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白色幼虎打了个喷嚏,爪子搂住谢景行的衣领,被谢景行面无表情的扔到了床边的窝里。“铁衣。”谢景行道。
从外头掠进一个黑色身影:“主子有何吩咐?”
谢景行指了指地上的大氅。铁衣抽了抽嘴角,那是黑狮毛做的大氅啊,千金难寻,大凉的宝库里唯一一件黑狮毛的氅衣,就被人这么糟蹋?铁衣想为永乐帝掬一把同情泪。
“拿出去扔了。”谢景行开始宽衣。
铁衣木呆呆的捡起那件氅衣,道了一声是。谁都知道睿王最是好洁,寻常人不能触碰,这大氅被人蹂躏成了这副模样,想来谢景行也是不会要的了。而睿王穿过的东西也没人敢偷偷的留下来,铁衣仿佛看到银子在哗啦啦的流走。
方走到门口,却听到谢景行道:“等等。”
铁衣回过头,谢景行犹豫了一下,皱眉道:“算了,清洗干净收起来吧。”
铁衣一愣,随即欣喜地点了点头,托着那大氅飞快出了门。面上尽是欣慰,好啊,主子终于懂得不可骄奢淫逸了,这样最好,方能撑起整个大凉的未来。
……
定京城迎来了这个冬日的第一场小雪。
雪粒窸窸窣窣的铺了一地,雪白雪白的煞是可爱。进了冬,街道上的女子们便开始换上了绣着各种花样的袄裙,拢着各种绒绒的披风斗篷,倒是极为风雅。这样的雪天,手持一把油纸伞,踽踽独行,若是面如芙蓉,更觉风雅。
沈府里的西院,有人就站在院子跟前看着外头的飞雪。
“青姑娘也不进屋去坐着,这样在外头,仔细着凉,定京可不比柳州温暖,冬日里的风冷得很。”有人笑着说话,一袭鹅黄软云大袖衣,淡红如意百鸟裙,袅袅婷婷,梳着朝越髻,若是远远看去,还以为是哪家的二八少女。这人正是陈若秋。
那站在院子边的人转过头来,简单的雪青碧霞勾丝长衣裙亦是穿的清雅动人。常在青笑道:“柳州很少下雪,一个冬日也难得下上几回,定京这雪下得真可爱,才想好好看看。”
陈若秋笑了:“赏雪论酒是一桩雅事,青姑娘果真风雅。”她道:“日后若是青姑娘一直留在定京,看上几回便觉得无甚稀罕的了。年年都下,冷的慌。”
常在青但笑不语。她二人都是文弱清雅,似是出自书香世家的大家闺秀,一举一动赏心悦目,好似一双姊妹似的。陈若秋拉了常在青的手:“青姑娘就算是再如何喜欢这雪,也莫要在这院子里呆久了,省的进了寒气。屋里有暖炉,还是去屋里坐坐吧。”
常在青也不推辞,二人便携手进了屋。进了屋后,婢子给两人送上煮好的热茶。
陈若秋率先端起茶来抿了一口,笑着看向常在青:“我原先想着,咱们沈家到了这里,还少个姐妹与我分享这茶道精妙,可是一直找不见,如今你来了,我欢喜的很。”
“三夫人厚爱。”常在青也笑。
“青姑娘的性子讨喜,任谁都会喜欢。”陈若秋道:“我与你一见如故,便知道你是个聪慧又风雅的人。你与我说的这般投缘,却不知前几日与我大嫂说的如何?”顿了顿,陈若秋又感叹:“我大嫂出自将门,便是不懂这些茶道什么的,不过却是个心性率直的好人,不晓得有没有吓着你?”
这话便是有些试探的意思在里面了。常在青轻轻摩挲着茶盖,低眉顺眼的答:“大夫人人很好,也与我说了许多不曾听过的趣事儿。并未因为在青的身份而有所避讳,在青心中感激。”
“我就知道。”陈若秋点头:“你这般明理懂事,大嫂又爽朗直率,自然是能交好的……。青姑娘可曾见过大哥?”
常在青摇了摇头:“那日天色太晚,沈将军还未回府,我便先回来了,想着改日再去拜访也不迟。”
陈若秋笑的更深了些:“改日拜访也好,毕竟都是一家人,如今又都在定京住着,离得近,做什么事都方便得很。”
正说着,却瞧见外头有丫鬟拿着一封帖子进来,瞧见陈若秋也在,先是冲陈若秋行了一礼,随即将那帖子递到了常在青手中,道:“姑娘,这是门房送来的帖子。”
陈若秋目光闪了闪,笑道:“青姑娘才来定京不久,竟已经有了交好的朋友么?这样下了帖子邀约,不知是哪户人家?”
常在青打开帖子瞧了瞧,笑道:“三夫人想岔了,我在定京城认识的人便只有沈府的人,何曾有朋友。这帖子是沈大夫人下的。”
“大嫂?”陈若秋一愣,看向常在青的目光多了几分惊讶:“看来大嫂很喜欢你,原先大嫂住在府上的时候,倒极少见她给人下帖子的。”说罢又很为常在青高兴似的:“看来你们果真是一见如故的投缘,我这心里都有些妒忌了。”
常在青笑笑:“三夫人又打趣我。”
“这帖子的日子就是今日呢。”陈若秋顺着常在青手上的帖子一瞧,惊道:“青姑娘现在不过去瞧瞧么?”
“眼下……。怕是有些太早了吧。”常在青有些迟疑。
陈若秋笑着拍了拍她的手:“你这是做什么害羞?要知道都是一家人,你便当做是串门子就行了。况且以大嫂的性子,你这般推拉忸怩,反倒让她觉得不爽快,心中不喜,何必惹人误会?”
常在青瞧着那帖子,陈若秋继续道:“其实不瞒你说,我也是有些私心的。我想着若是你与大嫂交好了,日后同大哥大嫂之间解释误会也轻松得多。这些……还得仰仗你才是。”说着便叹息一声。
“三夫人千万别这么说。”常在青忙道:“沈家收留在青,在青心中感激。况且前些日子去见过沈大夫人,是个心胸开阔的人,想来不过是一时误会。我去便是了,若有机会,定会帮着解释。三夫人不必提我也会这么做的。”
陈若秋闻言十分欣慰:“我就知道你是个通情达理的。”她说话的时候,顺手就褪下手中一个镯子,硬是给常在青戴在了手上,常在青要推辞,被陈若秋按住手,陈若秋说:“这镯子并不值当许多银子,只是胜在做工小巧,我晓得你是个不贪钱财的,给贵重的便也不会收。这镯子你收着,今日指不定大哥也在府上呢,打扮的得体些去见大哥大嫂总不会错,总不能让人小瞧了常家吧?不为你自己想想,也要为常家想想。”
这一番话说的发自肺腑,字字句句都是为常在青考虑。常在青也没再推辞,只是道:“三夫人对在青的好,在青都记在心里了。”
“说什么呢,都是一家人。”陈若秋站起身来,瞧了瞧外面:“青姑娘先整理整理,我便不打扰了。趁着雪还未下大出门去,晚上方能回来的早。”她又细细叮嘱了伺候常在青的两个丫鬟一些事情,这才施施然出了门。
陈若秋走后,赵嬷嬷将常在青的帖子收起来,道:“小姐真的要去沈宅见那位沈大夫人?”
