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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阿量含的面色愈发不好看起来,过了好半晌,才道:“我也没打算说假话。”又把话题扯了回去,“我在这里已经待了太久,几乎把所有地方都逛过了一遍,却一直没能离开……既然如此,按照一般的方式,一幅画一幅画地参观过去,绝不是正确的离开方法。”

    “因为肖像画会发生变化,旧画会消失,新画会出现。”

    阿量含的声音越来越低沉:“比如现在,所有走廊上加起来可能有一百幅画,但一个小时后,或许就只有九十九幅,再过一个小时,又可能变成一百零一副。”说到这里,他的语气变得无比笃定,“画在变化,我们没法看完所有肖像,美术馆根本不想让观光者离开。”

    步向雒有些茫然,却听程亭羽道:“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

    月桂树美术馆毕竟是无尽城中的建筑,它的存在价值,显然不会集中在让来客获得良好的观光体验上。

    再加上白天鹅区进来失窃情况频发,为了保证窃贼不会混在来宾中离开,把所有人通通困在美术馆中,似乎是更加符合无尽城利益的做法。

    程亭羽使用了[女巫的真言灵摆],这样道具在判断真假的方式上比较僵化,不但唯心论,而且只能在是跟否之间进行抉择,如果一个人发自内心地认为太阳在绕着月亮在转,灵摆也愿意认证对方的诚实。

    从现在的结果看,至少阿量含自己相信自己调查出的结果。

    阿量含:“不过既然是副本,那总有出去的方法,你们只要待得足够久就会发现,如果参观者静止不动,身上的颜色会流失。脱下外袍手套或者脚套,以及违背美术馆规则,也会加速这一过程。”停顿了一下,声音变沉,“站在肖像画前,也会加速颜色的流失。”

    步向雒还未反应过来,程亭羽已经察觉到了一丝不对。

    一个人站在肖像画前,是符合美术馆规则的。

    假设加速颜色流失是对违规者的惩罚的话,那么遵守规则的参观者,为什么会有相同的遭遇?

    程亭羽:“规则第十条,‘帮助肖像画完成的行为是善意的,善意的对象可以提前离开’。”

    阿量含缓缓点头:“我在这里站得越久,肖像的色彩就越鲜明……”又道,“其实这些也只是猜想,我个人揣测,肖像会被挂出来,是不是因为自身色彩不够,需要进一步补充,如果我站在这里,将自身的颜色持续输送给肖像画,说不定就能够离开。”

    只要参与者一个猜测一个猜测慢慢排除,迟早能得到正确的答案。

    三人聊天的功夫,除了步向雒身上的buff还没到时效,所以颜色未曾减退外,另外两人身上的颜色都变淡了一些。

    程亭羽点了下头,仿佛已经被对方所说服,接着又不经意似的,温和问道:“对了,我还有一个问题——你的同伴是谁?”

    “……”

    阿量含沉默半晌,才一个字一个字道:“你们,其实已经见过她了。”

    如果他只有一个人,根本做不到一直待在肖像画前不挪动,否则迟早会因为失去所有颜色而死,阿量含有条件验证自己的想法,是因为他有一个同伴,在持续地给他输送颜色。

    第124章

    月桂树美术馆(四)

    阿量含跟赵楼榭是结伴进的无尽城,

    最后也一起被卷到了美术馆副本里头。

    他自然不是第一次遇见意外,在基本搞清楚了副本规则后,就开始积极尝试,

    希望能够尽早脱身。

    阿量含:“我们都不是梦境世界的居民,

    提灯人对于外来者,可不会手软。”

    步向雒闻言有些委屈,毕竟他也不是自己乐意来的美术馆……

    三人说话的同时,阿量含始终站在肖像前头,时不时还警惕地看程亭羽一眼,像是在担心她突然跑过来,

    抢夺自己的位置。

    阿量含道:“既然肖像画会出现也会消失,

    我觉得得在它刚出现的时候,就待在前面,持续给画像注入色彩,

    才算是帮助完成了一副肖像画,你现在就算过来,

    至多也只能打断我的进程,

    对你自己没有任何好处。”片刻后,微微迟疑,

    “你们还不走。”

    程亭羽干脆靠在了墙壁上,道:“不急,

    我等着看你的试验结果。”

    虽然知道对方是拿自己当实验白鼠,

    在能力被严重削弱又不方便动手的情况下,阿量含只好默认了两人的旁观,

    在注入颜色期间,

    赵楼榭过来了三回,

    帮同伴补充色彩,

    阿量含每次都把右臂伸到画框以外,主动握一下对方的手再松开。

    程亭羽抬眼盯着那副肖像。

    也不知道当前版本的自己算是几分之几的造梦家,要是继续看下去,可不可以给画像加一个[造梦家的注意]。

    程亭羽想了想,又觉得应该不至于,否则就以自己现在满世界观察可疑对象的密瞳型能力者习惯,F0631市的外城区大约已经充满了等待无尽城offer的求职者。

    安静许久后,阿量含忽然开口:“你是哪的人?”

