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唐先生洗了脸,梳了头,这才慢悠悠地走过来,刚刚坐下,这才瞧见了坐在这里的月池。他先是吃了一惊,然后指着月池道:“你、你是……”月池万不曾想到这人会是这种反应,她忙道:“此身陷入酽寒中,英英玉立斗熛风啊,先生!”
唐先生做恍然大悟状,一敲头惊喜道:“是你呀!”
月池:“……”她又把愿当厨子来偿还船资的话说了一遍。
唐先生点点头,他看着桌上还冒着热气的赤豆酒酿露出笑容:“很好。那在下就却之不恭了。等等……这是你做的,那你刚刚一直在这儿?!”
他惊得跳起来,月池瞪大眼睛,僵硬地点点头。他面庞上飞快地泛起红晕,然后转头就跑。
月池:“……”这是怎么了,被踩尾巴了?
她不由将求助的眼神看向沈九娘,九娘掩口直笑:“他是知道自己刚刚仪容不整的样子被你瞧见了,不好意思呢。没事,我先把早餐给他送过去,他过一会儿就好了。”
月池连忙道谢,心下吐槽道,还害起羞来,大姑娘都没这么扭捏,有一颗少女心的风流才子,有人见过吗?
不过沈九娘一走,这倒是个好机会。月池开始与莺儿套近乎了,仗着自己皮相好,嘴甜,没花多少功夫就把这两口子的来路去向全部套出来了。不过,越听月池就越惊悚,刚刚那个有着少女心的男人真是她想得那个人吗?
莺儿叹气道:“我们是打算要回苏州去的,因为唐相公在外游历两年,将积蓄都花费的差不多了。我家娘子是打算偷偷拿出自己的家私来,替他在苏州寻一幽静之处置下房舍,让他能够安心作画,娘子也能够时时陪伴他左右。说实在,小相公,我家娘子心善,必定愿意替你出船资,你还是在这码头上找一艘船,让他们送你回家吧,我们其实根本再供不起人吃饭了。”
听到这里,月池实在忍不住了:“唐先生,不是唐解元吗,这年头,还有缺钱的举人吗?”
莺儿苦笑道:“那是以前,自出了那一桩事,谁还会搭理唐相公啊。”
那一桩,是哪一桩?月池还待细问,沈九娘却已然过来,对月池道:“小相公,他请你入书房一叙呢。”
月池只得辞了莺儿,又向九娘道谢。书房原来就是昨晚她歇息的地方。此时,唐先生虽仍面有赧意,却已然能举止如常,他先是致歉,又问月池接下来的打算。
月池则先下拜,跪谢他的救命之恩。唐先生忙让她起身,笑道:“举手之劳而已,何必行此大礼。”
月池直言道:“可在下听莺儿大姐所言,先生的境况却不似在下所设想的那么乐观。您想必也听说过我的事,我遭囚十余年,只是偶尔听人讲过,江南第一才子唐伯虎,以诗书画三绝名震天下。请恕我冒昧,不知您究竟是遇见了何事,还是说,我根本是认错人了?”
唐先生面上的笑意凝固了,几乎是一提及这件事,愁绪就似藤蔓一般爬上了他的面庞,他只说了一句:“我自然是唐伯虎,可是再不是以前的那个唐伯虎了……”
月池道:“我在最落魄的时候得先生搭救,心中感激涕零,先生如有什么难处,不妨说出来,在下或许能帮您想想办法。”
唐伯虎露出一个惨淡的笑容:“你不过一个小女儿家,自己可都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了,怎么能管得了我的事。”
月池不由莞尔:“那可未必,我虽流落在外,可到底是自由身,可那些害过我的人,前途可都是一片灰暗。”
唐伯虎调侃道:“冒着生命危险来报复的手段,可不适合我,我虽然也是众叛亲离,可到底还有九娘不离不弃。唐某还是很爱惜项上这颗大好头颅的。”
月池又好气又好笑:“您当然不需要拿命去拼,我之所以如此,是因为我的筹码只有一条性命,可是您不一样。您或许觉得,我费尽心机,要对付的不过一个恶霸,一个酸儒,还有几个身份低下的仆役,这些不过是您抬抬手指就能解决的事。可您得透过现象看到本质,真正压得我翻身不得的不是那几个人,而是他们背后的父权与族权。”
“父权与族权?这个说法倒很是新奇。”唐伯虎眨眨眼。
月池知道,这时是该展现自己见识的时候了,人与人之间,本来就是相互利用的。唐伯虎有钱的时候,她是打算向他兜售自己的厨艺,可是现在唐伯虎没钱了,她就得想办法表现自己其他的价值。否则,非亲非故,素昧平生,她凭什么要求别人收容她呢?
于是,她问道:“您愿意听听我的见解吗?”
唐伯虎笑道:“当然,愿洗耳恭听。”
世事机谋求愈远
月池思索片刻道:“上古时期,世人只其母,不知其父,可到了后来,随着农耕发展,男子因体力在家中所扮演的角色越来越重要,父权因此产生。父权即父亲对整个家庭的权威,您明白吧?”
唐伯虎点点头:“在下勉强识得几个字,大概能听懂。”
月池扑哧一笑,真是又幽默又风趣,难怪美貌如刚刚的沈九娘,都对他是一往情深。她忙道:“是我失言了,您别见怪。咱们继续说,可单个家庭难以生存,所以大家选择聚族而居,团结起来应对天灾人祸。但是人一多,如无规矩,就会生乱,所以家族便能依照嫡庶之别,辈分高低,来定尊卑秩序。父权因此扩大为族权,作为嫡长子的族长,能够在整个家族行使父亲一般的权力。上古时期,都是禅让制,可在夏启时家天下出现,天下为君主私产。家国一体之下,皇帝就是天下人之父,这下父权、族权甚至扩大到了皇权。”
唐伯虎此时早已无适才的戏谑之意,他颇有些惊异地看着月池,月池道:“皇帝为使江山稳固,必须稳固民心,所以不论哪朝哪代,都会讲究孝道,讲究孝顺,这就是因为孝顺与忠心实则紧密相连。这般代代相传下去,父亲的权威,族长的威严渐渐因国家的支持随着教育与传统固定下来。有整个国家作为后盾,就算是一头猪登上那个位置,也能压得人喘不过气,更何况我的生父也并非完全没有脑子。”
唐伯虎疑惑道:“可是、那你是怎么……”
月池苦笑道:“我也是在碰了壁之后,方想到解决之策,说来也简单,不过借力使力罢了。以族权压父权,以皇权压族权,这才在权力的倾轧中,找到了一条生路。”
她看着唐伯虎的震惊脸,不由笑道:“现在您相信,我能帮您出主意了吧。”
唐伯虎抚掌赞道:“是唐寅自负,小瞧了姑娘。早在听说姑娘的绝命诗时,我便十分地敬佩惋惜,未曾想到,姑娘不但诗才过人,就连见识也是这般不凡。不过,你遭囚十余年,这些都是谁教你……”
月池道:“您果然是目光如炬,我怎么能想出这些,这些都是我师父教我的。”
唐伯虎瞪大眼睛:“你还有师承。”
月池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对,是海外的一位仙人,名叫马克思。”
仙人都出来了,唐伯虎心知肚明,月池没有说实话,但他的确是个谦谦君子,既知她不愿多透露,也不会追问。他选择顺着她的话说下去:“也罢,这事压在我心头日久,那既然如此,就麻烦仙人替唐某想想日后该怎么办吧。”
