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略施小计鬼神惊文华殿内,刘瑾伏在地上,战战兢兢,仿佛膝下不是金砖,而是张大口的巨兽。刘瑾本姓谈,因家境贫寒,被太监刘顺收养,净身做了太监。在他五十岁以前,经历堪称坎坷。他熬到四十岁,才做到了九品芝麻官——教坊司大使,掌管乐器与官妓,负责宫廷娱乐活动。到了弘治元年,为庆祝新皇登基,他排了一出大戏,谁知其中一个戏子竟擅改戏词,在大典上公然唱出狎亵之语,刘瑾就被当时还是都御史的马文升参了一本,三法司会审居然判他是死刑。
他四处求爷爷告奶奶,这才捡回了一条命,被发配到宪宗的茂陵去守墓。活着的皇帝前呼后拥,死了的皇帝实际也就是一抔黄土,刘瑾在孤单清冷的茂陵里呆了整整十年,终于熬到了太子出阁读书、宦官扩招这一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他果断拿出自己几十年的积蓄,行贿当时的大太监李广,这才进入了东宫。他凭借自己多年的人生经验,处处揣摩太子的心意,无微不至地讨好太子,方至如今的一步登天。
可是在东宫,众人的奉承追捧让他飘飘然了,在焦芳来找他时,他想到了马文升那一封险些要了他的命的奏章,想到了自己至今在朝中毫无人脉的境况。于是,他选择与焦芳搭上线,他想着,反正太子爷讨厌马文升,一定不会因此迁怒于他,说不定还会夸他办事得力。可最后的结果……为什么会是这个样子!
惊恐、愤怒、担忧在他心底交织,他已经是年过半百的人了,很快就觉得背后冷汗涔涔,两眼眩晕。而在这时,高高坐在宝座上的太子终于开口,他的声音就像从天外传来一般,他问道:“你是不是到现在都不明白,缘何沦落至此?”
刘瑾几乎是条件反射一般地叩头认错:“是奴才鬼迷心窍,猪油蒙了心,一时做了错事,还请爷饶了奴才这条狗命……”
“孤不想听你这些言不由衷的废话。”朱厚照喝道,“你陪在孤身边一年多了,你应该明白,东宫从来不留废物,废物中蠢货最令人厌恶。动动你的脑子想一想,为什么父皇会改变主意。”
刘瑾一怔,他当然不知道,特别是在弘治帝以李大雄殴打族老,戕害正室及妾室的名义将其处斩后。他到现在都在疑惑,这不就是一个荒野村夫听信外室谗言,无礼于长辈,戕害内人的事故吗?这种事莫说是民间,就是朝堂内外又哪里少了,即便说得天花乱坠,也改变不了它无聊的本质呐。如何值得陛下大动干朱厚照见状嗤笑一声:“在你看来,不过是一个故事,在父皇看来,却是童年的记忆,皇祖父、万贵妃、两位祖母,加上他自己,不都依次出场了吗?”
寥寥数语,仿佛晴天霹雳,刘瑾立时呆若木鸡。朱厚照将戏本掷到了他的面前,他一面翻阅,一面心思电转,迅速比照二者的差别,越想越心惊,越想越后怕,宪宗与李大雄,万贵妃与小桃红,王太后与大夫人,纪太后与周姨娘,弘治帝与李凤姐,这、这当真是……原来宫中所传纪太后被万贵妃害死之事,竟然是真的!
他只听朱厚照又道:“特别是这个时候,赶上了王皇祖母的寿辰。她是父皇的嫡母,享太后尊位,儿孙敬奉。尽管她与父皇并未仇怨,感情甚至还不错,可是每一个关于她的庆典都是在往父皇的心头扎刺,提醒他又一次想起自己的生母。王皇祖母享受的富贵荣华越多,他就越感伤纪皇祖母生前的潦落苦楚。每当这个时候,他就益发多愁伤感,感情用事。”
他展开画卷,微微一笑:“而这也是幕后之人选中这个时机的原因。”
刘瑾悚然一惊:“幕后之人,您是说,有人主使!”
朱厚照大笑出声:“多新鲜呐,老刘,你也是活了五十多岁的人了,你见过这么巧的事吗。普天之下能写出这样的东西,画出这样的画的人不超过十个,天下那么多奇冤他不去写,偏偏写这种家长里短,而且时间不前不后,刚好赶上太后千秋。其中的涉案大员,在这满朝文武中,他谁也不找,偏偏找上了马文升与焦芳。孤再给你一次机会,你知道,为什么他要找上他俩吗?”
刘瑾只觉自己的心砰砰直跳,他颤声开口道:“兴许是与他们二人有仇,他们二人都树敌太多了。”
“终于明白几分了。”朱厚照负手而立,“正是因为树敌太多,所以人人都想扳倒他们俩,而这戏本与画就是对付他们的天然利器。他是在赌,赌朝中有人能看明白其中的关窍,不论是清流与浊流,只要是想扳倒焦芳与马文升的人,就会将此事捅出来。”
刘瑾喃喃接口道:“而只要捅出来,因着陛下的心结,这二人都讨不了好。此人好深的心计呐,这么多人、这么多人都被他牵着走,还浑然不觉,就连陛下自己恐怕也……”
朱厚照摆摆手道:“父皇只是伤心过度,等他回过神,就会发现不对。”
刘瑾心中先是一喜,那这设局之人就必死无疑了,可他随即就回过神来,送刀的小人固然会死,可拿刀伤人的却是他的主子——东宫太子。若弘治帝知晓前因后果,即便是亲生儿子,只怕也不会那么好收场。他总算明白太子叫他到此的用心了,他忙叩头表忠心道:“奴才一定竭尽全力,将尾巴扫干净,务必让万岁觉得,这只是一桩巧合意外。”
朱厚照至此才露出一个满意的笑容:“总算有几分眼力见,不枉孤对你的信赖。这宫里这么多太监,个个都蠢钝如猪,像你这么不太蠢的,已经算是罕见的了。孤在没寻着好的之前,只得暂且这般用着你。你明白吗?”
刘瑾只觉心惊胆战,他连连道
:“奴才必定忠心耿耿,为爷肝脑涂地,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朱厚照道:“孤要你赴汤蹈火做什么,只要你安分守己就够了。不过,你这份忠心也委实难得,这样,你既这般懂事,孤也提前赏你一份恩典,焦芳不是被贬做应天府礼部侍郎了吗,孤特许你出宫,去送送他。”
刘瑾蓦然抬头,半晌无言,朱厚照饶有兴致地端详他满头大汗的模样,笑道:“怎么,知道要与旧友话别,高兴得说不出话来了?”
刘瑾回过神,强笑一声,叩头谢恩:“正是呢,奴才谢爷的恩典!”
他强撑着走回自己的房间,可等到门一关上,他就瘫倒在了地上。魏彬忙上前扶起他,惊诧道:“刘哥,您、您这是怎么了?”
刘瑾紧紧攥着他的手,脸色煞白道:“爷让我去送焦芳,他竟然让我去送焦芳!”
魏彬一头雾水,不解道:“送就送呗,这说明爷不生焦侍郎的气了,他说不准还有回来的机会呢。”
刘瑾长叹一声:“你这个傻子。应天府是旧都,那里的六部官员都是虚职,一般都是年老之人才去担任,不过是拿着俸禄白吃饭罢了,不能做事就没有政绩,没有政绩哪里还有调回来的机会。再说了,爷分明是、分明是警告我。”
先前派他去焦芳府上送礼,激怒马文升辞官一事,已经让他成了文官的眼中钉、肉中刺。不过这也没关系,本来他们就看不上他。但是,他好不容易与焦芳搭上线,在朝中认识了几个浊流官员,就在他准备建立自己的势力时,太子却让他安分守己,这哪里是让他送焦芳,明明是要他当面与焦芳划清界限,最好能够结仇!这一下就断了他的上进之路,逼迫他只能在东宫里俯首帖耳、当一条听话的好狗。刘瑾一时欲哭无泪,这哪里是一位主子,分明是一尊大佛。
不过,从王岳的角度看来,朱厚照的形象却是可爱可亲。无他,正在他烦恼如何与朱厚照拉近关系的时候,朱厚照居然主动与他攀谈。王岳笑容可掬道:“太子爷的意思,奴才已然明白了。您是想寻一位通西洋画技的画师是吗?”