    他的询问对象是步向雒。

    步向雒老实回答:“F0631城。”

    他自然没明说自己是内城区的人,不过像阿量含这样的老玩家,完全能从步向雒身上的气质瞧出一丝端倪。

    阿量含露出了复杂的神色,又像是羡慕,又像是嫉妒,他忽然道:“很久以前,我家也在、也在一个城市里。”

    步向雒:“那个城市现在……”

    阿量含的神色恢复了冷漠:“从我母亲的母亲的母亲那一代开始,就不复存在了。”

    自从失去了自己的城市后,阿量含的家人几经辗转,最后来到了无尽城附近。

    这座由造梦家所掌控的梦境城市,也存在着对应的现世聚集区,很多人会选择在此长期逗留,等着一个正式入城的机会。

    所有出生在“百年静默”之后的人都清楚,城市更加稳定,靠近城市的地方相对稳定,人不能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处在对危险的高度戒备中,他们总需要待在一个存在着秩序的地方,好好休养生息。

    程亭羽略有不解:“F0631城的车票并不是很难获得。”

    阿量含的嘴角扯出一抹冷笑:“你不明白,唯有梦境之主的城市才是最保险的。”

    程亭羽:“……”

    失忆影响了她在对话中的发挥。

    倒是步向雒很好奇:“为什么这样说?”

    阿量含低声:“原本适宜居住的城市数量没现在这么少,最后都被旺季给毁灭了。”脸上露出一丝讥诮,“这大约就是造梦家大人当初要把城市建立在梦境世界的缘故。”

    毕竟对祂的称呼里,还有一句“梦境世界的君主”,对于梦境的领域,祂有着超越人想象的强大操纵力。

    可能是为了给之前落在下风的自己找回场子,阿量含又道:“其实私下里还流传着一条没经过验证的离开无尽城副本的方法。”

    步向雒直接满是疑惑地“啊”出了一声。

    他是缺乏实践经验没错,却也不至于对什么事情都轻信。

    “没经过验证”这个形容,听起来就离靠谱很远。

    阿量含:“如果无论如何都不能离开无尽城副本的话,可以考虑大声说两句这座城市主人的坏话,说不定就有提灯人把你拿下去法办。”看着步向雒,“你敢验证吗?”

    步向雒老实摇头:“不敢,我从心。”

    阿量含看了眼靠在墙上不发一言的程亭羽,自动理解将她的沉默理解为了同样不敢,随后冷淡地哼了一声。

    程亭羽在心里仰天长叹。

    不说坏话跟不说坏话也是有区别的,她那不是从心,是尊重自我。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忽然间,挂在墙上的肖像画终于有了异动,程亭羽也第一次看见了肖像画消失的过程——原本洁白的墙壁像是变成了泥浆一样,从画框开始,一点点将肖像吞没,直至没有留下半点痕迹。

    程亭羽在心中估测了一下,仅算她在边上旁观的时间,也有差不多五六个小时。

    更精确的时间无法判断,自从进入到无尽城当中,她的心跳就不再那么规律,对时间的感知也发生了轻微的变化。

    然而直到肖像画完全消失,阿量含依旧留在原地。

    他的脸色已经不止是难看,更加充满了茫然和惶惑,沉默之间,程亭羽直接一拉步向雒的手臂,后者被带得不得不快走几步,紧接着,他感到自己的后背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给推动了起来,就像是被大风吹起来的风筝,步向雒身不由己地飘了起来,直接越过阿量含的后背,向着走廊的另一端飞了过去。

    在向前飞的同时,步向雒听见程亭羽在他旁边道:“这里不止三个人。”

    几乎是刚刚转过拐角,一道影子便从步向雒原来站立的后方浮现出来,正是赵楼榭,她本来似乎想抓住程亭羽或者步向雒,但她并不清楚,自己同伴的能力已经被[一次性能力载具]给收走了。

