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随后,未来的皇太子妃就这样被请上专车,车子将他送到了军方总部,陈老元帅的办公室。那里已经聚了不少大人物,姜见明打眼一扫,基本上都是普通人的概念里“常在公众电视上露面,但绝不可能见到活人”的阁下们。
有的西装革履,有的身穿华丽的贵族礼服,更多的身着制式不同的军装……唯一相同的,就是一张张脸庞上的焦躁与无措。
显然,这些人都是来劝阻皇太子殿下未果的。
都怪亚斯兰图书馆夏天的冷气开得太过,姜见明走进来的时候一条胳膊上还搭着件薄外套,浑身都是文弱的学生气,与这个地方的气氛格格不入。
不少大人物们皱眉沉面转过眼来,打量他的目光各异。
吱嘎一声,陈老元帅从办公室里推开门走出来,向姜见明比划了一个“请”的手势。
姜见明没看其他人,把外套随手挂在一边,低声说:“请让我们两个人单独说话。”
陈老元帅说:“这是当然。”
于是姜见明推门进去。
老元帅的办公室装潢得宽阔而有气度。三星系的帝国疆域星图,与以三座要塞异星为定点绘出的远星际星图,各自以立体投影的方式悬浮在两侧的墙壁上。
只是落地窗的窗帘从昨晚就没有拉开,让室内显得有些阴暗。最深处的办公桌上放着军方内部专用的联络机。
联络机上闪着表示开机的小绿光,而莱安皇太子殿下的投影正落在半空中。
皇太子正衣着整齐地坐在银北斗要塞的军机会议室内。
他从领口、袖扣到腰带都端正冷肃,白金色卷发散落在肩,气色也很良好——总之,表面看起来并没有什么不正常。
只不过,或许因为这一个晚上与早上的时间内已经有太多人来来往往。
当办公室的门被推开的时候,莱安的眉间明显有了烦躁之色,别过脸端起手边的高脚酒杯抿了一口。
但当他用余光看到来者的那一瞬间,所有负面情绪全部烟消云散。殿下立刻展颜,轻声招呼姜见明过来坐下。
姜见明喉结轻动,走上前去。
……后来想想,他那时候确实急得失了冷静,对着莱安的投影说了很多没用的话。
从这样贸然的行动是多么无谋,完全和自杀无异;再到如果骤然失去了唯一的皇子和屈指可数的超S级晶骨拥有者,帝国将会生出多大的混乱和隐患;
从军方会为了皇子的找死,牺牲多少资源甚至士兵的生命;再到如果储君在远星际有失,银北斗将会遭受怎样的质疑声音,甚至这对整个军方都是一次巨大打击。
莱安一直耐心听着,不时还给些诸如点头、沉吟之类的回应。
——这简直是一场狡猾极了的欺骗,姜见明每每回忆都恨得牙痒痒。
当年他就这样被骗得一直说下去,直说到口干舌燥,嗓子发哑,忍不住掩唇咳了一声。
“姜。”莱安终于皱起眉尖,心疼地说,“去喝点水。”
空旷的办公室内有一秒的沉寂。
姜见明倏然抬头,缓缓地将唇前的手掌放下来。
他不禁气笑了:“小殿下?您是在耍我吗?”
自己不间断地劝了快一个小时,莱安给他的唯一回应,居然是让他去喝点水——因为他说得嗓子哑了??
也就是此时,姜见明终于清醒了,并且忽然有种奇异的直觉:
他感觉这一个小时过去,自己面前的这个人好像根本就没有听,也不在意他说了什么。
他怀疑,莱安只是想隔着投影看着自己的脸,听自己说说话而已。至于说话的内容,那真的无关紧要。
毕竟,自己刚刚说的那些话,陈老元帅等人不可能没跟莱安说过。
于是,焦虑的神情一点点从姜见明的眉眼间退去了。
他冷下脸,转到一旁喝了两口水,然后回来。
莱安依旧望着他。
姜见明这次终于不说话了,他也回望着莱安。
整整一分钟的僵持之后,他轻声说:“你不可以这样,小殿下。你至少要告诉我为什么。”
“……”
莱安缓缓压细了眼眸。
皇太子微抬起头,雪白的下颔收紧成凌厉的线条。那一刻殿下的眼神太过复杂,仿佛有翠色的火焰在深处混乱地燃烧。
他将唇绷成冰薄的一线,开口时嗓音沾了点沙哑,但很平稳:“……姜。”
“我爱你。”
“但这里有比爱你更重要的事情。”
这是自从姜见明进入这间办公室之后,莱安对他说到第一句有意义的字句。
假如这样的意义,也能算作有意义的话。
姜见明深吸一口气,他头疼地闭眼,摇头轻轻说:“我知道,我知道……”
“小殿下,你是储君太子,你肩负责任而心里有帝国和人民,我知道的,你也应该知道我想说的不是这个……”
他蓦地睁开眼,上前一步,尽力克制着冲到嗓眼的情绪:“如果现在帝国和人民有难,需要战士抛洒热血,你说一句话,我会陪你一起去。”
“但是!你现在是在干什么,要独自深入从未有过生还者的晶巢领域?殿下,难道您想告诉我,现在帝国的处境就是需要它的储君去白白送死吗!?”
