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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奥德利低下头抚摸自己的手腕,她轻轻说道:“姜,你觉得……如果让他们知道兰斯的家主是个残人类,或许……能稳住人心吗?”

    对面的阳台玻璃门被推开了,黛安娜怯怯地站在那里。她的长发被风吹乱,小声道:“哥哥……”

    姜见明摇了摇头:“别冲动,既然背后有人挑拨,这就不是你一个人去引火烧身就能解决的事。我去问军方的意思。”

    他又想起劳伦在民众面前的良善面目,想起谢银星戴到自己手腕上的夺命首饰,不禁多添一句:“你今晚千万谨慎,就呆在家里,不要轻信任何人。”

    奥德利不做声了,片刻后她苦涩地点头,伸手将不安的妹妹搂进怀里:“我知道,我不会乱来的……毕竟我还有黛安娜。”

    “格哈德.劳伦的宴会每年都开到次日日出,在今晚这样的时机,他很有可能煽动民众做出什么。”

    奥德利抿唇看了看远方,“我已经在让我的人打探状况,现在只能见机行事。姜,请保护好自己……我挂断了,随时联系。”

    挂断了通讯,投影小窗在寂静中消失。

    姜见明在原地伫立了几秒钟,先深呼吸缓了口气,去接了杯凉水给自己灌下去了。

    回身时加西亚还环臂倚在窗边看着他,仿佛在以目光讥讽着他的劳碌命。

    姜见明只好无可奈何地苦笑了一下。

    加西亚低沉开口:“这个帝国,对你来说很重要吗?”

    姜见明正要伸手再打一个通讯,闻声却顿住了动作。

    他侧过头深深地望着加西亚,冷静的眉睫在灯光下柔和了些许。

    “……我说不清楚,殿下。”

    他眼底的色泽也生动了,就像四月的暖风一朝吹过大地,乌木上的积雪化成水珠,润圆地在风中滚动起来。

    “但……或许,人活着总要有个归宿,要有个能称为故乡的地方,承载了一些记忆和一些念想。让人愿意为它生,或者为它死。”

    “故……乡。”加西亚重复了一遍这个词,让那两个字在他齿间碾过。

    窗外的喧闹渐渐大起来了,在屋内也能听见呼喊的人声,似乎越来越多的住民开始跑上街头,不知正赶去哪里。

    噼啪——!

    玻璃碎裂的声音如此清脆,有个情绪过激的人开始砸打谩骂。

    “比如,很多年很多年之后,或许您仍会记得。”

    姜见明向加西亚走了过去,伸展双臂:“在第一星系的亚斯兰星城,在这么个兵荒马乱的夜晚……”

    远处,街灯似乎被那个发疯的家伙砸爆了一盏,串起的火光映在窗户玻璃上,于姜见明的眉角一掠而过,那赤红的光芒映亮了年轻残人类的瞳孔深处。

    他面容苍白却微微笑着,在这样大厦将倾千钧一发的时局下,仍能给人一种游刃有余的错觉。

    “我这样抱过您。”

    姜见明勾住了加西亚的脖子,将这个人带到了自己的怀中。

    他温柔地将睫毛低垂:“没事的,没什么可怕,我会解决这一切。然后我们一起过年节,您说要带我去一个地方,对吗。”

    加西亚没露出什么表情,却蹭了蹭残人类瘦削的肩膀,轻轻说:“……嗯。”

    窗沿的积雪还没有融化,黑夜与火光令两人相拥的身体化作一道剪影,胸膛与胸膛相贴的时候,彼此都能感受到对方鼓动的心跳声。

    加西亚抬起了手,刚缠上绷带的指尖先是蜻蜓点水般落在姜见明的腰际,随后一路往上抚过他的脊背。

    动作粗暴,衣衫也被弄得褶皱了,那只手掌仿佛在以蹂躏宣示其对疆土的占有权。

    “我没有故乡,也没有归宿。”

