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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诓你干什么,你忘了?”戚时安知道沈多意脑中一团乱麻,还知道沈多意必定是在翻搅多年前那点零星回忆,他不着痕迹地凑近,

    低头用脑门儿蹭对方细软又密实的头发。

    鼻间嗅着洗发露的清香,戚时安小声诱导:“还记不记得,我从夜总会把你带回家那晚,你当时穿的是制服,早晨醒来可变成T恤和短裤了。”

    沈多意自己翻搅了半天,一经提醒总算想起:“你给我换的?”

    “废话,难道床给你换的?”

    原来是换衣服而已,说得那么似是而非,让人浑身发毛,沈多意瞬间有点想笑,抬杠说:“我以为枕头给我换的。”

    能开玩笑就好,戚时安把半睁的双目重新闭上:“我那是头一回照顾人,拧了热毛巾给你擦脸,又解了扣子给你脱衣服擦身。”

    挨在旁边的身体忽然僵,戚时安重新睁开眼,发现沈多意抿着嘴,还把帽衫上的抽绳拽得死紧。他觉得好玩儿,继续说道:“锁骨很漂亮,脚腕子很细,右边小腿有块小小的疤,后颈被衬衫领子蹭得有点过敏。”

    沈多意头发丝软,耳根子也软,戚时安嗅着他的头发,言语间呼吸拂在他的耳畔。他就像架在烤炉里的面团,被烘烤着,并且躲都躲不开。

    戚时安像个不计后果的王八蛋:“屁股很小很圆。”

    帽衫的抽绳猛地被拽到了极限,沈多意扭头盯着戚时安,瞳孔恨不得射出激光把对方灼烧出两个洞来。他此时此刻明明完好地穿着衣服,却感觉已经被扒光看了个遍。

    戚时安终于褪去了笑意,眼中只剩下缱绻的温柔:“我哄你的。”

    沈多意将信将疑:“什么哄我?”

    “刚才哄你玩儿的。”天终于要亮了,戚时安拽被子搭在沈多意的身上,“你当时疼得蜷缩成一团,嘴里时不时叫一声‘爸爸’或者‘妈妈’,我怎么可能还有心思耍流氓?给你擦完,换上衣服就睡了。”

    原来那晚他无意识地叫了“爸爸”和“妈妈”。

    沈多意薄唇翕动:“那天是家长会。”

    “我知道。”戚时安躺在旁边,伸手贴住了对方的掌心。

    沈多意怔忡着张开手指:“没有人给我开家长会。”

    戚时安又说了一遍:“我知道。”

    他紧紧地挨着沈多意,手指插入对方的手指间,然后用力扣住,心口处的欲望全然消弭干净,只余下一腔爱惜。

    沈多意望着病房的天花板,慢慢地说着:“我爷爷腿脚不好,老师也知道我家的情况,所以每次就不管我了。每次家长会都放学很早,出校门时能遇见好多同学的家长,有的训孩子没考好,有的让孩子回家先吃饭。”

    沈多意仰头吸了口气:“我特别羡慕他们。”

    为衣食发愁也好,辛苦赚钱养家也罢,他从来不畏惧这些困难,只是他太渴望了,也想回家有父母唠叨他,也想家长会的时候自己座位上不是空空荡荡。

    “我学习可好了。”沈多意不知不觉回握住了戚时安的手,“每次考第一名,我都坐上车去给我爸妈扫墓,承诺他们下次我要考得更好。”

    戚时安像被攥住了心脉:“叔叔阿姨一定特别高兴。”

    沈多意终于忍不住了,有些无助地说:“我特别想听听他们夸我两句,我从七岁那年就再也没听过了。”

    七岁那年沈多意失去了双亲,家长会那晚沈多意十七,此时又已经过了十年。

    他会有很多个七年,可能活到七老八十,也可能长命百岁,但只有第一个七年,他拥有着完整的家。

    戚时安哄道:“闭上眼睛,再睡一会儿。”

    此刻的沈多意和那年的沈多意一样脆弱,庆幸的是,都有人陪着。戚时安纹丝不动,直到旁边传来平稳的呼吸才松了口气,然后重新把对方拢进怀里。

    天隐隐亮了,病房外面的走廊渐渐响起动静,他们两个挤在病床上睡回笼觉,倒都没被打扰,估计是太累了。

    沈多意脑海中的风暴在睡梦中平息,蹙起的眉头也暗暗舒展开来,他习惯睡觉时把被子团在怀里抱着,此时拥着戚时安的身躯却格外别扭。

    一点都不软乎,别是黑心棉吧。

    这一觉睡到了将近十点,两道铃声同时响起,他们两个也总算醒了。戚时安先低头去看,发现沈多意睡眼惺忪但没了低沉情绪,便放了心。

    他接通电话:“安妮,我上午不去公司,把会议重新排一下。”

    沈多意翻身下床坐在了椅子上,也按下了接听:“唐主管,我…家里有点事儿,忘记请假了。抱歉啊,下午准时上班。”

    两个人的电话又同时挂断,沈多意还迷糊着,说:“耽误了半天班也忘了给主管请假,你请了吗?”