    阿量含受到道具的影响,无法继续操纵[袋装的压缩空气],与此同时,程亭羽却连续放出了两袋空气,一袋将赵楼榭跟阿量含两人推远,一袋直接把她送出了走廊。

    步向雒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

    阿量含踉踉跄跄地站着,无论如何都无法保持住平衡,他以一种异常缓慢的速度挥动着手脚,而赵楼榭也迅速出现了相同的情况。

    他一时间无法理解自己瞧见的画面,然后才意识到,赵楼榭不是唯一一个偷偷蹲守在旁边,很多藏在美术馆中的参与者,都做了相同的选择。

    拥有类似于[变色龙套装]道具的参与者不止他一个,在发现阿量含的尝试失败后,那些人再也忍耐不住,通通从隐匿的地方冒出了头,想要趁人不备,出手抢夺旁人的颜色。

    这些里面有不少人的首要目标是看起来完全没有防范意识,态度比待在自家后花园还自然的程亭羽,不过却失手了——这一点,也很难说是谁的运气。

    等人掐准时机跑路后,阿量含两人就成为了被选中的倒霉对象。

    他们或许能挣脱,或许不能,那些都已经是步向雒离开后的事情了。

    一直等跑出了一段路后,步向雒才喃喃:“边上居然有人……”

    程亭羽瞥了他一眼。

    步向雒:“……”

    对方的眼神让他回想起了自己的学生时代,但凡他弄错了什么应该掌握的基础知识,老师就会这样看他。

    “我的话是不是哪里有问题?”

    程亭羽回答:“其他人的存在虽然不容易感受出来,但赵楼榭很明显一直就在那里——她身上的色彩太过浓郁了。”

    赵楼榭已经积攒了太多的颜色,浓到会让人以为她用各种色彩把自己的五官给涂抹过一遍的程度,根本用不着一趟趟跑出去搜集。

    而且为了确保不错过实验结果,在边上蹲守是更合理的选择。

    赵楼榭或许会去周围看看情况,但每次都不会走得太远。

    程亭羽估量着算是拉开了一点距离,终于放缓了脚步。

    步向雒注意到,虽然跑了那么长一段路,身边人的表情却不见半丝疲惫,一时间有点怀疑自己遇上了一个以身体素质著称的血肉玩家。

    直到此刻,步向雒从危险中脱离的雀跃心情才慢慢回落。

    阿量含的尝试失败了,关于如何从副本中离开这一点,参与者们依旧是一头雾水。

    程亭羽没有说话,步向雒也不知为何,不敢发出声音,他老老实实地在前面走着,履行自己探路手杖的职责,忽然间,听到了年幼女性的抽泣声。

    步向雒小声:“好像有人在哭。”

    副本、女声、哭泣,他虽然没有跟堂姐一样进入督察队,也在从小到大的耳闻目染里,听过无数个包含相关元素的恐怖故事。

    步向雒一时间有些腿软。

    他听说过步无尚的事迹,本来只是佩服,现在则变成了敬仰。

    虽然出身步家,但跑到外城区的步无尚,显然是得不到家里太多的资源倾斜的,她年纪轻轻就能成为督察官,显然是在副本中摸爬滚打了无数次,相比较而言,自己这样内城区的居民,简直就是温室中的花朵。

    同辈里面,也不是没有其他人在毕业后选择进入督察队,但那些人进入副本的次数,大约也不到步无尚的一个零头。

    步向雒压下脑海中的思绪,左右环顾,最后……最后通过对身边那个年轻人视线的观察,找到了声音的来源。

    墙角里蹲着一个不到十岁的小女孩,她身上的颜色已经淡到了近乎不存在的地步,即使不使用[变色龙套装]这样的物品,也很难被人注意到。

    就在步向雒踌躇要不要给对方一点颜色的时候,听到身边人走上前,温和道:“你是谁?”

    小女孩抽泣着道:“我是爱丽丝。”

    步向雒小声:“她的情况……”

    程亭羽:“不用着急,我可能猜到该怎么离开了。”

    小女孩的抽泣声中断了一瞬,步向雒惊讶道:“我们已经看完了美术馆内所有的肖像画吗?”

    程亭羽不紧不慢道:“其实阿量含有些猜测是正确的,按照正常流程参观,的确不是离开副本的方法。”

    步向雒还是有些犹疑:“说不定这是因为他错过了几幅画没有看完……”

    程亭羽:“参观是最容易验证的通关途径,而当时在阿量含边上蹲守实验结果的人非常多,也就意味着,那么多人里,没有一个成功结束了对肖像区的参观,获得了离开资格。”

    她的声音很和气:“仔细想想,守则里虽然提到了观光者,却没有任何通知告诉过参与者,我们就是来参观的人,所以我们还能是谁?”

