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他闻声,用尚且清明的杏仁右眼静静地望了苏玉柔一眼。两人目光相触间,就似交换了一个旁人所不知晓的秘密,苏玉柔一下子就颓然软倒了。墨熄听到她用几不可察的声音,轻轻地唤了一声宫主。
姜拂黎衣冠狼狈却神情磊落,脸虽然还是奸商姜药师的脸,但气质却和从前迥然不同,眉目间的情态甚至都不像同一个人。他此刻看来温柔、沉静、坚定,而不似往日的姜药师往日的姜药师时常给人以另外一种感觉,就好像,除了钱帛,他从来不知道自己要什么,在乎什么。
以前的姜药师是个无情无心的傀儡。
但今日归来的他,似是傀儡终于召回了失却的魂灵。
姜拂黎用剩下的那一只漂亮的眼睛在屋内扫了一圈,目光依次在慕容怜,慕容梦泽身上停留了片刻,最后落到了墨熄身上。
他沉默片刻,低声道:羲和君,我有要事,烦请你移步一叙。
姜拂黎说这句话的时候很客气,但是却莫名的有一种压迫力。屋内众人都感觉到了姜拂黎性格上的骤变,因此望墨熄那边望去时,忍不住添了几分忧心。
慕容怜狠啜了一口浮生若梦,忽然一把抬手,拉住了准备与姜拂黎离开的墨熄:先等等。然后他那一双桃花三白眼眯缝着,盯着姜拂黎:你是真的姜药师,还是又是个赝品?
你七岁的时候曾因不服身高不及顾茫,在鞋履中垫了厚厚一沓绢纸,结果不慎因此跌到,摔破了头,缝了
停停停!慕容怜面露尴尬却犹自强撑,行了!我知道你是真的了还不行吗!
说罢讪讪地松开了墨熄,翻了个白眼低声暗骂。
墨熄与姜拂黎去了偏殿的暖阁。
侍从屏退,阁内无人。姜拂黎一挥手,暖阁四周顿时降下星星点点的防护结界。可墨熄却在看到那结界的瞬间顿住了脚步。
一百年前就已经失传了的圣灵结界墨熄盯着姜拂黎清瘦的侧脸,那男人的神情坚毅,但却很是憔悴。
苏玉柔方才喃喃的那一声宫主回荡在他耳边。
墨熄心里陡然炸开一个可称是匪夷所思的猜想,他禁不住问:你到底是谁?
姜拂黎没有吭声,在桌前坐下了。
屋内很静,圣灵结界的光华一直在流淌着。墨熄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半晌后,他低声试问道:沉宫主?
===第175章===
姜拂黎抬起眼来。
那只完好的琉璃色杏仁眼显得很安宁,他说:我不是。
沉棠数百年前就已经死了,我只是姜拂黎而已。他顿了一下,转而道,另外,顾帅的事情,我也已经听说了。
顾茫的名字就像锥针,刺到墨熄其实早已经破碎不堪的心脏里。墨熄蓦地垂下长睫毛,遮在眼前轻颤着。
姜拂黎道:他还很年轻,没有受过应受的敬重,得到该得的安宁。他和沉棠其实不一样他们俩人都是以身殉魔兽,但是,顾帅本身在这世上仍有渴望与牵绊。
他说到牵绊的时候,深深地看了墨熄一眼。
而后又道:沉棠则不是。
沉棠在殉身魔兽的那一刻,他已经心灰意冷,别无所念。沉棠求死而顾茫求生。姜拂黎摇了摇头,说道,对不起。事情本不该如此的。
墨熄微皱起了眉:可你你若不是沉棠,又怎么会知道沉棠当时心中所想?