朱厚照笑着颔首:“正是,最好同时是个有才之人,常言不是说,诗中有画,画中有诗吗,若是才学平平,想必画也是很一般。”
王岳拱手一礼道:“殿下所言甚是,奴才定当竭尽全力,办好您的差事。”
朱厚照随即脸上又露出些赧意:“这事还请公公保密,莫让父皇知晓,否则他又会怪我玩物丧志了。”
王岳道:“这是雅好,怎么能叫玩物丧志呢,不过,爷既然已经吩咐,奴才自当照办。”
朱厚照笑道:“王公公做事,我是万分放心的。日后,还要劳公公多多费心。”
日后?难不成是他登基以后!王岳简直受宠若惊,一时喜形于色,他连连打包票,保证一定会将此事秘密做好。
朱厚照嘴角一翘,很好,东厂这么多探子,他又亲给王岳画了这么大一张饼,不信找不到这个幕后主使。他倒要看看,这个胆大包天,老谋深算的神秘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十方英才若云集
幕后主使早早也想到了会有人来寻她的情况出现,所以在过云适一离开,她就和新出炉的师父飞也似得离开应天府,回到了苏州。他们赚了整整八十两银子,在这个物价便宜,房价低廉的时代,堪称一笔巨款,甚至能在城里买下一座小院子。
不过,唐伯虎最终还是决定住在郊区风景秀丽的幽静之处。三间颇具野趣的茅屋,数株云蒸霞蔚的桃花,名垂后世的桃花庵就此筑就。此外,他们还买了几亩田地和一间商铺,从此依靠地租和店租就能过上饱足的生活。
这下唐伯虎一扫前些年的愁绪满怀,整个人都变得如清风朗月一般,自在潇洒。而比他更为欣喜的是月池,她自到明朝以来,从未过过如此安闲舒适的日子。她清晨先同沈九娘去洗衣做饭,接着就随唐伯虎专心致志地读书习画。
到了晚间他们就坐在庭院里一面赏着冰壶秋月,一面学琴。龙凤店的痛苦折磨仿佛已如烟雾一般远去,她真切感受到自己迎来了新生。但是,人生天地间,世路多坎坷。即便她以男子的身份存世,要比做一个姑娘要容易安全许多,可她到底还是处于社会的底层,同样得面临风雨。
唐伯虎对此很是担忧,他始终觉得,应该找个好人家,把月池嫁过去,这样即便他百年之后,也有人替这个命途多舛的小徒弟遮风避雨,可月池却十分坦然,靠山山倒,靠人人跑,与其找靠山,不如靠自己。
她拿出高三冲刺的架势,夜以继日地读书。她本就聪明颖悟,再加上名师指点,学业日益精进。月池心知肚明,现如今学得不是知识,而是在这个封建社会安身立命的筹码。她本以为这些筹码要等到她成年后才有用武之地,让她始料未及的是,其派上用场的那天居然来得这么快。
四大才子的其他三位因听闻唐伯虎营建新居,特来拜访道喜。祝枝山、文征明、徐祯卿皆是卓尔不群,年少成名,普天之下仰慕他们才华之人不可胜数。一听说他们齐聚苏州,拜帖、请帖就如流水一般涌来。文坛的热闹也引起了各级官僚的关注,苏州知府曹凤自然也在其中。说来,曹凤与唐解元还有一段渊源在。
弘治十年时,唐伯虎参加录科考试,但因为唐大才子才高八斗,完全没有将这种小场面放在眼里,在考试期间还与好友一道宿妓喝酒,风流潇洒。此事传到了当时的提学御史方志耳中。方志是典型的儒家正人君子,非常看不上唐伯虎的这种行为,所以连他的卷子都不想看,直接将其黜落。
苏州知府曹凤素闻唐伯虎之才名,不忍他这般名落孙山,于是向方志求情,方志最后才将他录于榜末。因着这桩知遇之恩,唐伯虎对曹凤一直感激不已,二人的友谊也一直维持。曹凤本以为自己的好友会连中三元,步步高升,谁知他居然被诬作弊,名声一落千丈。
曹凤惋惜之余,也希望能为唐伯虎提供一定的帮助,于是,在本地最大的文会将要举办之际,曹凤命人将一张请柬送到了唐伯虎手上。
唐伯虎看着这张请帖为难不已,月池道:“在我看来,这是一次大好机会。虽然也要冒些风险,但一旦赌赢,您就可以在本府士子面前洗脱污名,纵然不能再入仕途,也能在文坛抬头做人。”
唐伯虎苦笑着摇摇头:“没你想得那么容易,若此次是曹知府举会,那我必是会参加,可是这次主事的是方志方御史。他是个老学究,我年少轻狂时,曾做了一些得罪他的事,我怕……”
月池挑挑眉:“沈姨都告诉我了,不就是在考试期间寻欢作乐吗,这只能证明您老人家不仅才高八斗,而且还身强体壮。再说了,人不风流枉少年,小事而已。”
唐伯虎瞪大双眼,他压低声音道:“这是你该说的话吗!”
月池摊手道:“好吧,说正经的,我倒觉得,方御史为主事,更有利于您。一来,他耿介之名有口皆碑,二来您与他有过节也是人尽皆知,如果在这次文会中,由他判定您的名次,反而更能堵住悠悠众口。”
唐伯虎犹疑道:“可我就怕,他直接来一句,唐寅品行不端,不配与会……”
月池摇摇头:“依照您的描述,他不是那种会耍心眼之人,如真对您不满,他会直接公然放话不允您参加,但他既然发了请柬,就表明他也想给您一次机会。当然,因为没有接触,所以只是猜测而已。具体如何,还得您自己判断。”
唐伯虎沉思一会儿道:“你说得是,方御史的确是直来直去,应该不会如此陷害我。可是再给我一次机会,是否想得太过了,他可是真心厌弃于我……”
月池不由莞尔:“若是真心厌弃,当年就该让您名落孙山,何必现在还举办什么劳什子文会。我看,是恨铁不成钢吧。”
唐伯虎恍然大悟:“此话甚是有理,看来,一直是我误会方御史了。”
他随即又叹道:“为师虽肚里有几分墨水,可在此等人情练达上,实在是远不如你。”
月池道:“而学生即便苦读一生,只怕也达不到您如今的造诣。尺有所短,寸有所长。即便十全十美,又要担心慧极必伤。为人当扬长避短,何必妄自菲薄呢。”
唐伯虎大笑出声:“真是伶牙俐齿,能言善辩。”
参会的事就这么定下了。沈九娘还特特为他们制了一身新衣,衣服做好时,出发的时候也快到了。
而在他们的目的地——方府之中,二小姐方贞筠正在闺阁中生闷气。她倚在栏杆处,望着碧绿的池水怔怔出神。她雪白的脸颊上泛起红晕,细嫩的手指搅在一处,两只脚不安分地在地上点了又点,充分显露出她内心的烦躁不安。屋里的丫鬟都惧怕这位小姐的脾气,不敢上前相劝。
只有她在此做客的表姐夏婉仪上前,轻抚她的肩膀,屏退左右后,柔声道:“还在生气呀?”