    小女孩细声细气道:“所以我们是……窃贼?”

    程亭羽笑了,随后耐心道:“为什么一定要是窃贼呢,我们也可以是肖像画啊。”

    第125章

    月桂树美术馆(五)

    听见程亭羽的话,

    步向雒露出了茫然不解的神色。

    边上的爱丽丝也停下了抽泣,她看上去还不到十岁,双目黑白分明,

    像是两粒剔透的玻璃珠。

    程亭羽:“即使是为了保持清洁,

    参观者也只需要戴上帽子跟鞋套就好,外袍跟手套的存在更像是防止参与者被其他人触碰,而不是避免参与者触碰美术馆的其它区域。颜色可以因为触碰被夺走的设定,应该也是在暗示这一点。”

    步向雒全力思考,他虽然无法推测出结果,但在答案被摆在明面上的时候,

    还是稍微研究出了一些端倪。

    美术馆规则中的第三条,

    规定了每副肖像画之间都要间隔一定的距离,他本来以为,这就是每条走廊上至多只挂着一幅画的缘故,

    然而一旦接受了参与者就是肖像画的设定后,就有了别的意思——在当前副本中,

    担任肖像画这一角色的其实是参与者们,

    他们的身躯跟手脚上都裹了额外的布料,就算触碰到彼此,

    也并不违反“间隔一定的距离”的设定。

    步向雒疑惑:“那挂在墙上的是……”

    程亭羽想了想,回答:“规则第七条,

    ‘不要触碰肖像画,

    触碰会造成损害’,之前那么多参与者都没发现自己身份存在问题,

    证明即使是带入到宾客的角色中,

    美术馆规则也并不存在破绽,

    那么如果我触碰面前的肖像画的话,

    自身应该会出现可以被认定为‘损害’的变化,也就是丢失颜色。”又道,“宾客跟肖像画不可以接触彼此对双方都成立,如果我们才是肖像画,那墙上的肖像画便是宾客。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侧面证据,迄今为止,我们见到的肖像画都是单人画像,符合‘在观赏肖像画时,请保证肖像前方有且只有一名来宾’的规则要求。”

    步向雒明悟,喃喃道:“原来如此。”

    他的语气里还有一丝恍惚。

    听到对方的解释后,步向雒忽然觉得当前副本的思路并不复杂,大部分线索都能从规则中得到,但要是换做他自己独自研究的话,唯一能控制的地方大约就是蹲在哪个路口等待着GG出局。

    程亭羽面上露出一点笑意,其实自己现在也是以猜测为主,在刚刚那刻,她脑海中又飘过一个不怎么正经的想法:要是自己当真猜错了,或者可以先睡上一觉,切换成造梦家版本,让祂出手调整下当前副本的机制,不过这样做的成功率应该不大——先别说切换的成功率不高,即使版本更新成功,造梦家那边也未必还有理智残存,即使祂理智尚且在线,多半也不会把困在副本中这点小事给放在心上……

    想到这里,程亭羽看着天花板,很是遗憾地叹了口气。

    爱丽丝仰起脸:“姐姐,你怎么了?”

    程亭羽悠悠道:“在自我反省。”

    步向雒忽然想到一件事:“如果肖像触碰彼此是违反规则的话,那之前的人为什么可以掠夺旁人的颜色?”

    程亭羽似笑非笑:“夺走旁人颜色,真的是一件好事么?”又道,“未完成的画互相接触,两边的颜色都会因此受到污染,不过这个副本还是把参与者的个人意识纳入到考虑当中,所以主动接触其它肖像的参与者,自身的颜色会被污染,被动接触的,虽然失去了自己的颜色,却没有沾上别人的颜色。

    “如果被污染的程度太深,大约就失去了从画中离开的资格。”

    爱丽丝好奇:“如果参与者就是肖像的话,我们又该怎么出去呢?”

