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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您看!”那学生组长涨红了脸,举起手里厚厚一叠文献资料:“这是苏寄桥私下帮咱们做的文献参考,他自己一个人偷偷做的,甚至都瞒着没告诉我们——您却因为成见就坚持不让他进课题组,实在是太不公平了!”

    “……”沈酌微微眯起了眼睛。

    学生组长急了:“沈老师您——”

    沈酌终于提出了第一个问题:“我对他有什么成见?”

    学生组长下意识想说苏寄桥太单纯又优秀会惹人嫉妒,但突然意识到眼前这位是沈酌,所有话瞬间堵在了喉咙口。

    沈酌又问:“他做这些文献谁都没告诉,那你又怎么知道的?”

    “是、是我无意中发现的,苏学弟从来都遮遮掩掩的不让人看,我也是一时好奇才……”

    沈酌对这种经典套路已经懒得再给眼神了,直接打断对方,提出了最后一个问题:“我就是不让苏寄桥进课题组,你又能怎么办?”

    学生组长没想到这位沈老师真如传说中一样刻薄又不近人情,一时间愣住了。

    紧接着年轻人的所有激愤都化作了慷慨激昂,他挺胸大声道:“既然您这样固执己见,那为了求一个公平的对待,我只能告诉您如果缺少苏寄桥的帮助,我们这支小组是不能按时完成进度的,请您谅解!”

    沈酌寒潭般沉黑的双目盯着他,须臾点头说:“好。”

    然后他拿出手机,拨了个号码,几乎立刻对面就接通了:“喂?”

    “杨导,麻烦从研二调个小组到我手里来,明天到位就可以,跟他们说今天不用急着来报道……没事,我把一个小组用废了。”沈酌停了停,简洁地评价:“试验耗材。”

    然后他挂了电话,收起手机,轻描淡写说:“你们全组被开了。”

    “……”学生组长简直难以相信是这个结果,有那么几秒钟他还以为自己听错了,直到此时才如梦初醒:“沈……沈老师?”

    沈酌径直擦肩而过。

    学长组长醍醐灌顶,踉跄扑上去挡在沈酌身前,徒劳地伸手不让他走:“沈老师您不能这样!我、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们可以完成进度,我们——”

    下一刻他面颊一紧,被迫仰起头。

    沈酌单手卡着这个并不比自己矮的年青人,不让他的手碰到自己,语气却是平稳的:“你知道我最烦什么人吗?”

    “……”

    “愚蠢,暴力,狂怒无能的声讨,一钱不值的义愤。”沈酌说,“你们在我眼里甚至还不如耗材。”

    他一甩手,可怜的年青人被甩了个趔趄,难以置信地哆嗦着,眼睁睁注视沈酌抬脚走出了实验室。

    沈酌的步伐无论任何时候都是稳的,面容镇静毫无波澜,疾步流星转过楼道,直到被迎面疾奔而来的一道身影挡住了去路:“沈学长,沈学长对不起!您听我解释!……”

    苏寄桥停在下层楼梯上,可能是因为马不停蹄赶来的缘故,一张小脸红红白白,边喘气边抬头恳求地看着沈酌:“我真的不知道事情会发展成这样,我真的不知道组长他竟然看到了那些资料,其实我只是想等做好后拿出来打动您,学长您一定要相信我——”

    “苏寄桥。”沈酌打断了他。

    少年一下噤声,嗫嚅不敢张口。

    沈酌声音却轻缓而沉冷:“你那些不入流的小伎俩让一整个小组都被开掉了,而你赶来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

    苏寄桥猝然卡住。

    “你真的不知道事情会发展成这样?”

    “……”

    少年哑口无言,只能维持着这个仰脸的姿态,无辜胆怯、楚楚可怜,任何人看了都只会觉得心疼。

    “回去吧,你打动不了我。”沈酌说,“以后不要单独来见我了。”

    他越过苏寄桥身侧,顺台阶走下楼梯,身后苏寄桥猝然回头,这次是真急了:“……可是沈学长!我——”

    沈酌侧身一抬手,少年战栗的声音戛然而止。

    “叫我老师”沈酌冷淡道。

    “我们不是那么亲近的关系。”