姜拂黎果然沉默了。
过了好一会儿,他叹息道:此事若要讲来,实在是很复杂的。
愿闻其详。
姜拂黎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着如何开口,最后他说:我之前替顾茫疗伤时,共情了他的一部分记忆。看到你们在蝙蝠岛,遇到过一个叫雾燕的姑娘。
那是一个渴慕沉棠的女妖
不错。姜拂黎道,可我看到你们的记忆后,总觉得我好像在哪里见到过她。
姜拂黎斟了两盏浓酽的茶,一盏推给了桌子另一边的墨熄,一盏自己慢慢地喝着。墨熄这时候才发现他白纱布遮蒙的那个位置是凹陷下去的,并没有眼珠的弧度姜拂黎竟已彻底失去了他的左眼。
但他浑不以为意,仿佛他根本不在乎自己的康健,自己的躯体。
他淡淡道:我来重华那么多年了,许多人问我是哪国人,往事如何,我皆不答。你们只道我薄凉,不愿多言,其实不是。他稍事停顿,略微苦笑着摇头,我是真的不知道自己是谁。
我拥有的差不多所有的记忆,都从我与玉柔四下流亡时才开始的。她说我是生了病,忘了前尘过往,我便浑浑噩噩,尽信于她。关于我的身世,我的来处,我的亲眷什么都是玉柔告诉我的,我自己也莫名生腻,心中本能地排斥,从来没有想要深究的意思。
但这几年我开始做梦。梦里总能看到一些重复的人和事,只是支离破碎,没有半点脉络,玉柔也从来缄默不语,我问她什么,她都说不知道,而我也没有细查直到不久前,我替顾茫诊疗,看到了他在蝙蝠岛的记忆。他所见的雾燕,和我梦里见过的一个姑娘生得一模一样。
姜拂黎闭了闭眼睛,说道:我当时就想,如果我去见一见雾燕,或许就能知道自己从前究竟是个怎么样的人了。
墨熄想起姜拂黎给顾茫治病之后,明显流露出的神游天外。
这时才知道,原来竟是因为这个缘由。
墨熄问:所以你这一阵子云游,其实是去了蝙蝠岛?
只是其中一站而已,我还去了其他地方。你记得雾燕与沉棠初遇的那个四季如春的岛屿吗?
墨熄点了点头。
我也寻到了那里。那其实是由玄武所驮的一块屿陆,那只玄武与沉棠的先祖曾有盟约,它守护着上古炎帝神木的一段遗枝。
墨熄蓦地睁大了眼睛:炎帝神木就是人世间的第一株树万木之王?
是的。姜拂黎道,炎帝神木,万木之王,一树之上集尽万千人间花。而其中有一段海棠木因故遗落于俗世,机缘巧合之下,于千年之前,被沉棠先祖所得。
沉棠族人很清楚,神木为不世之器,威力非同小可,若是教人知道这个秘密,定有无数人趋之若鹜,将之占为己有。沉家素来厌战,他们便将这一段海棠神木封存于玄武岛上,对外绝口不提。只是神木有灵,为了让它心宁清正,不受浊邪之气侵扰,一家之主每年都会去岛上小住一月,为其抚琴陶冶。
他说到这里,墨熄有些明白过来当年雾燕见岛上仙气浓郁,终年飞花,四季如春,便误以为是沉棠在这里的缘故,其实她完全悟错了,那仙气并非因沉棠而生,而是因为沉棠镇守的那一株上古神木断枝。
墨熄忍不住问,沉棠已逝百年,他的家族亦在当年与花破暗的恶战中几近覆灭,这百年间应当再无人去过那个仙岛了,所以你去的时候,看到了些什么?神木还在吗?
姜拂黎道:还在。我寻到那座玄武岛时,瞧见岛上已是草木隆盛,繁花遍布。数百年的时光,海棠断木将那里变成了神木之灵极为充沛的地方。只是我观那棠树已隐有智灵开化,我与它重弹一曲百年前沉棠所弹的乐曲,它便似心喜雅乐,引得岛上百花盛开,我觉得或许再过数百年,玄武封印也封不住它,它或许会重新自愿落入瀚海,自去凡尘一观。
姜拂黎说完,笑了一下。
虽然好奇它今后的命运,不过数百年一过,这截神木的去留,也不是我区区凡人能左右的事情了。
墨熄默默听到此处,忽然问道:姜药师,你为何那么清楚沉棠世家的事情?