“如果真的到了那种处境,您自己一个人冲上去赴死又有什么用!?有什么事不能告诉军方,非要让所有人都一头雾水……”
他不自觉地把称呼换成了敬称,语气也渐趋急促:
“退一万步说,就算您真的要去也不能这样去,您连机甲智脑都还留在我这里,还有您的……”
说到这里,姜见明蓦地住口了。
他意识到“那件东西”的含义太过特殊,纵使这间办公室里看似一个人都无,也不应该宣之于口。
莱安依旧深深凝望他,神色似深情又似无情:“别再说了,这是我的决定,不会改变。”
姜见明咬牙沉默两秒,忽然说:“……还有您的婚约者。”
他抬起眼,直直地望向对面:“小殿下,我该怎么办?您考虑过我吗?”
“……!”第一次,莱安皇太子那始终平静的俊美脸庞上,明显地泛起了情绪的涟漪。
他的唇轻颤,而后倏然抿紧了。有类似于痛楚的神色一闪而过,就像一件古老的传世金器上绽开一道裂缝。
姜见明梗着牙关,一字一句地说话:“如果您壮烈捐躯了,我会很麻烦的,小殿下。”
“因为我和您的婚约。因为我的无名指上还戴着您送的戒指。”
……说是内定的皇太子妃,他们的所谓婚约也只是口头之约。
由于过于巨大的身份差异,两人的关系迟迟无法在整个帝国范围内公开。
姜见明其实并不介意,但他知道莱安为此极度歉疚,甚至成了心结。
小殿下无数次向他许诺过,等三年后他毕了业,直接让他进入金日轮,等军衔升到校级就公开关系。
每当这时,姜见明就必须收敛他那散淡的性子,换上张严肃的脸来点头。
因为如果不认真对待,小殿下就会以为他不相信,会很慌张又很难过地不停跟他道歉解释……他心疼死了。
而此刻,开阔的私人办公室内,姜见明的喘息在发颤……他闭上眼,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示弱于人前。
“……我没有势力,没有家族,没有钱财和权力,没有任何后盾。我没有学过政治斗争的知识,也几乎不了解帝国高层的那些不为人知的内幕。”
“小殿下,我今年也不过十八岁而已。”
“我甚至,只是个残晶人类。”
“是您把我带到这样的境地里来。您比任何人都清楚,如果您不在了,我会被多少人盯上。”
姜见明睁开了双眼,眼底似乎带着一点很淡很淡的迷茫与悲伤。
他静静问:“莱安,小殿下……您不管我了吗?”
沉默再次在空气中流动起来。两人隔着投影僵持着,也是隔着遥远的银河星海僵持着。
似乎为了平复什么心情,莱安又端起手边的酒杯抿了一口,眉宇阴沉地压低着。
然而当他喉结滚动,将那透明辛辣的液体咽下,这位少年储君的神情又恢复成那种近似冷酷的平静。
他缓声开口。
“你说的没错,是我毁坏了你的人生。”
“为了我的目的,我不惜牺牲帝国的繁荣,银北斗的未来,我的生命,还有……”
帝国的皇太子说话时腔调里总咬着一点古典贵族式的高雅,和他性格自带的锋利。
——“就像一把清冷的银质短匕”,曾经有人这样赞颂。
莱安一字一顿地说道:“还有你。”
“我的爱人。”
当这四个字含在殿下的唇间的时候,它们像花瓣一样柔软,像月光一样深情。
姜见明却只觉得,那把银匕正坚定地刺入自己跳动的心脏,一点点没入血肉。
莱安:“请恨我吧。”
姜见明瞳孔一缩,含怒道:“凯奥斯……!”