    ·

    虽然只是HRG大项目里一个非常边缘、毫不重要的学生课题,但这件事后来闹得很大,足足半个月才风波稍停,苏寄桥一直苦心维持的完美形象也遭遇了最惨烈的一次滑铁卢。

    半个月后,沈酌让人彻底查清了是谁把课题进度透露给苏寄桥好让他做文献的,然后重重惩罚了相关人员,把被开掉的那一组学生安排去了新的项目里。

    苏寄桥没放弃。

    苏寄桥是个坚信水滴石穿的人,那天下午之后他又做了很多努力,甚至把其他导师都打动得纷纷去找沈酌求情,能做的不能做的全都做了个遍,只差没像后来的金斯顿一样借嗨装疯闯沈酌办公室了——但他始终没能融化坚冰。

    他能八面玲珑得把那一整组因为他而被开掉的学生都给哄回来,却自始至终无法再跨进沈酌的办公室门。

    在这个世界上,沈酌不一定想见谁就能见谁,但他如果不想见谁,就一定能让那个人见不到他。

    楼梯间那次擦身而过时掀起的冷风,在后来很长一段时期内,成了苏寄桥对沈酌最后的印象。

    ·

    “第二年我就出国了,拿我的第二个学位,同时也在其他大学继续教书。”沈酌坐在专机座椅里,眼底映出窗外的蓝天白云,语气随意散漫:“当时HRG计划陷入了瓶颈,我想接触一些新的思路,以为能在海外发现很多很多的人才,谁料只是发现了很多很多的比利·金斯顿。”

    白晟坐在他对面,忍俊不禁:“金斯顿那小子也是个水货吗?”

    “看你如何定义水货了。”沈酌说,“在我看来99%的金斯顿们都是水货。我不喜欢那种特地跑来跟老师说‘这次考卷真的太简单了,我根本都没复习,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其他学生不能像我一样随便考考拿到A’;实际上却连前一天晚上彻夜通宵不惜嗑药满身味道都不知道遮一遮的学生。”

    “……”白晟忍不住问:“你有很多学生都这样吗?”

    “很多。”沈酌说,“想被赞誉为天才,却没有相应的实力,我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如此渴望得到老师的认可,我只能劝他们多关注自己。”

    虽然白晟一向很烦金斯顿,但这一瞬间竟然神奇地感同身受了当年沈酌手下那些金斯顿们的绝望:“那……苏寄桥呢,算不算水货?”

    加群乎意料地,沈酌摇了摇头:“苏寄桥是另一个极端。”

    白晟不明所以地挑起眉。

    “苏寄桥是那种根本不用复习,第二天轻松拿到A,但会对所有人害羞声称自己头悬梁锥刺股彻夜通宵呕心沥血,哪怕硬生生熬出病来也不肯请假,强撑‘病体’跑来上你课,并且一定要坐第一排的学生。”沈酌笑了一下,尽管唇角是个讥讽的弧度:“我当年一直好奇如果把金斯顿和苏寄桥放在同一个班里会怎么样,可惜没机会试试。”

    白晟脑内设想了一下那个画面,噗地一声差点失笑。

    “你拿到学位之后就回国了?”

    沈酌嗯了一声。

    “哪一年?”白晟感兴趣地道。

    “五年前,进化刚发生的时候。”沈酌呼了口气,侧影轮廓在窗外天光的映衬下,有种突兀的清晰:“当时很多陨石都被送到了中心研究院,全院上下都笼罩在高强度辐射中,基因能够进化的学生都进化了……苏寄桥就是那时成了A级。”

    说到这白晟突然想起一事,忍不住好奇:“话说回来,苏寄桥既然是A级,他的异能是什么?”

    沈酌没有立刻回答,而是静默了片刻,眼底有种难以言喻的微妙。

    “苏寄桥这个人,在好几个方面都有进化……其中最主要的是精神系。但精神系异能具有不可探查性,除非他自己愿意说,否则探测仪无法展示异能具体效果,我只见过他让人一瞬间陷入昏睡。”

    “除此之外,因为他有那种‘必须得到周围所有人喜爱和关注’的执念,所以……还产生了一个非常特殊的进化方向。”

    白晟:“?”

    沈酌缓缓道:“脸。”

    ·

    沈酌再次见到苏寄桥的第一反应:整容了?

    苏寄桥本来就是那种很清秀很讨人喜欢的少年,进化后更是细节登峰造极,精致完美挑不出一点瑕疵,光是站在那里就有种温柔如水、玉树临风之感。

    然后苏寄桥一开口,沈酌的感想就变成了:还是当年的那个他,没有一丝丝变化。

    “沈老师,您什么时候回来的?真是太好了!”苏寄桥表现得异常惊喜,甚至称得上是雀跃了,完全看不出一丝作伪:“我一直盼望着您能早日回来,这一路行程顺利吗?您有好好休息吗?”