方贞筠仰起脸道:“我能不生气吗,不就是在顺天府时出去看了一回戏吗?元宵灯节时,母亲还不是一样会带我们去楼上看花灯。就为这个,爹爹居然将我关了这么久的禁闭,就连这次的文会也不让我参加。那可是四大才子,各地文豪齐聚呐,多少年都碰不到这样的盛况。”
夏婉仪又好气又好笑:“你都知道那是爷们的集会了,怎么还敢说出这样的话来。女儿家当以贞静为要,怎可抛头露面。”
方贞筠垂头丧气道:“人家只是想躲在后面瞧瞧嘛。”
夏婉仪道:“有什么好瞧的,我们都只读过女则女戒而已,就算去了,也是大惑不解,一窍不通。”
方贞筠嘟囔道:“看个热闹也好啊。天天闷在屋里绣花,我都快喘不过气了。再说了……”
她忽而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容,凑在夏婉仪耳畔道:“我都偷看过姨母给娘的信了,明儿个表哥出席,就是为了替姐姐选一个东床快婿。我与姐姐这般深厚的情谊,当然也得替姐姐把把关呀。”
夏婉仪冷不妨火烧到自己身上,她一时两腮飞红,又羞又恼,立时起身呵她的痒,贞筠素来怕痒,一时笑得花枝乱颤,鬓发凌乱,连连央告:“好姐姐,我错了,饶了我吧。”
婉仪笑骂道:“让你成日里口无遮拦,今儿个非得好好教训你不可。”
两人正玩闹着,大小姐方贞柔却掀帘而来了,刚刚还有说有笑的表姐妹立即便停下了动作。贞筠甚至落下脸来,没好气道:“你来做什么?”
贞柔委屈道:“妹妹何必如此小心眼,我也是为你着想,这才告诉了爹爹……”
贞筠哼了一声:“背后嚼舌根还说得这般冠冕堂皇,普天之下也只有你了。行了,又有什么事,说完了快走,我这里不欢迎你!”
贞柔蹙眉道:“我只是特来提醒妹妹罢了。文会在即,爹爹再三叮嘱,我们不可到前庭去,违者家法伺候。妹妹素来恣意,我是怕妹妹做出什么糊涂事,若是连累了我们方家的名声,那可就是家丑了……”
这话说得,非但贞筠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就连婉仪也不虞道:“贞筠只是性子活泼了些,大节上从未有失,你这么说,未免太过了。”
贞柔道:“表姐怎么也误会起我来,我只是一片好意……”
一语未尽,她就被贞筠拽着推了出去,贞筠恨恨道:“果然是小妇养得,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快走吧,瞧见你就闹心。”说着,她就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随着房门被摔上的一刹那,贞柔面上伤心震惊之色一扫而空,她面上狠意浮现,心道:“方贞筠的性子她非常了解,最是有勇无谋,胆大包天,人家越不让她做什么,她就越要做什么。到时候做出一等一的丑事来,看爹非扒下她的一层皮不可!谁让她娘成日仗着嫡母的身份欺压她姨娘,她也眼高于顶羞辱她。这都是咎由自取!”
三庸因嫉生是非
毕竟是亲姐妹,贞柔对贞筠的了解的确很到位。到了文会当天,贞筠不仅自己去,还硬拉上了自己的表姐。婉仪紧张得额头都在冒汗,双脚恨不得粘在地上,可还是被贞筠拖着前行。她看着自己乔装成丫鬟的表妹,颤声道:“要不,要不我们还是回去吧。我实在是害怕,万一被姨父发现了……”
贞筠回头恨铁不成钢道:“仪姐姐,你怎么如此胆小,我们只是躲在花丛后面远远看几眼而已,他们都忙着吟诗作对呢,哪里有心思注意我们。”
婉仪柳眉颦蹙:“可是,可是我还是担心……对了,我记得姨母说今日要过来查我们的功课,万一被发现了,你的解禁之日就遥遥无期了。”
贞筠满不在乎道:“娘说得是下午查,现在还早着呢。再说了,娘那么疼我,就算发现了……”
一语未尽,她们身后就传来了脚步声,两姐妹着实吃了一惊,连忙噤声做无事状,快步向前走去。原来因着接近开宴的时辰,仆从们得提前去准备茶点。婉仪只觉脑袋一阵阵发昏,这下连原路返回的机会也没有了。
贞筠见状拉着她,奔到了花丛后,低声道:“姐姐别怕,待会儿等他们忙完了之后,这里就只会留下几个伺候的小厮,那时我们就能回去了。”
婉仪无奈地点点头。两姐妹紧紧拉着手,都能感受到彼此手心的濡湿。刚开始她们连大气都不敢出,可在发现根本没人注意她们后,贞筠就开始对这些来客品头评足了。她说话又快又犀利。婉仪听得好笑不已,渐渐也放松下来。
其他都不消说,且说四大才子中,第一个到的是徐祯卿,贞筠一见他就倒吸一口凉气,她嘟囔道:“爹爹说他是吴中诗冠,还写得一手好字,人家还以为是个美男子,再不济也得相貌端正吧,怎么会这么丑……”
婉仪捏了她一下:“人家当上诗冠是靠才华,又不是靠脸。你怎么能这么说呢?”
贞筠嘟嘟嘴,忽而又激动地拉着婉仪道:“那个人,姐姐你瞧那个人,他左手有六根手指,一定是祝枝山!”
婉仪顺着她示意的方向看过去,只见一个四十多岁的儒雅男子。她虽生性矜持,此时心底也不由有些失望,原来,祝枝山都和她爹的年纪差不多了啊。
紧接着,来得两个人就是唐伯虎与文征明了。这两人倒是生得都不错,只是因着贞筠期待太高,以至于一见之下还是有些怅然若失。她看着唐伯虎叹道:“我以为江南第一风流才子一定是个貌若潘安之人,没想到,其实也就是容貌清秀而已,还不如我在云梦楼见着的那个黑小子呢。”
婉仪不赞同道:“这怎么能相提并论呢,唐解元一看就是饱读诗书的人,你说得那个黑小子只是空有一具皮囊罢了。”
贞筠先点点头,又摇摇头道:“可是,世上能有那种皮囊的人也是很……”
她反驳的话卡在喉头,整个人呆若木鸡,无他,从唐伯虎身后转出来一人,头戴束发竹冠,身着丁香色直裰,腰间束着攒心梅花长穗丝绦,面如美玉,眉目如画,方贞筠痴长十三岁,从未见过这等秀丽人物。婉仪见她这幅呆呆的样子,心下一乐,谁知拉了她好几下,她都没有反应。婉仪心下讶异,也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这下看呆的人就不止贞筠一个了。好半晌,两姐妹才回过神来,彼此对视一眼,都不好意思地红了脸。到底是贞筠胆大一些,她低声道:“这人不知是谁。”
婉仪垂头道:“想来是唐解元家的亲眷吧。”
“难不成是他儿子?”贞筠脱口而出,随即道,“那他娘一定生得很美。”
婉仪疑惑道:“为何这么说?”
贞筠扑哧一声笑出来:“因为他比唐解元要好看得多啊。这不是像娘,还能是像谁。不过,我瞧他倒有几分眼熟,说不定我还见过唐夫人呢,只是一时不记得罢了。”
婉仪咯咯笑出声来,伸手戳了一下她的额头。她俩正说笑时,外间却传来了喧哗声。她们忙抬头一看,只见人们已然围成了一个圆形,其中四大才子与另外三人成对峙之势,两波人之间剑拔弩张,气氛凝重。
贞筠惊诧道:“这是怎么了,刚刚还好好的,怎么一下就这样了。”
婉仪拉了拉她的袖子:“低声,我们仔细听听。”
只见唐伯虎一步上前,面色青紫道:“华曙,你不要欺人太甚!你若再胡言乱语,莫怪唐某不客气了!”
名叫华曙之人嗤笑一声:“你能怎么个不客气法,难不成你要在方御史的佳苑内动粗吗?再说了,我怎么欺人太甚了,我说得明明就是实话,你唐伯虎帷薄不修,天下皆知。只是万不曾想到,你竟然连赴会都带着小倌来,真是有辱斯文!”
小倌?贞筠与婉仪面面相觑,不知这是何意。不过外面的文人儒冠们倒都是一片哗然,通过他们的态度,两姐妹也猜到,这不是什么好话。
唐伯虎气得浑身发抖,华曙反倒愈发得意起来:“瞧瞧这个模样,不是小倌还能是什么!”
而被指为小倌的月池因有一个天天在妓院里混的爹,如何会不知其意。真是没想到,她还有被当做娈童的一天。她偏头问祝枝山道:“师伯,此人也姓华,不知与华昶是何关系?”