“见。”陈若秋一走,常在青的笑容就淡了下来,虽然还是温声雅意的,却仿佛换了个人般,并未有方才那般真诚。
“那位沈大夫人……。”赵嬷嬷有些犹豫。
“是个好人。”常在青坐在桌前,打开一小盒胭脂,在唇间抿了抿,胭脂的颜色极淡,这样浅浅的一层,便好似从唇中透出来的淡淡粉色,越发显得风姿绰约。
“好人啊,老奴这下可以放心了。”赵嬷嬷松了口气。
“是啊,”常在青对镜自照,却不知是在对自己还是对别人说:“我也放心了。”
外头,陈若秋回到秋水苑中,将暖炉揣在手里,一转头却是迎上了沈玥。
“娘,”沈玥道:“您这几日怎么老往那个常在青院子里跑?找了您好几次都不见了。”
“找我做什么?”陈若秋抚着沈玥的头,沈玥的年纪越发大了,虽然出落得花容月貌,可是眼界这样高,一直放着也是问题,总不能放着放着就是老姑娘了。陈若秋知道自己女儿心中恋慕的是定王,可是如今她哪里有法子让沈玥嫁给傅修宜?做个妾室的话,沈玥必然是不甘心的。沈万因为沈玥的亲事和陈若秋已经生气了几回了,陈若秋心疼女儿,沈万找到的那些高门子弟,陈若秋都想法子推拒了。
“绣坊里新出的衣裳花样,”沈玥道:“想让您给看看,哪个好看?”
望着如花一样的女儿,陈若秋心中一阵头疼,她道:“这些花样子有什么用,你已经生的极漂亮了。有功夫捯饬这些,倒不如学学西院的那人。”
“西院?”沈玥疑惑:“娘说的是那常在青?她有什么可学的?”
陈若秋摇头:“可学的多着呢,你若有她的三分本事,我也就放心了。”
罗雪雁是什么人,虽然待人热情,却绝非是见过一次就给人下帖子的性子。这般迫不及待的相邀,陈若秋与罗雪雁做了这么多年的妯娌,还是头一次看到。陈若秋知道常在青这人令人心中舒服又生不起敌意,不过这样就能让罗雪雁亲近,也实在是太出乎她的乎意料了。
但是,这对陈若秋总归是一件好事。
她点了点沈玥的额头,恨铁不成钢道:“总之,你日后多跟她学着点,比你瞧衣服的花样子有用多了。”
……。
沈宅里,谷雨一边给沈妙梳头一边道:“姑娘,就这么用夫人的名义给那个常家小姐下帖子,若是被夫人知道了,会不会出事呀?”
“用我娘的名义和用我的名义有什么关系?”沈妙淡淡道:“总归都是一家人。”
“可是姑娘为什么不用自己的名义呢?”惊蛰在一边擦桌子,闻言有些好奇。沈妙偷了罗雪雁的印章下了帖子让人送到了沈府,简直让屋里的一众丫鬟都惊掉下巴。若是冒充罗雪雁做别的事情便罢了,冒充罗雪雁去邀请一个并不见得有多亲密的小姐……。总觉得有些小材大用的感觉。
“我与她无甚交情,无缘无故的,请她来做什么。”
惊蛰和谷雨对视一眼,彼此都有些不知道如何接这话。对呀,沈妙和常在青之间又没有什么交情,犯得着偷了罗雪雁的印章给常在青下帖子么?当日常在青来拜访的时候,也并未见沈妙有多高兴啊。
沈妙垂眸,罗雪雁今日不在,便早些下了帖子为好,这位常家小姐,她总归是要单独会一会的。罗潭一大早就被支开了,整个府里只有沈妙这个能做主的人。
正想着,便听得外头有小厮来通报,说是常家小姐到了。
“这么快?”惊蛰有些惊讶。
沈妙微微一笑,有所求的人,自然是无论如何都掩饰不了自己的野心。从前看不清,是因为身在局里,并且对沈家的所有事情都不甚在意,今非昔比,她倒要看看,常在青的道行又有多么高深?
常在青被小厮迎到了沈宅的正堂里等着。婢子端来热茶,她不动声色的打量着沈宅。
沈宅和沈府不一样,沈府因为是老将军自来的府邸,风水颇有讲究,加之沈老夫人的习性,到底有些华丽花哨。而沈宅或许是因为沈信和罗雪雁都是练武之人,院子宽敞,正堂摆设也是方方正正,一看便是正气凛然。摆放的饰品虽然都简朴,可不知为何,竟然会有一种端庄威严的感觉,第一次来的时候常在青未曾仔细打量,此刻看来,却觉得不知为何身上都起了一层细汗,仿佛到了这个地方,整个人都会不由自主的变得正襟危坐了起来。
婢子们都自顾自的打扫,并未有人与她说话,常在青一向礼仪良好,断没有催的道理。直到等了茶都凉了,外头都没有人来的动静。常在青便拉住一个婢子,问道为何罗雪雁还未出来,可是出了什么事?
那婢子也是笑盈盈的,态度恭顺有礼,说去问问,一转头却没了踪影,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接连好几次都是这样,常在青也有些坐不住了。第一次见罗雪雁的时候,她也将对方的脾性摸得差不离,是个爽朗的性子,待人接物十分热情,何以这一次却会故意给人难堪?
第一次,常在青心里竟然有些没底。来来往往的婢子们好似在看她,又好似没有看她。她终于坐不住了,想要起身告辞,却听得有人自身后笑道:“青姨久等了,实在对不住,方才在屋里打湿了衣裳,重新梳洗耽误了片刻。”
常在青一愣,连忙站起身来,却见几个婢子跟着,沈妙从门外走了进来。
少女一身翠纹织锦羽缎斗篷,手里拢着个暖炉,进了屋大约是觉得暖和了,将斗篷脱下,露出里面的黛紫素绒绣花长袄裙,是极艳丽繁复的图案,偏偏用了这样沉重的紫色,难得的是,她却没有穿的半分老气,反而贵气逼人。那黛紫色衬得少女肤白如玉,娇小精致间却仿佛行走在九重宫阙,一步步含笑,富贵生莲。
常在青的脑子有一瞬间眩晕。
她见过许多人,也见过许多自言气度风采绝佳的女子,包括被陈若秋不动声色捧着的沈玥。可是只有这沈妙,能给她一种惊叹的感觉。那一日在罗雪雁身边还好,今日她一人独自出现,便直接抢了所有风头,让人竟有迫然压力。
“五小姐?”常在青目光掠向沈妙身后。
“不用找了,”沈妙微微一笑:“是我给你下的帖子,青姨。”
------题外话------
感觉陈若秋和常在青在一起的对手戏就是俩奥斯卡影后互相彪戏…。
娘娘:我就静静的看你们zhuangbility( ̄_, ̄)
☆、第一百三十五章
梦魇
“是我给你下的帖子,青姨。”
常在青一怔,有些不解的笑问:“五小姐这是……。”
“上回青姨来去匆匆,我倒是没有好好与青姨攀谈几分,青姨说好改日还会前来的,我等了许久,却没见到青姨的动静,只好自己先下了帖子。怕用我的印章不够妥帖,便用了娘的印章。青姨不会怪罪我吧?”