    戚时安笑着问:“我给谁请比较合适?”

    沈多意这才想起来戚时安是老板,他陪着老板回忆岁月峥嵘,到头来月终老板还得扣他全勤。戚时安知道对方心里又要不平衡了,赶忙说:“月底给你发私人红包,谢谢你辛苦陪床。”

    “用不着,我又不是护工。”沈多意揣着帽衫前面的口袋,说完眨眨眼,在醒神。

    戚时安也穿上了皮鞋坐在床边,两个人面对面,偶尔对视一眼,对视完又把目光错开。难怪电视都爱用一方生病推动情节发展,这招看来确实有效,他们竟然抱着睡了多半宿。

    戚时安问:“右腿上的疤,怎么弄的?”

    “小时候磕的。”沈多意回想,“我爷爷那时候有个小三轮,我在胡同里骑着玩儿,掌握不好就撞墙上了,摔下去正好砸在了一块烂砖头上。”

    戚时安“嘶”了一声:“还挺皮。”

    沈多意忽然咧嘴一笑:“我发小他妈心疼坏了,给我炖了好几天的鸡腿,我那时候从胡同尾走到胡同口,能抱一堆吃的,都是街坊们给的。”

    戚时安听得入迷,仿佛眼前的沈多意变成了小小一个,他出声问:“胡同拆了吗?街坊们都还在吗?”

    “在啊,就在秋叶街北边。”沈多意伸手勾起床头柜上的保温桶,“逢年过节我都去看看叔叔阿姨,还有街坊们。”

    戚时安说:“以后逢年过节,在你的见面表里也加个我吧。”

    从医院离开各回各家,沈多意昨晚深夜从家里出来,早上也没回去,不知道沈老要怎么念叨一通。他停好车上楼,开门时正好碰到送外卖的派送员。

    沈老开门拿外卖,看见他一并站在外面,直接鼻孔出气:“我可没买你的。”

    沈多意笑着关上门:“你不能学会了叫外卖,就老吃这些啊。”

    “我每次叫的东西都不一样。”沈老懒得理他,兀自走到餐桌前坐下,只给一副背影,“看你这身穿戴,不是半夜回公司加班了吧?”

    沈多意去洗手,洗完拿着筷子想蹭吃蹭喝:“昨晚有个朋友住院了,我去看了看,他也没人陪,我就在医院陪了一宿。”

    沈老态度息变:“是不是孟良啊,他现在好点没有?”

    沈多意来往的朋友不多,不怪沈老想错,他坦白道:“不是孟良,是现在那个公司里的一位同事,我俩都睡着了,上午就没去,下午正常上班。”

    “以后出门言语一声,要不留个纸条,别慌慌忙忙的。”沈老不再追究,“拿个空碗去,我给你倒点粥喝。”

    沈多意吃完饭就换衣服准备上班,耽误了一上午,就别再奢求午休了,得抓紧时间找补回来。走前看了眼门后面挂的历,这周末就二十号了,该给老爷子体检了。

    “爷爷,周末去体检,你别约人钓鱼什么的。”他换好鞋子,朝屋里喊了一声。

    沈老回喊:“又该体检啦?知道了,麻烦。”喊完再补一句,“开车慢慢的,路上小心。”

    普通轿车再快也有局限,跑车就不一样了,动静喘出来便高下立判。戚时安的新车到了,回家洗澡换了衣服,下午直接换了车赶到公司。

    “戚先生,您好点了吗?”安妮跟着他进了办公室,“因为所有会议都是按照计划方案走的,所以只能往后顺延,不能另补。”

    “知道了,提前到两点二十吧。”戚时安拉开抽屉,发现了一个便携药箱,“你放的?谢谢。”

    安妮说:“不客气,我出去了。”

    两点二十会议开始,咨询部的部门会议也开始了,沈多意端坐于会议桌旁,指间夹着那只黑底白纹的钢笔,本子旁还放着只自动铅笔。

    用那支钢笔画图有些暴殄天物,他舍不得。

    “对于初次尝试,客户肯定有很强的避险心理,所以即使我们对走势有十足的把握,也不要之过急,顺着客户的思维,先走一单保本价,等对方心里一旦踏实下来,那后劲也会上来的。”

    主管说完看了看手表,很快章以明揣着兜走了进来。大家出声打招呼,章以明在会议桌前坐下,说:“我加入了啊,其实按计划走还没到给你们开会这步,但是特殊情况特殊对待。”

    他这就开始了:“前一阵不是有波甲醇事件么,都关注了吧?”