祝枝山一脸嫌弃道:“正是华昶的堂弟。这一家人当真是可恶至极,华昶在朝堂上诬陷伯虎作弊,华曙又在此盛会上搅局。不行,不能再让他这么胡言乱语下去了!”
他说着也要上前,助唐伯虎一臂之力,却被月池拦住。月池走到义愤填膺的唐伯虎身前,低声道:“杀鸡焉用宰牛刀,这等跳梁小丑我来就是了,别失了江南第一才子的风度。”
唐伯虎会意,退了回来,文征明讶异道:“你怎么回来了,这华曙最是簧口利舌,师侄一个小人家,如何应付得来。”
唐伯虎凉凉道:“那可不一定,鹿死谁手还未必呢。”
星郎才思生雕管
唐伯虎很有信心,月池却有些犹豫。面前这个只是一个尖酸刻薄的小人,若要骂得他连妈都不认识,气得他三尸神暴跳,对她来说轻而易举。但他们到此来的目的不是寻一个白痴的晦气,她必须得让己方的利益最大化。
方御史应该已然在来的路上,甚至有可能就躲在一旁,观察他们的举动。如何才能一个端方大儒对她青眼相待?月池很快就得出了答案,最好的办法就是按照他的规则行事。《论语》如是说道:“君子所贵乎道者三:动容貌,斯远暴慢矣;正颜色。斯近信矣;出辞气,斯远鄙倍矣。”
她想罢,露出一个和善的笑容,适才还惊疑不定的华曙立时回过神来,他心下嘀咕道,还以为这小子是个什么了不得的人物,结果现在还不是一样来讨饶了。他不屑道:“我说唐伯虎,你未免也太无用了,居然让一个小童儿打头阵。”
唐伯虎尚未开口,月池悠悠道:“华公子不知吗,这与晏子使楚是一个道理。”
晏子使楚?华曙先是一脸茫然,在看到唐伯虎等人喜笑颜开,周围的一些才子也用调侃的眼神看他后,才回过神来,气急败坏道:“你敢骂本公子!”
月池一脸无辜道:“华公子可不要血口喷人,我怎么骂你了。”
“你还敢狡辩!”华曙心知肚明。晏子使楚语出《晏子春秋》,讲得是晏子出使楚国时,楚王为羞辱晏子,故意说齐国是否无人,怎遣矮子为使,晏子则反唇相讥,说齐国遣使,依拜访的君主而定。贤使见贤主,不肖使见昏主,他是齐国最无能的人,故而出使楚国。
华曙一个箭步上前道:“你对着我说晏子使楚,无非就是把我比作楚王,你自己比作晏子,意在讽刺我无能。自比晏子,你怎么不瞧瞧自己绣花枕头一包草的模样,癞□□打哈切,你好大的口气!”
月池挑挑眉道:“怎么会呢,华公子如此明察秋毫,因在下生得俊俏就断定在下的身份,这是何等的慧眼如炬,古往今来根据佛印禅师的判断,只有苏东坡堪与您在伯仲之间。在下又怎么敢讽刺你呢?”
她的淡定风度更反衬出了华曙的暴躁无礼。此话一出,连立在角落处静观其变的方御史都忍不住发笑了,曹知府更是连眼泪都笑出来了。这是因为苏东坡与佛印又是另一个典故。苏东坡与佛印本是好友,一日二人谈笑,苏东坡问佛印:“以大师慧眼看来,吾乃何物?”佛印道:“贫僧眼中,施主乃我佛如来金身。”苏东坡闻言心下暗喜,却反过来打趣佛印,道:“然以吾观之,大师乃牛屎一堆。”听到这话,佛印却未动怒,只道:“佛由心生,心中有佛,所见万物皆是佛;心中是牛屎,所见皆化为牛屎。”这小子的意思实际是在说华曙心里龌龊,故而所见所闻都往龌龊处想。
曹知府笑道:“此子才思敏捷,颇有晏子之风,又生得颜如宋玉,貌比潘安,从容对答,举止有度,必是出身自书香门第,绝不会如华曙所言。”
方御史板着脸道:“华曙失仪在先,其错在他。不过曹兄对此人的夸赞未免过誉了,只是几句俏皮话而已,腹内究竟是草莽还是锦绣,还未可知。”
曹知府道:“既如此,那不妨一试。”
方御史点点头,二人结伴一露面,立刻让正准备破口大骂的华曙僵在当场。月池见状,忙退回到唐伯虎身侧,沐浴在四位前辈赞叹的目光下,波澜不惊地向曹知府与方御史见礼。
方御史看向月池的目光硬邦邦得就似他的脾气一般,唐伯虎等人心里不由咯噔一下,这是在方御史面前挂上号了,他随后八成要刁难于李越。可在贞筠眼中,完全不是那一回事。她对着婉仪道:“他刚刚一定说得很好。”
婉仪垂眸一笑:“还用你说,我看其他人叫好的样子都能看出来。”
贞筠摇摇头道:“他们算什么,关键是我爹的态度。我见过他多次考较我的哥哥们,这明显是有意试试他斤两的意思。”
婉仪不由道:“那若是试出他才华横溢又如何?”
贞筠一脸天真道:“那当然是栽培他了,我爹可是很有惜才之心的。”
两人正说着,考较就开始了。这时的月池立在一旁,神态十分平和,无他,在才华上面,四大才子完全具备碾压性的优势。在唐伯虎收笔的一刹那,周围的惊叹声叫好声此起彼伏,就连方御史的眼神也变得和缓起来。
曹知府赞叹道:“好一幅山居图,好一句‘碎红风里坚心守,衔绿檐头远景啼。’看来,伯虎已学做山中高士了。”
唐伯虎一改昔年的狂傲,居然表现得有些腼腆,他叹道:“您过誉了,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学生除了维持本心外,其余也无能为力了。”
他虽未明说,但在座之人皆知他是指被诬作弊一事。唐伯虎因恃才傲物,眼高于顶,人缘其实并不好,但是众人会攻击他的私德,会攻击他的待人接物,却绝不会质疑他的学识。在作弊一事爆出后,许多人其实都心存怀疑,因为唐伯虎这样的人,根本没必要为虚名铤而走险。只是他们中的某些人却因为嫉恨,非要将他钉在耻辱柱上不可,华曙就是一个。
除却他自己的因素,他也是在为堂兄华昶办事。如若让唐伯虎今日洗脱污名,那不就是变相在说华昶诬告吗?身为科道官员,信口雌黄已是大过,再加上这个被指责的人还是同门,若一旦唐伯虎声名扭转,臭得就是华昶。同族之人,同气连枝,华曙自知自己才学平平,不堪大用,以后还要靠堂兄扶持,所以若是华昶倒下了,他不就失了靠山了。
想到此处,他嗤笑一声道:“听唐兄这么说,是怨怼朝廷错判了。”
好一顶大帽子,月池冷眼看向华曙,此人先言私德,又揭罪状,桩桩都是唐伯虎的要害,看来也不是完全没有脑子。不过唐伯虎也不傻,他毫无刚才的怒气冲冲,而是苦笑道:“是唐某自己举止失当在先,所以才引起这样的误会。唐某羞愧还来不及,又怎么会怨怼?”
“诡辩。”华曙道,“证据确凿的事,你竟然说是误会!”
祝枝山实在受不了:“怎么着,你是看过卷宗还是亲眼目睹了?”
文征明道:“这还用问,华兄慧眼如炬,照面之下都能断定身份来历,何需看卷宗呢?”
徐祯卿不由一哂:“是极,是极。”
华曙的朋友眼见他落了下风,忙开口相助:“你们!沆瀣一气,狼狈为奸,什么四大才子,我看明明……”谁知话说一半,却被方御史喝止,方御史道:“老夫邀诸位是以文会友,不是对簿公堂。与今日盛会无关之事,还请休提。”
曹知府也道:“正是此理,我们还是看其他才子的佳作吧。”
说着,他就拿起了祝枝山的卷轴来,华曙心头晦暗,他心知肚明,要论及真才实学,他就是再读一百年也赶不上他们呐。这一一点评下去,不就高下立现了。不行,必须得想个法子,一定得让唐伯虎出丑。他正苦思冥想时,忽而就瞧了立在一旁的月池,一时福至心灵,张口就道:“二位贤翁且慢,适才是学生无状,扰了二位的雅兴。”
方御史道:“无妨。”
华曙又道:“只是学生尚有一事不明,斗胆请教二位贤翁。”
曹知府有些不耐,他道:“有什么事就说吧。”
华曙道:“既是以文会友,那与会之人都该大显奇才才是,李越李小友一直缄默不言,似乎不大好吧?”
