、多目中无人。
对凌恩来说,这只是少年时决裂的一位故人,这位故人后来长大成人、变得成熟,变得比过去好很多。
因为少年时的矛盾,凌恩拒绝回来,也就错过了“变得比过去好很多”的庄忱——这的确遗憾,但也只需要遗憾就够了。
要不了多久,凌恩就能想明白这件事。
有这个作为基础,主角支线的稳定度就不该有太大的变化,这个世界应该就没理由崩掉。
至于主角团之间,看起来已经完全无法调和的矛盾……
庄忱揉揉脖颈:“实在解决不了,就不解决了。”
他亲手教出来的主角团,就算有天大的矛盾、天大的裂痕,真到了必须合作的时候,也一样会做。
这么点事……庄忱还是有信心的。
几年前,险些让凌恩死在战场上的那场仗,就是努卡把他从机甲废墟里拖回来。
不论努卡多想杀了凌恩,都不会真的动手。
因为保护伊利亚星系需要战神——这片星系里,凝聚着庄忱全部的心血。
“凌恩应当不至于崩掉。”庄忱说,“也死不了。”
系统:“嗯嗯。”
庄忱:“主角没成团,应该也不至于影响星际稳定。”
系统:“嗯嗯。”
庄忱举起系统晃了晃:“想什么呢?”
系统吓了一跳,啪地变成冷酷斗篷:“我在想……宿主这个时候的演技,是真的不好。”
演技不好,心又软。
小孩子对这个最敏感……所以阿克才会这么难过。
庄忱承认这个,点点头。
系统变成斗篷裹着他,犹豫半晌,才又问:“那——宿主跟凌恩在一起的五年。”
严格来说,那才是庄忱作为新手、一点经验都没有的五年。
无论是后来多厉害的金牌宿主,第一次进入世界、第一次接手人设,也不可能完美到半点纰漏也不出。
“在那五年里。”系统小声问,“宿主……是真的特别傲慢、特别骄纵、特别的不好相处吗?”
——————
凌恩走进暖宫时,也在想这件事。
他一时想不起来了——他离开帝星已经有很多年,离开这座暖宫的时间就更久。
在庄忱十八岁生日的那天,他递上了申请,想要离开帝星,去前线驻守。
申请被批准得很快,是揉烂了从窗户里砸出来的。
十八岁的小皇帝,因为没有精神力、根本没什么力气,站在窗口朝外面的他发火:“你现在就给我走。”
他站在窗外,打开那张申请,发现少了一个签名:“这里还空着。”
签字的鹅毛笔、皇帝的印章,就也接二连三从窗户里砸出来。
凌恩很会模仿庄忱的笔迹,自己签上那个签名,把印章盖好:“你打算怎么过生日?”
窗口的小皇帝垂着眼,裹着件黑漆漆的斗篷,神色冰冷:“和你有什么关系,你不是要走了?”
……凌恩现在回想,已经不太记得自己当时回答了什么。
总归不会是多合庄忱心意的话。
他并没给庄忱过十八岁的生日——连礼物也没送,当天晚上就离开帝星,去了前线。
连扔出来的鹅毛笔和皇帝印章,都是叫人代他送回去的。
会这么做,一方面是因为凌恩完全不喜欢庄忱,想要提前避嫌,免得再传出那些说他们“早晚就该在一起”的流言蜚语。
另一方面……是他那时觉得,庄忱有必要改一改这随便乱发脾气的毛病。
毕竟庄忱已经做了皇帝,身上肩负的是整个伊利亚,也该学会控制脾气,喜怒不形于色了。
……
凌恩攥着那块星板,在暖宫里找了个地方坐下。
——这种材料的确很奇异,他很快就能听见这里残留的声音、看到残留的影像。
他不在了,还是有人给庄忱过生日的。
生日非常热闹,涌进来的一群人根本无视皇帝陛下的“大发雷霆”、“冷若冰霜”,热热闹闹地把蛋糕推到庄忱面前。
这些人不由分说地把二十三岁的皇帝按进椅子里。
桌上堆的全是些乱七八糟的礼物,像是什么异兽的指甲、变异甲虫的铁镰、胳膊和腿装反了的机甲模型……最好的也只是条裹着陨铁碎片的琥珀项链。
五岁的阿克抱了一大捧花,一跑一摔跤,咧着嘴爬上庄忱的膝盖,把花往他怀里送。
……始终一言不发、显得冷冰冰的年轻皇帝,这才勉强露出点缓和神色,抱住怀里的小不点揉了揉。
“浪费时间。”他靠在椅子里,垂着眼,根本不接努卡递过来的蛋糕,“我养你们,是叫你们干这个的?”
