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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我很久,没这么开心……”少年温絮白戴着鼻氧,躺在病床上,面容苍白,说话也没有力气,眼睛却还弯着。

    “小陌,谢谢你……送我的礼物。”

    温絮白一点也没嫌弃他弄回来这些“战利品”幼稚,还很郑重地向他保证:“我会好好使用这些礼物……”

    裴陌从尘封的记忆里醒来,他看着那个早已褪色、纸张泛黄,连皮质外壳也变陈旧的笔记本。

    他太久没想起过这些事。

    原来当初的他,还做过这些蠢事、说过这些蠢话。

    裴陌的手有些使不上力,他的手指冰冷,反复捻了十几次,才终于把藏在皮质外壳里的第一页捻出来。

    那上面有温絮白的字,字如其人,工整妥帖,温润端方。

    也有他的字,十岁的裴陌没什么好名声,靠打架出名,写字龙飞凤舞鬼画符,还很得意。

    温絮白写,感谢小陌,自行车属于剧烈运动,以后择期学习驾驶大摩托。

    裴陌写,傻子。

    那时候的裴陌是真这么想的——真是个傻子,怎么头脑这么笨,这么不知道转弯。

    明明就有他在,为什么还需要温絮白跑去搞这种惊心动魄的事,学着骑什么破摩托。

    明明就有他在……怎么还会有不长眼的垃圾,敢叫温絮白废物。

    第7章

    想起这些后,裴陌猛地后退,把笔记本用力推开。

    在庄忱和系统的角度,他看起来几乎是想把那个半旧的本子撕碎,烫手般用力扔远。

    又或者是摔在地上、重重踩上几脚,然后抛进一楼的壁炉里,看着它化成灰。

    ——就像当初,裴陌曾经对那个印章做的那样。

    是裴陌自己忘了。他回家后,看到文件旁的印章,第一个反应,是陡然被掀起的剧烈难堪。

    因为那原本就是温絮白答应送给他的东西。

    在那天晚上,逃命的自行车上,他们毫无意义天南地北地闲聊。

    裴陌第一次告诉温絮白,他恨裴家、恨所有和裴家有关的人……总有一天,他要挣脱这个笼子,然后再毁掉这个笼子。

    少年温絮白骑着自行车,下意识停在红绿灯前,又想起他们这是在逃命。

    于是温絮白横了横心,生平第一次不遵守交通规矩,闯过那个深夜空无一人的十字路口。

    裴陌一直自顾自地说,他的野心自幼时就已从骨子里攀出,因为亲眼见了财富与权势的力量,于是发着狠起誓自己也要得到。

    “……好啊。”温絮白的体力比过去远远不如,稍急地轻喘着,胸腔微震咽下咳嗽,“可惜我不擅长这些,帮不上你。”

    “谁要你帮忙了?”裴陌嗤了一声,又觉得这话不好,像看不起温絮白似的,于是徒劳补救,“我是说……这是我的事,跟你没关系,你少没事往自己身上揽。”

    温絮白像是有心事,又或者是累到了,扶着车把拐过一个急弯,调整着稍许急促的呼吸,没有立刻回答。

    他越不说话,裴陌越不安,担心自己跟他说这个,是刺激了被温家抛弃的温絮白。

    裴陌坐在后座,绞尽脑汁,最后终于憋出来:“要不……你给我刻个印章吧。”

    温絮白有些惊讶,转过头来问:“印章?”