这下在场所有人,包括花丛后的贞筠与婉仪的目光都集中于月池身上。月池心思电转,立刻做紧张状:“我、我不行的,我只是随师父来见见世面,怎么敢在诸位面前献丑呢?”
华曙见状大乐,忙虚情假意安慰道:“无妨无妨,在座都是好友,你尽管表现就是。方曹二翁都是当世名家,正好指点与你。”
月池还要再推拒,方御史却本有意试试他的本事,当下就道:“此话有理,你便做一首诗来瞧瞧吧。”
方御史一开口,此事便无转圜余地。祝枝山等人不知月池的根底,一时有些紧张,徐祯卿道:“贾岛有诗云:两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大诗人尚且如此,何况他一个小人家。不如您先品评他人妙篇,多给他一些时间。”
曹知府连连点头:“此话有理。”
“多谢诸位的好意,不过,我已得了。”月池忽而笑道。
唐伯虎看着华曙仿佛见到怪物的神情,实在没忍住,躲在文征明身后无声大笑,方御史诧异道:“你是说,你已经做好了?”
月池点点头:“蒙您宽厚,特特不限题材与韵律,学生怎能辜负您的好意呢。”
如此自信,俨然又一个唐伯虎,方御史挑挑眉道:“那就吟来听听吧。”
月池望着这一座江南园林,负手朗声道:“华妍明映彻清波,曙色煦风著郁葱。慧鸟流音和妙句,眼前春色为谁浓。”
一首咏春诗而已,单看每句都只是工整罢了,不过仔细一想,连起每句的开头居然就是——华曙慧眼……竟然是一首藏头诗!
月池对华曙拱手一礼道:“感谢华公子给我一个展示自己的机会,谨以此拙作赞颂方御史的佳苑以及……华公子的慧眼。”
“噗哈哈哈哈!”在场宾客对着华曙又青又白的脸色,齐齐大笑出声,响彻云霄。
何用浮名绊此身
月池好整以暇地看着华曙,等待着他的反击,谁知先于他一步发作的竟然是方御史。他重哼一声:“你不过十来岁,又读过几本书,就敢如此张狂,恃才妄为!”
华曙的面色立时由青白转为红润,他得意洋洋地看向月池,月池眉心也是一跳,他既然知道慧眼是在骂人,就证明适才与华曙的争执他全程都目睹了,既如此,又怎么会……月池拦住了正要辩解的唐伯虎,转而对方御史拱手一礼道:“学生才疏学浅,进学尚短,只堪堪读完《论语》而已。”
方御史心下惊异不已,进学尚短就能有如此捷才,如果他没有撒谎,那么此人天资聪慧,实在世所罕见。不过,正因如此,就越需要有严师加以雕琢,避免他因骄傲自大,以至于出现伤仲永的悲剧。想到此处,他面色越发严肃,硬声道:“既如此,岂不闻‘君子泰而不骄,小人骄而不泰。’”
这句话的意思是:君子安详舒泰,却不骄傲凌人;小人骄傲凌人,却不安详舒泰。月池略一沉吟,他对她的两句批评都提及了张狂傲慢之语,似乎他并不是觉得她对华曙所作所为不对,只是觉得她太过张扬。
月池思索片刻答道:“学生受教了,是学生太过计较,失了君子风度。为人当宽大为怀,不为已甚。”
果不其然,方御史见她受教,便捋须点点头,接着去品评下一个人。华曙趁此机会跑到月池面前耀武扬威,他低叱道:“叫你小子胡言乱语,竟敢欺辱到你爷爷头上来!”
月池一时失笑:“华大爷,您莫不是书读到狗肚子里去了,连不为己甚的意思都全然忘记了吗?”
华曙一怔,不为己甚出自《孟子·离娄下》,原句为“仲尼不为已甚者。”指孔子对人的责备或处罚总是适可而止。这句用到此处,方御史还点头认可,摆明是方御史实际认为犯错的是他,但是李越应该宽厚待人,不应一而再再而三地羞辱他!
华曙的脸先是涨得通红,而后又泛起了茄子般的紫色。他无礼在先,技不如人,又显得无能在后,最糟心的事他的对手还只是一个十来岁的黄毛小子,这简直是一下把他的面子与里子都揭了!
华曙环顾四周,察觉到众人或看热闹或看笑话的眼神,只觉心头一股火气上涌,烧得他五内俱热,躁动不安。他实在不能再呆在这里,让人当猴戏看了!方御史与曹知府正含笑点评时,就听到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他们二人愕然抬头,就看到了华曙飞扬的背影。方御史一下就沉下脸来,当即道:“此子真是无礼之至。都怪老夫不应念在故交情分,邀他来此。”
月池则与唐伯虎对视一眼,眼底都是轻松愉快。而与他们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贞筠与婉仪的惊慌失措,因为华曙气急之下只顾抄近路,居然践踏草地,刚好从花丛旁经过。婉仪颤声道:“他应该没有看见我们吧。”
贞筠此时也没有适才的从容,这也难怪,偷看外男与被外男看到完全是天差地别。她惨白着脸道:“要不,我们还是回去吧。”
婉仪似小鸡啄米一般点头,两姐妹忙弯着腰快步走了出去。这动作不小,正被庭院中的几个男子看个正着,有一个悄声道:“这是方御史家的丫鬟吗,怎么鬼鬼祟祟的?”
另一个也有些疑心:“莫不是小偷?”
他们忙唤过前面一人:“夏兄,夏兄。”
正看得起劲的夏公子回过头,一脸茫然地走过来,就听他的熟人道:“你瞧瞧,那两个丫鬟你可识得。”
夏公子定睛一看,先是不敢置信地瞪大双眼,接着就强笑道:“我认得,怎么了?”
其中一人道:“认得就好,我们是瞧着她们举止有些……还担心是御史府进了贼呢。”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夏公子一时羞得都恨不得找个地缝钻下去了,可是嘴上还得替不争气的妹妹与表妹遮掩,他道:“王兄多虑了,就是两个没分寸的小丫头而已。”
此事明面上就此掩过,可暗地里会掀起怎样的波涛,此时尚属未知之数。就在夏公子心神不定之时,这场文会终于到了尾声。唐伯虎的双手紧紧攥成拳头,藏在衣袖之下,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方御史,等待他宣布评比结果。方御史站在中央,难得露出一丝微笑,缓缓道:“终是四大才子所作出类拔萃,果然名实相符,过人甚远。”
唐伯虎不由长舒一口气,整个人都松快了下来。月池的美目中也难得盈满笑意,有他这一句话,唐伯虎就算去卖画也会好卖些了。因着得偿所愿,中午摆宴时,他们都是一面大快朵颐,一面谈笑风生,好不安闲自在。只是,到了宴会结束,他们正准备离开时,忽来一小厮将唐伯虎与月池悄悄叫了出去,说是曹知府有请。
月池便随着唐伯虎一道进了知府家宽阔的大马车,曹知府对着他们和颜悦色道:“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还请再移驾寒舍。”
唐伯虎笑道:“荣幸之至。”
到了府衙,月池与唐伯虎在他正式开口前,都以为他是来与老友叙旧的,谁知寒暄几句过后,他就放了一个惊天大雷:“伯虎,我知此言有些强人所难,但为你的前途计,你必须得与那个青楼女子一刀两断。”
月池愕然抬头,青楼女子,沈九娘?
曹知府对着同样震惊的唐伯虎苦口婆心地劝道:“为着你这个放荡的毛病,差点连榜文的名字都被抹了,你怎的能一而再,再而三呢?要知道,方御史最厌恶的就是你的行为不检,若让他知道,你如今仍然与青楼女子住在一处,只怕好不容易来得上进之途又要断了!”