你当真不是沉宫主吗?
姜拂黎放下杯盏,轻叹一声:我的记忆是雾燕设法让我恢复的,我恢复了之后,到底也替她解开了她的心结是,我确实不是沉棠,但这数百年间,一直有一个人希望我能够彻彻底底地变成沉棠。
墨熄一怔:谁?
姜拂黎抬起眼来,薄唇间落下了三个字:花破暗。
见墨熄的脸色,姜拂黎似是苦笑:很荒谬?我自己也这么觉得。我拥有沉棠的所有记忆乃至情感,可我却知道我不是他。
那你是
我是沉棠的表亲,至于自己的名字姜拂黎淡道,这人世数百年,花破暗称我为沉棠,玉柔称我为姜拂黎,我浑浑噩噩那么多年,早已不记得自己真正的名字了。我只知道,我是花破暗因为不舍得沉棠死去,而硬生生造就的另一个他,我的身体盛放着沉棠的记忆、残魂、法术,以及过往。
他的声音低缓却柔和,没有什么激动的情绪,但却教人听来感到分外悲伤。
姜拂黎道:我只是一个傀儡而已。比慕容楚衣做的竹武士,江夜雪捏的泥人,好不到哪里去。
墨熄虽极惊愕,但亦是心中不忍,低声道:姜药师
却也不知该作何安慰。
姜拂黎道:你不必宽慰我,你自己已经足够伤心了。别人看不出来,但我都明白。我今日赶回来,也并不是为了找个人,告诉他我自己的前尘过往。我是来献破敌之道的花破暗既然把我当做沉棠,这百年后的第二战,我便也一样不会缺席。
墨熄心中一颤:你有破解血池扩散的办法?
确实有一个办法,以往从未有人做过,我并无胜算,只能一试。姜拂黎道,不过我在玄武岛上曾行卜算,仙卦上说,只要羲和君你做了这件事,一切就能改变,甚至包括生死。
听到最后半句,墨熄一怔之下,反应过来:包括生死
不错。
墨熄眼中似火焰擦亮,骤有明光。
这是什么意思?
尽管觉得荒谬,但他依旧血液奔流,手指在紧捏的掌心里微微发颤:请教药师。
姜拂黎起身,倚在窗边看了一眼外面,此时血魔兽血池已经散至内城,正在缓慢地继续吞噬着这一座王都。
他回过身来,从乾坤囊里取出一枚黑曜石般的晶石,放在了桌上。
沉棠家族,一共有两样隐世珍奇。一样是我先前所说的神木断枝。另一样,就是这一枚晶石。这是沉棠家族最隐秘也最重要的珍宝。也是重华这一大劫的唯一破解之道。
姜拂黎顿了顿,说道:时间尚有,在让你使用它之前,我想与你讲述清楚我所知道的那一段过往。
与花破暗有关的一段过往。
第191章
未破暗
此番纠葛,
要从花破暗知晓自己的身世开始说起。
随着姜拂黎碎玉般的声音,数百年前的往事被缓然揭开了面纱。
数百年前,
花破暗在学宫为奴。
但是,
此人性格强硬,
不服管束,别的奴隶生而认命,他却在看过那些鲜衣怒马锦帽貂裘的贵公子后,在心里暗暗疑问,为什么享受着华服美器的人不是他?凭什么他一出生就注定了贫穷,而有的人一出生就衣食无忧?
没有人给这个地位卑微的孩子一个答复。
慢慢地,他长大了,骨子里那种野性越来越克制不住。他开始偷着修炼法术,
原本只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
但随后他惊异地发现,那些贵胄王孙们花了九牛二虎之力也练不好的招式,他却轻而易举就能掌握。
他看着自己的聪慧与众人的平庸,
心里的疑惑与不甘日渐深重。
他原以为血统能定天赋,所以他才为奴,
那些公子小姐才为贵胄,
却原来不是的。
那是因为什么?
凭什么他有这般能耐,
却要俯首为奴?