他很少直唤殿下的姓氏,除非确实情绪失控。
办公室外,有风吹过人工栽种的绿植过道,枝叶发出凉快的飒飒声。
一门之隔的地方,大人物们在掏手绢擦汗,老元帅直直地站着,表情沉重。
走廊里悬挂的复古式挂钟,长针咔哒。
又是一个整点。
……
终于,姜见明重新调整了呼吸。
“我明白了。”
互相已经说到这个地步,那就意味着已经没有了转圜的余地。
他抬起右手,平静地看了一眼自己无名指上那枚纤细的戒指。
戒指色泽赤金,缠绕在他白细的手指上,有点像一圈火苗。
“我不会恨您,我们之间的关系和情谊到此为止。”
姜见明把那枚戒指摘了下来。
他的神色已经变得很沉静,眼底冷澈清明,像对面的莱安一样。
那是已经看透结局,却依旧选择走到尽头的人才能拥有的眼神。
莱安不再说话了,他紧紧地捏着手里的高脚酒杯,青白的手指明显地发着抖。
目光却一刻不再游移,仿佛要把这样的姜见明永远地刻入脑海之中。
“刚刚那些是气话,您不必担心我日后的生活,我能处理好,也会有很多人保护我。”
“至于当年答应了握住您的手,那是我自己的选择。何况……”
说着,姜见明扬眉轻笑了一下,“殿下,您可不能太自大……世上并没有什么人什么事能毁掉我,除非我自己选择毁灭。”
他垂下睫毛,将戒指放进了自己的左前胸口袋。
再抬起眼的时候,眸底最后一点伤感也无影无踪。
“就这样吧。等您的灵柩归来的时候,我会来见您最后一面的。”
最后,姜见明向虚拟投影敬了个军礼。
他的眸色冷淡而坚硬,“皇太子殿下,祝您武运昌隆,一路走好。”
然后他伸手,切断了通讯。
半分钟后,办公室的大门被推开,姜见明走了出来。
大人物们纷纷将目光投向他,陈老元帅迎上前来,欲言又止……军校生的表情已经说明了结果。
姜见明眉宇淡漠,径直与元帅擦肩而过:“都不要再劝了,让我们敬爱的皇太子走得安详一点。”
有人怒目呵斥他无礼。姜见明连理都不理,他扯下自己搭在一旁的外衣,抖索开披在肩上,衣角在半空中扬起一个圆弧。
“等到殿下的遗体送回白翡翠宫的那天,请记得给我留一个扶棺的位置。”
他冷冷说完,腰背笔挺地快步往外走,把满屋子的大人物们抛在身后。
后面的记忆已经有些模糊了。
三年后的现在,姜见明只记得那天当他走出军部的大门的时候,曾有亮银色的细碎日光扑面落下。
鸟雀在枝头啄着自己的羽毛,远处的花圃里新绽了玫瑰,沁香随风传来,一切都显得温暖而又安宁。
——竟像古蓝星的旧人类宗教歌谣中,亘古地吟唱过的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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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激电的驾驶舱里,姜见明不紧不慢地说着那些旧事,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外面雪已经不落了。
取而代之的是干净的夜空,繁星正将这架机甲温和地包裹起来。
唐镇已经听愣了。
说实话,这样的真相和他一直以来所想象的差异太大,短时间内还不太能接受。
毕竟他一直以为,莱安殿下只是在一场寻常的出征中不幸遇难……现在想想,当时几乎所有帝国公民都这样默认了下来,纵使帝国高层一直对此三缄其口。
但如果是这样……有些事情反而说得通了。
难怪当年,姜见明在得知噩耗之后能那么快就恢复镇定,连怎么处理殿下的遗物都能安排得滴水不漏。
唐镇低声说:“原来殿下去的是晶巢。”
就连他这个才到银北斗不久的适应期军官都知道,那是必死的死地。
“不是爱。”
姜见明轻轻说,“是愤怒。”
他抬起手,无意识地隔着银黑色的军装摸了摸被自己挂成项链的那枚戒指。
唐镇:“什么?”
姜见明垂下眼睫,沉下嗓音说:“是愤怒让我来到这里。”
唐镇顿时惊恐失色:“不至于吧小神仙,你……你气得要把莱安殿下刨出来鞭尸啊!?”
“……”
姜见明脸色发青,按了一下太阳穴,“不是……这倒不是。”
鞭尸什么的,确实不至于。
“唐镇,你有没有听过一首诗。”
姜见明定了定心,重新开口:“我见英魂化作洁白之鸟——”
唐镇不由自主地接:“……飞赴星海之巢。”
他记得这是当年莱安殿下遇难后,在帝都星城红极一时的悼亡诗。
“我原本……没有想过要亲自到远星际来。就像你说的,这对我来说太勉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