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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就算不恋家的人,到了美国也会想家的,”堂哥说,“等你去了,你自己就明白了。”

    *

    耿晓青在十三、四岁,一个充满幻想绮思的年岁,从林其乐口中听过那么多好玩的惊险刺激的故事。这些故事的主人公是几个男生,她与这些男生素不相识,却又难免会在许多日夜幻想与他们在一起玩,她从没经历过这样的生活,像日本漫画里的冒险。当然,这些故事里也难免有一些罗曼蒂克的元素,比如耿晓青从小就很喜欢三井寿,而余樵会唱《直到世界终结》,比如他们从未相遇,而余樵早早就对林樱桃说,他将来会娶一个姓耿,或是姓杜的太太。

    耿晓青曾以为,她和余樵命中注定的相遇,会是今生都令她难忘的瞬间。她站在林其乐身边,抬头仰望着他。从很久以前,耿晓青就在市高中篮球联赛的照片里见过了余樵,她知道他长什么样子,他却还没有机会见到她。

    可时间过去一分钟了。余樵抬着头,看起来很不耐烦,林其乐还在开心地对耿晓青说什么朝阳公园有奥运沙滩排球体验中心,这几天才开放的,她问耿晓青要不要一起去:“你们二中接下来要干什么啊?”

    蔡方元说:“林樱桃,你知不知道朝阳公园有多远啊?”

    林其乐扭头说:“来都来了啊!”

    耿晓青看到余樵眼底还是一个不耐烦的样子,却在这时候背对她们,不由自主地笑了。

    北航里面也有室外排球场。杜尚去15班的队伍给女朋友送水,回来以后说:“樱桃你进去打吧,我问了人家说能打!”

    “实验也有普通排球场……”林其乐闷闷不乐道。

    蔡方元说:“你想象一下有沙不就完了!”

    林其乐向杜尚和蔡方元介绍耿晓青,说这是她初中同学,在群山一中的同桌:“和你们在qq上聊过天的!”然后她回过头,发现余樵不知道上哪儿去了。

    杜尚说:“他肯定看博物馆去了,他不就想考北航吗。”

    秦野云从北航博物馆里一溜小跑出来,拿过林其乐手里的果汁就喝。“里面全都是铁皮飞机,战斗机,歼击机,直升机……”秦野云一脸无聊地吐槽,这时一看耿晓青,“你是谁啊?”

    林其乐赶紧又介绍。

    秦野云一听说耿晓青以前是群山一中的,非常惊讶。因为耿晓青打扮看着挺时髦的。

    不像旁边这位。秦野云扭头瞥了眼林樱桃,这时她突然发现了一丝异样。

    林樱桃今天没扎头发,黑长直发很乖巧地顺在耳后,刘海不知用什么卷过了,松散地垂在睫毛上头。她也穿了裙子,格纹短裙,没遮住膝盖,看着像个小淑女,标准学生妹。可林樱桃实在太皮了,她的表情没有一分钟安分,穿这裙子更有欲盖弥彰的感觉。

    秦野云拿手在林樱桃脖子里一勾,把那条藏在衬衫领口里的宝石樱桃勾出来了。“唉……”她突然长长叹了口气,摇摇头,暴殄天物。

    *

    耿晓青发现,最快和实验高中这群人打成一片的方法,就是与他们聊起林樱桃当年在群山读初中的往事。

    “你去过群山工地?”杜尚在她面前坐下了,好奇问,“初中时候去的吗?”

    耿晓青点头了:“樱桃带我一起去的。”她留意到余樵从排球场对面走过来了,她抬高了声音,“当时大门拆掉了,感觉空荡荡的,樱桃和我说,一进门正对着你们工人俱乐部和大喷泉的那条街叫做‘余樵街’!”

    “叫什么,”杜尚听见这个,哭笑不得,“余樵儿街??”

    余樵听见有人叫自己名字,不明白蔡方元和杜尚在那笑什么。他走近,听见那个林樱桃外校的同学说:“群山工地不光有‘余樵街’,还有‘杜尚街’和‘蔡方元街’。”

    蔡方元在旁边喝着可乐,本来一副嘲笑的嘴脸,大概觉得林樱桃这人太傻逼太幼稚,还余樵街。忽然听见自己的名字,他那笑挂在脸上,一下子有点笑不下去了。

    林樱桃在室外排球场上,和北航几个学生一起打排球。

    余樵拿过蔡方元给他的一听可乐,他在耿晓青旁边一把空椅子上坐下了。

    “什么余樵街?”他问。

    耿晓青抬起眼与他对视了一眼,又匆匆落下视线。她说,是樱桃初中时候给群山工地每条马路取的名字:“当时她邀请我去她家玩,她告诉我的。”

    余樵问:“哪条是余樵街?”