    加西亚突兀地出声,嗓音变得喑哑,他仰起冷翠色的瞳珠时,眸子深处是失焦的。

    帝国不是他的国家,皇室不是他的亲人。就算是那座常年积雪的钢铁要塞,也不过是聊以寄身之所罢了。

    所以他还不太能理解,自古至今为了一片土地而奋不顾身的英魂,是对故乡怀着多么炽烫的深爱。

    但是……

    “但我遇见……了你。”

    但如果说,这个无情的宇宙间还有什么存在,承载了他的一些记忆和一些念想,让他愿意为之生,或者为之死。

    加西亚松开了环着姜见明的手臂,他心想:那也许就是眼前的这个人。

    就算最终不是这个人,也再不会是别的什么了。

    “虽然我至今仍不知道,你记忆里的莱安.凯奥斯是什么样子。但……如果此刻,你需要战斗的武器。”

    加西亚眷恋地抚摸了一下姜见明的面容,随后平静地说道:“那就使用我。”

    窗外,火光蓦地绽放一瞬,继而凋谢也似地落下去了。黑暗卷土重来。

    作者有话要说:你是我的枷锁,我做你的爪牙。

    第95章

    内乱(3)

    同一时刻,骚动起来的亚斯兰星城另一角。

    首相阁下的豪宅内灯火通明,劳伦的年前大宴一向都是欢庆到次日天明时分,期间开放整个院子,民众可随意出入来往。

    此刻,呼喊着走上街头的人流纷纷涌向此处,那一张张脸孔中有的带着愤怒,有的带着迷茫,有的带着期盼……显然,他们将希望寄托于素来仁善亲民的首相阁下身上,渴望劳伦可以为他们做主,给他们指点明路。

    劳伦穿着一身深色礼服,站在高台上。

    几十名警卫员手持枪支保护在他的四周,同时高声呼喊着,试图让众人冷静下来。

    “劳伦阁下!”不知是谁喊了第一声。

    “劳伦阁下!!”更多的人被带动着喊了起来。

    灯光下,劳伦的眼眶微红,细看还能发现有些湿润。首相阁下就以这样含泪悲愤的面孔,一步步地走上了高台的中央,走到万众瞩目之下。

    他抬起双手,没有说一个字,但那些骚动的人们就像到了退潮时间的波浪一样,自发地安静下来了。

    “事情我已经知道了。”

    劳伦以手抚胸,深深垂下眉头:“不得不承认,这是一个十分遗憾,也十分令人悲痛的消息。”

    “我深知诸位此刻内心的痛苦,而我……我不敢说,我能与诸位承受着同样痛苦。”他仰面叹息,“因为我生活富足,身份优渥,如果我在这里说,‘我与一个月的支出仅有五百币点的人同样地痛苦’,那就是天底下最可笑的虚伪话。”

    劳伦的声音回荡,人群仰望着他,一双双颜色不尽相同的眼睛映出了同样不安的夜色。

    一个少年脸色发青地从人群中挤到了前面,是凯文。

    “——但至少,此刻,我与诸位感受着同样的愤怒。”

    劳伦振臂高呼,声音激昂而神情悲恸:“这件事的不妥之处,不在于议案被否定本身,而在于诸位奋力争取来的血泪成果,没有经过公开的透明的商讨,没有经过皇帝陛下的过目,就这样消失在了暗地里!”

    一呼百应,下方的民众纷纷被点燃了情绪,有几个人举起拳头冲天挥舞:

    “对!”

    “没错,这不公平!”

    “这就是在欺压我们——!”

    “但我们并不该绝望,诸位!”劳伦继续呼喊道,“回顾新帝国建立以来六十三年光辉进步的历史,我更愿意相信,今夜只是拐入了一个微小的歧途。既然人都会犯错,国家也一样。”

    “那么,我们要做的事情是什么呢?难道就此放弃,就此背离我们的祖国吗?”

    “——不,自暴自弃永远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当错误发生时,我们应当齐心协力地纠正它,让帝国的步伐回到应有的正轨上!”

    人们面面相觑,交头接耳。

    “这……”

    “是啊。”

    “阁下才是理智的。”

    渐渐地,点头的人多了起来。同时也有人问:“那该怎么办呢?”