世人所传唐伯虎,就只有三个主题:诗好,画好,点秋香。谁也没给月池说过,唐伯虎原来这么惨的吗?弘治七年全家死得只有他的一个弟弟,包括他老婆和他儿子都没了。他由一个富家子弟变成伶仃之人,然后在好友祝枝山的鼓励下参加科举,弘治十一年高中应天府乡试第一,这就是唐解元称号的来历。然后,他高高兴兴与一个叫徐经的人同行入京参加会试,结果这个徐经被给那时的事中华昶告发作弊,唐伯虎也因同他一起去拜访主考官程敏政的缘故牵连下狱。
这华昶还是唐伯虎的同门师兄,唐伯虎为此心寒不已,最后关了几天牢房,又审了几天后,判决终于下达。他被贬为了浙江小吏,永世不得为官。唐伯虎觉得遭受了奇耻大辱,不愿为吏,于是返回家乡。谁知因为这一桩事,续弦的老婆与他和离,同窗故友纷纷鄙夷,就连家里的仆人也看不起他。他一怒之下就外出游历,中途碰上了旧识官妓沈九娘同行。
他说到此处就闭口不言了,不过月池早已从莺儿的口中知道的一清二楚,现如今最糟的是,在过了两年逃避现实的游历生活后又被没钱的事实拉回尘埃。并且像唐伯虎这样的人,赚钱的法子有千千万,可是他有读书人的高傲,只怕不愿意折节去做。
月池委婉地问道:“那您接下来是打算去投靠您的亲友,还是去……”
唐伯虎摆摆手道:“男子汉大丈夫,岂能寄人篱下,我思来想去,打算卖画为生。”
月池看着这满地的画缸,道:“我看得出您的确很努力了。”
她心下松了口气,还好,还好,他还愿意卖画,能有这个想法,而不是死守气节,就有很多回旋的余地。更何况,这是唐伯虎的画,那可是……月池皱眉,她忽然想到了莺儿的那句话,以前他的画或许价值不菲,可现在他的名声臭了,就算画得再好,那些士人也不愿收藏。他或许只能将这些费尽心血的画卷卖给根本不懂行的俗人,说不定还卖不出几个钱。明珠暗投,美玉蒙尘,莫过于如此了。沈九娘之所以想着偷偷拿出自己的家私替他买房置业,恐怕也是因为不忍心她所爱慕之人的心血被这样糟蹋。
不过,即便已落魄至此,他面上却还有心思开玩笑:“怎么样,你那马什么师父能不能扭转乾坤,救我一救?”
月池挑挑眉:“待我今晚托梦问问他老人家。到时候,我们再谈。”
唐伯虎大笑出声,月池正要告辞时,他却叫住她道:“唐某如今虽不似过往,但也还有一二知交好友。唐某敢以性命担保,他们的人品都是值得信赖的。姑娘如不嫌弃,唐某便假称你是我的远方侄女,托他们帮忙,替你找一个好人家,把你嫁过去。就是不知姑娘你意下如何……”
月池转头回敬道:“您还真是,自己泥菩萨过江都自身难保了,还想着帮我打算。实话与您说,我情愿一生易钗而弁,也不愿讲究什么三从四德,做一个贤妻良母。与其让我嫁人,不如叫我立刻抹了脖子。您不必忧心,您是救困扶危,疏财仗义,我也不会无情无义,袖手旁观。再说了,还有我师父呢,总会有办法的。”
话虽是这么说,可被皇权判了上升入官僚阶层的死刑,就算是马克思真来了也回天乏术。月池思来想去,为今之计,就是想想怎么打理画店了。毕竟,解元公这类不通庶务的老爷,估计不怎么会做这种事。她开始动笔写策划书,有着前世的知识加上开起龙凤店的经验,她是轻车熟路,下笔千言。可当她真个写完大致框架后,望着墨迹未干的宣纸,她却又迟疑了。她有多不想嫁人,唐伯虎就有多不想卖画,哪怕享再多的荣华富贵也一样。的确,人为了活命的时候,什么事都能做得出来,可是在有选择机会的条件下,真的要毫无挣扎地低头吗?
月池这边陷入了沉思,而另一厢,唐伯虎却与沈九娘谈起了她的事。沈九娘道:“这位李小相公生得如宝似玉,妾身虚活了二十余载,还从未见过这么俊俏的孩子。按理说他应是出身不凡,可他又主动提出在船上做厨役,并且明知妾身的身份,却还愿意以姨呼之。这就又让妾身疑惑起来。”
唐伯虎干笑两声道:“这有什么好疑惑的,纵然一穷二白,也能腹有诗书气自华呀。至于称呼问题,真名士自风流,反而不似那些酸儒,计较繁文缛节。”
沈九娘看向他道:“这么说,您是看重他的学问与风度,这才愿意收留他。”
唐伯虎道:“这是自然。”
沈九娘又问:“那您与他谈了这么久,可知晓他的来历了?”
唐伯虎欲言又止,他想到刚刚月池斩钉截铁之语,到底还是把话咽了下去,改口道:“他是青阳县人士,家里靠种地为生。他现今还在读书,身上并无功名。”
沈九娘听闻道:“既然李小相公双亲尚在,不若我们还是劝劝他,然后委托刘大爷送他归家吧。他这般流落在外,若父母知晓,难免会日夜忧心。”
唐伯虎一惊:“万万不可!”一个姑娘家在外流浪这么多天,回去怕是只有被沉塘的命了。
沈九娘立时不解:“为何不可?他年纪尚小,依妾身看来,他对表姐之情,也只是因知慕少艾的缘故,回去有亲人宽解,想必他也能释怀地快些。”
只怕亲人非但不会宽解,还会直接把人弄死。可沈九娘所说句句在理,唐伯虎一时还真想不出借口来反驳。还是沈九娘瞧出他的着急,出言替他解围道:“还是说有什么妾身不知道,您却不方便说的隐情?”
唐伯虎点点头:“正是,九娘,并非是我对你存疑,而是此事还需她自己做主才好,我亦不好越俎代庖。”
沈九娘闻言道:“您是通情达理,明辨是非之人。如此不赞同,必是有您的理由,既然不便出口,妾身自然不会追问了。一切依您的意思行事便好了。”
唐伯虎听罢不由感动道:“善解人意,莫过于九娘了。”
沈九娘不由垂眸一笑:“油嘴滑舌,莫过于伯虎了。”
两人对视一眼,都轻笑出声。沈九娘替他理了理头发,温柔道:“好了,您先自己去看会儿书,我去给刘大爷他们叮嘱一声,毕竟船上多了一位客人,也得让他们知晓才是。”
唐伯虎握住她的柔夷道:“有劳九娘了。”
九娘刚出房门没走几步路,莺儿就上前道:“娘子,相公怎么说?”
九娘拉着她快走几步,方开口道:“相公似有为难之处,看来李小相公的家境尚有隐情。走吧,我们去和刘大爷说一声。”
莺儿睁大眼睛:“说什么,说李小相公要留下来长住了?”
九娘看向莺儿:“你这是什么口气。”
莺儿皱眉道:“娘子,婢子知道唐相公与娘子都是心善之人。要是唐相公还如以前一般,此事婢子是半句话也不敢说。可是,您也知道我们的处境的,今时不同往日了。我们自己糊口都勉强,怎么能再收留一个半大小子呢!”
孔明智激老黄忠
“低声!”九娘低斥道,“你安可如此无礼?”
莺儿道:“娘子恕罪,可是婢子说得是都是实话呐。咱们真的不能再多供一个人吃饭了,再说了,我已经……”
九娘急急道:“你已经怎么了?”
莺儿支支吾吾半晌,最后鼓起勇气道:“我已经给李小相公说了咱们这儿情况艰难,劝他家去了。”
九娘一时气闷:“你怎可如此自作主张,连唐相公的客人你都敢驱逐了!”