    “对。”裴陌回答他。

    在裴家家主的桌上,裴陌见过那方仿佛有无限权力、刻着名字的印章,从那天起他就发誓,自己也迟早要有。

    这事可以扔给温絮白。

    给温絮白点事干,这个仗着比他大两岁就自诩是他哥、没事非得照顾他的家伙,总该高兴了。

    ……

    那次绝命逃亡后,温絮白就病倒,住了半个月的院。

    医生勒令他,今后绝不准再剧烈运动,更不准动刻刀。

    再后来,温絮白好不容易出院,回到裴家时,裴陌已得知了他们的婚约。

    从那一天起,他们的关系以一种最惨烈、最不留余地的方式,彻底宣告破裂。

    裴陌再看温絮白,已经满腔恨意,当他是裴家那些凶手的共谋。

    于是这一方私印,也直到十年后他们被迫结婚、被迫共同生活在这幢别墅里,温絮白才来得及给他。

    ——即使是揣着剧情推演器和情绪分析仪的系统,也很难说清楚……那天站在空荡荡的一楼,对着一方印章歇斯底里爆发的成年裴陌,究竟是为了什么愤怒。

    或许是因为那位得偿所愿的裴总,在看到这方印章后,终于想起自己当初说过的蠢话、发过的蠢誓。

    想起温絮白过去对那个问题的回答,少年温絮白仅有一次的坦诚:被叫废人的时候,会很难过。

    他实现了幼时的野望,然后用最恶毒的言语,肆意剖开温絮白的胸口,抽出温絮白的骨头。

    他成为少时的他最恨的行凶恶徒

    “还有一种可能。”系统买了答案,分给庄忱看,“还有其他成分。”

    除了这种无地自容的恼羞成怒,还有另外一种可能,这里面还有些其他的成分。

    很隐蔽,藏在潜意识深处,连当事人自己也未必发现。

    ……还有一种可能,那一刻的裴陌,其实是被铺天盖地的恐惧没顶。

    他终于隐约意识到,这是温絮白在履行少时的最后一项约定,这并非追忆、也不算念旧。

    这是温絮白在按照和他说好的,有序地、一丝不苟地填补过去遗漏的细节,为离开做准备。

    温絮白是这样脾气的人,说再见之前,他一定会把没做的事先做完。

    ——离开温家之前,温絮白也做过一样的事。他完成了和兄长、弟弟的所有约定,同样一丝不苟,哪怕那些约定发生的时间要追溯到幼儿园。

    那个温絮白,跟人说话都不会高声、好像永远不会生气的温絮白,在临走前替弟弟揍了父亲,替兄长拆了那间满是噩梦的训诫室。

    这些毫无意义的约定,其实早被温煦钧和温煦泽兄弟两个忘干净——他们被养成和每个温家人一致的脾性,冷漠理性、唯利是图,野心永远比私情高贵。

    温絮白并不介意,他履约不为别人,只为自己。

    极少有人知道,温絮白其实有极轻微的秩序强迫:每做一件事,都必须要持续到把最后一部分彻底做完,才能定义为结束。

    十二岁的温絮白做完这些,然后交还名字,离开温家,在家族陵园前行礼,不再叫温煦钧大哥。

    从那以后,温絮白和他们无关。

    ……看到那方印章时,裴陌所陡然陷入的,或许是这种恐惧。

    温絮白填补了最后一点细节,即将正式退出这场闹剧,和他彻底无关。

    “他害怕温絮白和他无关?”系统翻到这里,表达困惑,“这不是他一直希望的吗?”

    庄忱也不能理解。

    他现在很有钱,抬手又充了两百经验点,飘在工作室天花板上,和系统挤着一起看答案解析:“下面说什么?”

    系统立刻翻过一页,逐字照着念:“说……用以掩盖恐惧的方法有很多。”

    用以掩盖恐惧的方法有很多,比如逃避,比如推卸罪责,比如反而故意把事情弄得更糟糕。

    比如暴怒。

    虚张声势、色厉内荏的暴怒。

    这种暴怒极为真实,因为实在太过真实,甚至连本人也深信不疑。

    少年时的温絮白,博学诚挚、温厚端方,和他在一起待久了,很难不生出“喜欢”这种情绪。

    裴陌无法接受,自己居然对一个虚伪卑劣的骗子、和裴家合谋的帮凶,生出这种离谱的念头。

    于是他拼命暴怒,拼命逃避,蓄意将事态一次又一次推入深渊,他将这一切尽数归罪于温絮白。

    是温絮白的蓄意欺瞒,让一切落到这个境地。

    十余年来,裴陌深信不疑这件事,于是暴怒升级为憎恶和无底线的伤害……裴陌恨温絮白,恨得人尽皆知。

    这份色厉内荏的憎恶下,是摇摇欲坠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是一碰即垮的多米诺骨牌阵,是伪装成大厦的无数稻草。