常在青瞧着面前的少女,她言笑晏晏,落落大方,竟是一点儿尴尬都没有。若是纠缠下去,反倒显得常在青斤斤计较了。常在青当即就笑道:“怎么会,五小姐相邀,是在青的运气。”说话间,却是不露声色的将沈妙又打量了一番。上回来沈府的时候,沈妙对她虽然不冷淡,但绝对算不上热络,甚至还有几好次失礼的地方。莫名其妙的忽然相邀,常在青的心里暗暗生了警惕。
“正堂里冷的慌,青姨还是去我屋里坐坐吧。”沈妙笑着站起身来:“离这也不远的,我实在受不了这冷风了。”
常在青便顺从的应了,待到了沈妙的屋子,沈妙让婢子上了茶水和糕点,火炉烧的旺旺的,将窗户开了一条小缝,这才将门掩上。屋里暖融融的,却又不至于憋闷。
沈妙将茶盏推到常在青面前,常在青笑着端了起来抿了一口,神色突然变得有些怪异。
“这是朱丹茶,味道苦的很,又涩,无甚香气,青姨大约是喝不惯。”沈妙微笑着解释。
常在青面色微微一顿,她被沈妙的这番动作弄得有些摸不着头脑。待客之道,自然是拿出最好的茶叶,何以用这般粗劣的茶招待客人,是为了羞辱她?可是沈妙的神情,却又好似不是这样。
“这茶水虽然苦涩,却对身体极好,冬日里喝了,能驱寒御暖,我爹和哥哥们都是练武之人,自来在冬日都喝朱丹茶,后来连带着整个府上都喝这样的茶。”沈妙看向常在青:“青姨出自诗书之家,大约是不喜欢喝这样的茶水的,可是我们武将家里,却没有那么多讲究了。”
常在青摆手笑道:“五小姐说笑了,常家也只是普通人家,这朱丹茶虽然苦涩,可是却对人极好,喝久了便也不觉得涩了。”
沈妙摇头:“勉强一时容易,勉强一辈子却难。”
常在青一愣,只觉得沈妙话里有话,不由自主的看向沈妙。
沈妙笑了笑:“说起来,听闻青姨如今住在沈府的,沈府的人对青姨可还好?”
“都很好的。”常在青笑道:“他们都很照顾我。”
“你与三婶志趣相投,想来应当是十分投缘的。”沈妙笑道:“三婶从来就喜欢舞文弄墨,当初三叔便是因为这个对她十分尊重。想来你也看到了,三叔对三婶有多好,整个三房里便只有三婶一个当家主母。”说着又叹息一声:“只可惜了,三婶没有嫡子,若是有个嫡子,便也不必如此忧心。”
常在青在沈府里呆了那么久,自然知道因为三房无子一事,陈若秋和沈老夫人几乎是日日闹矛盾。只是她没想到沈妙竟然会与她说这么一番话,沈妙毕竟是个未出阁的姑娘,与她说些三房院子里的事情总觉得有些尴尬。然而沈妙说话的时候神情自然,仿佛并不觉得这是一件不值得说的事,倒让常在青分不清沈妙究竟是早慧还是天真了。
“三夫人这般良善,日后定会子孙满堂的。”常在青顺着沈妙的话说。
“自来就爱将我们大房与三房相比,”沈妙端起茶杯,吹了吹面上的茶叶,笑道:“一个文一个武。院中又都只有一位当家主母,不过我们府上倒还好,至少有我大哥,我大哥也要到了娶妻的年纪了,过些日子便为他挑一门定京的好亲事,有了嫂嫂,再有了侄儿,这屋里也算是热热闹闹的。”沈妙似乎是有些得意:“可是三房里,却没有我们大房热闹。”
常在青先是觉得沈妙大约是孩子气,这是在和三房怄气,可是待听完整句话的时候,忽而似乎是想到了什么,面色变了变。
不错,沈信的府上,罗雪雁蠢笨直接,不会用心眼,后院本就干净,收拾起来也不难。可是她差点忘了,还有一个沈丘呢。沈丘是罗雪雁的嫡长子,年少有为,再娶一个有力的妻族,就算她自己不争不抢,也在无形中被压低了三分。
沈妙瞧见常在青脸色的变化,眸光微微泛冷。
前生常在青最后入住沈信后院,那时候沈丘已经不行了,沈妙嫁到了定王府上,整个后院中几乎没有什么可以成为常在青的威胁,这样顺风顺水,常在青怎么会不把握好机会。
可是如今却不一样,沈丘好端端的,一个健康的活生生的嫡长子在这里,常在青成为妻的可能就永远为空。
这一位爱计较的,清醒的衡量着利弊的女人,又会选择一条什么样的路?