    根本不待沈酌回话,他转向身边的监察员同事,带着些许自豪:“这位就是沈酌老师,已经是领域里最厉害的导师了,以前念书的时候非常照顾我。怎么样,百闻不如一见吧?”

    研究院大门前空地上,气氛一时十分古怪,几个进化者打量沈酌的表情都非常微妙,不用看都能知道他们心里在想什么——

    这就是那个出名刻薄,不近人情,临走前还没忘记刁难你,为了不让你进课题组而大动干戈的沈酌?

    沈酌气色根本不好,眉眼明显憔悴,因为回程一点儿也不顺利。全球进化刚发生他就要动身回国,紧接着就被当地政府软禁在了大学里,好不容易脱身出来绕道回程,又被北欧某国扣在机场酒店长达一个月。国际监察总署知道他的价值,各种利诱招安未果,最后差点把他灌了药弄到瑞士去,最后还是多方交涉才把他放回来的。

    所有人都知道他这趟飞得有多颠沛流离,披星戴月昼夜兼程,几乎绕了大半个地球。

    但他不想给苏寄桥借题发挥的机会,只点了下头就抬脚往前走,错身时却被苏寄桥伸手一拦:“——沈学长!”

    沈酌脚步一顿。

    周遭安静数秒,浮动着尴尬和难堪的气息。

    “我能单独和您说几句话吗?”苏寄桥诚恳地问。

    其他几个进化者对视一眼,从表情上看他们明显很担心沈酌背地里抬手呼苏寄桥一巴掌:“呃,可是……”

    “沈学长当年出国后,我一直特别想念您,直到后来离开研究院都一直惦记着您。”苏寄桥语气柔软,姿态极低:“我想单独跟您说几句话,可以吗?”

    “……”

    几个监察员同事对视一眼,迟疑着告辞了,走出去老远还忍不住担心地回头张望。

    直到那几个人的背影彻底消失在远处,苏寄桥刚开口想说什么,却被沈酌直接打断:“我说过要叫我老师吧。”

    “……您一点也没有变,沈老师。”苏寄桥多少有点感慨地笑了一下,说:“我想请教您一个问题。”

    沈酌蹙起眉盯着他。

    只听苏寄桥缓缓开口问:“您为什么没有进化呢?”

    全球只有十万名进化者,但并不代表只有十万人的基因能进化,只是因为各国及时把进化源陨石收集封锁起来了而已。如果放开了让所有人都去接触陨石的话,恐怕进化者早就已经突破数百万了,到时候种族冲突会更剧烈、更难以调和。

    不过沈酌倒真不是因为没接触陨石才没进化的。事实上以他的地位,他是最早接触进化源的顶级专家之一,因此外界公认他没进化纯粹就是因为——不能。

    不能就是不能,从来没人特地跑来当面问沈酌为什么他不能进化。因此沈酌对这个问题颇感莫名其妙,眉角蹙得更深了:“你是把进化当作基因优越的证明了吗?”

    苏寄桥直勾勾盯着他:“——难道不是吗,老师?”

    少年的攻击性一直含蓄而隐蔽,直到这时才终于露出了锋芒:“难道自古以来的进化不是优胜劣汰,难道不能进化的劣质基因不该从地球上消失吗?”

    “……”

    沈酌意外地站在那里,面对苏寄桥这样不加掩饰的注视,终于意识到了一个其实相当明显,但长时间来都被忽视了的问题:眼前这个少年不是讨厌他。

    而是憎恶他。

    如果不是因为在研究院遇到了沈酌,苏寄桥从最开始就是唯一的那个天才少年;如果不是因为沈酌的漠然轻忽,苏寄桥光鲜亮丽的学生时代不会那么灰头土脸结束,甚至差点留下完美主义者不能忍受的污点。

    一个迫切想得到全世界喜爱和认可的人,如果你屡次三番地拒绝给他注意力,他就会从低姿态的讨好转变为忍无可忍的攻击——尤其苏寄桥现在还拥有了A级进化这么一个强劲的资本。

    “……进化和淘汰都是自然选择的过程,不代表生命意义上的不平等。从社会意义上说,也许会造成暂时的阶级壁垒,但生态总会不断自我调整,终有一天再度达成‘生来平等’的相对局面。”

    “进化不是无代价的,不能像中六合彩一样穷奢极欲地挥霍。”沈酌直视着苏寄桥,缓缓道:“我劝你能尽早认清这一点。”

    他不再与苏寄桥多费口舌,抬脚就要往前走,下一秒却被苏寄桥抬手拦住了,那动作少见地强硬:“您这么说只是因为——”

    一个学生猝然转出走廊,当头撞见此景:“苏前辈?”

