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这是那个毫无感情、全然冷血的温家,留给温絮白的余习。温絮白并不因此自我怀疑,也并不强求任何亲近的关系,只是用那种有条不紊的温润笃定,继续一切他认为做该做的事。
只不过……在做这些事的时候,温絮白也偶尔会因为阳光很好、天气有风,停下来想一想。
会有朋友来做客吗?会不会有朋友,愿意去那间小公寓喝酒。
会不会有朋友愿意帮他照顾小房子?
偶尔来通一通风、透一透气,让房间里的东西见见阳光和海滩就完全足够。
温絮白在笔记本里写,应当努力。
应当努力,维持身体状况。
前往海边公寓,保卫小房子。
因为习惯性考虑到一切情况,温絮白其实也在笔记本上做了其他计划,比如留下一笔钱给清洁公司,请工人定期去维护房间和清理……
但这一次,温絮白朝令夕改,领取了清洁公司的优惠券,却又把这个计划亲手废弃。
那个生性温宁从容,仿佛什么事都能很好地处理、什么伤害都能安然吞下的温絮白,在这一页的底部,又补上一句话:以上内容,全部不想执行。
在生命的最后几天,温絮白枕着手臂,伏在桌上,慢慢戳手作的不倒翁……总还是忍不住觉得,或许用不着找清洁公司。
应该……不非得找清洁公司。
不找了。温絮白有点莽撞地写。
他从没做过这种冲动和不理智的事,但这次他想对自己稍微好一些。
或许身体好不起来,是因为他对自己不算很好——温絮白被医生这样提醒,于是认真反思、严格照做。
死前的第三天,温絮白决定对自己好一点。
他想相信,自己有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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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宿主,宿主。”
小公寓里,系统一边数人头,一边向庄忱汇报:“我们的酒好像买少了……”
“不要紧。”庄忱说,“宁阳初回去拿酒了,回头把钱补给他。”
系统立刻打开笔记本记账,又和宿主一起飘在沙发后,举着望远镜暗中观察。
“奔向新生活计划群”算上温絮白自己,一共有三十七人。
这次一口气来了二十几个,剩下的因为住得太远或是工作缘故,无法成行,全都托人带来暖房的礼物。
这些人实在都很能喝酒,也实在很能热闹。
他们每个人都买了一大堆食材,有人把热腾腾的火锅架起来,有人拎来现买的烧烤,还有不少人撸着袖子抢厨房。
不大的厨房挤了五六个厨艺爱好者,都要给常年住院调养、一定没怎么吃过好菜的Cypress大显身手。
有人要做松鼠桂鱼,有人要煲松茸鸡汤,有人要做把子肉。做老式锅包肉的最为霸道,地道的酸呛糖醋汁在明火的炙烤下,泛出亮眼的金黄。
公寓里的气氛并不凝重,甚至相当活跃和热烈——所有人都早就在网上熟识,经常一起开黑,侃起大山就聊到半夜,所以见了面也根本不拘束。
因为这幢楼的房子差不多都被景区开发商买空了,而那个开发商又因为原因不明的资金断裂,正狼狈地到处躲债,所以附近也没什么邻居。
不用怕吵到别人,可以尽情地热闹和聊天。
他们聊生活、聊工作,聊最近的烦心事,也完全不避讳聊Cypress。
“是血液病,Cypress不让说。”负责适病化改造的设计师灌了两口伏特加,抹抹嘴,“他说血液病不帅。”
“对对。”立时有保受这位特殊甲方“折磨”,被迫修改设计图的年轻设计师拍大腿,“还是那个毛病!”
年轻设计师擅长北欧风和侘寂风,从入行那天起,就没想过自己有天能在房屋整体风格上让步到这个程度:“你们敢信吗?他要在电视柜上放孙悟空……”
“因为孙悟空帅,他喜欢孙悟空。”旁边的剪辑师咬了几大口馒头,就着一大块锅包肉嚼,“他还义务修复《西游记》呢。”
“孙悟空能腾云驾雾,一个跟头十万八千里……他以前应该是运动员,攀岩的。”沙发上的体育记者说,“成绩可能特别不错。”
体育记者会混进这个组织,倒不是因为什么工作上的联络——他和Cypress在攀岩论坛认识,一眼看出这个说话很少、偶尔科普专业知识的未命名用户是个隐藏的大佬。
然后就是好说歹说,加了私下的联系方式,又从Cypress的朋友圈一路摸过去加群……这间小公寓里的复健运动器械,就是他帮忙联系厂商,拿到的最低价。
这话说出来,房间里短暂安静了片刻,只有火锅咕嘟咕嘟沸腾的声响。
然后有人抹了把脸,忽然笑了一声,深吸口气长呼出来,在鲜亮的红汤里捞出一筷子肥牛:“那挺好……”
“挺好。”旁边的人说,“以后就不用受这个罪了,二十年后又是条好汉。”
“下回投胎,可千万留点神,仔细挑挑,不能再犯这种马虎……”
有人敲敲膝盖,嘱咐Cypress:“找个健康的身体,能跑能跳吃嘛嘛香。”
“还得找个好人家,家庭和睦。”立刻又有人补充,“对了,谁知道Cypress为什么搬出来……是不是家里闹不痛快?”