她捻起桌上的糕点,笑道:“三叔真是可惜了,原先祖父还在的时候,似乎就说过三叔是沈家中脑子最灵的。仪表堂堂又腹有诗书,若是生个儿子,定也能与他一般聪明无二。可惜三房里却只有二姐姐一个女子,二姐姐如今也到了快要出阁的年纪,待二姐姐出阁了,三房里便只有三叔和三婶二人,实在是太孤单了。”
常在青本来心不在焉的听着,闻言却是心中一动。
说起来,沈信和沈万后院中的情况几乎是有些相似的。都只有一个女人,都是所谓的情种。只是说起来,沈玥比沈妙还要大两岁,沈玥即将出嫁了,三房无子,反而更是难得。
“青姨与三婶的性子肖似,神态却也有几分肖似,俱是温柔解语,又懂得许多风雅之事,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是一双姐妹。”沈妙迎着常在青有些试探的目光,不紧不慢的开口:“不过依我看,青姨比三婶更出色,因为……青姨更年轻。”
常在青的嘴角不自觉的扬了扬。沈府里的人拿她和陈若秋相比较,她也是知道的。都和陈若秋一样是文弱秀气的才女,不过沈妙说的没错,再美的女人上了年纪,纵是有天大的才华,颜色都会枯萎。比起来,常在青就更显得动人一些。况且陈若秋自认是高门嫡女,行事甚至有些清高,可常在青自小在平民之家长大,懂得委曲求全,该低头时就低头,看人脸色,才会让所有人都赞她一声好。
常在青目光沉沉的想,她是比陈若秋强的。
沈妙端起茶来喝,入口的茶水滋味涩涩的,她却喝的好似蜜糖般,露出熨帖的微笑。
常在青已经二十六了,定京城这个年纪的女人说亲,大多是给人做继室,还得将不是自己肚子里爬出来的孩子养大,继母难为。况且常家小门小户,便是倚着沈家的名头,想要嫁个高门亦是困难。
这位常在青抛夫弃子就是为了寻求更好的生活,哪里有那么容易满足。原先不过是没发现沈万罢了,既然常在青最擅长的就是权衡利弊,沈妙便将三房里常在青所能钻的空子直直白白的给她摊到眼前去,让常在青自己选择。
常在青的神色有些变幻不定,心中一团乱麻。沈妙的提议勾起了她心中另一个念头,一些未曾发现的事情涌上心头。
不错,既然沈万喜欢的就是陈若秋这样的性子,她自己处处比陈若秋强,又怎么能讨不了沈万喜欢?比起沈信这样的武夫来,沈万谦谦君子,风姿犹在,到底让她更觉得心中抒怀。
可是今日之事怎么会突然变成这样的,她原本是想着听陈若秋的话来试探沈信,她原本看中的也是沈信……可到了最后,怎么转头去对付陈若秋了?是因为沈妙总扯些不着边际的事让她分神,是沈妙……沈妙?
常在青猛地看向沈妙。
紫衣少女坐在窗前,外头的小雪不知何时已经停了,日头出来,照在她的半年莹白如玉的侧脸上。她的脖颈纤细,手握着茶盏,慢慢的小口小口的啜饮着。
却是有种不露痕迹的威严。
常在青打了个冷颤。仿佛到了现在才惊觉,从一开始到现在,她都是被沈妙牵着鼻子走中的那个人。沈妙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看似不经意的随便说说,几句话却直接将苗头引到了陈若秋身上。沈妙的每一句话都在让常在青往三房上想。
这少女绝非是蠢笨天真,反而像个怪物一般。
常在青想到第一次来沈宅的时候,沈妙失礼的那几次,心中跳个不停,莫非在那时候沈妙便已经知道了她打的什么主意,所以失礼的事情,其实都是故意的?今日将她邀过来,便也是为了如此?
沈妙看着她微笑:“青姨怎么出了一头汗,可是觉得屋中热了?”
常在青猝然回神,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瞧着沈妙,笑道:“大约是吧。”
沈妙淡道:“将窗子掩的太紧,屋里便像作茧自缚般难受。还是打开窗子,去外头凉爽得多。”她吩咐惊蛰将窗户打开,再看向常在青:“青姨,我说的对不对?”
“五小姐说的没错。”常在青勉强笑道,瞧着沈妙的笑容却多了几分惊悸。她的心思掩藏的如此之深,可是沈妙仅仅只见了她一面便了解了她心中所思。这样的人是怪物,是风姿。常在青庆幸自己早早的发现了,若是真的进了沈信的后院,与这样的怪物打交道,常在青委实没有信心。
沈妙浑不在意的一笑。
她就是这么明明白白的告诉常在青了,你若是想要进我爹的院子,首先就要看你能不能对付的了我?若是不行,就当是死在了这里,怕是回去的路都封死,看谁作茧自缚!
常在青不会冒险的,她向来寻得都是最有利最稳妥的法子。
果然,之后与常在青说了没多久的话,常在青便称要告辞了。沈妙自然也不会留她,等常在青走后,谷雨奇道:“那常家小姐怎么奇奇怪怪的,好像躲什么似的,谁吓着她了?”
沈妙道:“吩咐下人,今日之事不要对任何人提起,常在青没有来过沈宅,记住了。”
两个丫鬟应了就出了门,虽然不解沈妙何以对常在青这么一个人这样在意,可是沈妙做事自来有她的用意,丫鬟们都不会多置喙。
等所有人走后,沈妙才坐在桌前,看着铜镜有些失神。
让常在青去祸害陈若秋,是因为陈若秋委实可恶,也蹦跶的实在太久了。前生常在青和沈信的那一封婚书,可是被陈若秋“无意间”发现的。是陈若秋口口声声说不能委屈了常在青,要为常在青讨个说法。沈妙想着,只怕前生常在青最后将目光投向了沈信,未必就没有陈若秋在其中的推波助澜。
既然她们是双生姊妹花,又俱是好姐妹,倒是不妨放在一处斗艳。看沈万喜欢的究竟是谁,沈妙眸光微冷,将陈若秋丢给常在青收拾,自然能让她乐得轻松。可常在青也不会轻易放过。
只是……沈妙皱了皱眉,前生常在青究竟做了什么,罗雪雁最后才会香消玉殒,到了现在,她都仍然是个谜。
因着常在青的事情,这一日沈妙心中都计较着,晚上一家人吃饭的时候都想着此事,众人瞧见她心事重重,沈妙便推说自己有些疲乏,罗雪雁让人给沈妙做了点牛乳甜汤喂了,早早的让她休息。
躺在床上,惊蛰和谷雨替她掖好被子,吹熄了灯,放下床上的纱帘,沈妙闭了闭眼。
天色暗了下来,她的呼吸逐渐平稳,沉沉的夜色笼罩整个定京城,沈妙的身子轻飘飘的。
外头阳光忽而大亮,她睁开眼睛,只觉得有些刺眼,空气似乎都变得有些燥热起来,竟像是夏日。
这本是初冬时节,又如何到了夏日。沈妙坐起身来,只觉得头疼的出奇,低头一看,却发现自己坐在屋里的软榻上。从里屋传来女人说话的声音。一股子极苦的药味顺着里头蔓延出来。
药香竟是带着几分熟悉。
沈妙站起来,屋里竟然一个丫鬟都没有,那里头女人说话的声音倒是越发清晰了。她想了想,便走到屋里去看。
只见宽敞的里屋里,窗户紧闭,天气本就热的很,这么一紧闭,几乎让人透不过气来。加上那令人烦躁的苦药味,仿佛胸口堵了什么似的,闷得出奇。
沈妙走了几步,想去关上窗子,却听见有人说话:“去将窗子打开吧,我心里闷得慌。”
沈妙一愣,床榻上躺着的女人,满脸憔悴,穿着一件深杏色的薄棉布长衫,大约是太热了,头发都被汗浸湿,前胸的衣裳亦是被汗透了大半。她脸色灰败至极,眸光又透出一种死色,沈妙瞪大眼睛,那是罗雪雁!
罗雪雁何曾有过这般憔悴的模样?
