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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这片土地都不知道被血浇溉了多少回。

    “你很喜欢婆娑花?”

    被这么一问林祁还有些愣,喜欢么,大概是不喜欢的吧,本来对花草就不是很感兴趣,尤其还是这么煞气邪门的花,更何况他可养死了好几回。

    不过,他当初送给殷问水的就是这花。

    当它有了特殊的记忆,说不喜欢都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林祁含糊地应了一声:“还好。”

    殷问水淡淡笑了:“我倒是挺喜欢的。”

    你喜欢还把它弄得灭绝了?

    不过,这个问题他可能是最不该问的人。

    走得久了,林祁突然来了兴趣,数着沿途看到的骷颅头,顺便给他们分分类,是人是兽。

    当数字越来越大,他心生一种森凉。

    转头问一直看他的殷问水:“你当年真的,把那个国家的人都拉入了亡灵谷?”

    殷问水对这事漫不经心:“嗯。”

    林祁扯了扯唇角:“为什么?那个村的人不就够了么。”

    殷问水微叹:“怎么够呢。”他道:“凡人妄求长生,就当是给他们一个教训吧。”

    林祁:“......”

    殷问水道:“怪他们摊上了这样一个君王。”

    这样是不对的。

    林祁刚想开口。

    殷问水就似了然地朝他看过来,桃花眼里微有笑意。脚下白骨铺成路,旁边尸河奔涌,冷淡清辉下,黑衣尊者的笑容有些诡异的漂亮:“你也想劝我么。”

    林祁卡壳:“我......”

    殷问水说:“每一年每一天都有人跪在九重天外,求我解开禁锢。”

    林祁干笑:“都一千年了,惩罚也该够了吧。”

    殷问水低声笑:“那日我来接你,魔域里万人跪于地上,也说着同样的话。”

    他轻轻道:“我跟他们说求我何用。与其求我,不如求天道。”

    林祁皱眉:.......这可真的算是强人所难了。

    殷问水想了想,说:“我破不灭剑意,悟出的便是恶相。既是恶相,那么便要以杀伐证道,是为了你,也不全是为了你。你不需要过于自责,为当年无辜死去的人。”

    他笑着安抚林祁:“所以,不要皱眉好么?”

    林祁有些愣。

    殷问水轻声道:“你希望我放过他们。”

    不是问句,是陈述句。

    林祁还没作出回应。

    殷问水就又温柔又无奈地说:“你的请求,我又怎么可能拒绝呢。”

    林祁瞪大了眼:“你你你,你这是。”

    殷问水遮住了林祁的眼:“你说放过,那便放过吧。”

    何时天道谓我众生无辜,我便放过苍生。

    而今你,远比天道重要。

    被一只温凉的手遮住了眼睛,林祁的世界骤然黑了,也安静了下来,唯有风在继续吹过大地。

    “不过在这之前,我先给你看一个东西,好不好?”

    低沉魅惑的笑。

    林祁突然发现,殷问水其实很喜欢用好不好这三个字,只是询问他的意见却从来不让他回答,类似于命令的撒娇,还真是,让他挺无奈的。

    “好了。”

    重新看见光明。

    只是林祁却整个人怔住了。

    他们还在恶灵谷内,脚下依旧白骨零碎。

    只是周围被长长的画卷围成了圈。

    画卷从九天之上而降,一幅一幅相邻成圈,而他们在中央。

    “这是......”

    每一幅画绘出不一样的山水风光,群山峻岭,他国庙堂,翠绿的山,碧色的水。酒楼茶社,桥上桥下,浮生百态。每一幅画都很长,长得林祁抬头都看不见,隐入天穹之上。

    丹青作画,水墨晕开。

    他恍惚间想起了曾经和殷问水的对话。

    “尊上你画的是什么?”

    “世界。”

    世界。

    居然......真的是世界。

    每一个细节都栩栩如生。

    他甚至看到了岩石缝里开出的花,水池旁边摇曳的草。

    森林间鸟儿收翅。

    火山口岩浆喷薄。

    平地上高楼起,深潭里鱼飞跃。

    殷问水笑道:“我也不知道画得像不像,在魔域倾覆前,我用神识探寻了每一个地方,便也就记了下来。”

    “你说你喜欢这个世界,我又怎么舍得,让你失望呢。”

    “毁了魔域,那我便重新为你建一个世界吧,唔,一样的世界。”

    最后一句话带了点笑意,如隆冬里枝头绽开的梅花,碾碎冰雪,驱散湿寒。

    林祁整个人都被吓呆了。

    他话说不出来,一脸懵。

    殷问水苍白修长的手指一点画卷。

    瞬间每一幅画周围都出现了莹蓝色的光,淡淡的。画卷慢慢变浅,上面的山和水都隐去。

    最后从九天直收而下,哗啦啦的,声势非常浩大。

    林祁心里浮现一种极度极度极度荒谬的想法。

    百幅画卷尽收,化为一面又一面小小的镜子,转动幽蓝漩涡,浮现在他周围。

    那种荒谬的想法,终于,再度,被证实。

    他呆呆地看着周围一百面小镜子。

    所有的情绪被无限放大,爆炸,旋转,最后归于无声,大脑一片空白。

    他的声音轻如飞雪:“......山水境。”