莺儿忙跪下道:“娘子恕罪,婢子、婢子也是一片好心呐。李小相公这般的人才,他家里人想必也是视若掌珠一般,既然如此,何不让他快些回家,咱们这儿也能减轻些……”
九娘斥道:“住口,你所说的这些,难道相公不清楚吗,还需要你来自作聪明,越俎代庖。手头虽紧,但省一省未必过不下去,待会儿你就下船,把我的金簪拿去当铺……”
“娘子!”莺儿还要再言,沈九娘却道,“你若再像今日多嘴多舌,我就只能将你再送回群芳阁了。”
莺儿立时掩口,不敢说话了。主仆俩渐渐走远,她们不知道的是,她们刚刚离开,月池就推开房门走了出来。此时船已然在河上航行,天边的霞光与船下的水色连成一片,浮光跃金,耀人心目。船体分开了水浪,带起层层涟漪,这波纹仿佛也泛进了月池心底。她静静倚靠着船栏良久,忽而幽幽叹了口气,随即就旋身,敲响了书房的门。
她推门入内时,唐伯虎正在看书,一见她来,方依依不舍地放下书册。月池偏头一瞧:“《水经注》?先生也对治水感兴趣吗?”
唐伯虎笑着摇头:“非也非也,天下奇山秀水何其多,只可惜不得尽观,只能看看这类书过过眼瘾了。你怎么此时过来了,莫非是已然有扭转乾坤之策了?”
月池不由莞尔:“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后知至。我还未了解您的想法,如何能扭转乾坤。”
唐伯虎歪头不解道:“想法,什么想法?”
月池直视他的双眼:“我想问您一个问题。您考科举是为了什么?”
希腊德尔菲神庙的铭文就是:“认识你自己。”而苏格拉底据此也提出了自己的观点:“未经审察的人生不值得过。”然而,即便这些哲学家以千年的时光来声嘶力竭地呐喊,还是有无数人浑浑噩噩地度过一生,特别是在如今这个儒家文化统治所有人头脑的时代。高尚者希翼治国平天下,卑下者则想着升官发财死老婆。但月池总觉得,唐伯虎是不一样的,能画出那样的画,此时还在看《水经注》的人,他的内心诉求应该是与普罗大众之间存在差异的。
唐伯虎只觉她的目光似利矢一般,穿破他身上的重重铠甲,直射入他心房中最薄弱的一处。才思敏捷如他,对于这样一个简单的问题,竟然怔愣片刻方回答:“我自然是想金榜题名,造福百姓……”
月池挑挑眉,又问道:“既有如此大志,为何年少时不去,反而要等到而立之年。”
“这……年少轻狂时,一心只想着游山玩水,放歌纵酒。”唐伯虎又一时词穷,叹道,“谁知,天有不测风云,家道中落,亲人过世,我身为七尺男儿,自然该找一个正当营生,养活妻子与幼弟。我自幼苦读圣贤书,也存着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理想。这般想来,科举一径于那时的我来讲,的确是一条康庄大道。”
月池沉吟片刻:“那您是想通过金榜题名这条路径来造福百姓,还是主要想让家人安享富贵,顺便造福百姓?”
唐伯虎不忿道:“唐某岂是贪图富贵之人,我只将其当做路径罢了,功名利禄实际与我如浮云一般……”
结果在没了浮云时,却发现自己还真要靠这口风露续命。这些读书人总是如此,眼睛长在头顶,却忘了自己的双脚还没离地。月池心下虽这般想,面上却不动声色:“这样说来,科举做官只是您通往目的地的道路,如有其他办法能做到养家糊口,泽被黎民,您也一样能欣然接受了?”
“当然。”唐伯虎一口应下,又觉得有些不对,“可是,不做官怎么能行,不做官这些不就成了镜花水月一场空了!”
月池望了他一眼:“怎么不能,岂不闻命到亨通事事宜。康庄大道走不得,不是还有终南捷径吗?”
终南捷径是指唐时卢藏用的典故,其为入朝做官,隐居于长安附近的终南山中,因才名远播,最终被朝廷以高士被聘。唐伯虎目瞪口呆:“你是让我隐居,我哪里还需去隐藏,岂不闻穷居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再者说了,沽名钓誉,非君子所为。”
月池定定地看着他:“沽名钓誉非君子所为,那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如何。如果在拔刀相助时还能名利双收又如何?”
唐伯虎失笑:“你又在瞎说了,世上哪有这等好事。”
月池道:“您敢与我赌一把吗?”
唐伯虎一愣,只听月池道:“若是我赢,您就收我为入室弟子,将您毕生才学倾囊相授,若是不幸我输了……”
她掏出荷包,其中的银两与桌子相碰,发出清脆的声响:“这些就赔于您吧,也算是我叨扰您家的礼物。”
唐伯虎大吃一惊:“……你哪儿来的这么多钱?”
月池嗤笑一声:“我虽带不走龙凤店的万贯家财,但捎上一点路费还不算是什么难事。如何,您已然落魄到了极点,信我一次也不会有什么损失,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放手一搏。”
她的眼睛不似寻常女子圆圆的杏眼,而是眼尾微微上翘的凤眼,以唐伯虎多年纵横风月场的经验,此类明眸当妩媚多情才是,但出奇的是,她让人联想不到一丝脂粉气,有的只是刀锋般的锐利。可即便如此,相信一个韶颜稚齿的小姑娘还是让人心有疑虑。这种情感与改变现状的渴望、长久压抑的无奈纠缠在了一处,似蛛丝一般,无声无息间就将他的一颗心箍得动弹不得,进退两难。他这等天真烂漫之人,什么事都写在脸上,以至于吃饭时都是忧心忡忡。
他神色凝重,手中明明拿着的是筷子,可那气势分明同握着刀剑一样,而他手中的那碗米饭则变成了昏官污吏,是他们,正是他们让他声名尽毁,从此再也不能抬起头来做人!筷子与碗相碰,发出清脆的声响,汤汁溢出盅外,就如同鲜血从血管的束缚中挣脱。可这毕竟只是一碗饭一盅汤而已,他翻手之间就能让它们跌入尘土,可又能改变什么呢?在意识到这一点之后,唐伯虎的动作猛然停滞了,他就像一个漏气的玩偶,连脊背都渐渐佝偻起来。
沈九娘眼见他如此,担心不已:“您这是怎么了,若有什么烦心事,尽快说出来,妾身虽不能替您分忧,至少能宽解一二。”
唐伯虎对着情深义重的红颜知己,一时缄默无言。月池却忽而开口:“沈姨,我记得晨起见您时,您鬓边不是有一只金簪吗,怎么现在不见了,是不是不小心掉了。”
仿佛一记重锤击在鼓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唐伯虎动作一滞,不敢置信地看向沈九娘。莺儿心浮气躁,此时那里按捺地住:“你还好意思问,我们娘子的金簪就是……”
“莺儿!”九娘厉声喝止,强笑道,“是上面的宝石不小心掉了一颗,我瞧着不好看了,故而收齐了等着去首饰铺子补好。”
然而,唐伯虎何等人,话说到这个份上岂会不知来龙去脉,这就如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一般,他终于受不了了,眼中不由滚下泪来:“当真已然艰难到了如此地步了吗?”