    苏寄桥动作微顿。

    场面霎时变得僵持,沈酌正要趁隙抽身,却见苏寄桥无奈地叹了口气,对那个学生柔和地道:“我先送你去别处逛逛,好吗?”

    话音刚落,一股难以言描的力量散发出来,那学生甚至来不及反应,整个人唰地僵在原地,眼神涣散迷茫,仿佛一下陷入了梦游。

    沈酌猝然转身:“你在干什么?”

    “无害的白日梦而已。”苏寄桥轻描淡写道,“没事,很快就会醒来的。”

    这根本就不是无害不无害的问题,沈酌内心顿觉荒谬:“这就是中心区监察处的管理现状?你们进化者现在可以随便向人类使用异能吗?”

    苏寄桥笑吟吟看着他,不吭声。

    沈酌扭头大步走向那个学生,紧接着手腕从身后一下被攥住,苏寄桥柔声道:“没关系的沈老师,我的异能是不会在现实中留下痕迹的,不用担心他醒来去揭发我。”

    沈酌语气微愠:“你……”

    “不信吗”苏寄桥仔细端详沈酌,似乎从对方的愠怒中终于感觉到了一丝愉悦,眉眼弯弯笑了起来:“您想体验一下进化的感觉吗,要不我把异能借给您试试?”

    出借异能闻所未闻,而且这话说得实在太像挑衅了。沈酌只觉不可理喻,一使力挣脱了手腕:“我不想体验那种东西。如果你以后再随便对人类出手,我就……”

    这时不远处出现了人影,是刚才那几个监察处进化者不放心,竟然又转了回来。

    沈酌收住话音,盯着苏寄桥的瞳孔。

    “基因进化和生命价值是两回事”他一字字道,“如果你真那么渴望得到所有人的认可,先把注意力放回到自己身上吧。”

    苏寄桥好像没料到他会这么说,愣了一下。

    沈酌冷冷道:“把那个学生唤醒,送实验室做身体检查。”然后没再给苏寄桥阻拦的机会,向后退了半步,错身径直走向了前方。

    “……”

    苏寄桥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解释什么,但没有说出口。

    他一直站在原地没动,直到沈酌转过道路拐角,都能感觉到身后的视线如影随形,仿佛在目送他走远。

    ……

    “——苏寄桥!”

    平稳飞行的专机上,沈酌蓦然睁开眼睛,神情微微变色。

    时隔五年,他终于意识到当年那段记忆里到底是发生了什么。

    两人四目相对,白晟不由愕然:“苏寄桥说‘我的异能不会在现实中留下痕迹’,也不怕那个学生醒来后去告他,是因为他用异能把那个学生送去了白日梦的世界,现实中的检测仪对他而言没有用……”

    他俩看着彼此,同时想起了那两个受害人梦游般疯狂的自残举动,以及根本测不出丝毫异常波动的检测仪。

    “……也许他不是在挑衅你,他的异能真可以出借。”白晟语气略微不可思议,喃喃道:“所以四天前……荣亓去了他的病房。”

    第

    36

    章

    Chapter

    36

    剧痛。

    摇晃。

    张宗晓勉强睁开一只眼睛,昏沉中以为自己在暴风雨中摇曳的船上,然后才发现身下颠簸的是车,车窗外是黑沉广袤的雨夜。

    “……”他竭力想求救,却只发出了鲜血黏腻的不明音节,想抬手却发现自己被严严实实绑在车后座上,昏暗车厢里只有他和那个穿校服的少女。

    少女熟练地一手开车,一手无聊地支着颊,嘴角微微嘟着有点天真的意思,但此时那娇憨的情态在张宗晓眼里看来简直跟恶魔无异:“……饶……命……求求……”

    “醒了?”少女慵懒地瞟了他一眼。

    张宗晓剧烈颤抖起来,不顾一切想要去扒车门,但事实上他除了全身颠筛之外什么也做不到。

    怎么就招惹了这个瘟神?他满脑子只有这一个念头。

    明明是个软弱无能的小丫头啊!