这个小奴隶愈发痴迷于探寻其中的秘密。为此,
他旁敲侧击,偷阅典籍无所不用其极。功夫不负有心人,到了最后,
这个奴隶终于发现了自己天赋异禀的真正原因
他的先祖。
他知晓了重华建国时的旧事,知道了自己的祖辈曾离国君之位仅有一步之遥,却因为被兄弟算计,所以落得个满盘皆输的境地。
在那之后,全族连累,功绩抹杀,划归为奴。
所谓成王败寇,便是这个意思,是吗?
他不禁想,如果先祖没有那么妇人之仁,先一步下手剿杀手足,那么今日享受着无上荣光的人岂不就是自己,可以肆意践踏仆奴的人岂不也是自己?
再思索下去,花破暗便陡然悟到,他原本并不是奴隶,他只是与王权错肩而过了而已。
他本也可为尊的。
知道了这些真相之后的小奴隶,窥瞧着那些王孙公子时,心里就再也没有疑惑,有的只是憎恨、鄙薄以及嘲笑。他用那双鹰一般的眼睛看着这群废物,看那些资质平庸的蠢货怎么努力也无法企及他所能轻易达到的高度。
那种被褫夺了荣华的厌憎感在他心里犹如野草疯长。
他想改天换命。
但是,花破暗是个聪明人。他明白匹夫之勇只能换来人头落地,所以他即使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也仍旧隐瞒装可怜,装糊涂。他像个在草丛深处游曳的蛇,暗中窥探着外面的风吹草动,他希望自己能得到一个名正言顺的、可以在君上面前露脸的机会,为此他需要一步一步构建自己登上人极的台阶。
而他选中的第一级台阶,就是当时学宫里最纯善心慈的大宗师沉棠沉宫主。
花破暗心机深重,他深杳沉棠人品,知道沉棠是个心地柔软性情温柔的滥好人。
所以,他时不时在沉棠面前混个眼熟,留下乖顺懂事的印象,待到时机成熟,便策划了自己灵核暴走一事,果然骗得了沉棠的垂怜。
当沉棠温和地对他说出:傻孩子,我已与君上禀奏,破例收你为弟子,你好生歇养,待恢复了便随我出入学宫。时,花破暗知道自己的第一步险棋是赌对了。
沉棠这个愚蠢的善人,果然没有令他失望。
之后他便肆无忌惮地利用沉棠的同情,在沉棠身边扮得可爱又驯顺,逐渐成为沉棠最亲密的弟子。
因为老师的信任与支持,他日趋强大,于野心的棋盘上落下一枚又一枚正确的棋子。离他想得到的东西也越来越近。
但其实,他也不是没有过内疚。
看到沉棠毫无保留地把法术教给他的时候,见到沉棠心无城府对他露出笑容的时候,收到沉棠赠与他的寒衣的时候
他不是没有怀疑过,自己所做所谋,是不是错了。
有一次,他高烧昏迷,醒来时看到沉棠在桌边疲惫地支颐浅寐,手边还有一盏已经烹好的药汤,他看着沉棠那张清癯温雅的美好侧脸,心忽然疼得那么厉害。
其实这些年,他所有的事情都看在眼里,看着沉棠不在意别人的指责,耐心地教他,指引他,他瞧着沉棠与他人辩论,说奴隶之子秉性纯善,又有什么不可教化的。
他吃过沉棠送给他的糖葫芦,喝过沉棠为他熬的粳米粥,涂过沉棠赠与他的伤药沉棠贵为学宫之主,却从没有因为他的出身而薄待过他分毫。
他还给他起了名字,叫他花破暗,哪怕在长夜中,也能花开破暗。
所以唤出师尊二字时,从一开始的虚情假意,到最后,都是真心的。
只是,他那时候是如此地亟欲攀登权力的高峰,只是对他而言,憎恨和野心始终占据着上风。这些真心最终并没有改变什么,甚至他也很清楚,沉棠世家是彻头彻尾君上的人,当年推翻自己先祖的家族里,沉家是其中最重要的一支。
他能对沉棠有真心。但他绝不能对沉棠心软。
因果业报?