沈九娘忙一边替他拭泪一边道:“相公,你别听莺儿这丫头满口胡沁,只是掉了颗宝石而已,不是当了,妾身真没当……”
她越是温柔贤淑,他就越是羞愧难当。沈九娘此时已然急出了一身汗了,她几乎是语无伦次地解释,希望能宽自己心上人的心,可唐伯虎实在听不进去了,他只是摆摆手,他胸腔中的郁气被强行挤压出来,大量涌入的新鲜气息让他的喉管都有些刺痛。他双眼发红,看向月池:“你真的有办法吗?”
来了,月池淡然道:“实话与您说,办法是有,不过毫无把握,勉励一试罢了。但是试一试,总比眼见着自己的女人当金卖银,却无计可施要好得多。”
唐伯虎只觉胸口一窒,抹了一把泪道:“我应该怎么做?”
“画一幅画即可。”月池凝视他,“画一幅李凤姐赴黄泉图。”
“什么!”唐伯虎霍然起身,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你说谁?”
月池抱臂看着他:“还能有谁呢,就是您想得那个。”
唐伯虎一时张口结舌,他心道,我想的那个,我想的那个不就正在眼前吗!这究竟是什么意思!
人情往复相牵系
这个疑惑同样存在于沈九娘与莺儿心中,特别是当她们看到月池与唐伯虎一齐进了书房,却好几个时辰都没有出来时,这份疑惑就达到了顶点。船上的刘大爷等人闻讯也来打听究竟是怎么了。
莺儿说话又快又利:“要我说,唐相公根本是病急乱投医,李小相公才多大年纪,咱说句不好听的话,那就是乳臭未干……”
刘大爷是这群人中最年长的那一个,是一个干瘪瘦小的老头。他人老成精,眼看沈九娘犹自半信半疑的模样,故意反着说话:“话可不能这么说,这么大的孩子的确无能为力,可万一这位小爷家里有手眼通天的人物呢?”
莺儿道:“刘爷爷,您走南闯北那么些年,从衣饰辨家财的眼力必是有的。您瞧瞧他那一身装束,充其量是个小康之家,若说是大富大贵,就算把我的眼睛掏出来,我也不信!”
最年轻的名叫虎子,就是下河捞了三次月池的那个,他体格健壮,肤色黝黑,闻言笑开:“那万一人家真的行,大姐你可得说话算话呐,我们这几个可都是证人。”
莺儿啐了他一口:“一边儿去,我们说正经的呢!”
一直沉默的那个三十岁左右的汉子,名叫谢全,他对沈九娘道:“娘子,俺是个老实人,不会说话,您别见怪。”
沈九娘忙强笑道:“谢大哥这是哪里话,您直说便是,妾身洗耳恭听。”
谢全道:“俺看唐相公八成是碰上扎火囤了。”扎火囤是俗语,即设局骗财。
沈九娘不由低呼一声:“可我瞧那孩子,实在不像那等人……”
刘大爷一双眼睛透亮:“您瞧见得不过皮相,难道还瞧得进肺腑,看出他的心是黑是白吗?依小老儿看,您还是去一旁听着,若什么不对,也能及时拉唐先生脱身。”
沈九娘攥紧帕子,双眉颦蹙:“可是……以前先生与人谈话时,我是从来不去打扰的,我这能找个什么由头呢。”
刘大爷眼珠一转:“这还不容易,小老儿这就让赵康,孙林两个去做饭,您端着吃的去,不就能顺理成章地留下了吗?”
沈九娘闻言松了口气,连连道谢。赵康、孙林本就是淳朴寡言之人,一听自己背负着这样重要的“任务”,连忙生火做饭,不多时就整治出了两碗阳春面。
沈九娘端着托盘,步履轻盈刚刚走到门边,就听到了月池的声音:“先生,您遭夺了为官资格,虽是被牵连之故,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您这样的人,实在不适合做官。”
沈九娘闻言杏眼圆睁,她性情温和,可龙有逆鳞,唐伯虎便是她心头最珍视之物,容不得任何人对他指摘。此时,就连沈九娘也对月池不满起来,她心想:他怎么能这么对唐相公说话,唐相公的才学天下闻名,他一个连功名都没有的小子,凭什么在此大言不惭!
她正要推门进去,唐伯虎却先发作了,他道:“唐某敬佩你小小年纪就有如此胆识,再加上实在是走投无路,因而才请教于你。可你不能因此就耍弄唐某。你问了这都几个时辰了,从成化年间问到现在,还尽问一些朝中官员无关紧要的私事,恕在下才疏学浅,实在不明白,这些芝麻大的庶务能有什么用!”
月池的声音依旧不徐不疾,她温言道:“小子并没有折辱您的意思。您才华横溢,仗义疏财,品行正直,又幽默风趣,只怕普天之下,百年之内都难有您这般的风流人物。可您要明白,当官不止靠得是学识,在官场,世事洞明为大学问,人情练达乃真文章。我先问您,可曾了解过朝堂中有几股势力,可您说朝中分为武官与文官,文官中又分内阁、六部与都察院。那时我便知,似您这般的坦荡君子,只怕对人事格局不甚用心。”
唐伯虎皱眉道:“什么人事格局?”
月池道:“听您适才所述。当今陛下虽为边塞计,提升总兵的权力,命其总揽辖区军务,可是那毕竟是边塞,能够动摇整个大明江山的人物还是在京城。我大致划分了一下,朝中的势力分为四股,文官、宦官、宗室与外戚。”
唐伯虎立时不赞同了:“宦官外戚不过是些跳梁小丑罢了,哪里算得上什么人物!”
月池叹道:“您不喜欢吃猪肉,天下就会不杀猪了吗。即便您丝毫不将宦官与外戚放在眼底,他们照旧能左右朝廷大权。您自己也说了,司礼监可以直接颁发中旨,甚至不必经过内阁。至于宗室与外戚,一个仗着皇帝,一个仗着皇后,同样不可小觑。至于文官之中,您先听听我所记的有无错漏,内阁三阁老分别是徐溥、李东阳与谢迁。徐公年迈,性情温和,经常替人遮掩过失,李东阳多思善谋,心思缜密,谢迁则持重善言,调和群臣。从他们的年龄与性格来看,身为一朝宰辅,他们执政以稳为主,虽然愿意造福黎民,但不会期望闹出一个大新闻震撼朝野,所以内阁这条路子,非但走不通,我们行事时甚至要避开内阁,直达天听。”
她说着在札记的内阁上画了一个叉。此时唐伯虎与沈九娘心中都已然隐隐觉得事情恐怕不是他们想象的那样,他们还未想明白,就听月池又道:“接下来是七卿,吏、户、礼、兵、刑、工六部及都察院,
其首脑人物即所谓七卿。而与李凤姐之死直接有关系的就是刑部、都察院与吏部。”
“等等。”唐伯虎打断道,“刑部与都察院主管此事也就罢了,为什么还有吏部的事?”
月池道:“您还记得,我下午与您说得吗,皇权不下县是千百年的常例,只有当出了命案时,才会惊官动府。一县的主事宁愿自己的辖区出一百桩窃案,也不愿意这里死一个人,因为一桩命案既要到刑部备案,又会影响今年的吏部考评。您说,他为了考评高一点,保住自己的位置,会做什么?”
唐伯虎思索片刻道:“人过世的消息是板上钉钉,他若想隐瞒只能去行贿,可是,这也不能改变什么呀。吏部马尚书为人耿介,从不贪污受贿。”
月池挑挑眉:“他能管住自己,可未必能管得住手下的人,再说了,正是因为性格耿介,又掌官员升迁,才会树敌众多,人人都想拖他下马。”
唐伯虎悚然一惊:“这么说来,你是想让我去找马尚书陈辞?”