    “喔,对了,没来得及告诉你一件事。”少女望着前方大雨倾盆的路面,撑着下颔淡淡道:“被你骗走那只流浪猫的送养人不是我,是个七十岁的老太太。”

    张宗晓仅剩的那只瞳孔霎时紧缩。

    “她只是个做救助小院的孤寡老人,不会用网络,不懂求助舆论,也搞不明白你们这些人的小爱好。”

    少女挑了挑眉角:“所幸,她认识我。”

    “……我真是个老糊涂老废物呀!我怎么就信了那畜生,他说他特别爱猫,其实他是个开水烫猫的变态玩意呀!……”

    老太太白发苍苍,蹲在小院的石砖上大哭,两只满是皱纹的手拼命拍打泥地,几只狗急得围在她身边团团转。志愿者们一筹莫展,有人在抹泪有人在骂,有人跺脚要报警但又没证据,正乱成一锅粥的时候,人群后传来少女清亮镇定的声音:“把联系方式给我。”

    志愿者们纷纷回头,一个阿姨脱口而出:“小雁?你有办法吗?”

    “是啊是啊,小雁是最聪明的,小雁一定能想到办法!”

    “不管怎么样,先找到那个人把小咪要回来啊!”

    ……

    穿蓝裙子的少女走上前,从老太太颤巍巍的手里接过了“领养人”留下的身份证复印件,虽然上面大部分信息是P的。

    “变态通常结群,这人只是个联络者,就算弄死他也不管用。”

    少女慢慢地、一点点地把纸攥在掌心,指骨青筋突起,声音却低而冷静:“我要将他们集群而杀。”

    “我……我错……饶命、饶命……”

    血泪从张宗晓空洞的眼眶滚滚而出,可惜被打掉了半列牙齿的嘴吐不出成句的求饶。少女微笑起来,讥诮地扬起眉角:“别担心,不会现在就要你命的,鱼饵的价值还没用尽呢。”

    张宗晓还没明白鱼饵是什么意思,只见少女红灯刹车,从储物匣里拿出他的手机,在他面前一照解了锁,轻车熟路登陆聊天群。

    仿佛已经在脑海中打好了草稿,她迅速编辑好一条消息,按了发送。

    “!”

    目睹这一切的张宗晓霎时意识到什么,惊恐万状地拼命扭动起来,然而所有挣扎注定是徒劳。

    少女随便把手机扔回储物匣,恰好此时绿灯亮起,吉普车在茫茫雨夜中孤舟一般驰向前方。

    ·

    中心区,进化异能专科医院。

    “我说,不会出什么事吧。”特护病房门前,一个换班的守卫看了眼时间,不由有点担心:“听说那个沈监察当年跟苏科长的关系可差了,岳处长却要带他到这病房里来探视……”

    年纪大点的同事明显更老练些:“没事,天塌下来有那些监察官顶着,我们站这儿守门就行,关我们什么事?”

    “也是啊。”前者安心了些,想了想又忍不住八卦:“哎,你见过那个沈监察吗,都说他当年特别有名,他到底长什么样?”

    “……”

    他同事脸上浮现出有点玄妙的表情,似乎在思索用什么语言形容,半晌才慢吞吞说:“长得……你一眼就能认出他。”

    “啊?”

    “不管在场有多少人,只要你看见他,就一定能知道那是他。”老资格的同事摇摇头,颇为唏嘘:“差不多就是那样的长相。”

    年轻守卫非常疑惑,正当这时走廊尽头电梯灯一亮,两扇金属门缓缓地打开了。

    两个守卫同时噤声站直。

    只见岳飏沉着脸首先走出电梯,随后是监察处几个手下,以及趾高气扬闪闪发光的伊塔尔多魔女;一众人穿过长廊向特护病房走来,守卫好奇的目光向人群最后望去,同时看见了两个人。

    白晟走起路来没个正形,那长腿一步能顶人家两步,笑嘻嘻地把左手插在裤兜里。他的右手搂着另一个人的肩膀,动作乍看十分自然,但仔细观察却会发现他手指向内扣并蓄了力,那是个下意识的动作。

    只有本性中极强的占有欲才会流露出这一细节,外表再精心掩盖都无济于事。

    守卫好奇地向他身侧那个人一瞟,霎时明白了什么。

    “只要你看见他,就一定能知道那是他”。

    在进化者中恶名昭著的大监察官沈酌,有一种言语难以描摹的气势和风神。任何人第一次见到他时,都很难去仔细观察他是什么样的五官、什么样的脸型;因为当他抬眼瞥向什么人的时候,就像明珠流转微光而来,让人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啊,我被他看见了。

    他看见你,但又不会看着你。他从不真正看任何人,转瞬擦肩就过去了,不会留下一丝一毫情绪的波澜。

    “岳、岳处长!”

    守卫猛然醒过神来敬礼,岳飏只一点头,推开了病房门,一众人鱼贯而入。

    守卫不敢再偷觑沈酌,只从眼角瞥着地面,看见申海市监察官的鞋从身侧经过,未有丝毫停留,直接擦身进了病房。

    “……”

    就在这时,突然门里探出了一个影子,守卫吓了一跳,只见是白晟上半身往后仰,揶揄地瞅着他:“——确实一眼就能认出来,对吧?”