“姐姐还是好生躺着。”坐在床边的女人安慰道:“这样的天气若是着了凉才是不好呢。”
沈妙转头看向那女人,淡青色的衣裳简单,衣料却是贵重的。清清爽爽又文秀的打扮,正是好年纪,同死气沉沉的罗雪雁几乎成了鲜明的对比。这人不是常在青又是谁?此刻常在青挽着妇人的发髻,一手握着罗雪雁的手,边道:“姐姐还得好起来才是。”
“我不行了。”罗雪雁气游若丝,眼中也并未有更多生机:“我的孩子没了,本就没什么盼头。日子过和不过又怎么样,平白浪费了这些药材。”
“姐姐千万莫这么说。”常在青道:“五小姐若是知道您这样想,心中不晓得多难过。”
“娇娇……。”罗雪雁目光一痛,沈妙上前一步,想要握住罗雪雁的手,却从罗雪雁的手中穿过。
仿佛她是不存在的一般。
“娇娇恨我啊,”罗雪雁闭了闭眼:“可是我又有什么法子,沈家不能和定王绑在一处,定王瞒得了娇娇瞒不过我。娇娇如今连我和阿信都恨上了,连见也不愿见我一面,定王如今这般动作,娇娇日后又该怎么办?横竖都是没路可走,我……”她越说越是痛心,忽的用帕子掩住嘴,剧烈的咳了几声,再摊开帕子的时候,上头便是一阵殷红的血迹。
“姐姐别想了。”常在青扶着她安慰:“五小姐如今不过是一时想岔了,或许定王殿下是真的待她好也说不定。再说父母和子女间哪里有隔夜仇,五小姐日后会明白的,这恨也不过是一时。”
沈妙怒视着常在青,常在青这话看着是宽慰,实则却是火上浇油,便是坐实了沈妙恨罗雪雁的事。前生她嫁给傅修宜,虽然也想让沈家帮忙,而沈信不肯,因此而颇有怨气,可却也犯不着说恨。眼下罗雪雁气息奄奄,听闻沈妙恨自己的话,哪里会不痛心?
沈妙眼前花了一花,便又见着常在青的对面,穿着秋香色锁金边的女子坐在椅子上,神情有些不耐烦。那女子也年轻,本是眉目清秀,却画着极为浓重的妆容,平白多了几分古怪。沈妙张了张嘴,这不是她又是谁?
常在青笑着道:“五小姐也莫要恼夫人,只是这兵力之事,自来就重要的很。将军和姐姐大约是有着自己的思量,这才如此。”
“都是一家人,我既然嫁到了定王府,王爷便也是半个沈家人,爹和娘为何还要拿他如外人看待?我知道,爹和娘从小便不喜欢我,所以将我丢在定京不管,连带着连殿下也受累。”
常在青又笑:“五小姐这是说哪里的话,将军和姐姐虽然与小姐并未如大少爷那般亲近,却是血浓于水的。”
“我不管,”年轻的沈妙骄纵道:“都说青姨娘最聪明,能不能替我想个法子?让爹娘同意借兵给殿下?”
常在青似乎十分为难,片刻后才道:“五小姐既然是夫人亲生女儿,夫人铁定是心疼五小姐的。别的便不说了,若是五小姐同夫人撒个娇诉个苦,或许夫人会答应五小姐的条件。实在不行,如同那幼童一般,闹上一闹,也是可以的。”她笑道:“不过这都是我胡说的,五小姐还是斟酌斟酌。”
在一边看着的沈妙早已气的面色铁青,常在青这哪是在劝架,分明就是在挑拨!
沈妙想起来了,前生罗雪雁怀孕到小产都未告诉旁人,本想着等胎坐稳了再传出去,谁知道中途出了变故。恰好定王想要同沈信借兵,沈信自然是不肯的。沈妙找常在青诉苦,常在青便引着她说话,让她同罗雪雁赌气。
沈妙并不知道罗雪雁那时候落了胎,便去了,或许当时在沈妙看来只是一些寻常的话,可是在罗雪雁最脆弱的时候,无异于绝了罗雪雁的生机。在罗雪雁看来,沈妙说恨她代表着什么,没有一个母亲希望自己的孩子恨自己。而沈妙刺伤罗雪雁的同时,还说了些定王待她不好的模棱两可的话,让罗雪雁担忧。
思虑过剩,沈信不在定京,罗雪雁又要痛心又要忧心,接连丧子,便是再如何铁石心肠的人都会受不了这个打击的。
沈妙恨不得冲上去抓花常在青面上虚伪的笑容。
景色一晃,竟又到了一处院子里。那院子修缮的十分风雅,常在青穿着翠绿色的长裙,身边的丫鬟慢悠悠的为她打着扇子。夏日的风都带着热气,可扇子是用冰块浸过的,于是那风也就清凉的很。
“听闻夫人快不行了。”常在青身边的嬷嬷道:“大夫说大约就是这几日的时间。”
“让人伺候的好点。”常在青道:“别落人口实。”
嬷嬷称是,又道:“姨娘总算是熬出头了。”
“是啊。”常在青捻起罐子里的紫葡萄吃:“这么几年,总算是熬出头了。”
“只是不知道老爷那头……。”
“将军深爱姐姐,自然是伤心的。”常在青微微一笑:“可这与我有什么关系?我只要坐着大房里唯一一个女主人的位置就好了。将军不认我,下人认我就好。”
嬷嬷也点头道:“姨娘说的是,原先还以为夫人能撑得久一点,不曾想这么快就……”
“心都伤透了,整日又担忧,熬到现在已经算她命长的很。”常在青淡淡道:“罗雪雁本生的一个好命,嫁到这样一个好人家,院子里又没有别的女人,可惜,生了沈妙那样的女儿,就将她的好运气糟蹋没了。”
沈妙一怔,只听常在青又道:“说什么便信什么,定王殿下的手段倒也是高的很,让沈妙对他死心塌地的。连爹娘都不要了,不过,若非沈妙蠢,又怎么成全我的好运道?”
沈妙站在常在青的对面,炎炎夏日,心却如坠冰窖。
“沈妙让人从定王府送来的年礼吃食,全都被人做了手脚都不知道,她自个儿蠢,罗雪雁倒是疼她的紧,那些个药膳全都吃了。却不晓得自己女儿送来的却是毒药。那一日你也见着了,沈妙喂罗雪雁喝药,那一勺一勺喂得,可都是毒,偏偏罗雪雁还满心欢喜。”
沈妙身子一颤,险些歪倒下去。
那时候她为了帮助傅修宜说服沈信,想要讨好罗雪雁,便命人采买了药材学做了药膳,回沈府里做给罗雪雁吃。罗雪雁自来就觉得沈妙待她冷淡,忽而热情自然是高兴得很,全都一勺不剩的吃下去。原来……那些东西便被人动了手脚?
罗雪雁是不会怀疑自己女儿害人的,可沈妙也没想到早在那个时候身边人就已经有了可趁之机。她忽而觉得好冷好冷,脑子乱哄哄的难受。
从旁观者来看,她那时候有多恶毒多愚蠢,连被原谅的资格都没有。是她亲手推着自己的母亲进了黄泉路,她才是最不孝的人!