唐伯虎到底不是没良心的人,他回过神来恳切道:“曹翁,多谢您的好意。只是我对沈氏并不是,并不是那种……沈氏虽是出身低微,可是为人温柔贤淑,对我更是情深义重,在我落魄时对我不离不弃,体贴备至。唐某虽然不修私德,却不能做无情无义之人呐。”
“再说了。我已经是被取消为官资格的人了。”唐伯虎苦笑道,“又何谈什么前途。”
曹知府摇摇头道:“有道是山穷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说不定,这就是你翻身的机会。我且问你,你可通西洋画技?”
月池眉心一跳,她突然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忙拉了拉唐伯虎的衣摆。唐伯虎心里也是咯噔一下,他道:“只是听说过而已,并不曾研习过。”
曹知府闻言略有失望,不过随即又道:“无妨,无妨,以你的聪明才智,只要肯用心研习几天,还不是一样手到擒来。”
月池更觉不对了,她做天真烂漫状,开口问道:“府尊为何问这个问题,莫不是有人要画西洋画,难道我们华夏的画不好吗?”
曹知府和蔼一笑:“我们的画当然是最好的,只是圣心难测,我们为臣子的也只能尽量满足。”
唐伯虎大吃一惊:“圣心?皇上!”
曹知府点点头:“正是,是应天府镇守太监那边传来的消息,说是宫中近日想寻一个通西洋画技,同时才华横溢的画师。我一听此话,就立时想到了伯虎你,天下哪里还有比你更高明的画师呢?”
唐伯虎忙推辞道:“多谢您的好意,只是我已然是戴罪之身,怎么能入宫。”
曹知府道:“你这纯属是池鱼之殃,程敏政已死,谁还会针对你一个解元。再说了,圣上仁善,又一直对程敏政的死心存愧疚,只要你言辞恳切,翻案说不定就在眼前呐。”
什么!唐伯虎面露惊喜之色,月池见他的双眼一时透亮,不由暗叹一声,这也难怪,翻案二字不仅意味着清白名誉,还象征了地位荣华,谁又能轻易看破。可是,她敏锐地觉得,此事绝非是找个画师那么简单。她定了定神,又插话道:“府尊,晚生并非有意冒犯府尊,只是担心家师。朝中多为耿介直臣,为家师定罪的大员尚在,只怕翻案一事……”
曹知府摇摇头道:“我明白你的意思,果然是个聪明孩子。不过,你所知的那都是以前了,如今圣上先命马尚书告老还乡,又贬焦芳至应天府礼部,显然是有意整顿吏治,裁掉年老固执之辈与钻营牟利之人,谁还敢在这个节骨眼上捋龙须呢?”
好似一个霹雳在耳畔炸响,月池银牙紧咬,怎么回事,这两个人怎么会都没了!
按照她的设想,要么是浊流用此攻击清流,要么是清流用此攻击浊流,鹬蚌相争导致事情闹大。可如今这个局面,不可能是两败俱伤,一定是有第三方势力出了手。是谁,宦官,外戚,还是……皇帝?
想到了找寻画师的要求,月池不由冷汗涔涔,她想她已经得到答案了。
人生祸福难遽论
距离那次文会已然过去了十来天了,华曙却仍然没有得到片刻的安宁。因为他的无礼,方御史对他的态度急转直下,以致他彻底被文人圈子孤立,而就连他意图讨好的堂哥华昶也写信来骂了他好几次,这不,又有一封信来了,他当即就想把这信撕碎丢进池塘里,但犹豫了好几次,到底还是怂了。他气呼呼地打开信,漫不经心地扫过去,谁知这一瞧之下,却让他惊得心胆欲裂,当下连饭都不想吃了,急急忙忙去找那日同他一道出席的朋友商量。
三人一碰面,华曙就开始嚷嚷:“这下是真不好,出大事了!”
“能出什么大事?”那两人一脸无语。
华曙咬牙道:“那日羞辱我的那个小畜生,怕是要进宫去做太子的伴读了!”
“什么!”这下所有人都霍然起身,望着彼此目瞪口呆,其中一个惊疑道:“这怎么可能,你是在说笑?想皇太子是何等尊贵的身份,怎么会让那小畜生去……京中又不是没有勋贵子弟了!”
华曙艰难地摇摇头:“正是因为不想让勋贵子弟入宫,所以他才最有可能。”
京中没有不透风的墙,特别在王岳努力找人,萧敬又与文官交好的情况下。皇太子朱厚照是大明皇室的独苗,板上钉钉的皇帝,如果能常伴他的身旁,培养出一星半点的同窗情谊,那前途简直是一片光辉灿烂。这样的肥缺,傻子才不去争。可是众人争来夺去的行为,却让内阁三公颇觉不满。
他们都是清正忠良,又人老成精,怎么会看不出来,这些人削尖了脑袋送儿子进宫,实际是为了谋未来的富贵荣华。有其父必有其子,这些人家的孩子又怎会为国尽忠,认真规劝太子。他们也想过从一些清流官员家中挑人。然而,要么是年纪不合适,比如王华的儿子王阳明,今年已经二十九岁了,要么是孩子不合适,那种一看就不合太子脾气的,进宫不就是当炮灰的料吗?再说了,既不为富贵,谁舍得将自己的骨肉送到那见不得人的地方去。譬如左春坊左中允杨廷和,就急急给自己十三岁的儿子杨慎去信,好生留在四川老家装病,近日千万别冒头!
就在内阁三公已然放弃,王岳本人都打算以画师一径来讨好太子时,横空出世一个李越来,出身平民,父母双亡。唐伯虎唯一亲传弟子这一身份就已足够让他名扬天下,谁知他本人又是如此的才貌双全,幽默风趣。据华昶的信里说,王岳一听说了李越在杭州文会上的表现,当场就大笑三声,表明如果考核后确实名实相符,那就是他了!
华曙说罢前因后果后,另外两人都是呆若木鸡,其中一人哆嗦道:“那他是有九成把握要上位了?他那天到底有没有记住我们的脸?”
华曙抬手就是一巴掌:“屁话,他是连藏头诗都能做的人,还会记不住个把人脸吗!”
那人惶恐道:“苍天哪,那我们不是死定了,我们那么羞辱他,他一定会报复我们的!”
华曙又是一巴掌:“这还用你说,就是因为担心这个,所以我才来找你们商量。”
“怎么说?”另外两人齐齐看向他。
华曙咬牙道:“必得使他选不上太子伴读才行。若他一步登天,那就是换我们跌入尘埃了。”
一说到害人,这俩人都变得机智起来。一人道:“这要怎么来,打断他的腿,划画他的脸?”
“太明显了。”另一个摇摇头,“万一顺藤摸瓜到我们,那不就完了。不如找个妓女去当众缠着他,把他的名声搞臭。”
华曙眼前一亮:“让他私德有亏,这个想法好。反正他师父唐伯虎也是如此,正所谓上梁不正下梁歪。不过,找妓女这个太掉价了,要玩就玩个大的。”
他沉吟片刻道:“我记得,方志那个老东西家里不是就有两个女儿?这是上天送来一箭双雕的机会呐。”
月池对这些阴沟里的算计毫不知情,她正为唐伯虎而忧心忡忡。这几天,她一有空就立在唐伯虎的书房门口,心事重重地偷听里间的谈话。文征明等人轮流劝说唐伯虎与沈九娘分开,他们个个都是饱读诗书之人,因而一开口就是长篇大论,语重心长。
月池只听文征明道:“唐兄,我知沈氏对你情深义重,你不忍负她。可你想过没有,就算你现在娶了她,那又能如何呢?正所谓贫贱夫妻百事哀,更何况你们这样的行为为世俗所不容,你难道要她和你一起被千夫所指,众人唾骂吗?”