    是在无月无光的深夜,原来只要一方印章,就能把裴陌逼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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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起来,裴陌的脸色难看得像鬼。

    “比鬼难看多了。”庄忱飘在床头,不满这个描述,“我们难道不好看?”

    “好看。”系统立刻倒戈,把这一段工作记录改成「裴陌比鬼难看多了」,“宿主,我们今天有什么工作?”

    庄忱已经做好了计划:“继续寻回温絮白的遗物。”

    拍卖这种事,各花入各眼,保不齐就是有人很喜欢温絮白的艺术风格。

    昨天晚上,他们已经回收了一批遗物,现在那个二楼空荡干净,可以随便任人去收拾。

    不会再有人能通过那个地方,妄想窥见真实的温絮白。

    这样很好。

    至于那个收入寥寥的支线一,庄忱打算应付着做一做。

    不为别的,至少在他们找回所有温絮白的遗物之前,这个世界还不能崩掉。

    “宿主,裴陌正在接电话。”系统帮他关注支线一,汇报情况,“宁阳初输了比赛。”

    庄忱险些忘了这件事:“宁阳初?”

    “对。”系统说,“他的状态不好,据说是右小腿抽筋了,热身环节出了问题。”

    从葬礼回去后,宁阳初的电话就没再打得通。

    裴陌昨天喝得烂醉、在地板上失魂落魄跌坐半宿,也很难叫人想起,他原来还有个无论如何都要在一起的真爱。

    宁阳初,这是个本不该被卷进来的人。

    宁阳初和裴陌是在高中认识,那时裴陌也在游泳社,宁阳初是头号种子选手。

    至于温絮白,他比裴陌年长两岁,上学又早些,已经考上大学,并不和他们在一起。

    短暂甩脱温絮白后,裴陌选了所离家极远的高中。

    他仿佛转了性,不再出去跟人逞勇斗狠,不再混日子,把心思放在了学业上。

    在庄忱的理解里,这大概代表示威,又或者是种知耻而后勇的卧薪尝胆——裴陌开始履行他发过的誓,积蓄力量、不断向上爬,为了有朝一日挣脱裴家。

    宁阳初很信赖裴陌。

    在宁阳初眼里,裴陌比同龄人更稳重且博学,虽然沉默寡言,却很可靠,有种不同于其他人的气质。

    他和裴陌走到一起的过程,很符合最大众的校园题材,顺理成章水到渠成,没什么变故波折。

    第一次波折,是在毕业几年后……宁阳初已经做了专业运动员。

    他在游泳上天赋斐然,虽然刚冒头时没少被打压,但很快就有裴氏保驾护航,成绩迅速拔群,大大小小的冠军拿到手软。

    宁阳初把每场比赛的奖金全攒下来,兴致勃勃,准备买早看中的昂贵对戒。

    碍于队友起哄,他老大不好意思地承认了裴陌的事,却没想到队友面面相觑。

    队友们欲言又止,仔细看了半天,依然难掩错愕:“这不是……裴氏的总裁吗?”