“罗雪雁强了一辈子,却折在自己女儿手中。说起来,我倒要谢谢沈妙。”常在青笑的舒畅:“将她母亲的命道拱手送给了我。从此以后,这沈家的后院便是由我说了算。罗雪雁这辈子不亏,若说她做的最错的一件事,大约就是生了沈妙吧,沈妙,的确是个害人精呢。”
远处忽而有婢子急急忙忙的跑来,影子在夏日的太阳底下拉成长长的一条,那声音也是滞缓的,带着湿漉漉的汗珠的。他们说。
“常姨娘,夫人方才咽气了。”
“夫人没了!夫人没啦!”
“轰隆”的一声惊雷,自天地之间铺开,照亮了夜色里的定京。雨声和着雷声闪电,将屋里人的哭闹声一丝不露的全部掩住。
沈妙满脸泪痕,她尖叫:“娘,娘,是我错了!是我错了!我不该喜欢傅修宜,我再也不喜欢他了!我错了,是我错了!娘!”
床榻边上,冬日的惊雷照在她惨白的脸上,仿若厉鬼般凄厉绝望。紫袍青年站在榻边,面色复杂的盯着沈妙不断挣扎在梦魇中。
片刻后,来人终是微微叹了口气,伸手探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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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章写嗨了_(:зゝ∠)_
☆、第一百三十六章
亲事
那是一个极其恐惧的梦境,似乎所有的挣扎都是无果的,明知道结局惨烈无比,却无法去阻拦事情的发生,眼睁睁的看着一切走到无法挽回的地步。
她是杀人凶手。
“轰隆”的一声闷雷,本是初冬天气,竟也会有这样的闪电,沈妙自梦中静坐而起,大口大口的喘着气。
她的手无意识的抓着什么东西,感觉有人在轻轻拍着她的后背。那手上的力道轻柔适中,含着让人安心的力量,她就倚在对方的怀中,抓着自己的脖颈,只觉得一头一脸的汗,快要喘不过气来了。
那人倒也是好脾气,任她整个人蜷缩着,顿了顿,又伸手放在沈妙的后脑勺后,将她按进怀里。沈妙身子抖得厉害,一口咬上他的肩膀,他的身子一颤,却未动作,只是安抚的拍了拍沈妙的头。
也不知过了多久,雷声渐渐地小了,只有淅淅沥沥的雨声自窗外传到屋中。沈妙的心渐渐平静下来,她松开嘴,鼻尖碰到了某个冰凉的东西,却是一枚金色的扣子。
倒和对方是极为亲密的姿态。
她慢慢的从那人怀里坐起身来。
后者起身,片刻后,屋中亮起了灯,有人持着油灯放至软榻前的小几上,自己走到榻边坐下来。眉目深艳英俊,一如既往的优雅矜贵,不是谢景行又是谁?灯火之下,他的目光比起往日来少了几分玩世不恭,多了几分宽慰,隐隐透着关切。
沈妙心头一缩。
沉迷于可怖的梦魇无法醒来,那个梦却不单单像是个梦,仿佛是真的发生过似的。她惊疑于可怕的真相,一时失态,触到温暖的东西就像是溺水之人抓到救命稻草,一味的抓住不肯放开。却忘记了在这深夜之中,对方的到来本就是一件值得推敲的事。
她一直锁住的秘密仿佛在这一刻有了裂缝,而她面对的是最精明的猎人,谢景行慧眼如炬,便是从只言片语中,只怕也会猜到什么。
“你梦到什么了?”谢景行将油灯里多余的灯芯剪掉,便是这样简单的动作,由他做来,灯下也如最完美的剪影,令人赏心悦目。
“噩梦而已。”沈妙垂眸道。然而她的嗓音还是有一瞬间的不自然。
谢景行顿了顿,转头看向她:“你也有怕的时候?”
沈妙的心中忽然就起了几分怒气,她道:“我不是睿王殿下,生存在世间本就辛苦,自然有怕的时候。”
谢景行看着他,他的眼睛很漂亮,形状是最好看的桃花眼,平日里几分轻佻几分认真,让人摸不清他的真心假意,却也能让女子溺死在这动人的眼神里。可是如今他对着沈妙,一双眼睛如同秋日的潭水,如墨玉深沉,让人难以察觉到其中情绪。他道:“不用怕,只是个梦。”
沈妙鼻尖一酸,心中忽然冒出了无法比拟的难过。她自认重来一世,感情控制的极好,恨与爱有的时候无法掩饰,但在短暂的爆发之后,都会被她很好的收拾干净。然而今夜的这一场梦,让她忽然有些无法面对,或许是今夜的雨声太过凄冷,或许是谢景行的目光过于温柔,让她冷硬的心也变得脆弱,很想找个地方放声大哭一场。
她觉得眼前一花,有什么东西在脸上,抬眸看去,谢景行拿着一方帕子,正替她擦拭眼泪。
她终究是哭了出来。
那青年的手骨节修长,微微俯头,手上的动作很是轻柔,眸光认真的很,仿佛在做着世间最精细的事。长长的睫毛垂下来,本就英俊如画,褪去了白日里的漠然和顽劣,却如同最温和的眷侣。像是兄长,又像是朋友。
沈妙有些失神。直到谢景行擦拭完,瞧见她的目光,挑眉道:“不哭了?”
她移开目光:“多谢。”这一次的多谢,终于不再像是从前的干巴巴的带着嘲讽,这样温和的语气,似乎还是第一次。
谢景行也有些诧异的看了她一眼,忽而勾唇笑了,摸了摸她的头:“你梦见了什么?口口声声都是沈夫人,哪里做错了?”
沈妙心中一惊,看向谢景行,问:“我说了什么梦话?”
谢景行沉吟了一下,道:“说沈夫人你错了,说对不起沈夫人。”他若有所思的问:“你梦里犯了什么错?这样严重。”
沈妙闻言,倒是松了口气,敷衍道:“没什么,只是一个梦罢了。”却不知她松气的模样被谢景行尽收眼底,谢景行手指微微屈了屈。
“不过,”沈妙忽而想起了什么,瞧着他问:“这么晚了,你过来做什么?”连沈妙自己都没发觉,如今她对谢景行夜半闯人闺房的事情已经习以为常,此刻的问话里竟然没有怒意,仿佛是一件十分平淡的事情。
谢景行从袖中摸出一封信:“本来打算送你一件礼物。”
沈妙莫名其妙的看了他一眼,接过那封信打开,一瞧却是一愣。
信上密密麻麻的写着的东西不是别的,正是常在青在柳州的事情。包括常在青还有一个丈夫和儿子被她抛弃。这些秘事全都是常在青的秘密,她愣了一下,却不是因为信上的内容,而是谢景行会将这个给他。
“你好像不惊讶。”谢景行侧头看她:“早就知道了?”