唐伯虎对此的回应是一声饱含犹豫与纠结的长叹。
文征明又乘胜追击道:“依我看,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你还不如先与她分开,待翻案取得官位,娶得一位贤淑大度的淑女后,再纳沈氏入门。这样不是两全其美吗,既不辜负她的情谊,又成就了你的志向。”
唐伯虎又是一声叹息,他念叨道:“让我想想,让我再想想……”
月池已然不想听下去了,谁知她刚一转身,就看到了面色苍白,泪痕未干的沈九娘。她见月池要叫,忙急急掩住她的口,带她一起回到了她的房间。
刚一进门,月池就看到了久未见面的莺儿与她正在收拾的包裹。她看向沈九娘:“您打算要走。”
沈九娘露出一个惨淡的微笑:“我离开群芳阁本就是为了帮唐先生度过难关,他现在已然前途无量,我何必在这里耽搁他呢。”
月池有心想安慰她,可无论怎样的伶牙俐齿在冰冷的现实面前都显得是那样的单薄无力,她只能拉着沈九娘的手道:“沈姨,多谢您这些天来的照顾,李越日后必当报答。”
沈九娘笑中含泪,她又从莺儿手中接过一个包裹来,对月池道:“你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这里面是我为你做得一些衣物,应该足够你穿一阵子了。”
月池接过道谢,又送沈九娘与同样目光恍惚的莺儿离开。随后,她就深吸一口气,三步并两步冲到书房,对这一屋愕然的人道:“不必再愁了,沈姨已经主动离开了。”
“什么!”唐伯虎霍然起身,步履匆匆地追了出去。然后,不出月池所料,他在两个时辰后,一个人失魂落魄地回来。月池见状是既生气又是怜悯,她忙替他煮了一碗粥,可他只吃了几口就回到书房枯坐。他的几个朋友因为尴尬早早就离开,而月池也情知,这一关谁说都没有用,只能让他自己勘破,于是她也并未多言。师徒俩就这般食不知味地过了一日。谁知第二天,异变就发生了,一行人气势汹汹地来到了桃花庵。
唐伯虎一见领头那人就不由惊诧道:“方公子,您怎么来了?”
方御史之子哼了一声:“这就要问你的好徒弟了,给我搜!”
一声令下,仆人们就如猛虎下山一般冲进各个房间,开始搜查。唐伯虎与月池都有些生气了,唐伯虎皱眉上前道:“您这是何意,无缘无故,如此妄为!如再不住手,我就要到方御史面前去评理了!”
方公子狠狠剜了月池一眼,恼怒道:“家父怕是活撕你的心都有了,你送上门去,正是自寻死路。”
从他一进门来,字字句句都是指向她,月池不由开口道:“方公子,是否有什么误会,在下这些日子一直闭门读书,自问并未有任何得罪您或贵府的地方。”
“是吗?”方公子正要说话,就听仆人来报,“少爷,找到了!”
月池定睛一看,他手中拿得是一块头巾,正是沈九娘昨日递给她的包裹中的一件。因着忙着看顾唐伯虎,所以她并未细看。唐伯虎见状嗤笑道:“一块普通的头巾而已,也值得您这般兴师动众吗?”
方公子冷笑一声,接过头巾来回翻开。月池只见他将头巾翻到反面,死盯着一个角目不转睛。她忽而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果然,方公子猛地将头巾掷到她面前,怒不可遏道:“姓李的,真没想到,你竟是这种恩将仇报,恬不知耻之人,铁证如山,你还有什么话说!”
月池拿起头巾仔细一看,原来在头巾反面的一角处,竟用同色的丝线绣了一个小小的“筠”字,不仔细观察,根本看不出来。她是万万没想到,这等嫁祸手段居然能被用到她一个女人身上。而根据方公子的神情,这个名字带“筠”的女子应该是他的姐妹。
月池正打算开口解释,方公子却没有再听下去的意思,他一挥手,几个身健体壮的奴仆立刻将她和唐伯虎绑起来,为了防止他们吵闹,还往他们的嘴里各塞了一块布料。
方公子咬牙道:“我们家丢不起这么大的人,你们要忏悔求饶,还是到家父面前去说吧!”
语罢,他们就被押上了马车,带去了方府。月池一路被推推攘攘走过熟悉的亭台楼阁,昔为座上宾,今为阶下囚,人生的际遇总是这么无常的吗?她与唐伯虎对视一眼,眼中俱是无奈。他们被直接带进了内堂,刚一进门,就对上了面色铁青的方御史,瞧他们的眼神如同盯着两个死人。
饮冰心誊自孤清
群芳阁中,沈九娘揽镜自照,看着重新妆点一新的自己,却淌下了两行清泪。她早知道,早知道以自己的身份不可能入唐家的门庭,可当这一天真的到来时,她还是忍不住心如刀绞。“不要再想他了。”她对自己说,“就把他当成年少时的一个梦,人只要无愧于心就够了,若贪图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得到的只能是痛苦。”
她正恍惚间,就听到门外妈妈的呼唤:“九娘,快出来,这么多天不见,你也不与姐妹们叙叙旧!”
沈九娘苦笑一声,推门出去,正碰兴高采烈上楼来的莺儿。她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对莺儿道:“新簪子很好看。”
这本是再寻常不过的一句话,可谁知莺儿听了之后却脸色大变,惊慌失措,甚至立时就将簪子拔下了藏到身后。沈九娘一怔:“你这是怎么了?”
沈九娘本以为八成是莺儿一时糊涂,偷了东西,谁知再三逼问之下,她闯下的竟是比这更严重十倍的祸患。知道真相后的沈九娘,一时头晕目眩,指着莺儿的手指都在颤抖。
莺儿毕竟是个小丫头,为着钱财做出这等事,已是吓得瑟瑟发抖,此刻更是抱着沈九娘的腿哀求道:“娘子,娘子,求娘子饶了我吧。我愿意把他给我的钱都献给娘子,那姓唐的薄情寡义,您不能为一个负心汉辜负我们这么多年的情义呐!”
九娘咬牙道:“黑是黑,白是白,岂能因私情而眛良心,即便唐相公对不起我,李小相公又何辜呢?你让开!”
说着,她就叫人来把莺儿押住,又向鸨母以莺儿私当首饰的名义告假出来。刚到桃花庵,眼见一片凌乱,九娘便知大事不好,于是又急匆匆向方御史家赶去。只是真到了方府时,她心底却是一片茫然。她乃娼妓之身,御史老爷说不定连门都不会让她进,更何况口说无凭,她要怎么说动盛怒的方御史呢?
正焦心间,她脑海中蓦然浮现出月池说过的话语——借势而为。她不行,并不代表其他人不行。于是,她打定主意,速速赶往府衙。谁知又被衙役拦在门口,她正与衙役纠缠时,就见曹知府正送另一人出门来。
沈九娘如见菩萨亲临,当下大喊道:“知府老爷,知府老爷,求您救救唐解元吧!”
曹知府与他身旁那人一听唐解元,便齐齐看过来,沈九娘因而才有上前陈辞的机会。她连头都不敢抬,极力平复心绪,磕磕巴巴地将她的丫鬟因收人钱财,嫁祸唐伯虎与李越的事和盘托出。
说到最后,她已是语无伦次,泪流满面:“贱妾适才赶去桃花庵,那里、那里简直是……他们一定是被方御史派人抓走了,求府尊救救他,救救他吧!”
曹知府闻言也面露急色,不过他不敢擅作主张,而是看向身旁之人请示道:“钱公公,您看?”
沈九娘只听到一把尖细的公鸭嗓:“唐伯虎为谋上进,赶你回到妓院,你就不怨他吗,竟然为他连府衙都敢闯?”
