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看着她妈忙把碗接过去,又拿了纸巾给她擦嘴,宁清一脸狐疑,“你这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的,什么事啊?”“你个大学生,语文怎么学的?”蒋月脱了鞋,坐在了床上,“妈妈不能惯着女儿吗?给你送个早饭怎么了?”
“你对我跟你爸的事,怎么看?”
一大早的,就来了个这么现实的问题。她能怎么看,没看法。
当初蒋月刚到外地打工时,姑姑还来找过宁清,让她劝劝蒋月,一家人和睦在一起多好,为什么要跑出去打工搞得一家人都不在一起,这个家是会散的。
宁清当时就拒绝了,说这是他们的事,我管不了。还被姑姑说了心硬,哪有不盼着父母在一起的孩子。
也许是从小一直被亲人爱着,有过太多的爱与安全感,她更希望他们自已过得自由开心,如果在一起不幸福,那就分开。
这不是她该干涉的事情。同样,她的感情,这一次,不会再允许他们来干涉。
“妈妈,无论你做什么决定,我都支持你。但我觉得,你这个腰,最好在家歇个半年,不要再做月嫂那么辛苦的工作了。”
“我歇在家里哪里有钱啊?”
“我可以每个月给你两千的生活费。”
蒋月笑了,真是心眼实在的女儿,“妈妈手里只要有钱,都不会要你钱的。我也来跟你交个底。”
她看了眼门口,门被关实了,压低了声音说,“到明年,我出六十万,让你爸掏十万,你拿三十万。咱们凑个一百万,应该够首付了,后面还贷就要你自已来了。”
六十万,对一个乡下女人来说,几乎是大半辈子的存款了。
早年蒋月就手里抓得紧,知道老公是什么臭德行。
后来,鸡棚的拆迁款来了了,一笔被别人眼红的“意外之财”。宁国涛觉得这是他建鸡棚的英明决定,当初所有费用也都是他出的。这笔钱当然是家庭储蓄,但得放在他卡上。蒋月用离婚来威胁他,压着去了银行,三个人按2:2:1的比例,把这笔钱分了。女儿的那份,存在她手里。
当初女儿说想读研,蒋月鼓励她去,并且把属于女儿的那一份钱给了她。这个研究生,才能无负担地读下来。
这个家,成也宁国涛,败也在他。
若没有他建鸡棚、多讨拆迁款的脑筋,维州的乡下人,一套京州房子的首付,想都不敢想。但他若能好好攒钱,房子也早有了。
他的赚钱能力,跟他的败家能力,不相上下。
看着女儿的沉默,蒋月纳了闷,她老娘的棺材本都要给她了,她怎么就这表情?
“你干什么?还指望我给你出全款啊?”
“不是。”宁清不知怎么开口,干脆坦诚,“我拿了你这么多钱,以后在一些重大决定上,我就得听你的,不是吗?”
“你怎么会这么想?”
“妈妈,我知道你爱我,但这就是人性,甚至不以你的意志为转移,我们不要考验人性。这笔钱,我自已多存几年就行了,我没那么着急地想要房子。也不想啃老,更不想把你全部的储蓄都压在房子上。”
这几年,女儿已经彻底独立了,看着近在咫尺的她,却觉得特别遥远。
“你会在哪些重大决定上,完全不听我的意见呢?”
“看。这就是你希望我听你的。”
“难道你希望我说的每句话都要衬你心意吗?”
“你不应该吗?”这句反问口气很冲,但宁清真这么觉得,“如果人与人之间交往,说话都不能让对方开心,总是充斥着为你好的建议和否定,你还会跟这种人当朋友吗?妈妈,你不要总拿着长辈的架子来压我,不然我以后什么事和想法,都不会跟你分享的。”
宁清这些年独惯了,远离父母,一切决定都自已承担,并不需要旁人的意见,更烦被管着。
宁清知道她是爱她的,知道自已这么说会让她伤心,忽然抱住了她,“妈妈,你现在还是我最好的朋友。不要做我妈妈,做我最好的朋友好吗?”