月池摇摇头:“只是猜测而已,梅龙镇县令到底做了什么,我们全无真凭实据,能拿什么去陈辞。再说了,这些只是明面上的关系而已,同乡、姻亲、师门桩桩件件都是联系。有的时候牵一条绳子,就能抓起一串的蚂蚱。此事不该我们去做,而应该是科道官员去,他们有风闻奏事之权,只要觉得不顺眼,就能直接弹劾。”
唐伯虎一听科道官员之事,就沉下脸来,月池偏头看他:“我知道,您是想起了被同门师兄华给事中告发作弊之事。可您想过没有,华昶与您师出同门,而他也不过初出仕途,是谁给他的胆子,让他冒着陷害同门的名义去告您,还有当时的学政程敏政?”
唐伯虎哼了一声道:“他怕是嫉贤妒能,又想做出一番大事来……”
月池点点头:“或许他是出自这样的原因,做出了这样的事,可事情发展到了最后恐怕就不是一个小小的给事中能左右的了。同样被关进牢房,程敏政还比您晚关几天,可他一出牢房就过世,您却活蹦乱跳只是被除名,您就不觉得奇怪吗?程敏政是帝师,他的岳父是大学士李贤,亲家又是都察院右副都御史,在牢里非但没受什么照顾,反而还死得这么快,说没有蹊跷,您信吗?”
唐伯虎只觉额上沁出密密的汗珠:“你是说,他们想对付的其实是程先生,我不过是……”
“是一个靶子。”月池道,“您的高调与名声让他们轻易选中了您来充当这个角色。这桩前车之鉴一方面证明了文官内部并不是一块铁板,我们有可以操作的空间,另一方面也提醒我们要小心谨慎,最好使用化名,才能避免仇家上门。”
沈九娘听到此处已然是呆若木鸡,她万万没想到,竟然能听到这样一篇话来。这已经不是寻常十几岁孩子能有的见解,若非多年在权力场中耳濡目染,不会仅凭唐相公的口述,就能看到这个地步。
唐伯虎不解道:“仇家,化名……做什么?”
“先打探消息吧,就从梅龙县令与池州知府的关系网入手。”月池心知肚明,她能够在龙凤店中随机应变,大获成功,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她有足够的时间与机会摸透其中每个主体的性格与想法。可现在要动手的地方一下子变成了大明官场,如果没有足够的信息,判断与决策一定会出现偏差。
她看向唐伯虎,解释道:“如果一次拉七卿中的三位下水,风险太大了,我们还是得精确一下,到底将李凤姐之死归在谁的头上比较稳妥。只要这事闹得够大,被选中的那个倒霉蛋地位够高,身上的筛子够多的话,自然会引起一场大纷争,就如同您那年的科举案一样。而我们就能趁着鹬蚌相争,拿到我们想要的东西,至于是多是少,就看天命了。”
唐伯虎大为震撼,攥紧手心,他愁眉不展:“可是,这等密事,能去哪里打听呢?”
月池奇道:“您不是还有几个朋友的吗?”
唐伯虎哽了哽道:“有道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他们,实际与唐某一样……丝毫不关心人事格局……”
“这样的话。”月池蹙眉,“可就难办了……”
俩人正相对为难间,忽然听到了敲门声。沈九娘推门而入,她端面的双手微微颤抖,脸浮现出红晕,一见月池与唐伯虎同时目光灼灼地盯着她,不由语无伦次道:“妾身不是故意偷听你们谈话的,只是……妾身对唐相公是决计没有坏心的。妾此来,是想说,如果要打探这些,妾应该能帮上忙。”
月池惊喜地睁大眼睛,对呀,她是官妓,风月场中鱼龙混杂,消息只怕也是灵通异常了。
转处还藏玉线头
池州府中百姓大多遵循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规律。深夜时分,万籁俱寂中,只有打更人的敲梆子声时不时响起。静谧浓重的夜色被那一声嘹亮的“天干物燥,小心火烛”划破,可在瞬息间黑色的潮水又迅速聚拢,将这大半座城池都笼罩入沉沉的睡眠中。只留下一处欢饮达旦之地。
这里处处都是灯火,将金粉楼台照得如同白昼,脂粉香气顺着微凉的晚风飘来,吹得人心头都是一荡。更引人注目的是这里的谈笑声,年轻女子笑声既如蜜糖般绵软,又带着烈酒般的放肆,或老或少的男子声也夹在在其中。
打更人站在黑暗里,直勾勾地看着一辆华丽的马车驶入这温柔乡、风月场,他不由舔了舔嘴唇,心道:“要是能进去享乐一番,不知道能有多美。”
不过,他也心知肚明,以他的收入来说,娶个老婆都是勉强,更何况进这种销金窟了。他叹了口气,转身离开。与他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华丽马车上走下来的那几人,头上金饰,一身绫罗,腰坠美玉,一看就是身家非凡,难怪他们将将走到门口,老鸨与龟奴就似嗅见花香的蜜蜂似得围上来,前前后后地打转,将他们迎入包厢,又唤来好几个姑娘。
其中一个就是怀抱琵琶的沈三娘。沈三娘本以为这又只是一次寻常的陪客,可是,处处有意外,无巧不成书,惊喜来得就是这么突然。
酒过三巡后,就听其中一人赔笑道:“焦兄,不知在下前几日所说的那件事,焦翁那边可有办法?”
谁知,这位被称为焦兄的人笑道:“我叔叔说了,些许小事罢了,也值得去烦他,你们直接报一个自尽不就好了。”
开口的那位公子叹道:“并非是我们不想,而是那女子临死之前写了一首诗,正在那些好事文人中传颂,那些都是有功名的人,不能打不能骂的,我姑父因此还是有些担心,还请焦翁看在同乡的面子上想想办法,从中转圜。若嫌礼物过于鄙薄,姑父愿意再奉厚礼,以求个安稳……”
焦兄哼了一声:“难怪我叔叔说,那些南蛮子文人最是可气,王兄放心,你这般厚待,我焦某也不是无情无义之人,自当替你想想办法,不叫吏部那群人无缘无故找你们的麻烦。”
吏部?沈三娘只是粗通文墨,对此听得半懂不懂,有心想问,却又不敢开口,只得眼睁睁看着先开口的那位对着焦公子千恩万谢,车轱辘似得的好话不要钱地往外倒。终于,他们喝醉了,分别搂着姑娘回了房间后,沈三娘才借口更衣偷跑出来。
她才刚刚见到鸨母,鸨母就是大吃一惊:“你怎么不去好好陪焦公子,跑到这里来了!”
沈三娘赔笑道:“妈妈,焦公子已经由露华陪着去休息去了。女儿来此,有一事请教您老,这位姓焦的公子究竟是什么来头,看着好生气派,而其他那些同他同行的人对他也是毕恭毕敬的。”
鸨母重重拍了下大腿:“你是不是傻呀,都知道他来头不小了,你还不赶快抓住这只金龟,反而跑到这里来嘀嘀咕咕!”