咎由自取?
他不知道。
总之花破暗最终也没有改变自己前驱的方向,他战胜了自己内心的纠结,继续窥探沉棠的秘法,暗中研习那些为人所不齿的黑魔禁术,然后将沉棠教给他的光明之术一一篡改,化作黑暗邪法。
最终,举兵谋反。意欲推翻重华王朝。
那一年,他率着数十万随扈,领着血魔兽净尘兵压母邦时,内心的狂傲与意气风发可想而知。一路上他设想着破城之后,举国跪拜,向他这个从前无人看得上的奴隶俯首称臣,哀哀乞求一条活路。
痛快。
到时候是容他们生,还是由他们死?花破暗懒得去预设这么多,这些人在他眼里就像秋后的衰草,并不是他会提前操心的东西。
===第176章===
令他在心里反复狎昵地构想着,思忖着,不知该如何安置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他踩过的第一级台阶修真学宫的宫主沉棠。
贬黜他为庶人?
不不不,不够意思。
由他继续在宫里教书?
太过乏味。
挑断他的手筋脚筋,关入牢狱之中?
可为什么呢?沉棠到底是对他极好的,从未有仇,何必关他入牢笼。
但只要一想到把沉棠关起来,花破暗便感到一阵兴奋,令他舔着嘴唇,眸光发亮。他彼时并不知道这种冲动意味着什么,他心里只是隐约知道,自己征服重华的巨大快感里,有很多一部分,是因为他可以摆布沉宫主。
他的瞳孔微微收缩着,喜悦就写在他年轻张狂的脸上。
是最后的收盘了。
今日之后,何人再敢螳臂当车?
可这盘棋,他预设了千万种结局,唯独没有预想过沉棠的选择。
花破暗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他这最后一局还未开场,沉棠便就在他眼前,用那双曾经替他擦过汗的手,终结了他最得意的血魔之兽的性命。
那个人,用那双曾经笑着看着他的眼,冰冷地遥望他。用那曾经温柔为他解释术法的嗓音,狠戾至极地告诉他。
一切都结束了。花破暗,你的野心只能到此为止。
你的野心。
你的图谋。
你的一切包括你邪佞不堪的妄想。
都只能到此为止。
你是我纵出的恶魔,我没有看清你卑劣的嘴脸,以至于血流漂杵,国将不复。那么我此刻便以罪人之身,阻你不得再践踏重华一步。
我不觉得死有什么可怕的。
我只觉得,这些年,你在我身边,笑着喊我师尊,那恭谦温良的模样才是人世间最可怖的噩梦。
那一天,人们只瞧见沉棠以身殉魔,却没有听到沉棠在消散前,最后问花破暗的那一番话。
他说:花破暗,你拜我为师这么久,我扪心自问,未曾有一天薄待于你。
我那么多年的尊重与真心,没想到换来的是你这样的回报
花破暗在法术相碰的激烈涡流里,看着沉棠一点一点破碎的身影。
花破暗沉棠盯着他,沙哑道,你谋划了这么长时间,利用了我这么长时间这些年里,我问你你可曾有一瞬,想过回头,感到后悔?
好像有什么堵在花破暗的喉咙口,他看着沉棠那双眼睛,那双总是对他充满了鼓励,充满了期盼,从来没有过半点歧视与猜忌的眼睛那种苦涩就一直堵着,直到沉棠最后散成了灰,那个沉棠想听的答案,他仍是不曾说出来。
沉棠故去了。
花破暗是个权谋家,野心家,他自认为感情对他而言绝非最重要的,可是他仍是在沉棠死后,变得异常的疯魔而且变态。
幸好沉棠以身殉魔时,最终并没有直接说出我后悔当初在君上面前替你这个恶鬼求了情,可能是来不及说,可能是他想等花破暗的那个回答,但不管怎么样万幸。
不然花破暗或许会更疯。他已经够疯了。
沉棠身死,血魔兽封印,燎国兵败。
这是世人所知的那一战的结局。
可无人知晓的是,在花破暗撤兵回燎之后,在大燎的深宫中,他一直被梦魇所缠身。几乎每一个夜晚,他都会梦到大决战那一天,沉棠看着他,在化弥于尘埃前,问他
这么多年,你可曾有一瞬,想过回头,感到后悔?