    “!”

    他听见了?他在电梯里听见了?

    守卫张口结舌,却见白晟戏谑地眨眨眼,笑嘻嘻转回病房,咔哒顺手带上了门。

    ·

    病房是个宽敞的套间,放眼望去一片雪白,数不清多少生命维持仪器围绕着病床,中间静静地躺着一道身影。

    他的面颊轮廓十分柔和,睫毛安静地覆盖着眼睑,看上去好像只是睡着了,只有几乎完全平直的脑波曲线无声显示着一个事实:他是个植物人。

    当年的中心监察处第二科长,A级进化者苏寄桥。

    “每三个月给他做一次会诊,没有任何苏醒的迹象。”岳飏站在病床前,语气有点沉重:“从监控里发现荣亓的时候,我还以为他是想把苏寄桥唤醒,紧急安排了一次脑部扫描……但没发现任何异常。”

    “可能他根本不需要把苏寄桥弄醒。”沈酌淡淡道,然后扭头吩咐:“伊塔尔多。”

    伊塔尔多魔女挎着一个喜马拉雅铂金包,态度明显比上次友好,甚至有了点商量的意思:“叫我来做什么?弄死谁?这小子吗?可以可以,弄死以后我可以吃吗?”

    “这人是中心监察处重点关怀对象,可不敢让他死。”沈酌嘲道,“重现场景就可以了,尽量倒带到四天前的晚上八点。”

    魔女一听既不能弄死也不能吃,基本需求无法满足,顿时兴味索然:“哎,好吧。”

    她无奈地放下铂金包,把手按在苏寄桥额头上,就像上次在泉山县卫生院一样,再次念出了那句生涩沙哑的咒语。

    时空倒流的画面如洪流般铺面而至。

    窗外日夜迅速交替,光影哗哗往前翻,值班医护机械地进来又退出。墙上的时针一圈圈倒转,直至某一时刻轰然急停——

    墙上时钟指向八点十一。

    场景回溯有随机性,越久远越难精确控制,四天前的场景能定位得只差十一分钟已经不错了。

    病床前出现了两个人,其中身材修长的年轻男子正是荣亓,而另一道身影穿着蓝色连衣裙,是个短发少女,白皙清丽的面容非常熟悉。

    正是那个把张宗晓暴打一顿拖走的小姑娘。

    沈酌心里早有预感,抬头与白晟对视一眼,两人眼神都带着一丝了然。

    “——那么,就这么说定了。”

    只见荣亓望向少女,语气非常温和:“我把这个叫苏寄桥的人的异能借给你,作为交换条件,你也尽量帮我一个忙,好吗?”

    中心区一众监察员不由纷纷疑惑:“出借?”“异能可以出借?”

    “他说帮忙,姓荣的要叫人帮什么忙?”

    ……

    岳飏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众人立刻安静下来,只听少女清凌凌地回答:“我明白了。”

    她只有约莫十五六岁上下,在明显比自己高阶的进化者面前维持着镇定,语气恭敬但并不卑下:“虽然我的能力有限,但为了感谢您,不管怎样我都会尽力去尝试的。”

    荣亓欣然点头,然后伸手探向病床,掌心悬空在苏寄桥心口上方。

    ——明明只是场景回溯,但伴随着他这个动作,一股强大的、不可形容的、仿佛能直接触及灵魂的吸力骤然来袭,除白晟以外在场所有进化者同时寒毛倒竖,好几个人甚至同时疾退数步,触电般按住了心脏位置。

    “这、这是什么——”

    仿佛体内深处、甚至骨髓里的某种力量,都要被活生生吸出体外!

    一直懒洋洋搂着沈酌肩膀的白晟脸色突然变了,疾步上前沉声吩咐:“退后。”

    紧接着他抬手重劈,透明屏障从虚空轰然划下,可怕的吸力瞬间随之一消!

    所有人压力骤松,有人趔趄站稳:“刚才那是怎么回事?”

    白晟神情似有一丝冷峻,向病床那边扬了扬下巴。

    ——只见几丝幽蓝的光点从苏寄桥体内挣脱而出,汇聚在荣亓掌心,形成一个硬币大小不住高速旋转的光团。

    “……异能”沈酌喃喃道。

    苏寄桥的异能竟然化作了某种高纯度的能量,被荣亓吸附而出,继而他转手在少女头上一抚,仿佛只是长辈慈爱地摸了摸孩童的头发。

    幽蓝光团随之化作无数光点,瞬间没入了少女全身。

    有人震惊失声:“他、他能把别人的异能转移走!”