    山水境。

    后世里被奉为瑰宝,无数修士趋之若鹜的绝世秘境。

    ——由来早不可寻,但在整个大陆对修士而言都是一个圣地。

    ——这里像是另外一个世界的部分,每一年在山水境的场景都是不同的,沙漠、深山、海滨、峡谷,但无论在哪,里面都是奇珍异宝无数,仙葩遍地。

    ——他越来越好奇,山水境的主人到底是谁,能够创造出这样一个洞天福地,仿佛一个大千世界的缩影。这一定是位上古大能。

    当初对山水境的评价一一掠过心头,林祁看着前方,少年的眼睛是前所未有的震撼和清澈。

    一百面,足足一百面。

    殷问水笑着点头:“嗯,山水境,那就叫它山水境吧。”

    殷问水有些诧异他的反应,不过还是笑道:“你要进去看一看么?其实衣衣说的也没错,魔域以前,还是挺美的。”

    林祁感觉自己在梦里,不真实,他道:“你画这个,足足画了一千年?”

    “为什么问这个,”殷问水失笑:“你就真的不好奇,以前魔域的模样么。”

    酸涩在心底蔓延,热了眼眶,林祁微笑:“......当然。”

    殷问水牵着他的手,随便进入了一面山水境。

    魔域的当年的风光铺陈眼前。

    只是林祁什么都没看到。

    无论是风是云是山是水,无论是怎么样的钟灵毓秀鬼斧神工,好像都没有了意义。

    前所未有的细腻情感占据了大脑。

    山水境里的世界那么真实。

    他手掬起深涧寒水,在轻暖的风和旁边之人声线清冷而话语含笑的介绍里,把水浇在了脸上。

    刺骨的冷让整个人清醒。

    殷问水微惊:“林祁。”

    林祁一把拽着殷问水的衣袖,把他扯了下来,然后捧着他的脸。

    疯魔了,真的疯魔了。

    什么情感爆炸!

    将理智炸的一干二净。

    他眼睛血红,声音颤抖:“我觉得,我现在就可以接受了。”

    殷问水呆呆地看他,看了好久,然后低低笑了。

    他安抚着少年的背,优雅地坐了下来,长长的黑发曳地,眼中的笑意温柔而深情:“不,你还不可以。”

    林祁闭了闭眼,咬牙:“可以。”

    怎么会那么可爱呢。

    那种感觉终于不再是刺痛了,心尖像是被人隔空亲吻了一口,颤抖的,甜蜜的,一如当初,折花时满载少年的欢喜。

    殷问水把头靠着林祁的肩膀,笑的怎么都止不住,语气宠溺:“好好好,你可以,到时候可不要后悔哦。”

    林祁勉强笑出来,他眼睛红红的。

    怎么会有这样的深情。

    怎么这样叫人崩溃叫人心疼。

    他今生前世加起来,还从来没有这样的感动,疯魔了的,想要豁出一切的情感。

    殷问水用指尖为他抹去眼角的湿润:“我没想到,你居然会这样的感动。”

    “这其实算是一个道歉你知道么。”

    “毁了你爱的那个世界,怕你生气,所以重新为你造就的。”

    “会让你哭泣,我真的......”

    真的什么呢。

    他笑弯了眼:“真的很欢喜。”

    大概是欢喜吧。

    林祁咬唇,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殷问水牵着他起来:“出去吧,我们都快走出恶灵谷了。”

    林祁:“好。”

    从山水境里出来,殷问水手指虚虚一指,瞬间所有的山水镜面都消散了。

    又回到了一轮月色下森然的恶灵谷。

    林祁还没有从刚刚那种巨大的冲击中回过神来。

    殷问水便开口道:“婆娑花谷,你想看么。”

    “啊?”

    殷问水沉吟道:“一个山水境都让你这样失态,你对这个世界还真是,”他笑得无奈:“爱的挺真切的。”

    林祁笑了笑。

    哪是对这个世界爱的真切呢。

    不过千年之前的一句随口带过的话罢了。

    只是说话的人都快忘记,听话的人却记了那么漫长的岁月。

    他没说话,认真等待着殷问水。

    “你爱的那么真切,”殷问水道:“那就,让它变回去吧。”

    有你来到我身边,那么恶相也不再是恶相。

    尸河的水停止了流动,冒出的气泡上狰狞的面孔被定格下来。

    腐尸的恶臭消失殆尽。

    遍布白骨的荒野上开出幼嫩的青芽。缠绕着骷髅,缠绕着头颅。

    林祁亲眼看着。

    白骨之上开出花来,艳红的,像是吸足了鲜血长出的花。

    不止一处,整个天穹下,整个恶灵谷。

    在他的脚下,花开得摧枯拉朽。

    林祁抬头看着天空。

    满山谷的花映得月色都染了几分红。

    原来。

    山水秘境,婆娑花谷。

    尊者与千年。

    杀虐与救赎。

    百万年前的,不过是我和你的故事。

    林祁用冷静的语调在心里说出这句话,偏头,看着旁边的殷问水。

    黑衣的尊者正俯身,动作优雅,用修长的手折过地上的一朵花。一如当年,细雨中的男孩,唇噙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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