他在梦里想要说话,可是他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到了最后他总是看见沉棠仰头长笑,眼尾有血泪落下。
花破暗,花破暗我为何会赠你这样一个美好的名字?你怎配。
你不曾后悔是吗?
我后悔了。
我人生中最后悔的事情,就是收了你这样一个恶鬼为徒。
噩梦的最深处,每每都是花破暗看到沉棠神情冰冷到几乎无法辨认的脸,恶毒地吐出两个字来
贱种。
贱种!!
猛地惊醒,床周围落着黄绸缎飘飞。
花破暗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在夜里,静不下自己怦怦直跳的心脏。
汗湿重衫。
燎国的人都说,国主花破暗疯了。
兵败重华之后,就越来越疯。
是,他是疯了。但不是因为人们以为的战败。他是因着噩梦连连,因着满腔不甘与憎恨,以及还有他并不愿意承认的痛苦。
他寻来九州大陆所有他能寻的招魂之道,试图召寻沉棠的亡魂碎片。
他迫切而且疯狂地想逼问沉棠为什么。
为什么非要做到这个地步?这天下谁做国君不一样!凭什么不能是他?他进城之后纵然杀遍所有人,也一定会留下沉棠一条性命
为什么最后死的反而是沉棠?他唯一愿意留下的人,居然殉身魔兽,去救那些他恨不得像斩除野草一样斩除的废物?
凭什么!!!
他一遍又一遍地施法拼凑那些沉棠破碎的残魂,每一次失败,心中的怨戾就更甚一分。他就会想,沉棠果然是重华君上的走狗,毁他的霸业,还要毁他的心。如此折磨他,这就是他给他的报复,对不对?
他不会作罢的。
他花破暗要做的事,谁也拦不住他。
终于有一天,他搜捕到了一个沉棠的表亲。血缘的纽带让一直失败的回魂之术最终奏效,花破暗将沉棠的魂魄尽数注入到了那具鲜活的身躯里,犹如强行夺舍一般,召回了沉宫主。
大燎殿内,黄金帐里,面对那个失而复得,死而复生的人,花破暗有诸般念头急涌上心,可最终他做的,却是一件他自己都没有意料到的事情。
他竟将一切搁之于后,万般咒怨与恶毒,停泊喉间,最后他嘴唇微微颤抖,俯身吻了上去。
沉棠贵族学宫的大宫主,君子慧,誓死效忠于重华的忠臣
呵还不是成了他重制而生的活死人!!重华为他们的英雄做了什么?连沉棠死后的魂魄安宁他们都护不了!
何其无用!
他花破暗才是这九州最不可违逆的霸主!
这一吻之下,他忽如醍醐灌顶,简直觉得自己找到了最为上乘的取乐途径。
这好像是一场笑话,制作傀儡,招魂入体,大费周章地将个死人救回来,就为了一夜承欢?