    劳伦等了一等,直到杂声平息后又过了一小会儿,才再次开口。

    这回他换了更低沉的声线,把听众的心脏也拽着往上提起来:“明天,就是年节了,是辞旧迎新的节日。正如诸位都熟悉的那样,皇帝陛下将御驾出巡,行遍亚斯兰星城的四个城区。”

    “而我,将借这个机会,直接向皇帝陛下请愿。”

    全场哗然,惊呼从四面八方传来,人群开始像沸腾的水一样轰闹,其中激动的情绪占了七成。

    劳伦目光炯炯,扬声说了下去:“当然,我一人势单力薄。万幸,晶体教的玛格丽特主教仁慈心肠,她将带领辉煌大教堂的教众们,与我一同觐见陛下。”

    “同时,今夜的教堂将完全对民众开放,如果诸位有意与我共赴,那么届时,晶粒子的光辉将与诸位同在!!——”

    他高亢的尾音,被下方卷起的响应的声浪彻底淹没。群众高举双手,呼喊着首相的名字。

    凯文被周围人推搡得衣服都皱了,少年跌跌撞撞,灯光照得他头晕目眩。

    为什么……

    太快了,他反应不过来。

    怎么转眼间事情就变成这样了?

    “凯文哥!”

    忽然,凯文听到有人在喊他。他回头,在乌泱泱的人群中看到了他在军校里的几个平民朋友。

    奋力挤过来的小胖子拍了拍凯文的肩膀,义愤填膺道:“凯文,我们都来了。前因后果我们已经听说了,明天咱一起去请愿!”

    扎麻花辫的女孩小声说:“要是首相阁下能做上皇帝就好了,那咱们一定……再也不会受人欺负了。”

    “对吧,凯文哥……凯文哥?”

    凯文却心不在焉地愣着,直到身边的伙伴叫了他两声才回过神来。

    “啊?嗯……嗯。”少年恍惚地低下了头。

    他悄然握紧了手,这是刚刚被兰斯阁下握过的手掌。

    他刚刚才亲眼认识到原来被誉为贵族派领袖的兰斯阁下也不是什么恶人;他刚刚才觉得,可能世上其实没有什么真正难以推翻的“高墙”隔阂……

    凯文茫然地看着沸腾的人群,就在几个小时前,世界还在和平安定地运转着,为什么转眼间就变成了这个样子呢?

    =

    金日轮大厦内,电梯不断上下。军官们面沉似水地来往走动,某种微妙的不安感正从暗处飘荡出来。

    气氛在片刻前还不是这样。

    虽然帝国政策泄露这事确实诡异,但这样短的时间,不至于闹出什么大的。激动到上街打砸的也就一两个暴脾气,普通巡逻警足以应付。

    直到大批的人流,有规划地向同一个方向行进。

    “中将,往辉煌大教堂的方向聚集的民众好像越来越多了。天亮时陛下巡视星城,按往年的路线是要经过教堂大门口的,您看……”

    一个年轻军官擦了擦额头的冷汗,手足无措地向路德中将禀报。

    “听说是劳伦阁下呼吁他们聚集的。说,说要直接向陛下请愿。这……”

    路德中将脸色沉了沉,他捏着眉头半晌,起身道:“唉!首相阁下怎么会做出这样糊涂的事。”

    周围的数位高级军官板着着一张张焦虑的脸。其中一个耐不住性子,道:“中将,我们是否要请示陛下,更改视察时的行进路线?”出声的那个立刻被旁边捅了一肘子:“放屁!请示你个头!难道要跟皇帝陛下说咱被一群平头百姓吓怕了吗?人群往那一聚集,连陛下都得躲避?”