    “不,那只是因为苏寄桥本身就拥有‘出借’的能力,荣亓强行帮他完成了‘出借’的行为而已。”白晟捏着下巴轻声道,“没有出借能力的进化者不会被吸走异能,只是会感到非常难受。不过……”

    不过能跨越时空,让四天以后来到现场的这么多进化者都觉得窒息,那是怎样恐怖的力量?

    荣亓没有撒谎,他确实还在进化,他的能力竟然还在增强!

    “苏寄桥的异能其实很简单,叫‘白日梦’。”

    荣亓态度很细致,完全不因为对方年纪小、等级低就不耐烦:“施术者可以自由制定梦境内容,可以是风平浪静的美好幻觉,可以是无限循环的恐怖场景,也可以是做梦者最不堪回首的人生记忆。当梦境痛苦恐怖到极致时,做梦者的大脑会受到严重损伤,甚至产生自残行为,永远迷失在醒不过来的梦境里。”

    “这种异能有个非常大的优点是隐蔽,无法用仪器探测异能残留,很容易被人误以为是癔症发作或精神错乱。只有用专门的异能检测仪做脑部扫描,才能发现精神攻击留下的残迹,但这时往往已经来不及救治了。”

    少女低头望着自己的手,十指微微颤栗。

    “有两点你要特别注意。”荣亓说,“第一,借来的异能最多能用四次,四次后它会自动失效;第二,你自己只有B级,‘白日梦’也只能发挥出B级的效果,不过向那些虐杀者复仇应该是足够了。”

    病房里一片安静。

    “……非常感谢您的帮助。”良久少女用力握紧手掌,抬起头望着荣亓:“作为交换,您交代的那件事我也一定会竭尽全力……”

    谁料荣亓轻描淡写:“不用,稍微尝试下就行。”

    少女一怔。

    “你能帮上忙最好,帮不上也无所谓,我本来就不报太大指望。”荣亓顿了顿,温和地道:“最重要的是我不希望一个小孩儿因此冒险。”

    “……为什么?”

    “我一直很喜欢小孩子。”

    荣亓在少女疑惑的视线中微微地笑了一下:“曾经有好几年时间,我在这世上唯一能接触、能观察到的人就只有一个孩子,后来才发现那段时光是最值得珍惜的,人长大后会改变很多。”

    少女不明所以。

    “去吧,褚雁。权当我随手满足了一个孩子的愿望。”

    原来这小姑娘名字叫褚雁。

    沈酌扭头轻声吩咐陈淼:“去查这个名字。”

    “是!”

    “……谢谢您。”少女迟疑片刻,低下头去,重复了一遍:“真的非常感谢。”

    荣亓一摆手,示意她可以走了。

    少女欠了欠身,然后才倒退着一步步出了病房,咔哒一声轻轻关上门。

    安静的空间里只剩下了荣亓一人。

    所有人都盯着他,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荣亓没有动,没有任何要离开的意思。众目睽睽之下,只见他站在病床前,一动不动盯着毫无意识的苏寄桥,眼神完全隐没在阴影里。

    突然白晟微微眯起眼睛,敏感地察觉到一丝异样。但他还来不及抬脚上前,只见荣亓竟然伸出手——

    他掐住了苏寄桥的喉咙。

    这个动作让他的眼神终于暴露在灯光下,眼底闪烁的赫然是厌恶!

    在场众人同时愕然:“怎么回事?”“他在干什么?”“他想杀苏科长不成?”

    白晟和沈酌同时看向彼此,两人都目光讶异。

    姓荣的跟苏寄桥有仇不成?

    空气仿佛凝固了,短短几秒却变得无比漫长,直到荣亓闭上眼睛,深深吸了口气。

    他仿佛借着这个动作,克制住了内心某种不为人知的憎恶,慢慢地、一寸一寸地强迫自己松开手,然后转身走向门外。

    那其实是很奇妙的一幕,回溯时空与现实病房互相交错,人人都想知道他刚才为什么突然想杀苏寄桥,但没人能从荣亓的行动中探究出答案,只能眼睁睁盯着他穿过人群,伸手去开病房门。

    就在这时,他仿佛突然察觉到什么,动作停顿了一下:“……是你在看着我吗,沈监察?”

    一瞬间仿佛连时间都静止了。

    他略偏过头,目光逡巡整间病房,笑了起来:“又是时空回溯吗?”