    沈多意心里一哆嗦,何止是关注,还亲身经历了。

    “这件事一出,散户和中小企业都心慌慌,但是大客户会心痒痒。”章以明开会很随意,像饭后聊天,“资本游戏就是大鱼吃小鱼,大鱼是不怕撑的,这波之后他们也想入门分一杯羹,所以得抓住机会。这次引流计划中的重要部分高阶平台,就是针对大客户的制定的一项方案。”

    沈多意心中苦闷,散户只能靠边站,姥姥不疼舅舅不爱。

    正说着,戚时安出现了会议室门口,没穿西装外套,衬衫袖子挽到了手肘,看样子就知道是开完会过来的。

    他听说咨询部开始了部门会议,所以来旁听视察,看看渗透情况。自觉坐到了会议桌末尾,抱臂听章以明讲话,视线随意落在了沈多意手中的钢笔上。

    章以明终于讲完:“行了,我没有要说的了,你们看戚先生还有没有吩咐。这阵子比较忙,大家都辛苦了,可以提前期待一下年终。”

    气氛瞬间松快了许多,主管继续前看向戚时安:“戚先生,您有什么要补充的吗?”

    戚时安说:“没有,这是你们章总的计划,我也是头一回正经听。”

    他待到了会议结束,大家收拾东西准备回去工作,沈多意扭头看了他一眼,然后刻意放慢速度收拾了半天。

    “沈组长,你等我等得太明显了吧。”戚时安翘着二郎腿,悠闲自在的不得了。

    沈多意紧张地望了眼外面,拿起东西就要走:“那不聊了,我回办公室了。”

    “哎,逗你呢。”戚时安起身走过去,“高阶平台针对的是高端客户,但散户和中小型企业相对更多,我刚刚忽然想搞个‘大众平台’,还可以和互联网公司合作,推广线上咨询。”

    沈多意高兴道:“我觉得不错,以后我这种散户就能求助了。”

    戚时安闻言故意道:“那不搞了,我得让你只能向我求助。”

    计划始于脑中偶然的灵感,后续要从长计议,再不断规划,他们没准备多聊,何况还没下班。正要一起出去,戚时安的手机响了起来,是他爸戚景棠。

    “爸,考察回来了?”

    “回来两三天了。”戚景棠的声音都透着文雅,“这周末你妈妈生,别忘了陪她吃顿饭。”

    戚时安说:“我妈生我哪年忘记过,早就定好餐厅了。”

    又说了几句,戚时安挂断了电话:“走吧,我也回三十层继续干活了。”

    沈多意说:“阿姨这周末过生吗?那替我说句生快乐。”

    “不是干休所的妈。”戚时安顽皮地笑笑,“是我亲妈。”

    沈多意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只直白又迷茫地盯着戚时安,

    他认真消化了“亲妈”这两个字,

    才明白戚时安是什么意思。

    “我其实是单亲,不对,也不算单亲。”戚时安解释,

    “我爸跟我现在的妈是二婚,我和小川等于同父异母,不过在情感上和亲的没区别,

    你也见过是不是?”

    沈多意点点头:“嗯,

    所以我才很吃惊,完全没有想到。”

    戚时安推开了会议室的门:“有空再详细给你讲吧,

    先回去工作。”

    他们两个本来就在里面多待了会儿,沈多意不是主管,

    没道理直接和高级合伙人在众目睽睽之下商讨什么,于是结束了话题,

    分头回去自己的办公室。

    戚时安上了三十层,经过安妮的座位时问:“再确认下周末的餐厅,几点来着?”

    “十一点半。”安妮起身回答,

    “蛋糕也是餐厅负责,

    礼物今天下班前送来。”

    “知道了。”戚时安问完进了办公室,他没往办公桌后走,而是大喇喇地坐在了沙发上。寻思了片刻,给他亲妈打了个电话。

    待里面接通,他开口道:“妈,

    是我。”

    孔因虹没有寒暄,直接问:“怎么了?”

    “能怎么,提醒你周末和我吃饭,别忘了。”戚时安盯着桌上的烟灰缸,“我去接你,还是叔叔送你啊?”

    孔因虹说:“你来接我吧。”没等戚时安答应,她疑惑道:“今天没上班?”