听了这话,蒋月心中一阵酸涩,女儿小时候朋友少,总让她多交朋友,女儿听烦了就说,妈妈你就是我朋友啊,还是最好的。
房间门被打开,厨房的香味瞬时飘进了房间,宁国涛穿着围兜,对着母女俩说,“两位小姐,可以出来吃午饭了。”
宁国涛厨艺很好,就是懒得下厨。早上就去买了只鸡,一大锅土豆烧鸡,用不锈钢大盆装着端上桌。女儿回来了,素菜都买了最贵的芦蒿和冬笋。
他还拿了瓶酒,给自已倒了杯后,还给老婆倒上了,“腰不好,可以喝点酒,下午我再去给你买点药酒回来。”
今天过节,明天带老婆去看老中医,看看怎么个治法,要不要推拿。
蒋月看着女儿把鸡翅膀夹到她碗里,“你可别给我献殷勤。”
“你们这母女俩,怎么又窝里横了呢?”
“她还不是跟你学的?”
“好好好,优点都是你的,缺点都是我的。”宁国涛把冬笋最嫩的一段夹给了老婆,“她难得回来,别骂她了。”
虽然今年混到了年尾都一场空,但母女俩都回来了,就是最大的喜事了。
酒还没喝两口,男人的臭毛病又来了,先是问了女儿工作辛不辛苦,给领导送送礼,要出去转转,看看有没有机遇赚大钱。
不过宁国涛随即又否定了自已,“不过你们这代人,大环境也没什么机遇了,只能靠着上班拿死工资了。哪像我们,至少还有点机会发财,再不行碰上个拆迁也值了。”
蒋月冷笑,“没有她的死工资,你人怎么还能在这吃饭?”
“那我这不是倒霉吗?”
“你什么时候运气好过?”
宁清在一旁听了心生厌烦,她从不用功名利禄来衡量身边人的价值。失败并不可怕,令人失望的是一个曾经意气风发的男人,如今絮絮叨叨、再无眼光与行动力。
她怀念过宁家村,记忆中的故土,总是美好而单纯的。怀念乡土生活,也许是种吃饱了的无病呻吟。
当年宁家村的拆迁,是全村人的要求。既然都拆到附近了,为什么不能再稍微规划下路线,把村子也给顺便拆了?
这些在乡下待了大半辈子的人,几乎没有一个人,怀念农村生活。当看到一点亮光时,都要抓住机遇逃离。
这次回来,住在这个拆迁安置房里时,宁家村在她心中,已经彻底逝去了。她不喜欢这里,甚至都比不上她在京州租的小破屋。她曾经敬佩的爸爸,也不复存在。
她不再为关系的疏远而难受。兴许五年后,能与他坐下喝一杯酒聊人生。但现在,不是适宜的时机,父女情分也只能到这个份上。
这里毫无可怀念的了,她做好了人生走向下一阶段的准备。
赵昕远能给多少,她就能接得住多少。
午饭后,蒋月吃了片止疼药,与女儿一同躺在阳台上晒太阳。
宁清正昏昏欲睡时,听见大门“砰”得一声被关上,“他干什么去了?”
“估计去买药酒。”
太阳慢烤着棉袄,热意再温吞地到背上,被晒得舒服极了,她闭着眼趴在躺椅上,“妈......”
“说。”
“我想回去了。”
“这么想回京州,有男朋友了吗?”
“嗯。”
“今天就走吗?”
“可以吃顿晚饭再回去。”
“晚上太冷了,你再休息会就买票走吧。”蒋月摸着女儿被晒烫的头发暖着手心。
“你明天做完检查把报告发我,我年前再带你去京州的医院做次检查。你在家不要干活,好好躺着休息。”
“好。”
蒋月没有问是谁,女儿也没有说是谁。
那就是他了。
宁国涛骑了电瓶车,来到个茶馆。进门前还以为是个收茶水费的麻将馆,但还真是个纯喝茶的地方,被服务生带到一个包间。
包间内的男人正在倒茶,倒了两杯茶,才抬头看他,“宁叔叔,好久不见。”
这个男人,长得更像他爸一些,特别是眉眼间,凌厉是试图温和的表情难以藏住的。
许多年前见的他,若不是自报了姓名,宁国涛是认不出了。
“什么事?”