可他那一晚就和渴极了的旅者在汲取甘泉一样,将这个被他从阎罗殿夺回来的男子狠狠地拆吃入腹,吞食嚼骨。
沉棠以活死人的姿态重回了他的身边。这一瞬间,花破暗忽然不想再去追问沉棠为什么非要以身殉魔,为什么非要救国赴死。
这些都不重要了,都已经过去。他此刻心中感到无比的安定,似乎沉棠活着这件事是他心底一直所渴望的,只是他到今天才发觉罢了。
他是满足的。
可满足的人,到底也只有他一个而已。
被他硬生生从地府里捞回来的沉棠活得非常痛苦,他终日都面对着自己造成的业,他被困囿于牢笼之中,被困囿在一具并不属于他的身体里,一个本该落入黄泉的魂,却被迫留于人间,饱受活着的折磨。
更可怕的是,他根本不知道这样的岁月究竟何时才是一个尽头,花破暗救活他之后,似乎对征伐暂时没了那么大兴趣,转而迫切地钻研起了长生之术。似乎想一百年两百年地把这样的日子延续下去。
花破暗再也没有给过他死这个机会。
还有更荒唐的,因为经过他先前的死亡,所以花破暗内心的疯狂与阴暗更甚。这个魔头似乎是觉得沉棠就是太惦念着无关之人的生死,当时才会有那殉魔之举。为了让沉棠不再将别人放在心里,他钻研出了各种各样诡谲的术法,来一一剜除沉棠与外界的瓜葛。
忘却亲眷的药水,斩断思念的蛊咒,凡此种种,无所不用其极。
花破暗甚至探究出了一种诡道,能够断绝凡人生生世世的缘分无论是姻缘、亲缘,还是友缘。
只有断绝了沉棠所有的缘分,令这个人命主孤煞,他才能够安心,才能够确信,沉棠不会再为了旁人做出什么捐身殒命的事情来。
但或许是因为良知未泯,又或许是被沉棠那种不肯屈服的固执所撼动,当时燎宫中负责照看沉棠的圣女大祭司动了怜爱之心。
这位圣女,就是苏玉柔。
苏玉柔因为自己的能力与地位,是少数能接近沉棠的人之一。
这么些年,她看沉棠挣扎着与这些邪术对抗,承受逆天之苦,终日生不如死。在感其心志坚定的同时,愈发觉得不忍。
终于有一天,她下定决心,趁着花破暗因西北战事而远征,将沉棠从宫中救了出来,两人历经险阻,最终逃出了燎国的国境。
其实她这般襄助于他,并非全无私心,苏玉柔当时已爱慕上了沉棠,有意与他拜堂成亲。可是沉棠的姻缘线已被花破暗斩断,无论苏玉柔如何真心实意地努力待他,最后都只是枉然错付。更严重的是,沉棠因为之前被花破暗百般折磨,邪术加身,记忆越来越混乱,痛苦也越来越深重。
见他这样残喘于世,苏玉柔万分悲伤,最终做了一个决定
她出宫时,盗了燎宫中最珍贵的宝物之一,那就是花破暗当年从沉棠家族搜出来的传世神器逆转石。
相传这逆转石有改变过去的能力,但沉棠家族的人从来都只是看护它,不曾使用它。花破暗几次欲从沉棠口中套得唤醒逆转石的方法,也都不了了之。可无论怎么样,这石头之中都蕴含着巨大的力量,能够逆天改命。
于是,她以它做阵眼,结阵施术,封印了沉棠所有的记忆与魔咒,给予了他新生。从此世间再无沉宫主,病榻上苏醒的,是姜拂黎。
用逆转石施法的代价实在太大了,苏玉柔受了反噬,一张倾国倾城的面容被蚕食的一半,半张犹绝美,半张已如魔,从此只能靠白纱遮面。而那枚逆转石,被她秘密地嵌在了姜拂黎的左眼里,因其属性所致,夜晚它会吸纳天地之灵,陷入暂歇,这也正是姜拂黎夜间时左眼无法清晰视物的缘由。
这之后,苏玉柔与姜拂黎结伴同行,本以为日子就可以这样平平安安地过下去,可渐渐的,苏玉柔发现,花破暗在沉棠身上留下的印记当真是极为可怖的。譬如说,被逆转石压制的姜拂黎几乎什么都不记得了,但却会忽然问她:我是不是曾经有个很乖巧的小徒弟?
他甚至在一日春光和煦,桃花初开的午后,坐在窗边,默默复写了一册书谱。
她好奇,问道:你在写什么?