    “上啊,我就在办公室呢。”

    “那不聊了,好好工作。”

    电话里瞬间成了忙音,戚时安猝不及防就被挂了电话,他妈几十年如一,又高贵又冷艳,工作起来不分昼夜,也习惯用自己的标准要求别人。

    虽然有点不孝,但他内心隐隐希望周末晚一点来。

    同样希望周末晚一点来的还有沈老,因为沈多意要带他去做半年一次的例行体检,堪比医院一游,糟心得很。

    体检项目五花八门,恨不得从天灵盖到脚后跟全检查一遍,沈老晚饭后就仰在阳台上吹风,偶尔再哼哼一两声。

    “爷爷,你哼唧什么呢,跟瘫痪了似的。”沈多意端着盆莓过来,还坐在他那张小蒲团上,“吃俩莓吧,刚洗的,特甜。”

    沈老直心疼:“能不甜吗,一盒多少钱来着?”

    老人家就爱计较这些,几十块钱买盒水果比让他瘫痪还痛苦。沈多意避而不答,自己一个接一个地吃,看沈老不动弹,说:“这是进口的什么牛奶莓,甜。”

    沈老就等着跟他抬杠呢:“普通莓你沾着白糖吃更甜。”

    “哎呀,你到底吃不吃?”沈多意把盆放在旁边的矮几上,“明天去医院,有两项检查得空腹,你有什么想吃的今晚赶紧吃。”

    沈老终于吃了俩莓,这个“俩”不是泛指,就是两个而已。“岁数大了,不能贪凉。”沈老吃完还咂摸着味道,“明天都检查哪些啊?”

    沈多意回答:“还是那些,什么血常规啊,心电图啊,反正你都做过。”

    正说着话,外面天空上卷起了一道雷,不消多时就噼噼啪啪的下起雨来。沈多意把窗户推开,润又凉爽的风灌进屋内,他给沈老盖上薄毯子,祖孙俩又打算一起听评书。

    沈老抱着小收音机,按下按钮后评书大师单田芳的粗哑嗓音传了出来,惊堂木一拍,老头开始猜剧情:“武艺高强,志节高亮,肯定是秦叔宝要出来了。”

    沈多意支着脑袋:“不是在听《七侠五义》吗?怎么成《隋唐演义》了?”

    “你上班的时候我把那个听完了,别打岔。”沈老阖着眼,听着单田芳激动地讲述打斗场面,他老了,走都走不利索,听着这些安慰自己曾矫健过。

    两章内容听完正好睡觉,沈多意把蒲团坐扁了,盘着的腿也有些酸麻。他挣扎着站起来拎上小收音机,另一只手掺着沈老回卧室休息。

    “爷爷,明天反正出门,那咱们在外面吃吧。”

    “行,你掏钱听你的。”

    “你想吃什么啊?”

    “软乎的,能嚼动就行。”

    把沈老送回了卧室,沈多意抻被子关台灯,安置好所有便蹲下等沈老睡着。例行体检每年两次,其实每次前一晚他都有些紧张。

    沈老忽然出声说道:“明天折腾完去看看你爸妈吧,好长时间没联系了。”

    沈多意乐了:“怎么联系啊,你说话别那么吓人。”

    他说完又给沈老掖了掖被子:“那就这么定了,明天检查完去给我爸妈扫墓,正好换新工作的事儿还没告诉他们呢。”

    好一阵子没下雨,这场雨来得又急又猛,本以为结束得也快,却没想到凌晨时分变小后,淅淅沥沥地下到了天亮。

    医院周一人最多,周六还好,沈多意早早载着沈老出了门,顺便终于把聒噪恼人的豆浆机扔给了回收站。

    沈老捧着保温杯,杯中是最后一点热豆浆,他长吁短叹道:“这个新单位年底会不会发一台新豆浆机啊?”

    沈多意打着方向盘笑,抬眼就会看到挂在后视镜上的坠子,说:“不知道,老板爱喝咖啡,没准儿发一台咖啡机呢。”

    说笑着到了医院,各项检查开始给沈老招呼,期间坐轮椅的病号随处可见,老年人占了一大半。有几项检查不能立刻出结果,要明天才能取出,沈多意把沈老扶到椅子上坐下,说:“爷爷,半小时后血常规就出来了,咱们等等,CT也差不多,拿上结果我去诊室给医生看,你懒得动就在这儿等我。”

    沈老说:“中午上哪儿吃啊?”

    “这就惦记上吃啦?”沈多意有些冷,一夜的雨气温降了几度,他却穿着薄薄的有些宽松的衬衣,有点风就能灌进去。

    检查完从医院离开,祖孙俩找了处馆子吃饭,吃完又再找花店买了束淡小花,准备去墓园看沈多意的爸妈。

    墓园不在市区,开车要将近两个小时才到,不年不节没什么人,停车场有大片的空位。“爷爷,你慢点。”沈多意扶着沈老,拐杖敲在石阶上留下一串声响。

    沈老牢骚道:“你给他们买那么高干什么,累死我了。”

    “我不是觉得高处风景好么。”沈多意抬头一望,“马上就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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