沈三娘摇着她的胳膊道:“女儿是今日身上长了几个痦子,怕引得贵客不喜,所以才没有凑上去,这不是向您打听打听,下次好把握机会嘛。”
鸨母嗤笑一声:“还下次,做你的美梦吧,人家是京城的贵人,到此来要么是过路,要么是游玩,指不定明儿就走了。行了,既然长了痦子,就去睡觉吧,下次别浪费机会了啊。”
说着,她挥舞着桃红色的丝巾,一摇一摆地就走了。沈三娘无奈地一跺脚,只得回房去,将今日之事写到信封里,托人捎给有求于她的妹妹沈九娘。
在这封信到达时,月池、唐伯虎与沈九娘已然等了好几日的消息,其间他们也收到了不少的讯息,然而,结果却不尽如人意。月池虽然面上一如常态,心里却也渐渐地失望起来,是她想得太简单了,毕竟不是受过训练的专业人士,也不是特特抽出时间去探查,在这样的情况下,遇上关键信息本就是难于登天,因为听不懂而错过的概率也在八成以上。
太后的千秋节可就快到了,这样的时机千载难逢,难不成真要她如盲人掷飞镖一般全凭运气吗?她正暗自思索间,就见沈九娘步履急促地入门来,对她道:“小相公,我三姐来信了。”
月池身旁的唐伯虎急切道:“快拆开念念。”
谁知道听罢之后,月池原本有些沉重的心情立时翻转,果然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月池定定看向唐伯虎:“能与吏部官员打交道,必然是六部一院中的官员之一;对南方人蔑称,就说明是北方人;这个焦公子口称叔叔,那就是同族同姓。这样看来,只能是那一个人了。”
唐伯虎与月池同时脱口而出:“礼部右侍郎焦芳!”
月池不由莞尔:“真是万万没想到,最后这线竟然落到了八竿子打不到的礼部里。”
唐伯虎却皱眉道:“素闻焦芳此人,蛮横无理,不学无术,没想到还收受贿赂,真是无耻之尤。”
月池道:“先前不过听先生提过一嘴,还未曾请教,他究竟是如何个蛮横无理法?”
唐伯虎道:“他的名声,在士林中是臭不可闻。大学士万安曾说他:“不学如芳,亦学乎。”他听闻之后,嫉恨在心,竟然当众恐吓官员,说必是当时状元公彭华在背后中伤他,他若是当不上学士,就要在长安道上把彭华捅死。”
月池大吃一惊,在儒学如此兴盛的明代,竟然还有行事这么简单粗暴的官员,她追问道:“后来呢?”
唐伯虎无语道:“彭华因此日夜忧心,只得去求大学士万安,最后录他为侍讲学士了。”
“果然是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月池嗤笑一声,又问道,“那他如此仇视南方人,您可知道缘由?”
唐伯虎摇摇头:“我在京时,并没有听说他有这个毛病呐……”
“那看来,是您离京后出的事了。”月池灵机一动,“看这位焦公子的语气,似对吏部官员多有不满。对了,吏部尚书马文升是哪里人来着?”
唐伯虎奇道:“是他同乡啊,马尚书与焦芳均是河南人。不过,马尚书是今年才上任的,对了,前一任尚书倪岳倪尚书,似乎就是南方人!”
月池思索片刻道:“看来,马尚书并没有因为同乡之谊而与焦芳站在一边,反而秉承了前一任倪尚书的态度。那就是他了,他行事如此狂妄,睚眦必报,又为士林所不喜,我们若不趁机踩上一脚,简直是天理难容。先生,我们现在便可开始行动了。”
此话一出,非但唐伯虎,就连沈九娘也是紧张地看向月池,月池道:“您先写一封替李凤姐伸冤的文章,托您的朋友交给户部府仓大使。”
“嗯?”唐伯虎疑惑地睁大眼睛,沈九娘也不解道:“可是,小相公,刚刚不是在说礼部与吏部吗,这怎么又扯到户部了?”
月池道:“沈姨有所不知,户部府仓大使掌管朝廷供品购买,虽挂户部之名,却是由吏部铨选,多由吏员充任。以马尚书的铁面无私,这样的肥缺,他必定会选一个品行正直之人。”
唐伯虎已然明了:“品行端正意味着好打抱不平,他一定会被此冤情所打动,拿此稿回去向马尚书说明前因后果,届时就能告焦芳一个收受贿赂,隐瞒案情!”
月池摇摇头:“未必,焦芳的确厌恶马尚书,马尚书却不一定愿为这等小事与他斗个你死我活。况且,这在马尚书眼中,估计是一桩已经了结的案子了。我之所以找他,是因为他不过九品官,容易接触,同时他既是吏部的人,又挂着户部的职,能接触的大员也要多些。”
“不过这也不能完全保险。”她看向沈九娘,问道:“沈姨,您在这方面消息灵通,可知道哪个戏班或者乐坊中人与朝廷相连。”
沈九娘想了想道:“我的确认识几位,一个是我的同乡——苏州张梅谷,他擅长洞箫,他的朋友中有一个叫过云适,是唱昆曲的大家,听说非但技艺非凡,身上还有官职呢。”
月池挑挑眉道:“有官职的昆曲大家?那的确是了不得了啊。太后千秋,他们应该都有进京的机会吧。”
唐伯虎讶异片刻后,否决道:“太后?你想请太后做主,可是后宫从不干政,太后千秋大寿,也不会听此不祥之曲的。”
月池又摇摇头:“非也,非也,要听此曲的不是太后,而是另有贵人。您只管做关汉卿与吴道子即可,这些繁琐之事,不必您来操心。”
沈九娘道:“关汉卿可是戏剧名家,小相公莫非是还要唐相公写戏本?”
月池点点头,沈九娘闻言粲然一笑:“这可太好了,妾身终于有帮得上忙的地方了,妾身粗通音律,愿助相公一臂之力。”
“九娘,你对我的恩情已经很多了。”唐伯虎感激地握住她的手,沈九娘羞怯地摇摇头:“这都是我心甘情愿的。”四目相对间,脉脉温情流淌。
月池清了清嗓子道:“我还没说完呢,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这话一出,俩人面上都是通红,急急忙忙地松开手。月池抿嘴一乐,继续道:“先生也要抓紧动笔画画了,之前一直阻止您构图,是不知要往怎样的风格靠拢。现在看来,最好能以惊心动魄为佳。”
唐伯虎有些疑惑:“惊心动魄?”
月池一时有些词穷,她对这方面委实不是很擅长,只得搜肠刮肚道:“就是让人一眼看了,十分震撼的那种。”
唐伯虎若有所思,起身就开始踱步。至此,唐解元忙碌的生活就开始了。
倚竹双丝明玉细
莺儿与船夫们见此情景,都是满心疑惑,目瞪口呆。虎子年轻气盛,找了机会对莺儿道:“你们这全家是都中迷魂药了?”
莺儿心里也犯嘀咕,但嘴上却呸道:“你满口胡沁些什么呢!”
虎子被骂得一愣,不服气道:“本来就是嘛,要不是中了迷魂药,怎么三个人都忙到一处了。现下还要改变行程,往应天府去了,原来不是说要回苏州的吗。”
莺儿愈听心里愈火大,她一甩帕子:“要你管!”
说着她抬脚就走了,虎子一脸委屈地回了船舱,刘大爷见他道:“这是又去撞南墙了?”
虎子嘟囔道:“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刘大爷笑道:“我算是瞧出来了,这两口子都是吃了秤砣铁了心了,多说无益,是骡子是马,等让他们拉出来溜溜就知道了。”
虎子急切道:“那万一是骡子,不是马呢?”
刘大爷拍了他一下:“那你又能咋办,又不是你骑,你管得着吗,划船去吧!”
却说那厢,莺儿气势汹汹地走到门口,刚准备敲门,就听里间传来她家娘子的声音:“为何要写这周氏的事,周氏不是在生李凤姐的时候,就难产死了吗?”
月池的声音幽幽响起:“人死魂尚存,凤姐遭此苦楚,生身母亲岂能袖手旁观,她万一一直都悄悄跟着李大雄身边,睁着眼看着呢?”
莺儿不过是个小丫头,本来胆子就小,心里又存着疑影儿,当下就尖叫出声。里间的谈话声戛然而止,沈九娘快步出来,揽着她道:“莺儿,你怎么了?”