    耿晓青说:“进工地第一条大街,最宽的那条主路。”

    杜尚眯起眼问:“就我们仨的街吗?”

    耿晓青一犹豫。

    “就是啊,”蔡方元笑着,回头,“没蒋峤西?”

    “樱桃家门口那条小路,”耿晓青说,“好像是叫,这个名字。”

    杜尚问耿晓青,樱桃在群山一中待得怎么样:“那时候有没有人欺负她?”

    耿晓青摇头:“没有。不过她那个时候……挺不开心的,在学校里只有我是她的朋友,她只和我说话,还邀请我去她家。一开始她挺不爱学习的,经常被老师批评,后来突然有段时间她交了很多笔友,收到了很多信,她还旷课跑去省城——”

    耿晓青发现,余樵一直在旁边看着她,听她口中的一字一句。

    蒋峤西站在北航门口,冷不丁收到蔡方元一条短信:“你问问林樱桃,什么是蒋峤西街。”

    他抬起头,看见门里林樱桃正朝他过来。

    她今天穿了条裙子,蒋峤西过去没见过她穿这种裙子,有点像以前在香港上学时候见过的高中女生。

    林樱桃走得有点着急,衬衫胸前一直起伏。

    “我们去吃东来顺吧!”林樱桃期待道。

    蒋峤西还没有过陪女生逛街的经历,北京王府井大街这附近,他也一样是第一次来。吃完了中午那顿老火锅,他就牵着林樱桃的手,开始跟着她到处去转。林樱桃在王府井百货大楼的奥运柜台排队买纪念品,她想买纪念衫,是白色的t恤,中间有红色的京印和奥运五环。林樱桃给爸爸妈妈各买了一件,蒋峤西便也索性给他堂哥买了一件,以显示他也是会给哥哥买东西的。

    俩小孩穿着一模一样的奥运纪念t恤,在商场里头瞎逛。林樱桃精力旺盛,这里也想看,那个也想挑。蒋峤西买了两个甜筒,和她一起吃。

    他们走过一个橱窗前,不约而同都停下了。

    橱窗里,美艳不可方物的模特穿着秋季新装,披着一头五彩斑斓极其夸张的假发。

    蒋峤西皱了皱眉,大概对这种时尚实在难以理解。

    “这不是蒋莼鲈吗。”他突然想起一个人来。

    林樱桃在旁边吃着甜筒,小心不蹭到鼻子上。她说:“蒋莼鲈是谁啊?”

    蒋峤西低头看她。

    “我女儿。”他介绍道。

    “胡说,”林樱桃笑得眼睛弯弯的,“明明是我女儿。”

    他们走出百货大楼,在路边给林樱桃买冰奶茶,蒋峤西拿了杯冰美式。好多学生在商场一楼拍大头贴,林樱桃也去凑热闹,把从来没拍过这种东西的蒋峤西也拉进去了。

    天色渐晚,蒋峤西要去逛外文书店,林樱桃一开始在他身边无所事事地跟着,后来站到楼上日本专柜边看原版漫画书。

    从书店里出来,已经有灯开始亮了。北京即将沉入夜晚。

    身边游人越来越多了,林樱桃被蒋峤西把手牵着,他好像怕她走丢了。她有时抬起眼看他,有时又好奇看路上的行人。

    突然蒋峤西的手从背后一搂她,原来是一队游客从身后浩浩荡荡过来,有导游在前头带着,林樱桃差点被卷入他们中间。

    林樱桃想,蒋峤西究竟是怎么想的呢。

    他会自然而然牵她的手,会理所当然地搂她,会每天发短信,打电话,聊一些关于未来的事,他甚至会低头亲她的嘴。他会对她告白吗。在今天这样的时机,她打扮了自己,他会不会下一秒就说,林樱桃,你愿意做我女朋友吗。或是,你在国内等我四年好吗。

    林樱桃听着周围的脚步声,还有游客们讲的陌生方言。蒋峤西还把她搂着。

    林樱桃想,如果他这么说了,就算八年九年,读完数学博士,她说不定也会答应。

    “樱桃。”蒋峤西突然说。

    “嗯?”

    “我们买点儿东西回去吃。”

    “回去吃?”林樱桃问。

    蒋峤西低下头看她。“回我酒店去吃。”

    林樱桃一时没听懂。

    “什么?”