    小女孩看向步向雒,后者的表情同样茫然。

    程亭羽给了小朋友一点提示:“你们想,即使站着不动,我们身上的颜色也会随着时间流逝,这显然跟正常画作的情况不符。规则中提到过,‘美术馆中存在未完成的肖像画’,我们还未被完成,所以自身的颜色尚未被固定下来。”

    分析到这一步,副本的机制已经逐渐清晰,距离攻破似乎只差临门一脚。

    然而这一脚,步向雒却偏偏迈不出去。

    他现在已经清楚了自己真实的角色定位,也明白了规则中完成参观并在馆内员工的安排下有序离开是完全不无法实现的脱离途径,唯一可能有效的只有第十条,就是依靠善意行为跑路。

    可步向雒把规则反复翻研读了数十遍,也想不明白到底该怎么完成画作。

    果然实践跟理论的结合是非常有难度的一件事,上学期间,步向雒也曾经看过一些副本的实况记录,当时发自内心地觉得就算换做自己过去,也能成功离开。

    实在太天真。

    步向雒看向爱丽丝,还好,这个十岁小姑娘的表情也十分困惑。

    他不是唯一一个吊车尾的存在。

    程亭羽摘下手套:“我其实有些猜想。

    “颜料被涂在画布上后,应该会慢慢凝固,参与者身上的颜色之所以会不断丢失,其实就是在暗示,我们这些肖像压根就还没被画到画布上头,目前还仅仅处于一团颜料的状态。”

    爱丽丝:“所以我们现在需要做的,就是把画布给找到。”

    程亭羽点了下头,目光扫了眼墙壁上的肖像:“多看画也是有帮助的,画布的提示也在那里。”

    爱丽丝想了想,第一个开口:“宾客们在参观的时候,应该会站在画布前面吧?所以画布的位置,就是宾客们的正前方?”

    程亭羽温和道:“你说得对。”

    步向雒:“……”

    他低下头,认真观察起美术馆的白色地板——之前以为爱丽丝才十岁就一定跟不上讨论思路,自己还是乐观得太早了一点。

    程亭羽:“不过我们得搞清楚,到底哪里才算是宾客的‘面前’,这些人会看向幕布的方向,注意他们的眼睛。”

    眼睛是走廊上化作唯一特别的地方,不管肖像本身的长相有多么随心所欲,他们的眼睛一定清澈明亮,并闪动着纯白的光芒。

    步向雒迟疑:“他们的眼睛里,好像什么都没有?”

    程亭羽:“这就是问题所在,如果有颜料被涂在了幕布上,他们在观赏的时候,眼睛里应该会映出点什么才对,现在却没有半点白色以外的色彩——这意味着,所有参与者,都没处在正确的位置上,所以观光者才什么也瞧不见。”

    她一面说,一面脱下了身上裹着的白色外袍以及手套跟鞋套。

    程亭羽缓缓道:“我之前就在想,为什么美术馆是白色的,参与者就得穿着白色防污染袍,这其实就是为了保证,如果肖像画的位置不对,宾客的眼睛里的颜色就必然是纯白的。”

    在失去外套带来的颜色防护后,程亭羽的颜色流失速度瞬间变快,可她却一点也不着急,反而开始耐心地解释起来。

    她的精神中也浮现出一种遥远的熟悉感,似乎在某个时刻,也曾经这样跟师长与同学讨论过有关副本的问题。

    那些感受很快就消失了,犹如退潮般,走得干干净净,程亭羽将纷杂的思绪压下,隐藏在精神世界中的小箱子,再一次被完全合拢。

    “宾客们的视线并不是从两侧墙壁的位置投来的,否则他们的眼睛里多半可以映照出参与者们的脸,现在换位思考一下,整个美术馆内最不可能看到我们脸的角度在哪里?”

    讲述的同时,程亭羽已然利落地躺在了地上,不紧不慢地给出了答案:“当然在天花板上。”

    宾客们的视线从天花板投来,因为肖像们穿着白色的外袍,甚至连脑袋上的头发也被帽子给兜住,所以他们能看见的,就只是一片空白。

    帮助肖像画完成的行为是善意的,妨碍肖像画完成的行为自然是非善意的,这也是为什么站在肖像前,自身颜色流失速度就会变快的原因,并非是因为看画,而是因为参与者们保持了静止的状态,外面的参观者能看到的,就只剩一个白色的头顶,距离一副完工的肖像画,还有一整个面孔跟躯干的距离。

    步向雒注意到,自从躺到地上开始,那个年轻人身上颜色流逝的速度就开始明显变缓。

    宾客能看到的部分越多,参与者们身上颜色流失的速度就越慢,这才是潜藏在美术馆内的规则。

    很显然,她已经找到了帮助肖像画完成的正确方法。

    月桂树美术馆是一栋洁白无瑕的建筑。

    它的造型,哪怕是在精神正常的人眼里,也能被称一句漂亮,一直有传言称,当初那些提灯人之所以把美术馆建造成如今的模样,是为了纪念城市主人曾经的进学场所。

    今日,一个个外形或跟人类一样、或是已经出现了梦境生物征兆的居民正在沿着提灯人的指引,有序入场参观。

    美术馆内画像的数量极多,每一幅都生动鲜明,令人怀疑这些画作是不是梦境之主从自己的记忆中截取的片段,其中甚至还包括了一根羽毛,那是当初大贤者遗蜕的一部分,如今同样被算作了一幅肖像,是造梦家的贵重藏品之一。