莺儿惊恐地攥着沈九娘的衣摆:“娘子,你们、你们究竟在做些什么呀!为什么,为什么要说这些神神鬼鬼的事情!”
沈九娘一时语塞,她回头歉意地看了唐伯虎与月池一眼,拉着莺儿就走了。月池与唐伯虎相对一时缄默,茶盏中的雾气袅袅升起,映得双方的面孔一时都有些模糊,月池捧着茶盏,看着水中碧绿的叶子缓缓开口:“先生不问我缘由吗?”
唐伯虎叹了口气:“九娘在此之前,一直生在闺阁,故而不明白也在常理,但是唐某,因知晓前因后果,自然还是能体悟几分。你想要你爹受到惩罚,是吗?大明律规定,其尊长谋杀卑幼、已行者各依故杀罪、减二等。你的母亲因他的殴打而死,因此你想让他为此付出代价。”
月池心下松了一口气,他竟然想到此处去了,不过也好,他若是全盘都看透,只怕就会罢手不做了。想到此处,月池不动声色地看向他:“先生既然如此想,不觉得我私心太多了吗?”
唐伯虎摇摇头:“为母报仇,人之常情。唐某虽不才,也愿尽绵薄之力。”
月池道:“巧了,我也亦是如此。”
唐伯虎心道,看来她真的想彻底与李凤姐这个身份割裂了,他随即道:“那唐某就再将这戏本改改。”
月池道:“劳烦先生了,先生才高八斗,所著之文炳炳烺烺,在加上沈姨协助,必能得到过云适的青睐。所售之银两想必也能维持一段时间的开销了。”
唐伯虎闻言眉头舒展,笑道:“正是,我终于明白,你所说的双赢之局是什么意思了。”
月池垂眸一笑:“先生真是知足常乐,这只是一点开胃点心罢了,大菜还没有上桌呢。您写与户部府仓大使的信也要稍作修改。不是替李凤姐伸冤,而是替她及其母各求一座贞洁牌坊。”
唐伯虎一怔:“牌坊?你、不是,李凤姐可不像喜欢这些死后虚名之人呐。”
“李凤姐当然不喜欢,死去元知万事空,要此浮名又何用。这个道理,您明白,我明白,可是那些士大夫,偏偏不明白。”月池沉沉道,“可是,人是无法与整个世道相抗衡的。老子有言:将欲去之,必固举之;将欲夺之,必固予之;将欲灭之,必先学之。我们只能顺着他们的想法,才能借助他们的力量来壮大自己。只要这个消息直达天听而已,至于什么途径与由头,都不重要。与此同理,画也是如此,您的画笔精墨妙,一派大家气象,我痴长这些年岁,从来没有如此接近地观摩这样一幅名作。但是,相应的,您的个人气象太浓烈了,只怕懂行的人,一眼就能瞧得出是您的手笔,那时只怕会惹出是非。”
唐伯虎为难道:“可是我……一时半会,如何能改得过来?”
“先生放心。”月池沉吟片刻道,“这些天,我也想了很久,终于想起一点曾经学过的知识,极恶与极善,极丑与极美,极明与极暗,展现于尺余画卷上,方能叫人人瞧了,都知其不凡。这是西洋那边的画法,不似我们中土之人的恬淡,不过试试新鲜物什,对您这样的大家来说,也是一次很好的尝试,不是吗?”
“这些,也是都是那个姓马的师父教你的?他还懂画?”唐伯虎一时愕然。
月池默了默:“当然。”
唐伯虎颇有些心驰神往之意:“真想见见他,与他详谈一次,必能获益颇多。你能帮我引荐吗?”
月池点点头:“乐意之至,就拿您中西融合的新作去做上门礼物吧,如何?”
唐伯虎大笑道:“一言为定!”
此间是相谈甚欢,另一处就是截然相反了,莺儿眼泪都要流下来了:“娘子,你是也中魔了不是,那个姓李的,摆明就是个骗子,要么就是个神棍!你们怎么能信他的话呢!”
沈九娘又好气又好笑,斥道:“不得无礼。如果我没猜错,李小相公应当来历不凡。他只是一时落难,才为唐相公所搭救。你不可胡乱揣测,若真开罪于他,只怕连我也保不住你。”
莺儿不屑道:“婢子实在想不出,一个整天只会光说话不做事的人,究竟能有多大的本事。他刚开始来,还说要做饭呢!现在就知道抄着手吃现成的!”
“闭嘴!”沈九娘这下是真的动怒了,“你知不知道,我们现在用得银子,都是人家给的,你怎可忘恩负义,大放厥词。”
“什么!”莺儿大吃一惊,“他、可他不是说自己没钱吗,他为什么会给我们钱用,娘子,你是不是被骗了?”
沈九娘无语道:“你以为最近捎信的钱是哪里来得,都已经花出去一部分,怎么会是骗我,至于为什么会给我们用,据说这是他与唐相公所定的赌约。”
“什么赌约?”莺儿急急追问,沈九娘道,“不关你的事,你只需要管好你自己的嘴巴就够了。”
“哦……”莺儿闷闷地应了一声。
这一船人就这般心思各异地向目的地应天府进发,就如这一系列的布置如齿轮一般相互磨合着推进。
在一个清朗的早晨,过云适一如往常一般,去他最爱的云梦楼吃早餐听曲。他坐在靠窗的位置,胭脂色的晨雾如少女的披帛飘荡在长江之上,两岸摇曳的芦苇与绿树则恰似少女浓密柔婉的秀发,而波光粼粼的长江本身则是美人粲然的面庞。晨风拂面,带来缕缕芬芳。
这让本就陶醉于其中的过云适更加心旷神怡,他拿起一块马蹄糕,正打算品尝时,就听老板朗声道:“各位老爷,小店今日新请来了一位昆曲新秀,他今日所唱得这曲儿也是闻所未闻的新词新调,还请各位老爷捧个场。”
新词新调?过云适眼睛一下就亮了,他目不转睛地瞧着楼下的台子,却只见一个黑小子和一个打扮简朴的妇人走上来。周围的这些老票友当即嘟囔出声来。大家都是有钱有闲的人,丝毫不给面子:“这云梦楼是怎么回事,连这样的村人都能叫上台来。”
“可不是,都长成这个样子了,还能是什么名角不成。”
“为什么连戏妆都不上?这也太外行了。”
大家齐齐叫倒好,就连过云适旁边桌子上的几位小年轻都开始窃窃私语起来。云梦楼的老板忙又站出来道:“各位爷,各位爷先莫急,这位小兄弟和他师母是因他师父重病,所以才来此希望赚点药钱,而小的也是在听了他们唱过之后,这才让他们上台,如果真是不堪入耳,小的再怎么样也不敢砸自己的招牌呀。”
“那还不快让他们唱!还愣着干什么!”一个汉子嚷道。
“是是是。”老板忙摸了一把冷汗,下台去了。
众人只见那村妇拿起笛子来,刚一吹奏,笛声风风韵韵,宛若绵言细语,仔细一听,的确不是任何熟悉的曲调。现场立时鸦雀无声。过云适不由抚掌笑道:“好本事,好本事。”不过,昆曲表演,伴奏虽然重要,可关键还是唱功,过云适凝神细看那黑小子,心想,瞧着不过十来岁的样子,不知基本功是否牢靠。
他刚刚如此想,那黑小子就开口了,唱得是:“青颜命薄只须臾,飘落君前软若无。今夜美人归界外,优昙莫问为何枯。【1】四行字是薄命的碑碣,半江水是断肠墓穴,再无人过荒凉畔。嗳莽天涯,谁吊梨花谢?可怜那抱悲怨的孤魂,只伴着呜咽咽的鹃声冷啼月。【2】”
低眉数曲语莺轻
过云适乍听之下,就惊为天人。无他,尽管昆曲从元末兴起,发展这么些年,在宫廷中也有一席之地,但加入其中创作的文人却是寥寥无几,以致昆曲的戏本虽多,却是良莠不齐,有些戏班子为了博得关注,甚至唱一些淫词艳曲来招徕客人。过云适爱曲,如唐伯虎爱画一般,然而,戏曲又与画作不同,巍巍大厦,非一木所支也,故而,他一直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万万没曾想到,他竟然能在自己常去的茶楼听到这样的绝妙好辞,不仅字字珠玑,清词丽句,而且情节跌宕起伏,引人入胜。这戏本与笛声实在是太好了,以至于他连这黑小子极为一般的唱功都能够忍受。他甚至一面用手指在膝上敲板眼,一面低声吟唱起来。
连过云适都是如此想来,其他票友为了词句与剧情也是勉强忍受下来,只是到了最后打赏的时候,几乎每个人都对端着盘子要钱的黑小子——即月池说:“拿去给你师父看病吧,让他好好将养,等他出来唱曲时,我们一定来捧场!”