    蒋峤西不知怎么的笑了,他耳朵都红了。

    林樱桃仰头看着他,也不知道该不该笑,可她也笑起来了。

    “走。”蒋峤西说。

    像爱情电影里,年轻时,总想做一些与禁忌有关的事。这是对的,错的,还是单纯只是经历的。林樱桃被蒋峤西带上了一辆车,她的心跳声震耳欲聋的。

    第48章

    如果说校服不算是情侣装,那奥运纪念衫应该也不算吧。可林樱桃被蒋峤西一路牵回了酒店,当经过电梯外一面镜子的时候,林樱桃匆匆一瞥,她望向镜子里的她和蒋峤西。

    ===第56节===

    那一幕深深地刻印在了她的记忆中。

    蒋峤西刷了房卡,拉开门,他的耳根还是红的,他把林樱桃带进房间里,然后把门从背后关上了。

    林樱桃穿着乳白色的小球鞋,下面是垂在膝上的格纹学生裙,上面是和蒋峤西一样的s码白色奥运纪念衫。林樱桃肩膀窄小,膝盖秀气,小腿让光一照,是两道细长的粉白色。她走进玄关去了,在里面看了一圈。

    “好大啊。”她情不自禁感慨。

    她还没长大,从没来过这种酒店套房的新鲜感,会让她转眼就把一路上的紧张抛在脑后。蒋峤西站在门内的阴影里,从背后看了她一会儿,把手里外文书店买来的几本书还有给堂哥的纪念品放下了。

    他找到一双酒店拖鞋。林樱桃在墙边踩下脚上的小白鞋,穿上明显大好几号的酒店拖鞋,她被蒋峤西抱了一下,又变成了一会儿。她在套房里走动起来。

    “蒋峤西,带回来的烤鸭你怎么没吃?”她在里面问。

    她的声音一直很好听,像一种软糖,连和人吵架也不显得聒噪。也许这就是那么多人爱惹她发脾气,故意和她争吵的原因。

    “我中午和你一起吃的。”蒋峤西说。

    “哦……”林樱桃低下头看烤鸭盒,没注意蒋峤西离她越来越近了,“我昨天晚上带回去的烤鸭都被蔡方元余樵他们吃完了,他们连驴打滚都没给我剩下……”林樱桃抬起头,看到他时她笑了一下。

    蒋峤西打开冰箱,拿了两听饮料出来,还拿了两盒哈根达斯。他把一个小茶几推过去了,挪到沙发中间。林樱桃弯下腰,哗啦哗啦地拆塑料包装。林樱桃把剩下的点心在桌上一一摆开,摆得很整齐,像遗传她妈妈的能力,她低头的时候t恤领口垂下去,又把玫瑰金色的链子露出来。

    蒋峤西把沙发里他临走前看的数学讲义拿到一边,他坐下了,像小时候坐在林樱桃的竹席子上看她玩过家家,像坦然享受着妻子的忙碌果实,却不事生产的那种男人。

    林樱桃用筷子包烤鸭卷,她在家里耳濡目染,看过爸爸怎么给妈妈包,妈妈怎么给她包,而她自己吃了两口,也这样给蒋峤西包。蒋峤西吃饭一向自觉,毕竟当年在群山,他可以说是吃着林樱桃家的饭长大的,平时在家吃饭,也没人关心他是爱吃咸的还是爱吃淡的。

    “你要蘸糖吗?”林樱桃抬头问。

    “你会做饭吗?”蒋峤西看她,冷不丁问。

    林樱桃摇头:“我只会做西红柿炒鸡蛋,酸辣土豆丝,还有辣椒炒时蔬。”她把手里包好的烤鸭卷递给他,“但我会给我妈妈打下手。”