    场地最中间的位置,挂着自然是城市主人的画像:浓酽的黄昏深处,不断翻涌着云海一样隐约而模糊的庞然之物,但凡有资格进来参观的居民,谁都不舍得不过来见见市面,可惜就算他们愿意冒着精神陷入疯狂的风险,也无法瞧清楚画中的细节。

    当然除了那些有价值的肖像外,馆内也存在着诸多并未完工的空白画布。

    此时此刻,其中一副空白画布上,忽然出现了一个逐步清晰的人形,大约三四秒后,画中栩栩如生的肖像动了一动,随后直接从墙上摔了下来。

    程亭羽不等落地,就及时调整身形,好让自己站稳,毕竟按照之前的推测情况看,外面多半是有宾客在的,她倒是不介意当众摔上一跤,但造梦家在自家美术馆内栽了个马趴的消息要是传出去,肯定无益于无尽城的城市形象。

    她的出现并未引起骚乱,有居民注意到了程亭羽,却没露出任何诧异的神色,仅仅是自顾自地从人边上走开,错过了参观造梦家当前版本的珍贵机会。

    又过了一分钟左右,步向雒也跟着摔了出来,他不怎么利索地翻身爬起来,艰难地往旁边挪了两步,给后面的人留出空位。

    爱丽丝在自己的要求下,被排在了第三个,她的年纪虽然不大,却是个相当聪明的小姑娘,在身边人接连做出示范后,必然能通过相同的方式,从走廊中离开。

    果然,画布上很快就出现了那个小姑娘的身影,等她掉下来的时候,程亭羽顺手接了对方一把,又将人轻轻放到了地上。

    步向雒一直留心画布的变化,此刻忽然倒退了两步,神色微微骇然:“等等,那幅画……”

    爱丽丝掉下来的地方,留下了一道蠕动的影子。

    与之前的生动到直接变成真人的肖像不同,那道影子一直模模糊糊的,就像是有一股力量,在阻止它在画布上变得清晰。

    程亭羽轻声:“闭馆现象没被结束,代表窃贼一直没被抓住,走廊上的肖像会出现跟消失,意味着一直有宾客正常进入跟离开美术馆,想想看,如果窃贼没有混在宾客内,那么会在哪里?”

    那名窃贼躲在了肖像画的世界里,躲在了参与者们的身边。

    程亭羽记得,规则第十条提到过,帮助肖像画完成的行为是善意的,这里面其实藏了句未曾言明的话——如果来人心怀恶意,那么副本根本不会允许对方所代表的那副肖像画被绘制完成。

    第126章

    程亭羽在见到爱丽丝的时候,

    就觉得这个小姑娘有些违和。

    刚开始的时候,对方缩在墙角内小声哭泣,但等说上话后,

    又迅速表现出了自身聪明冷静的一面。

    状态切换得太快,

    仿佛身上同时有两种性格储存在。

    程亭羽稍稍留意了一下,她当时已经基本搞清楚了副本的运行机制,如果自己的想法没错,从画里出来的时候,爱丽丝身上有问题的部分会被卡在画布里面,如果自己想法错了……

    那也是上个版本的自己在自作自受。

    程亭羽觉得上个版本自己的安排很有问题——既然要把她扔回白天鹅区,

    就应该解锁一下对相关设定的记忆。

    幸好最后的结果如她所料。

    程亭羽松了口气,

    觉得她自己还是挺了解自己的。

    离开画布的三个人正打算随便在馆中逛逛,看能不能找个员工带自己出去的时候,已经成功脱身的爱丽丝,

    忽然间抽搐了一下。

    步向雒快步冲过来,面色焦急,

    他不明白那小姑娘为什么会出现突发疾病的模样,

    一边的程亭羽却看得清楚,爱丽丝的肢体上,

    绑着蛛丝般的细长银线。

    线的另一端,连向了画布中的那道阴影。

    “美术馆发生紧急事件,

    请在肖像区逗留的宾客注意及时回避,

    再通报一遍,美术馆发生紧急事件,

    请在肖像区逗留的宾客注意及时回避……”