    众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连伊塔尔多魔女自己都呆住了,沈酌瞳孔无声缩紧。

    “你看见我没杀苏寄桥,也感到很遗憾吧。”

    荣亓唇角的弧度在光影中加深了,那是个看上去有点怪异的微笑,语气中竟然还带着安慰:“没事,以后总有机会的,我也想让他死。”

    他轻轻一挥手。

    哗然潮水声响,回溯时空如退潮散去,卷走了荣亓的背影,露出了现实中的墙壁和地面。

    “……”

    病房安静得一根针掉在地上都听得见,良久才有人颤声问:“他、他能隔着时空感觉到我们在看他?”

    “这姓荣的到底是什么来头?”

    “这简直不是人,我们怎么可能跟他作对,根本没法打啊?”

    ……

    虽然在场都是监察员,但低阶进化者对顶级同类的敬仰、畏惧和臣服是刻入本能的。尤其荣亓刚才表现出的强大不合逻辑,简直颠覆了一般进化者的想象,一时间周围人人惊慌、交头接耳四起。

    连岳飏都脸色凝重,回头看了沈酌一眼,刚开口想说什么,只听白晟突然沉声压住了所有议论:“——没什么好奇怪的,他只是猜到了我们会用时空回溯而已。”

    众人纷纷回过头,只见这个年轻的S级一反平时不正经的模样,出乎意料稳重沉定,语气有种不可抗拒的力量:“这个荣亓来过我们申海,对申海市监察处是有了解的,甚至跟伊塔尔多魔女都交过手。他知道我们拥有时空回溯,自然也能猜到我们会用在这里,完全不足为奇。”

    S级信息素的影响力几乎是不可抗拒的,尽管知道没那么简单,众人还是升起一丝虚幻的安慰:“……是、是这样的吗?”“难道他只是在试探我们……”

    “是的。”白晟平静道,“不要多想,疑心会生暗鬼。”

    白晟这个人,平时跟所有人都你来我往打成一片,跟打水漂的小孩儿都能玩到一起。只有当真需要有人出来稳定局面的时候,他才会从那嘻嘻哈哈的表象之下,露出S级头狼冷静的真容。

    虽然没有完全释怀,但大部分人都稍感安慰,一时间恐慌的议论被完全压了下去。

    只有沈酌唇角紧抿,在光影中有种冷峻的神色。

    白晟搁在他肩头上的手紧了紧,刚想凑在他耳边低声安慰什么,外面走廊上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是刚才奉命出去紧急调阅档案的陈淼。

    “学长,我们刚才去调查褚雁这个名字,接到王局那边的电话,张宗晓的微信有动静了!”

    张宗晓已经被打了个半死,不可能还拿着手机,现在登陆他微信的一定是那个叫褚雁的少女。

    白晟问:“她发了什么?”

    陈淼站住脚步,亮出消息截屏,表情难以形容:“在虐杀群里,以张宗晓的名义组织了一个线下活动。”

    “直播虐杀一个大型动物,长度一米七五,体重八十公斤,无偿邀请所有人去现场录制贩卖视频。”

    第

    37

    章

    Chapter

    37

    申海城郊,兴业村后山。

    废弃造纸厂。

    面包车接二连三停在空荡荡的厂区大门前,随即车门打开,几个不同的团队分别把自己的拍摄器材搬下了车。

    “得亏还是之前找了这么个好地方,山高皇帝远,‘大畜生’处理起来方便。”一个“制作人”叼着烟,一边轻车熟路往厂房里走,一边跟摄影师唠嗑,“可惜现在拍‘大畜生’的机会少了,什么牛啊羊啊,都没人敢弄。上次找了个妞来处理一只大狗,妈呀那妞死活下不了手,活该是赚不了大钱的命!……”

    “嗐!”摄影师扛着器材,感慨地摇了摇头,“现在拍小东西能赚什么钱?踩死个金鱼乌龟啊,兔子猫狗啊,谁还花钱买那个!也就上次老张找人现场活掏了一头母牛,热腾腾内脏掏出来那牛还痛得叫,小牛跪在边上也叫——那片子可以,卖了好几万!”

    后面几个人都笑起来。

    “老张一向有点子,这次也是。”旁边有人接上了话头,“他说那什么长度一米七体重百来斤,我还当是个人呢,吓得我赶紧点进去一看,原来是他搞了匹矮脚马!哈哈哈——”

    制作人眉飞色舞:“不懂了吧,这叫噱头!回去咱们就用这个当标题,流量密码给他玩转了属于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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