“还是多谢睿王好意。”沈妙将信收起来:“此事睿王不要插手,我自己来吧。”
谢景行看了她一会儿,摇头笑了:“是本王多管闲事。”
沈妙默了一会儿,不知道为什么,竟觉得屋中有些逼仄起来。她低着头,目光无意识的落在谢景行榻边的衣袍角上,料子华丽的很,金线绣的纹路亦是精致。似乎能感觉到谢景行落在她身上探究的目光。沈妙抬起头来,努力平静的与他对视:“无事的话,你回去吧。”
谢景行盯着她。
沈妙微微皱了皱眉。这人将她从梦魇中拉出来,的确是应该感谢。可是谢景行是什么人,见微知著,与他呆的越久,只怕会被吃的渣都不剩。沈妙总不希望自己的秘密暴露在别人面前,何况谢景行的身份这样敏感。即便如今谢景行并未对她表现出敌意,沈妙也不敢太过放心。
谢景行道:“雨这么大,你让我走?”
窗外的雨伴随着渐小的雷声,好似一夜都不会停下来。沈妙被他这话倒是气的差点忘了方才的心痛,就道:“莫非睿王还要在这留宿不成?”
谢景行眉眼一动:“好主意。”
“谢景行!”沈妙低喝。
“你叫我小字叫的顺口。”谢景行将方才擦拭沈妙眼泪的帕子塞到了她手里,道:“你睡吧,雨停了我就走。”
沈妙气急,方才屋中生出的些许旖旎气氛瞬间荡然无存。哪有大姑娘睡觉旁边呆着个陌生男人看着的,这是什么混账事?谢景行成天老做这般不着调的事。
“睿王在这里,我睡不着。”沈妙面无表情的看着他。被谢景行这么一打岔,她原先因为常在青而生出的沉郁消散了不少,连带着面上也舒展了许多。
谢景行伸手抬起她的下巴,逼着沈妙盯着他的眼睛,慢悠悠道:“看清楚了,本王是皇族血脉,有真龙之气镇着。本王呆在你屋里,魑魅魍魉都不敢来,你才不会做噩梦。”
沈妙不怒反笑,挣开他的手:“这么说,我还该谢谢睿王了?”
“不错。”
沈妙怒视着谢景行,可是心情却渐渐地轻松起来,谢景行没有问起她别的事情,不管谢景行是真的没有猜到还是知道却假装不问,都让她觉得逃过一劫。如今的她没有半分力气再去应付别的人,谢景行的不说,就是帮忙。如眼下这样的唇齿相讥,却都是无足轻重的。
谢景行走到窗前,将窗户拉了拉,免得外头的雨水飘了进来,走到榻边不远处的桌前坐下,随手拿了本书,竟是要坐着看书的模样。他头也不回的道:“本王在这里,你可以放心睡。”
沈妙动了动嘴唇,想说什么,却最后什么都没说。外头凄风苦雨,雷电煞是吓人。她将自己裹在被褥中,只露出一个脑袋,目光却不自觉地投向桌前的人。
青年即便是坐着都显得身姿修长而挺拔,他随手翻阅着书,却是十分认真的模样。侧面看上去实在是英俊绝伦,浅黄色的灯火之下,整个人都显得温和了几分。褪去了玩世不恭的过去,此刻的谢景行显得沉稳而温和,身影仿佛可以遮蔽所有的风雨,便是什么都不说,竟也能让人生出些信任的感觉。
他心机深沉,冷漠狠辣,欺瞒天下人,亦有破釜沉舟的决断。愚弄皇室,偷梁换柱,表面玩世不恭,却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不是个好人,却也……。并没有想象的那么无情。
沈妙的心情,在外头的风雨中,那一点点愁苦和伤痛似乎也在这浅色的灯火之下被掩盖了,慢慢的闭上了眼睛。
淅淅沥沥的雨水终于在许久之后停了,桌上的油灯只剩下了一点点,烛火微微晃动,马上就要熄灭的样子。
桌前的紫衣青年合上手中的书,站起身来,走到床榻边上。
床榻之上,少女睡颜安宁,发出均匀的呼吸声。她的长发铺在枕头之上,闭眼的时候没有平日里的端庄,反而多了几分恬静,越发的显得整个人稚气未脱。
她其实只有十六岁,还只是个小姑娘。寻常的人家里,十六岁的小姑娘,大约在思索着哪家的少年郎长得好看,或是哪家的香囊做的比较香。
谢景行目光有些复杂。
他从第一次见沈妙开始,沈妙才刚刚及笄开始,她表现出来的,就是与年龄截然不同的老辣。是老辣不是沉稳,沈家所面临的处境十分复杂,可她似乎从来不曾慌乱,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似乎早就预料到了一般。
然而到底是个小姑娘,就如同她的小字一样,沈娇娇,本应该娇养着长大,她却必须被迫成长。从来没显示过脆弱不代表真的没有脆弱,比如方才她从噩梦中惊醒的时候,眼眸中流露的绝望足以令人震动。
她抓着他的衣襟,浑身都在颤抖,仿佛经历了巨大的可怖,但是她却又在顷刻之间,恢复成平日里端庄的模样。像是受了伤的猛兽,却要时时刻刻彰显着自己的强大,因为一旦被敌人发现了伤口,就会被不留余力的斩杀。
谢景行迷惑,他不是良善之人,亦有常人没有的狠绝,但每每面对沈妙的时候,总会留那么一分余地。从第一次见沈妙开始,其实他的姿态都是退让的。他在让着她。
但并不知道这是为了什么。
就好像他故意说雨未停,不过是为了看着她睡着一般。她明明很害怕,却要逞强,他也就只能装作不知道的模样。
雨停了,他将杯子给沈妙掖了掖,放下纱帘,离开了屋子。
床上之上,沈妙睫毛微动,却没有睁开眼。
与沈宅一墙之隔的宅子,如今已经被睿王一并买下。谢景行从里走出来,等在外头的铁衣和南旗赶忙跟上。
“宫中的帖子,重新接了。”谢景行道。
铁衣一愣:“主子不是说不去?”
“改主意了。”谢景行扫了他一眼。
铁衣连忙称是,心中却是狐疑不已。那帖子是宫中几个皇子给下的,一众明齐的皇子和大秦的太子,谢景行是不想搀和到其中,直接给拒了。怎么如今又突然想到去了。铁衣又小心翼翼的瞧了一眼自家主子,只觉得谢景行眉眼都带着冷意,心中更加纳闷了。
谢景行目光微冷。
沈妙的梦里,其实不止唤了罗雪雁的名字,还有定王傅修宜。
再也不要喜欢傅修宜了……他唇边忽而泛起了一抹嘲讽的笑,喜欢?