    ——裴氏的总裁,前段时间宣布了跟温絮白的婚约,闹得满城风雨,择期就要结婚的那个……

    宁阳初的心思全在游泳上,每天除了训练就是训练,摸手机的时间都少,更别说看娱乐新闻坊间八卦。

    他听着队友你一言我一语,像被人批头浇了盆冷水,兴奋全消失了,愣在原地动弹不得。

    和裴陌在一起时,宁阳初不知道裴陌有婚约。等知道的时候,已经稀里糊涂地一头栽进去,脱不出身了。

    ……接下来的几场比赛,宁阳初比得一塌糊涂。

    他舍不得裴陌,宁阳初生下来就没见过母亲,酒鬼父亲喝醉了就往死里打他,裴陌是第一个让他有安全感、开始理解和渴望一个家的人。

    如果没有裴氏的护航,宁阳初在泳池也出不了头。他可能叫人陷害,掉进什么兴奋剂之类的丑闻,可能被不专业的教练弄出一身伤病,游不了几年就彻底废掉。

    雏鸟情节混杂恩情,让除了游泳什么都不懂的宁阳初浑浑噩噩,听进去了裴陌的解释。

    ——“只是婚约、没有任何事实感情”,“双方都清楚,只是权宜之计”,“等裴氏立足稳定后就会离婚”……这些鬼话。

    甚至在听了这些解释后,他还干了件更荒唐、更冒失莽撞的事。

    裴陌回去后,宁阳初的状态并未好转,又连输了几场比赛。输到连教练的脸都黑透了,发誓要上报公司里的团队负责人。

    然后,宁阳初大半夜偷出手机,跑到厕所,给那个温絮白的账号私信。

    宁阳初也不清楚自己想做什么,可能只是太慌了,可能是愧疚、可能是惶恐,他觉得自己是个小偷。

    用“我有一个队友”这种愚蠢的开头,宁阳初给那个据说可以投稿的账号讲了相当长、相当复杂的故事,末了又格外忐忑地问,假如,只是假如,博主遇到这种事,会怎么想。

    ……然后他走了大运。

    那天晚上,宁阳初像做梦一样。

    他遇到了这段时间以来最为离谱、说出去任何人都不会信、却也最为幸运的一件事。

    他认识了一个最真实的温絮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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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裴陌赶到比赛现场的时候,整场比赛都已经结束。

    宁阳初坐在休息区,头上搭着毛巾,身上还有没干的水痕。

    他根本没有完成比赛,右小腿剧烈抽筋,让他在中途的泳姿就彻底变形,如果不是反应得快,说不定真会弄出“游泳冠军赛中溺水”这种荒唐新闻。

    输得最惨的时候,宁阳初身上也很少会有这种颓丧萧索。

    他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任凭团队的按摩师和医生围着他转,像是块冥顽的石头。

    这种情形让裴陌皱眉,快步过去:“怎么回事?”

    “我最近不想比赛了。”宁阳初摘下毛巾起身,他对裴陌说,“我状态不好,需要休息。”

    裴陌并不介意他休息,裴氏并非养不起一个宁阳初。

    他介意的是宁阳初的状态:“你怎么了,为什么状态不好?”

    他的语气太理所当然,理所当然到好像这真是个可以被提出的问题——只是参加了一场葬礼,只是死了一个人,为什么会状态不好?

    于是宁阳初也抬头,匪夷所思地看着他:“……你说为什么?”

    “你不需要为我的事负责。”裴陌眉头蹙得更紧,他从没见过宁阳初这种态度,“我和他的事……我会处理。”

    “我会处理干净,今天会有人去收拾二楼,会把所有东西都清理掉,不会留什么痕迹。”

    裴陌对宁阳初说:“你不需要在意这些。”

    他的确因为想起一些旧事,昨晚状态不好,做了些不理智的事。

    因为这个意外,他也没有按照平时的习惯,在比赛前打电话给宁阳初,帮他排解压力。

    但这只是偶然情况,今后不会再发生。他会送宁阳初一份礼物,再单独抽出一段时间,陪宁阳初调整状态。

    ……

    他对着宁阳初说出这些话,可得到的却只是沉默——宁阳初唯一有的反应,是在裴陌说要收拾二楼、处理干净的时候。

    听见裴陌的安排,宁阳初张了下嘴,像是有话想要说,又想起自己从任何角度都完全无权干涉这件事。

    他能以什么立场、什么资格,去干涉裴陌处理温絮白的遗物?

    太荒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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