这群人早皮得刀枪不入,也不反驳,干脆直接舀起一勺蛋糕喂过去。
喂过去,他们的小陛下也就吃了。
吃的很慢、看起来相当嫌弃,但还是把那一勺奶油全咽下去。
“香不香?”有人紧张地问,“我们做了好几个,这个是最好吃的了……”
这话没立刻得到答案,面若冰霜的年轻皇帝抱着小不点,被那一捧能将人淹了的花挡着,依旧靠在椅子里,胸口慢慢起伏。
……在那一瞬间,仿佛有什么极细微的、无法清晰分辨的强烈不安,在命运的接缝处悄然蔓延。
但紧接着就被庄忱的声音盖过去:“蛋糕。”
“还不错。”庄忱说,“还行。”
这些人立刻雀跃着蹦起来。
年轻的皇帝靠在椅子里,仍旧裹着那件半旧的黑斗篷,苍白的脸上慢慢露出点笑。
……
凌恩却站了起来。
他走到那道影子旁边,在那双眼睛前慢慢挥了下手:“……阿忱。”
他将精神力毫不吝惜地灌进这块碎片。
这样可以最大程度还原当时的情境,在精神力的维持下,甚至可以发生轻度交互——他甚至可以碰得到庄忱。
“阿忱。”凌恩扶住椅背,他不敢去碰斗篷下异常瘦削的肩膀,“听得见吗?”
庄忱的回答根本对不上……这些人问的是“香不香。”
他们一起长大,凌恩比任何人都清楚庄忱的习惯,如果问“香不香”,得到的答案只有是或否。
庄忱不喜欢模棱两可,不喜欢给出不确切的回复。
……而现在,庄忱是在猜他们的问题。
猜测这个问题是和吃进去的东西相关,于是给出个最可能对得上的、不会引起怀疑的答案。
庄忱……的确如他所愿,变得喜怒不形于色了。
这是伊利亚最骄纵的小皇子,在十八岁的生日那天,被迫学会的东西。
年轻的皇帝一直等到所有人都离开,所有热闹都散尽。然后摸索着起身,跌跌撞撞去吐出吃进的蛋糕,倒了些水给自己漱口。
“阿忱。”凌恩实在无法忍受,他过去伸手,想要扶住这个碎片里的影子,“你坐下,坐下休息一会儿,叫人来——”
“……好吵。”影子低声说。
凌恩定在原地。
他于是不敢说话,也不敢动,看着碎片里的庄忱继续摸索,磕绊了几次后,才终于走到桌边坐下。
二十三岁的庄忱,一样一样摸着那些礼物,把异兽的指甲套在变异甲虫的铁镰上,又把这个搭配组装进已经很乱套的机甲模型。
他像是很久没得到过这些……相当认真地摆弄、认真地一个人坐着玩,就这么一直专心地玩了几个小时。
“留音石。”庄忱开口,让房间里能记录声音的石头亮起来。
“礼物,我很喜欢。”他说,“谢谢。”
“把它们和我的斗篷一起下葬,花放在碑前。”
“告诉阿克,我去‘残星’巡视了。”
年轻的皇帝慢慢说完这些话,留下那件斗篷,搭在椅背上。
他最后还是没舍得项链,摸索着拿起那条套在机甲脖子上的琥珀项链,拿在手里晃了晃。
“是什么颜色?”他问。
没人回答,留音石的光已经熄灭。
他也不在意,把琥珀项链就这么挂在脖子上,哼着歌,背着手慢悠悠走出了暖宫。
第26章
凌恩追出去,
那个影子就消失。
这只是一块遗留下的碎片,它里面含有极为微量的残余意识,被凌恩手中的星板吸收。
星板的一角多了个琥珀色的光点。
随着光点变亮,
房间里所有东西的影像,
也一样接一样淡去。
被庄忱仔细搭起来的、造型相当独特的礼物堆,
盛放着的鲜艳花束,
还有那一件搭在椅子上的半旧斗篷——这是庄忱的旧物,
他从十几岁起就披着它。
这件斗篷如今在棺木里,覆着年轻皇帝的遗体。
凌恩想看清它,加大精神力灌注,
快步过去伸手,在消失之前捞住斗篷的一角。
柔软的布料在他手中变得透明。
不论精神力再如何汹涌、再不知珍惜地被强行灌注进来,
那片空气都不再波动了。
……但这也已经足够。
精神链接陡然断开,这种脱离绝对不算好受,凌恩的脸色迅速苍白下来,
极力咽下喉中闷哼。
——在那一瞬间,
由于精神力的极度空耗,
他听见无数声音。
那是种庞大、嘈杂、混乱到令人极度不安的声音。
上一刻还是柔和的呢喃,下一刻就变成咄咄逼人、怨声载道,
喜悦的欢笑伴随厉声呵斥,虔诚祈祷和凄厉诅咒重叠,
教堂的钟声混杂翅膀拍动、乌鸦嘶哑哀鸣。
凌恩扶着椅背,
一动不动地站着,
他的脸色越来越白、额间甚至渗出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