    路德中将沉默不语,扭头看了看另一个方向——

    姜见明一身白金军装,他是刚刚赶过来的,却没有参与讨论,而是独自坐在一个略显安静的角落,沉吟着凝视亚斯兰星城的布局图。

    老将军于是暗自摇头,心想这位小阁下虽然聪慧果敢,但毕竟年轻。面对敌人是厉害,但面对这种自家人民众内斗的局面,怕是已经不知所措了。

    想到这里,路德中将便收起了问问对方意见的念头,他站起身来:“算了,带路吧,我亲自去看看情况。”

    中将很快出门了,其余几名围着的军官也各自匆匆散去。

    姜见明还坐在原处,细看才能发现黑发下挂着连接腕机的耳麦。

    他的脸上没什么沉重的情绪,反而像是等待着什么。

    直到他的腕机响起。

    姜见明意外地看了一眼显示的来电者,这并不是他等待的人,但他依旧立刻接起了通讯。

    “……姜!”

    那头传来凯文发抖的声音,他紧张地吞了吞口水,将说话声压得很低:“你听得见吗,我们在……我们在……辉煌大教堂……”

    少年瑟瑟地说:“他们说,天亮时分要,要一起向皇帝陛下请愿,但是……”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怎么会变成这样,太不对劲了。先是有几个人言辞激烈,带动得更多人开始疯,他们越来越失控。”

    “有人拿……拿着刀,他说……说万一陛下不肯为他们做主,就要割开自己的脖子。”

    姜见明:“冷静,凯文,冷静点。”

    凯文哽咽了一下,无措道:“我想……我想让劳伦阁下来劝劝大家,但我找不到……我找不到他了。”

    “姜!”少年的声音带上了哭腔,平常再怎么倔强,他也毕竟只是个十五六岁的普通孩子。

    凯文颤抖着小声说,“你在哪……你会过来吗?”

    “会的。听我说,别再打通讯了,言行举止不要醒目。”

    姜见明看了一眼四周,沉声道,“我会过去,等着我。”

    挂掉通讯之后,姜见明轻叹了一声。夜很深,灯光把他孤独的影子涂抹在白色墙壁上。

    姜见明望着星城地图的目光,无形中变得深邃了些。

    事到如今,他其实已经能在心中勾勒出敌人的图谋。

    天亮时分,皇帝将经过教堂。那时,如果大批民众失控地冲向皇帝的御驾,护卫兵必然要阻拦,也就必然发生冲突。

    但这只是第一层危机,真正的重点并不在此。

    一切的关键,其实还在于那批失窃的,尚不知下落的真晶矿。

    这看似是两起不相干的事件。

    但只要军民之间的冲突爆发,敌人再暗中释放真晶矿内部的晶粒子,惨剧就会酿成,亚斯兰的天空注定染血。

    因为晶乱是会传染的,晶粒子直接的频率有传导性。一个人的晶乱可能会导致十个人晶乱,十个人的晶乱就会导致一百人晶乱。

    而在人群聚集的地点引发晶乱,不亚于一场残忍的无差别屠杀。

    那时候,无论是请愿的民众还是试图维持秩序的军兵,都难逃惨死当场的命运。

    然而……此刻,几百几千人的死亡事件本身也只是表面,充其量是第二层危机。

    “……”

    姜见明怅然暗叹。他觉得冷,伸手拽了拽披着的军装大衣,同时有些后怕。

    他当然不会忘记,真晶矿失窃这个问题,还是他偶然救下了将被暗杀的郑越少校才发现的。

    如果当初没能追查下去,这个晚上又会是什么样子?

    混乱与夜色将成为迷雾,晶乱的惨剧酿成的瞬间,谁都无法立刻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未知的恐惧感会压倒一切,当眼睁睁看着同伴七窍流血晶乱惨死的那一刻,人类的本能将会把惊恐与仇恨的目光投向站在自己对面的群体——

    然后心想,天啊,是他们做的。

    到时候,在军方眼中,这群请愿的人们就是运用未知武器意欲谋杀皇帝的叛贼;

    而在请愿群众眼中,帝国高层就是运用未知武器屠戮平民的残暴的政权。

    分裂一个欣欣向荣的国家究竟需要多长时间?

    一个夜晚到次日天明的几个小时,是不是就足够了?

    “嘀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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