这条信息没人给得出,因为Cypress几乎从不说自己的事,他们甚至不知道除了这个网名之外,对方真正的身份和名字。
但没关系,交朋友不是查户口,不愿意说那就不问。
没人介意这个,因为他们认识的Cypress,已经是个无比真实、完全触手可及的人。
那是个诚恳过头、认真温和过头、非常非常好——以至于你完全不舍得去逼问他,完全狠不下心让他难过的人。
这就完完全全足够了。
这就足够二十几个人大半夜跑过来,吃饭喝酒聊天扯淡,等着时间的指针走到十二点,等着吃蛋糕。
等着过那个Cypress梦寐以求的生日。
“臭小子,自己盼着过生日,自己都不知道。”有人恨铁不成钢地叹气,“怎么会有人迟钝到这种地步?”
“就是,过生日又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旁边的人接话,“总不会是……嫌过生日也不够帅吧?”
这话一出,剩下的人居然集体陷入沉默:“……”
还真是……非常有可能。
非常非常有可能。
可能在Cypress对“帅气”的严格要求里,“十分期待过生日、十分盼着亲手切生日蛋糕、十分想戴王冠对生日蜡烛许愿”这种事……或许也是坚决一定不能承认。
但朋友可不管这个。
朋友就是拿来互损、互相揭短的。
所以,时间来到在十一点半的时候,这些人就已经用最快的速度,打扫干净了全部战场。
餐桌的一侧放着他们给Cypress留的小碗菜,每样都留了一小碗——还有一大碗米饭,上面什么菜都有,热腾腾堆到冒尖。
还有一杯加了冰球的可乐,冰球是姜汁冻的,是种很漂亮的琥珀色。
这部分暂时保留,以防过完生日的Cypress吃蛋糕没吃饱,又想大口喝可乐、大口吃饭。
剩下的一律全都清理干净。
房间被重新迅速布置好,呼神护卫暂时变得不那么威风凛凛,身上多了相当俗气的彩色纸拉花和气球。
特地带来的蛋糕放在最中间,在十一点五十五分的时候,准时插好蜡烛点火。
“就不给你关灯了。”负责点蜡烛的设计师最年长,按年纪能当其他人的父兄,“你腿不好。”
中年设计师嘱咐:“小心点,慢慢地走,别撞上桌子。”
他的声音落下,房间里的寂静忽然被打乱,有几道呼吸变得压抑急促,又被死死咬住牙压下去。
暖房是不能有任何一点不高兴的——这是规矩。
因为这是一个房子成为“家”的开始,要高高兴兴、要热热闹闹,要定下未来的全部基调。
这是他们要送给朋友的最后一样礼物,Cypress早就该得这个:
要最热烈的幸福,与永不熄灭的自由。
……
“痛痛快快大吃一顿,然后疯玩,今晚你就负责这个……别的什么都别管。”
“房间有我们收拾,以后也有,一直有。”
“根本一点用不着担心,把心放得透透的,我们排班了,每个月都来人。”
“等玩够了,准备投胎的时候……记得叫大伙帮你参谋参谋,列个单子。”
“要是哪儿卡住了,记得托个梦。”
“别单打独斗,别自己死撑。”
“……朋友是干什么的?”
他们必须给Cypress长记性,下辈子决不能再犯这种错——下辈子的Cypress就该特别自信、特别勇敢地直接拉个群。
直接拉个群,把他们这些早就想做朋友,早就想一块儿玩一辈子的人拉到一起,对他们说:江湖救急。
江湖一定会救急的,因为江湖里有朋友。
会有很多朋友,是因为Cypress这个人干净纯粹、炽热温柔,秉性诚挚得不含半点杂质。
哪怕外部的生机叫疾病扑灭大半,天光云影之下,也是从没变过的静水流深。
……于是每个人都要狠狠抹把脸、深吸口气,用严厉的态度问一遍过生日的大寿星:“朋友、是、干什么的?”