    画布的异样影响了整个肖像区,

    冰冷的通报声从头顶上方响起,

    与此同时,

    画布中原本已经凝固下来的阴影,居然又一卡一卡地动了起来。

    程亭羽无法看清楚阴影的细节,只能感受到那是一种深浓黏稠且充满恶意的物质。

    哪怕被肖像画所困住,那道阴影依旧没能彻底平静下来,它不断扭曲地蠕动着,似乎就要突破画布的封锁,逐渐淌出画框的边沿。

    边上的步向雒也被肖像画的异常所吸引,他迷迷瞪瞪地转过头,只是朝着肖像看了一眼,双目中便迸出了红色的鲜血,下一个,这个来自F0631中城区的界域能力者,连毫无反抗之力地仰面倒在了地上。

    伴随着刺耳的警报声,程亭羽从登山包中拿出了[八音盒-摇篮曲]。

    这件道具的作用是让除了持有者以外的人陷入睡眠状态。

    程亭羽还记得沈星流提供的线索,戏剧作家很可能正在窃取无尽城主人的力量,那么画布中的窃贼,多半也和这位满世界巡回演出的存在有关。

    屹立在世界顶端那些最为资深的能力者们,已经早早脱离了人类的范畴,程亭羽估量了一下,觉得[八音盒-摇篮曲]究竟能在戏剧作家身上发挥多少作用还是一个未知数。

    倘若确定手头的物品没法困住戏剧作家的话……她只希望无尽城有准备过一旦造梦家没法出来救场时的紧急预案。

    肖像区的光线忽然变得黯淡。

    美术馆整体色泽是一种冷如棺椁般毫无瑕疵的纯白,此刻却忽然变得陈旧模糊起来,仿佛是有某种力量将黄昏的色泽晕染了上去,程亭羽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眼前的一切,她确定自己还未发动八音盒,也没有切换版本,但周围的人却一个接一个软软地倒了下去,似乎陷入到一场难以惊醒的美梦当中。

    “……是戏剧作家?”

    安宁的光芒中,一个人影主动靠近了画框,她的造型很是奇特,半张面孔被画着夸张怪诞线条的面具所遮挡,身上则松松垮垮地系着一件幽蓝色的外袍,前胸的位置绣着一个颇具美感的“九”字,听声音也就二十来岁,不过考虑到提灯人的年纪无法用外表衡量,其本质上也可能是有着年轻人类外壳的无尽城使徒。

    在察觉到有无尽城员工过来救场的时候,保持住清醒的程亭羽,就紧跟其他被动昏迷的参观人员的步伐,老老实实地找了个墙角猫着。

    她投去了一道视线,很快,来人身上便浮现出一个名称“庄九折”。

    不算太糟的记忆力让程亭羽瞬间回忆起自己到底是在哪看到过这个名字。

    她上次去积木区的时候,曾在宝石冻的电脑上瞧到过一条紧急插播的消息,大概内容是一个叫庄九折的列车长辞去了职务。

    能做到管理层,证明对方即使在无尽城使徒当中,也算是出类拔萃的那一种。

    指甲刮擦玻璃般的刺耳声响从画布上断断续续地传出:

    “是,梦境之主……”片刻后,那道仅仅是听着,便令人精神刺痛的声响又改变了结论,语气里带着轻微的喜悦,“不,来的不是祂。”

    黄昏的光泽减缓了画中黑影蔓延的速度,却没能彻底遏制住对方的行动能力,黑雾般的手指根根伸出来,撕开画布,紧接着,一具破烂到十分适合出现在垃圾桶或者废物处理中心的傀儡,便从画布的裂缝中,艰难地拖拽出了自己的躯体。

    美术馆内的光线还在不断变化,某种模糊而奇幻的,犹如海市蜃楼般的景色,在空气中不断浮现又消失,让程亭羽回想起自己小时候第一次看到万花筒的感受。

    庄九折站在了傀儡面前,露出的半张脸看不出什么紧张的色彩,她没有做出任何动作,只是身立于此,能力便开始发动。

    由庄九折带来的所有景色都兼具“不确定”跟“真实”两种特征,程亭羽仿佛是一个被甩到了过山车上的人,只能牢牢抓住扶手,被动地随之飞驰,看着周围的场景不断切换。

    黄昏的色泽逐渐减退,替代出现的是海水般幽深的混沌之意,在程亭羽恍惚以为真的陷入到深海中时,立刻感到了自己被令人窒息的水压包裹,她的骨头已经开始咯吱作响,几乎就要喘不过来气,幸好她理智始终在线,而且也不是庄九折现下的针对目标,觉醒的能力又恰好是在观察力上加了满点的密瞳,在察觉到深蓝海水只是虚幻的影子的时候,那种无法呼吸的窒息感,便立刻减弱了80%。