见对方如此开门见山的态度,赵昕远笑了,“自从宁家村拆迁后,就再也没见到过您。”
“没什么关系,见不到才正常。”
“是的,但现在有关系了。你女儿,现在是我的女朋友。”
“您早几天晚上给她打了通电话,她接完电话后心情很不好。所以,我瞒着她,冒昧来见了您。”
宁国涛被戳了痛处,霍然站起身,“你为什么还要跟她在一起?你到底想对她干什么?”
赵昕远坐着没动,抬头看他,“那一天,你说你对不起她。你对不起她什么了?跟我有关吗?”
中午的几杯酒让宁国涛涨红了脸,他瞪着这个年轻人,一言不发。
赵昕远没了耐心,“要么你告诉我,要么我自已去查。每个人出于不同立场对一件事有不同的版本描述,我更想听你的。”
这是一个试图发家致富的故事。
不是所有人都能看见机遇,少部分看到机遇的人中,一大半都无法承担风险。或者是,无法获得幸运女神的垂怜。
现代财富故事,哪一个没经过漂白?在原始资本积累过程中,谁手上干净?
至少,多年后的宁国涛,依旧是这么认为的。
发电厂附近有大量煤灰,位置偏僻,放在那没人动。在附近上班的人天天路过,就把这当垃圾一样看待。也确实,锅炉燃烧后的粉末,不值钱,又不是电线有人偷,这个谁会当回事?
机遇就摆在眼前,大部分人都看不到。
但如果,有一辆渣土车,一台挖掘机呢?
肯定要超载,少一点装个二十吨。卖出去一吨三十块,卖的地方不远。晚上七点开始,早上五点结束。一夜能跑四个来回,刨除油费,你算算一夜能赚多少钱?
挖煤灰不需要任何技术含量,而且现钞结算,税都不用交。
在厂里干体力活,三班倒,一个月撑死了四五千。而他,两天就能赚到人家一个月的工资。
只要不被抓到现行,物证都没用。有指纹、脚印怎么了?不能去发电厂玩一玩吗?
宁国涛跟朋友一拍即合,再找了个开挖掘机的。三个人就开始干,挖的不是煤矿,简直就是个金矿。
还干边开玩笑,这个煤灰露天放置的,连个门锁都没有,这不是在公共区域嘛。这堆不值钱的东西,谁说不能拿了?
把土黏在了车牌上,就算被抓到了,向交警卖个笑,交了罚单,回去继续把车牌盖上。
干了许久,被人举报了。派出所晚上蹲点,直接把三个人给抓了。
没有任何发票单据,直接就算销赃了。
宁国涛觉得怎么算账的?用物价局的定价作为销售价格,来计算犯罪金额。直接就拉高了犯罪金额。
青菜在菜市场卖五块钱一斤,在地里能卖到五块钱吗?中间采摘人工费、运输费、损耗不是成本吗?你给偷青菜的人用五块钱一斤去算犯罪金额,那不是污蔑人吗?为什么不能用在地里的一块钱一斤去算呢?