不问不长记性,不问这人就要跟他们生分。
等去下辈子的时候,要是还有什么他们能帮得上的忙——要是这个死心眼的家伙还敢一个人撑着,一个人解决,什么都不告诉他们,就等着被算总账。
“想过生日,没什么不帅的。”中年设计师说。
他的年纪其实已经足以当Cypress的父亲——在他家里,也有个差不多年纪的儿子,因为生日那天公司加班,闷闷不乐了好几天。
中年设计师说:“多大了,都能过生日。能切蛋糕,能吹蜡烛。”
这些知识,甚至还是Cypress从群里学到的。
在认识他们之前,这个温润诚恳的年轻人,甚至不知道蛋糕上要插什么样的蜡烛……不知道“纸皇冠”和“吹蜡烛许愿”,不只是电影里的艺术表现形式。
在得知这件事之后,Cypress就自以为藏得非常好的、完全没被任何人发现的,开始秘密期待一个生日。
那些超然的沉静安稳之下,在认真偷偷期待一个生日的时候,Cypress变回温柔纯净的少年人。
一定曾经有过这样一个少年人。
没吃过蛋糕、不知道怎么过生日,站在很安静的岔路口,认真看这个对他并不好的世界。
“来。”中年设计师张开手臂,“抱一下。”
——这是句很不理智的话,张着胳膊抱空气大概也不太帅。假如Cypress真在这,说不定要偷偷拍照,暗中观察朋友们的奇怪举动并留影。
但Cypress似乎从没被好好抱过,哪怕是作为朋友的、最简单的拥抱。
群里大半都是设计师和剪辑师,讨论的话题经常会围绕美术设计、围绕画面张力。他们对着一张广告照片,讨论什么样的拥抱姿势更有视觉说服力,Cypress就认真听。
然后在连麦被敲到的时候,那个平时总有真知灼见的年轻剪辑师有点愣怔地回神,不太好意思地笑笑,老老实实承认没听懂……不过真好。
他们到现在还没见过Cypress,只是听过那个很温柔的声音,在那一刻忽然变得有点局促、腼腆和向往:“真好……”
这样不行,Cypress不能只是对着一些空洞的理论、几张冷冰冰的图片,很诚恳和满足地说“真好”。
所以他们不远千里,来抱一抱他们的朋友。
他们来过一场生日。
……顺便来吓Cypress最后一跳。
石英钟的秒针跨过最后一格。
切蛋糕的人立刻挥胳膊打手势,负责拉纸拉花、摔纸炮的人同时行动,异常热闹的欢呼起哄声骤然响起。
然后他们全都被早有预谋的Cypress绝地反杀,吓了结结实实的一大跳——因为沙发后面有箱子砰地打开,铺天盖地的彩带全帅气地跳出来。
金色的、银色的,纷纷扬扬。
彩带掀起的微弱气流吹灭了蜡烛。
异常明亮的、仿佛叫人生出幻觉的灯光里,温絮白变成彩带跑出来。
他新奇地看着漂亮的纸皇冠。
他张开看不见的手臂,抱住等着他的朋友。
第17章
夜很深了。
朋友们不走。
朋友们全在这儿,
都留下来陪着Cypress,把这一宿热热闹闹过完。
他们喝酒喝聊天,讲外面那个世界的趣闻,
讲哪里风景很好、哪里适合拍照。
窗外的景色也很好,
寒星点点,
在浩渺夜穹中闪烁。
朋友们枕着胳膊,
躺在满地漂亮帅气的彩带里,
随手扒拉出一大片笑脸,朝夜色敬酒。
“真不错。”有人说,“房子真不错。”
“是好房子。”
“一个人住,
多好,舒服自在。”
“还能看见海,
阳台朝东,还能看日出。”
“再养条狗……狗不行,太活泼了。还是养点沉稳的,
比如仙人掌。”
……这话让一群人笑出声。
笑过之后,
众人合计半天,
居然又觉得挺合适。
仙人掌的生命力很顽强,隔段时间浇一次水就足够,
他们排班的频率,正好可以轮流替Cypress养一盆小仙人掌。
那就这么定下,
等明天早上天一亮,
就去附近转转。
看附近哪有花鸟市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