沈九娘一惊,她抬头看到一个干瘦的老头,穿着一件织锦斗牛服,头戴一顶竹丝为胎的钢叉帽,面白无须,竟然是一个太监。能让一府主事如此礼遇的,必是个大太监。她要小心应对,不能给唐相公招祸。
钱太监见她久不言语,便哼了一声:“说话呐。”
沈九娘如梦初醒,她定了定神道:“贱妾来不是因他出钱,走也不是因他撵人,尽意在我,何来怨怼。只是,唐相公与李小相公真是被冤枉的,还请公公与府尊主持公道。”
钱太监道:“难怪人说‘英雄每多屠狗辈,侠女从来出风尘。’那就去方御史家的宝地走一遭,咱家此来一为公务,二就是应王大铛【1】的嘱托,来瞧瞧江南第一才子及其高足。既如此,再怎么样,也得见一面再说。”
于是,一群人浩浩荡荡入了方府,想要通报的仆从都被钱太监命人掩住了嘴巴,就连曹知府都被他示意噤声,两人就这般悄悄立在内堂窗扉外,细听里面的动静,入耳的是一个清越的少年声。
“……并非晚生存心狡辩,而是诸位给出的作案动机全部都立不住脚。如是我李越存心想攀龙附凤,我也不会找上您家。您的刚正不阿,清明正直,杭州府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如是我做出司马相如那等轻薄之举,您必不会像卓王孙一般轻松放我一马。再者说了,家师与曹知府交好,曹知府家的千金也正当妙龄,我若想走捷径,大可让家师与向曹知府求亲,何必铤而走险。”
“至于方小姐看中我,私相授受,更是无稽之谈。小姐是您与夫人的掌上明珠,正当嫁龄,相信您与夫人也正在为她挑一位如意佳婿,天下好男子何其多,小姐岂会看上我这么一个无才无德之人。退一万步讲,假如方小姐真的看中了在下,她大可向您与夫人暗示心意,何苦要做出这种有辱门庭之事。”
钱太监听得挑挑眉,又听到方御史的质问声:“巧舌如簧,那小女妆匣内的情诗与你手中的头巾又如何解释?”
“贵府深宅大院,如真是小姐与我私相授受,那必有中人,请方御史您找出中人,查问清楚。我与小姐相见交换信物,究竟是何时何地,又说了何话做了何事。如有我或小姐不在场的证据,那真相不就一目了然了吗?不过……”
他拖长了调子,钱太监不由竖起耳朵,方御史也追问道:“不过什么?”
里间传来一声嗤笑:“不过也不必如此麻烦,这等浮艳诗句,怎有脸面来冒充我的作品。‘一曲临风值万金,奈何难买玉人心。君如解得相如意,比似金徽更恨深。’【2】晚生倒以为,苍蝇附骥,捷则捷矣,难辞处后之羞;萝茑依松,高则高矣,未免仰攀之耻。所以君子宁以风霜自挟,毋为鱼鸟亲人。【3】还请您明鉴。”
钱太监也是上过内书堂的人,一听即明。苍蝇附在马尾上,萝茑缠绕松树,固然能够达到高远之处,只是自身无能,全部依附于人,实在羞耻,所以正人君子宁可独面风霜,也不可像鱼鸟等宠物一般亲近于人。
小小年纪,竟有这样的志气,实在是难得。想到此处,他不由推门入内道:“方御史,依咱家看,就不必再审了,岂不闻‘莫道谗言如浪深,莫言迁客似沙沉。千淘万漉虽辛苦,吹尽狂沙始到金。’”
唐伯虎闻声回头,一见是他与曹知府立时就放下心来。唐伯虎显然是认得钱太监的。他姓钱,名能,是女真人氏,家中有兄弟四人,于正统四年一齐入宫。四兄弟在宫内都混得十分风光,钱能更是其中的佼佼者。
他先为御用监太监,接着又在云南做了十二年的镇守太监,后又被宪宗皇帝调到顺天府担任守备太监,一直任职至今,在这南边一块的地界,堪称一跺脚地都要抖三抖的人物。听他话里的意思,是说清白之士就如沙里淘金一般,终有一日会洗脱污名。这不就正说明,他是相信他们的吗?
他刚舒了一口气,就听到沈九娘的声音:“放我进去,放我进去!伯虎,伯虎,你怎么样!”
唐伯虎大惊,他忙努力地挣脱绳索,往外探去:“九娘,我在这里,我没事!”
钱太监闻言挥了挥手,鬓发凌乱,面带惊惶的沈九娘就这般冲了进来,一见唐伯虎就再也止不住泪水。月池略一思索,便对钱太监与曹知府道:“多谢二位肯从我沈姨之请,为我师徒二人洗刷冤屈。”
什么!唐伯虎不敢置信地看向九娘:“九娘,你、你,你怎么这么傻啊……”
沈九娘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钱太监又惊又喜地看了月池半晌后,方对方御史道:“王大铛特命咱家来,瞧瞧这李越是否名实相副,堪为东宫近臣。说句实在话,咱家领命时心下还在嘀咕,京中物华天宝,什么样的人才没有,何须到咱这南边来。结果一见之下,咱家方知,江南毕竟为膏腴之地,钟灵毓秀,人杰地灵。”
这话的意思已是十分明显了,以至于连所有人都震惊得说不出话来了。不过在震惊过后,曹知府是狂喜,徒弟若做了东宫伴读,师父难道还会沦落在外吗?唐伯虎与月池是忧惧,以女子之身如何能登庙堂,一旦被发现可是株连九族的死罪!
而方御史父子则是一片茫然了,事实上,他们在听了月池的陈辞之后,就觉恐是另有隐情,钱太监的这番话更是让他们回过神,以李越的资质,飞黄腾达指日可待,他何必在这个节骨眼上做出这等糊涂事,怕是有人因着争权夺利,想拉他下马。
方御史是生性耿介,可不是浑然不通世情,否则也不会坐到今天的位置。他想通关窍后,便命人解开月池与唐伯虎的绳索,长揖致歉道:“是老夫误听谗言,冤屈了二位,还望二位宽待一二。”
月池与唐伯虎对视一眼,唐伯虎忙扶起方御史道:“御史乃正人君子,哪里会想到有人使这种鬼蜮伎俩,此事怨不得您。”
双方就此你来我往了几句后,唐伯虎等人便提出告辞。正午的日光灼热,月池只觉双眼都被刺了一下,膝盖也有些酸软。曹知府见状,忙命人扶住他,一行人缓缓向府门走去。谁知,刚刚走到庭院处,身后又有人大喊着李越的名字而来。这时就连一直镇定自如的李越本人也不由翻了个白眼,这家人究竟是怎么回事!
她皱眉回头,一见来人却是一怔,约莫是个十来岁的女子,脸若银盆,双瞳剪水,容貌端庄秀丽,半偏的云鬓上斜插着银钗,上身着玉色比甲,下身穿柳绿绢裙。这通身的气派一看就是个大家闺秀。月池悚然一惊,这不会就是方小姐本人吧?
幸好,来人自报家门道:“小女、小女姓夏,乃是贞……不是,是方小姐的表姐。求求几位救救我表妹吧,我姨父要让她自尽!”
送走了唐伯虎等人的内堂显得既空旷又死寂,好半晌,方夫人才从一旁的暖阁中掀帘出来。她约莫四十岁左右,衣饰典雅,发髻整洁,只是这样一位端庄的夫人却是双目红肿,面色憔悴,连走路都有些颤颤巍巍,甚至还要丫鬟搀扶。
她对着方御史道:“现在真相大白,筠儿是被人嫁祸的,可以放她从祠堂里出来了吧?”
方御史长叹一声,他的胡须微微颤抖,仿佛一瞬间老了十岁。方夫人见他缄默不言,不由急道:“老爷,快下令放筠儿出来啊!她挨了那一顿板子,又被关在那又冷又暗的地方一整晚,水米未进,身子一定吃不消……”
方御史却听不下她的这些絮叨,他忽而拔高音量,没头没尾地来了一句:“我早告诫过你,溺子如杀子,你将她惯得无法无天,迟早会惹来祸患!”
方夫人瞪大双眼:“可是这次的事明明已经证明是有人诬陷,您怎么还在怪她……”
方御史同样吹胡子瞪眼:“她假扮丫鬟偷看外男是事实!不仅柔儿,就连府中的几个小厮都亲眼看到。如果不是她一直立身不正,不守妇道,怎会惹下如此滔天大祸,坏了她自己的贞洁名声,也污了我方家的门楣!这事闹成这样,已是瞒不住了……”
方夫人大惊失色:“怎么会!妾身已经勒令府内上下闭嘴了,不会有其他人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