“好好学啊,小伙子,你这个水平,实在是差一点火候。”
“你就没有别的师兄了吗,要不你去和你师娘吹笛子吧,下次换你的师兄来!”
“对对对,这个曲换个人来唱,一定能红的。”
月池对着一群热心观众,真是哭笑不得。不过戏还是得照演,她耷拉着头,抽了抽鼻子道:“多谢各位爷的赏,可惜我师父他老人家,恐怕没那个福气来为各位表演了。师父因为重病,嗓子已经倒了,师兄们因此全部跑光,我又这般的不争气……现在,师父唯一的心愿就是找一位真正的知音,把这个他耗尽心血所写的戏本子卖给他。”
此话一出,在众人唏嘘之时,楼上出来传来一声巨响,做村妇打扮的沈九娘惊讶地看到他们此次的目标人物过云适急急跑下来,连凳子摔了都顾不上。月池眼见他三步并做两步冲上前来,激动不已道:“小兄弟,你刚刚说得可当真?”
月池做吓了一跳状,磕磕巴巴道:“自然当真,不知您是?”
过云适忙理理衣衫,拱手一礼道:“见过这位娘子与小兄弟,在下姓过,名云适,想与二位谈谈这戏本子的交易之事。只要过某能拿得出来,多少钱都可以,还请您二位开个价吧!”
月池与沈九娘对视一眼,沈九娘福身一礼道:“多谢过先生的赏识,只是拙夫天生有副孤拐脾气,非得寻个知音不可,若过先生是真心想买,还请约上您的班子,与拙夫面谈为宜。”
过云适听到此话,反而更钦佩这位素未谋面的才子,当场一口应下,还约定了时间地点。月池不由暗自舒了口气,这事儿至此就算成了一大半了,只要这个过云适不是徒有虚名,团队平平无奇,这个戏本子就是他的了!
就在一切顺利时,异变却发生了,月池与沈九娘在按约定交给云梦楼老板租借场地的酬劳后,正准备离开时,有人却挡在了她们面前。如果月池在唱曲时抬头望望上面,就会发现,这几个人原来是就是坐在过云适旁边的几个小年轻。
最前的一个身着藕合色直裰,腰系一根浅蓝的丝绦,脚上着的是素履。月池并未抬头直视他的脸,可明代服饰等级森严,她凭这一身服饰打扮也猜出个七七八八,其应该是没有功名的读书人,瞧着年龄也不大的模样。怪了,拦住她们做什么?
她正思索间,沈九娘已然挡在她身前,警惕道:“不知几位爷有何贵干?”
这个年轻人道:“这位大嫂莫怕,某姓夏,请教尊夫高姓大名?”
沈九娘蹙了蹙眉:“敢问公子是何意?”
这位夏公子笑了笑,露出细白牙齿:“在下没有恶意,只是很久没有听过这样的好词好曲了,故而心生仰慕,这是在下的一点小心意,还请大嫂笑纳,如有机会,在下还想上门拜访,不知……”
“不好意思,我们得辜负公子的美意了!”沈九娘与月池异口同声,开玩笑,唐解元那么出名的人,一见面不就露馅了。月池飞快地将他给的几两银子塞回到他手中,开口道,“我师父是乐户之子,我们全家都是下九流,怎敢让公子屈尊上门。再说了,家师实在病重,若是不留神给公子过了病气,那我们岂非万死难辞其咎,故而实在是抱歉,公子请回吧。”
这位夏公子被这般拒绝,当下脸就有些挂不住了,但他修养应该不错,仍强笑道:“那至少将在下的心意收下吧。在下真的只是仰慕令师的才华,家母也很是喜欢昆曲,待令师病愈后,在下还想请令师为家母写一首贺寿辞,这就当作定金……”
月池仍然摇头:“这太多了,我唱得曲不值公子这样打赏。家师也没有再继续写曲的精力……”
沈九娘也是深施一礼,虽然嘴上说得很客气,可是意思却是很坚决。她们又不是真的卖唱的,既然实现了目的,现下就是要离开得越快越好,免得节外生枝。因着这个原因,二人都表现出迫切想离开的意思。夏公子身后的几位年轻人见状也有些不满了,其中一个上前来,对月池道:“我表哥明明是一番好意,你们怎么这个样子!他都不嫌弃你们了,你还推三阻四的,真是不识抬举!”
这声音娇嫩,甜如浸蜜,月池一怔,自己的手就被人抓起,面前这人又将那几两银子塞了回来。她不由愕然,情不自禁地抬头,一下正与眼前这个女扮男装的姑娘四目相对。这位姑娘瞧着也只是十几岁的年纪,生得眉清目秀,十分白净,只是不知怎么的,她先是惊呼一声,然后掩住口,退后一步,脸不过片刻间就如熟透的桃子一般。咯噔一声,银子掉在地上,还滚了好几周。不过此时已然无人去管了,与她同行之人忙上前扶住她,关切地问她怎么了。
而月池则立刻低头,拉着沈九娘拔腿就跑。俩人跑得气喘吁吁,确定没人跟上来时方松了口气,慢悠悠地折回临时租赁的房子中。因名声太大一直不敢露脸的唐伯虎在屋里已然等得心急如焚,待她们归来,忙一面替她们倒茶,一面关心道:“怎么样,没出什么事吧?”
沈九娘连茶都来不及喝,就笑得花枝乱颤:“前面一切正常,只是后来从天而降一桩红线,吓得我们李小相公魂不附体。”
“红线?”唐伯虎吃了一惊,月池无语道,“沈姨!”
沈九娘继续笑道:“妾读《三国演义》时,甄夫人即便披发垢面,也难掩国色,使得曹丕对其一见倾心。今日这事放在李小相公身上,原来也是适用的,你都涂成这个模样了,那个小姑娘竟然也对你一见钟情。”
“什么!”唐伯虎惊诧万分,这年头,女扮男装的姑娘还能遇到这样的桃花劫呐,他也开始调侃起来。
月池扶额道:“还是说正事吧。明天见过过云适之后,我们要往哪里去。”
唐伯虎想了想道:“还是回苏州吧,故土难离,叶落归根。况且,唐某的家族也在那里,还能替你上族谱与户籍,给你一个正式的身份。”
月池难得变了颜色:“这、这真的可以吗?”
唐伯虎笑着点点头:“族长原先是家父,现在换做了家叔,他亦有功名在身,在本地颇有威望,不过是一句话的功夫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