喜欢过,总归是一个让人觉得碍眼的词。
……
定京城冬日的惊雷,让第二日迅速转冷。仿佛一夜之间便到了深冬,人们议论起昨夜的那场大雨,俱是说来的有些突兀。
“没想到雨说来就来,倒是忘了院子里的那些花草,画意想起来的时候,好几盆都碎了,那些花平日里都是精心侍弄的,这么一来倒是可惜了。”陈若秋一边替沈万整理着衣裳,一边说起昨夜的大雨。
陈若秋自来都是要讲究几分雅致的,便是那些花儿草儿也是找些特别稀缺的品种。沈万有些心不在焉的听着,目光却没看向陈若秋。
陈若秋注意到沈万这幅模样,就笑着问:“老爷可是有什么心事?”
沈万回过神来,看着陈若秋道:“我想着,玥儿如今也到了说亲的年纪了。”
陈若秋心中“咯噔”一下,却是笑道:“我晓得的,一直在替玥儿物色合适的人家,不过这人家么总也得慢慢挑才是,不能糊里糊涂的将玥儿嫁过去,老爷你也心疼。”
“都已经物色了这么久了。”沈万这一次却没被陈若秋敷衍过去,他板着脸道:“自玥儿十六开始,已经整整两年。旁人家的姑娘便是没有出嫁的,也都定了人家,玥儿再这么拖下去,日后再想找到合适的人家也就难了。前几日我给你的那几户人家,都是不错的。我看过,门当户对,府里也没太多糟心事,玥儿嫁过去也不吃亏。”
“话虽如此,”陈若秋勉强笑了笑:“只是这一时半会儿的,也得让玥儿熟悉熟悉才是。”
“两年了,每每与她说些人家,她都推辞。你这个做娘的也纵着,”沈万目光犀利道:“咱们府上虽然也不差,可是玥儿心气也太高了。若是打了什么不该打的主意,将咱们这一房都搭了进去,那可就得不偿失了。”
沈万的目光颇有意味,陈若秋的心中打了个突。沈万又不是傻子,沈玥整日这个不嫁那个不嫁,做父亲的自然也会心生疑惑。沈玥一心恋慕的变便是定王傅修宜,沈万若是知道,只怕不会饶了沈玥。
“有些人家不是我们能高攀的起的。”沈万话中有话:“还是让玥儿脚踏实地,趁早绝了不该有的念头。否则这么泥足深陷,再想出来可就晚了。”
陈若秋出了一身冷汗。和沈万做了这么多年的夫妻,此刻她几乎可以断定,沈万一定是知道了沈玥的心思。可是沈玥的脾性陈若秋再清楚不过,当初沈妙还在的时候,沈玥就一心在定王身上,如今没了沈妙,沈玥只怕更会不死心。要沈玥嫁给旁人,只怕沈玥抵死也不会同意的。
“可是老爷,”陈若秋还想为沈玥争取一把:“玥儿眼下年纪还小,有些事情急不得。您从前也是疼她的,这一回不能体谅一下么?”
沈万深深吸了一口气,看向陈若秋,目光竟是有些失望。他道:“夫人一向识大体,怎么到了如今偏拎不清楚。定王这人绝非表面上看的这般简单,以前大房还在的时候,沈家兵权在握,定王或许有所忌惮。如今大房分家,我和二哥两人皆是文臣,仕途平顺,定王不会重视。定王娶妻,定会娶有利于他的妻族。玥儿于他意义不大,他又怎么会让玥儿做正妻,最多不过侧室罢了。就算玥儿得了他的欢心,一个侧室怎么与背景庞大的正室斗争。到时候,吃亏的还是玥儿。”
陈若秋闻言倒是惊出一身冷汗,她原以为沈万不赞同沈玥嫁给定王是因为在夺嫡一事中,并不看好定王。可是如今看来,沈万对定王的评价竟不是一个普通男人,而是懂得权衡利弊的。这样的男人很难有真心,便是有真心,要陈若秋眼睁睁的看着自己嫡出的女儿给别的女人伏小做低,陈若秋也是不愿的。
她道:“原来如此,是妾身想的不周到。老爷处处为玥儿着想,我却还埋怨老爷……都是妾身的不是。”
“也勿怪你。”沈万叹息一声:“玥儿如今的脾性比从前骄纵了些,你要让她好好收拾,省的日后多加麻烦。那些京城里的好人家子弟,我先前让手下整理了做成册子,等会让人给你送过来。你挑一些,改日让玥儿去见见人家吧。”顿了顿,他道:“这事真的拖不得了。”
陈若秋方才得知此事,这回倒是和沈万站在了同一处上,当即就答应了下来。等沈万上朝后,那册子送了回来,陈若秋仔细的一个个盘点着,觉得合适的就令人做个记号,竟是真的打算让沈玥去见见人家了。
却没看到秋水苑中,外头扫洒院子的丫鬟里,有人悄悄地放下手中的活计出去了。
……
沈玥手中的毛笔蓦地一顿,一道长长的墨痕瞬间出现在还未完成的画上,画面本是好看的山居秋暝图,却在青空之上突兀的出现一道墨迹。可是她却全然没有放在心上,反而问气急败坏的追问面前的丫鬟。
“你说什么,娘要给我选婿了?”
“回二小姐,”那丫鬟低头小心翼翼的道:“夫人已经在册子上选出了好几个人,派人送去了帖子,想着过几日应当就会带着二小姐一起拜访的。”
“混账!”沈玥气急败坏的将笔一摔,也不知道是在骂谁,原先温柔优雅的模样此刻全无,周围的丫鬟俱是大气也不敢出一下。谁都知道这个二小姐看着文文弱弱地,处置起看不过眼的下人却是一点儿也不会留情。
沈玥露出烦躁的神色。
她如今已经十八了,十八岁,在定京城中,是可以出嫁的了,便是没有出嫁的,也该都定了人家。可她到现在都还没许人家,她是才情无限的才女,又生的好看,性情温柔聪慧,喜欢她的男子数不胜数,可她想嫁的人只要一个,那就是傅修宜。
定王傅修宜,是皇子间年纪最年轻的一个,也是到现在都还未曾娶妃的一个。当初沈妙对傅修宜一见钟情,为傅修宜的风姿所迷惑,焉知沈玥又何尝不是?或许那样的男子,天生就是让人迷眩的存在。他没有皇子那些古怪的脾气,又年轻俊朗,更是天潢贵胄,大约是明齐除了皇帝外最尊贵的男子。沈玥一直觉得,只有自己才配得上傅修宜。所以当初沈妙不知廉耻的将爱慕傅修宜的事情公诸于众的时候,沈玥觉得沈妙这是侮辱了自己的心上人。
好在傅修宜待沈妙却是极为冷淡,到了如今,沈妙和傅修宜之间什么都没有,这让沈玥舒了口气。当初她偷听沈万和沈贵说话,说傅修宜为了取得沈信的兵权,委屈娶了沈妙也是有可能的。她惴惴不安了许久,恨不得世上没有沈妙这个人,好在后来沈妙自己放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