    海水的冲击同样捆住了傀儡的手脚,它的口鼻处,冒出了与活人相类的串串气泡,仿佛连胸腔中最后一丝空气,都已经被挤压了出去。

    傀儡的手臂迟缓地挥动着,连在它躯体上的银色细线变得笔直,像是一道道凝驻于视野中的刀光。

    刀光闪烁间,充斥了整个肖像区的海水忽然破碎了,栩栩如生的场景被无情切断,那些银色细线继续往外蔓延,伸向爱丽丝的方向。

    在银色细线即将重新捕获那个小女孩的时候,一直在假装背景板的程亭羽立时闪电般从地上跃起,利落地伸手将小朋友捞住,而后在地上一滚,远远离开了傀儡银线的控制范围。

    场上的情况也因为她的动作而出现了一丝变化。

    原列车长庄九折的视线往程亭羽的方向投注过来,目光中带着些微的惊讶,似乎不敢相信居然有人还未陷入沉眠。

    梦境其实是一种保护。

    对于那些无法感知到幻象出现的人来说,海水的压力并不存在,反倒是那些清醒的人,会受到影响,就像程亭羽,她明明已经意识到周围不断变幻的情景并非真实,依旧在闪避银线的过程中,不小心呛了一口水。

    程亭羽拧了把自己被海水打湿的袖子,下一刻,她忽然觉得皮肤变得温暖了起来,周围的气温开始迅速上升,她的脚步变成沉重而蹒跚,每走一步都要耗费比之前更大的力气。

    在深海之后出现的场景是沙漠。

    尘沙大片大片地飘扬起来,热风扑在人的脸上,程亭羽每一次呼吸,都感觉自己体内的水分被带走了一些。

    银色的细线在空中游荡,在无法重新控制爱丽丝的情况下,那些线条卷住了沙漠的边沿,紧接着,眼前的场景就像是接触不良的屏幕那般,开始无规律地闪动。

    漫天的黄沙幽然熄灭,然后逐渐失去了所有的真实感,就像是一张涂满了油彩的面具,被洗掉了所有附加在表面的颜料。

    程亭羽抬起头,再一次看到了纯白的天花板跟墙壁。

    “……”

    她好像是被重新卷进了肖像画的世界。

    此刻的白色走廊仿佛比之前更加坚实,更加难以突破,上一刻还在跟庄九折针锋相对的傀儡,已经被一个画框所笼罩,固定在了墙壁上。

    它的躯体开始慢慢虚化,变回了刚开始那道虚影。

    然而就彻底沉寂下来的前一刻,模糊的影子上,忽然凸出了一张线条清晰的嘴。

    嘴唇一动一动,为观众做着讲解:“接下来是剧情转折时间——在庄九折以为她已经用[身临其境]成功欺骗了戏剧作家的感官后,却发现,对方只是在进行一场表演,与此同时,祂的手里还有一件庄九折完全无法抵抗的道具。”

    程亭羽当然记得,在白天鹅区,最开始遭遇失窃事件的不是月桂树美术馆,而是图书馆。

    墙壁上几乎完全变回阴影的傀儡手上,多出了一本书。

    看到这一幕,庄九折的眼睛微微一缩。

    在无尽城,连最普通的报纸都能给人带来与现世完全不同的感受,那些被放在馆内珍藏的书籍,当然也不会是普通的书籍。

    程亭羽还记得当时宝石冻看书的场景,不管翻到哪一页,页面上的剧情都会自动浮现出来,为者现场演绎。

    现在的情况跟当时很是类似。

    仿佛阻塞河水的闸门悄然打开,书中记录的内容随之倾泻而下,荡漾的波光中,一行行文字凝成了实体。

    [……盛大的黄昏之下,钟表骑士团为伟大的城市主人献上了座钟。]

    第127章

    登堂跳脸

    傀儡缓缓伸出右臂,

    五根手指展开,伸向了从书本中凝结出的金色座钟。

    属于无尽城的力量彼此碰撞、炸裂、消解,由[身临其境]创造出的场景,

    正一点点被迫变得虚化。

    曾经担任列车长的庄九折感觉自己的身体仿佛被扔进了冰凉的水中,

    整颗心脏都因眼前的变化而冻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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