三个人,就是个犯罪团伙了。
他和朋友够义气,一口咬死了开挖掘机的不知情,然后他俩,一个人不开口,另一个人的证词也没用。
但那个开挖掘机的,以为他俩卖了他,全说了。
金额足够坐牢了,他还是主谋。
人被关了好一阵子,老婆过来找他,说把钱吐出来,事情就能解决了。
这件事的后续之一是,在他这个案子了结后,那片才被他挖了一个小角落的灰库,被当地一个大老板的哥哥拿去挖了。
挖了没多久,另一个黑社会团体去抢了。打架斗殴,闹得极大。
最后,那片煤灰,被挖完了。几十万的纯利润,不知落在了谁的口袋里。
他是最先发现机遇的,但钱并不能落到口袋,甚至以极惨痛的方式过早结束了致富梦。
拿到钱的人,安然无事。
“我在里面不知道是你家帮了忙。”
看着对面年轻人苍白到随时要暴怒的脸色,宁国涛最后说了句,“她什么都没有做错,是我做老子的对不起她。”
Chapter
52
chapter
52
这是宁清今年第二次从维州回京州。
第一次回来时,是藏着伤心。多年后相见,她什么都不能做。
这一次,坐着靠窗的位置,看着窗外的风景变换,心中很静。
读书时再穷,她也去过很多地方。
大学时,坐着绿皮火车,夜里听着落在轨道上的轰隆声,充满稚嫩与好奇的眼看向黑暗里的遥远浩瀚。
读研时,乘着红眼航班,去周边东南亚小国。拿着地图在大街小巷走着,慌乱而兴奋地面对未知。
那时经济并不宽裕,朋友依旧不多。远离了父母,她能不被往事牵绊,不愿计较对与错。更不愿对影自怜,她永远拥有让自已快乐的本领。
看过很多风景,经历很多事。这一刻,她想回到他的身边。
下了火车,坐了地铁去他家。门是密码锁,进去后找了圈,他人却不在家。宁清也没问他在哪,昨天在家里洗澡太冷了,连头都没洗。她放下包,去卧室拿了睡衣,就去洗了个舒服的热水澡。
洗完后出来,才五点多。她想等他回来一起吃饭,去厨房冲了杯热可可,抱着杯子焐着手走到客厅。
如此大的客厅,他连个沙发都没有,看这划船机的架势,他这是要么让自已坐着工作,要么站起来就运动。
有如此自律的男朋友,宁清都只能端着杯子坐在桌前。
桌上放着一台电脑,是他在家偶尔处理工作或开会用的。她没用过苹果的电脑,之前看他开机用指纹倒是很惊讶。他就帮她也设置了个指纹,跟她说这台电脑里没什么重要文件,你可以用。
他人不在,电脑却没关机。
她偶尔制造惊喜,比如此时没有告诉他她回来了,想等他回家。如果回得晚,两人可以一起吃宵夜。
宁清想找个电影看来等他,解锁了屏幕后,发现他的邮箱界面正打开着,满屏英文的工作往来邮件。刚想叉掉时,却在界面上看到了一个熟悉的邮箱地址。
那是他的另一个邮箱,如果不是在邮箱名里看到自已的姓名缩写,她是绝对想不起来了。
可可的香气冒到鼻翼,巧克力混着牛奶的鲜甜,抿了一口,她应该叉掉页面。
她不该碰,每个人都有自已的隐私,未经他允许,她不该进入他的黑洞。
可在触摸屏上的手许久没有动弹。
这个邮箱,是他们一起注册的,他还帮她注册了一个。说手机号码会换,qq会被盗号,有这个邮箱在,我们就能永远保持联系。
她当时不信,说手机号码换了会告诉你,qq号被盗了就再找回来,怎么会断了联系。
后来,她的手机号码换了,qq注销了。那家提供邮件服务的公司,也退出了本土市场。
她几乎没有用过这个在无比幼稚的年龄里,用两人姓名缩写和特殊日期交叠排序注册的邮箱。
年少追求特别,邮箱名都要设置得充满个人气息和具备特殊意义。现代人邮箱以应付工作需求,公司内部更是整齐划一地用姓名为前缀。
客厅很静,似乎静得能听到指腹在触摸屏上的点击声。收件箱里只有早年的几封垃圾邮件,并没有处理掉,除此之外,只有一封当年注册后测试用的“test”邮件。
宁清此时心中莫名恐惧,他为什么还要留着这个邮箱?从未收到过来信,为什么还要顺手挂着?
她点进了已发送邮件的归类里,有好几页。每一封的收件人,都是她的邮箱地址。
她点开了第一页最早的一封。
7.30
延期了,这件事已经过了很久了。不知道该怎么说,也没跟任何人讲。
早两天梦到了你,你不肯跟我讲话。
8.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