    蒋峤西更想把她打包带走了。

    *

    蒋峤西牵着林樱桃的手,拉着她往卧室里头去。林樱桃刚吃完了冰淇淋,嘴唇上还有香草的甜味。她在蒋峤西面前坐在了床边,手肘贴在腰际,看起来很紧张。

    蒋峤西低头看她。

    他长得那么高,他有一张令人心碎的脸,连他的背影都显得忧郁,让人忍不住就想去抱他。他要做什么,林樱桃大概都只能束手待毙。

    “往里面去。”蒋峤西轻声哄她,弯下腰来。

    林樱桃脱掉拖鞋,她坐进了床里。

    蒋峤西在床边坐下了,他背对林樱桃,伸手摆了一下枕头,然后他忽然就这么躺下了。

    林樱桃在他身边跪坐着,迟疑地看了他一会儿。

    套房里格外静,灯也没开几盏。林樱桃在蒋峤西身边也悄悄躺下了,她甚至听不到大衣柜后面大人的呼吸声。

    “你带mp3了吗。”蒋峤西突然说。

    “你这里有mp3吗?”林其乐突然问。

    两个人一齐说完,全都笑了。

    “我带了,但是里面都是……”林其乐没说下去,把“托福听力”四个字咽进了嘴里。

    蒋峤西伸手摸到床头,拿他的ipod

    nano出来。在床头灯下,他仰躺着按了一会儿按键,好像才终于按到音乐了,他又伸手去摸耳机。

    是林其乐坐起来,越过他,把耳机拿出来了。

    蒋峤西翻过身去,面朝着林其乐,他戴上了其中一只耳机,捏着另一个,塞进林其乐长发下面的耳朵孔里。

    千禧年出道的新人女歌手,正吟唱着他乡的童谣。

    蒋峤西这么近近地看了林樱桃一会儿,又闭上眼了。他好像很享受这样的时刻。他陷入了自己很私人的回忆里。

    林其乐躺在他身边,手放在枕头边,眼睛大睁开了,这么近。她把手伸过去了,手指在蒋峤西额头上摸了一下。

    这道疤,怎么还在,怎么这么多年还没有消退呢。

    “樱桃,”蒋峤西忽然睁开眼,“你想让我走吗。”

    林其乐小时候总说,蒋峤西,你不要去美国,美国人很坏,美国很危险,你不要去,你不要转学,你不要搬走,你不要离开群山……“你不是一直想去吗?”林其乐说。

    “你想不想跟我一起去?”蒋峤西问她。

    林其乐愣了愣,她说:“我、我不喜欢美国。”

    “那你想留下我吗?”蒋峤西再问。

    林其乐迟疑了一会儿,她的嘴唇张开了。

    “你去吧……”她说。

    蒋峤西看向了她,看到那条樱桃项链从她领口坠下来,散发着叫他来看,也那么刺目的光芒。

    “你应该去做你想做的事情。”林其乐轻声说。

    蒋峤西始终记得那一天,那是一个中午。他在群山工地,看着林海风叔叔教着教着林樱桃骑车,忽然间就把车把松开了。他让林樱桃尽情地自由飞驰,让她像一只鸟,一只幼鹰,释放出她的天性,无所畏惧。

    那种刻骨铭心的羡慕、嫉妒,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在蒋峤西心中慢慢就消失了。

    是因为樱桃也在用同样的方式来对待他吗。

    蒋峤西把她搂过来来,搂到自己的空缺里,有那么一会儿,他以为樱桃在哭。他听到樱桃抱怨:“你这里怎么只有孙燕姿的歌,我想要听那个科恩叔叔的歌……”

    *

    爸爸说,人活着,就像蚕,像蛇,像螃蟹,到了时候,就必须要蜕壳了。只有把一些东西放下,忘却,才能轻装上阵,继续更好地生活。

    夜里下雨了。林其乐走在蒋峤西的伞下,他们手牵着手,一同离开酒店。明天,蒋峤西将要开始在清华上课。等暑假结束,他要去香港,准备来年五月的ap考试。来年五月,那几乎就是高考前了。林其乐意识到,她以后见到他的机会越来越少了。

    北京夏夜的雨滴,散珠般敲打在伞面上。

    “樱桃。”

    “嗯?”

    蒋峤西在雨声中说:“我去美国是堂哥资助的,但我应该有不少奖学金。”

    林其乐在旁边听着。

    他们从学院路走去人大附近的酒店,怎么也要半个小时。但他们都有默契,不乘公交车,也不打车,就两个人这么走。

    “所以除了我,”蒋峤西举着伞说,“养活一家人应该都没有问题。”

    “蒋峤西……”林其乐笑了,她冲他摇了摇头,又低下头。

    他一直把她送到了酒店楼下。临分别前,林其乐站在酒店大厅投射出的光里,一直在看他。

    中关村一家电子商铺里,电视机开着,正播报中央二台的新闻:

    “……本月2日,德国工业银行宣布盈利预警……6日,美国住房抵押贷款投资公司宣布破产,8日,美国第五大投行贝尔斯登宣布旗下两支基金倒闭……”

    “美国次贷风暴正席卷全球。”

    “香港恒生指数昨日收盘21792.71点,下跌2.88%……”

    蒋峤西在柜台买了包烟,拿出一支来咬在嘴里。和林樱桃分开的时候,他脸上还笑着,这会儿笑容却端不住了。他肩膀后面有条肌肉一直抽动,嘴角一颤,直觉得有东西要往下落。

    他真想说,樱桃,你在国内等我好吗,你不要恋爱,不要交男友,你就孤孤单单地在国内等我四年,或是八年、九年,你等我回来娶你,等我回来买个房子。

    蒋峤西自己都觉得羞愧,这要多自私的人才会产生这种想法。他忽然就咳嗽起来。

    林樱桃又在酒店门口站了一会儿,也没有等到蒋峤西回来。

    雨还在下,林樱桃想往楼上走,却又往下去了一个台阶。她把手伸出去,看到雨珠“啪”地一声,敲打在她的手心里。

    她缩了一下,因为还挺疼的。不一会儿,她手心里便蓄的都是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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