姜拂黎淡淡的,没有什么情感那是被逆转石压制之后他一直以来的状态,这状态时常令她觉得他像个行尸走肉的人,可是也只有这样,他才能活得轻松一些,不至于寤寐难免,痛苦难当。
姜拂黎说:我也不知道,脑子里忽然想起来这些东西,就随手写了,好像是不错的剑招。
她凑过去一看,却是哑然。
《断水剑谱》。
在燎宫之中,国君花破暗无事最喜爱练的一套剑。所谓五年一剑春秋变,十载一剑逆沧桑,此剑凌绝可断水,平生难断向君心。断水剑,是沉棠收花破暗入门之后,传授他的第一套剑法。听说是沉棠专门依着花破暗的身法优劣所撰写的。
从前花破暗说着这段往事时,眉目间总是带着些狂绢的得意,但又佐着些许悲伤。
对于花破暗而言,他后来领教过无数凌厉的剑术,断水剑绝不是最强的招式。
对于沉棠而言,他一生创生过许多绝妙的术法,断水剑更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创造。
可如今,姜拂黎把什么都忘尽了,却还能在小窗前心平气和地写下这一套剑谱。苏玉柔看在眼里,竟也不知是何许滋味。
姜拂黎抬头:怎么了?你知道这剑谱的来由?
她仓皇垂了眼睫:没什么。我、我也不知道
两人就这样隐姓埋名遁藏林中,许多年。
花破暗从前在燎宫中钻研长生不老禁术,给姜拂黎与苏玉柔都服过那种禁药。苏玉柔因为了让姜拂黎修养生息,又怕遭来花破暗的追捕,所以躲在深山结界中,渐渐的,就不知人世几何。
待她觉得时候差不多了,出山询问时,竟得知时光已过数百年。
她心中惊愕,知道花破暗当年的长生秘法原来竟是成功了的。再打听各国状况,得知了这数百年间许多小国的覆灭与新立,得知重华已换几代国君,问到燎国时,却得知国主花破暗当年因为求长生术太迫切,大行巫蛊之术,结仇太多,最终弄巧成拙,被刺杀之后遭到反噬而死。如今的燎国也换了好几个国主了,只不过他们的国主是个傀儡,真正的主宰者其实是隐匿于幕后的燎国国师。
她听完之后,不由大松一口气,知道自己与姜拂黎终于能够重新回到俗世里而不用忧心被花破暗追踪。
但她心里仍隐隐有些发憷,总觉得那个神秘的国师,似乎隐约透着某种熟悉与不祥。
她的不安在几年后得到了证实。
她和姜拂黎避世数百年,归隐山林以医术为主修,重新出山之后,他二人走南闯北,一边熟悉现今世道,一边从战火中救了不少无辜百姓。
有一回,他们路过梨春国的一个小村落,正遇到燎国修士大肆屠戮。姜拂黎于刀下救了一双孤儿,年纪稍大的那个抱着弟弟,不住向戴着面罩的姜拂黎叩首,请求姜拂黎将他带走。
姜拂黎是感情被封印的人,照理而言并不会有什么松动,可那天他盯着跪在他面前哀哀乞求的少年郎,却做了一件让苏玉柔意想不到的事情
他把自己复写的那一本《断水剑谱》,赠给了这个少年。
我留着这本剑谱没什么用途,太弱了。不过如果你好好参悟,或许能凭着这本剑谱悟出些属于自己的剑道,自保足够。
回去之后,苏玉柔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姜拂黎漫不经心地碾着药末,说了句:不知道,就觉得他跪在我面前求我的样子,好像在哪里见过。
苏玉柔心里一惊。
是的,是有一个人,也曾这样跪过你。
那是在数百年前,重华学宫里,一个狼子野心的奴仆少年哀哀跪在你面前,恳求你救他一命,留他一条生路。
===第177章===
这些话苏玉柔没有说出口,但她仰头看着灰蒙蒙的天空。
雨季,浓云后隐有闪电舞爪张牙。
她知道,风暴又要来临了。
燎国对他们的追杀是忽然发起的。在姜拂黎给了少年断水剑的几年之后,突然有燎国的刺客发起了奇袭。他们仓皇躲避,逃开了几次捕杀,在最危险的一次追杀之后,苏玉柔失去了最后一丝侥幸心理他们不能再在这些小国随意行动了,他们必须依附到一个足够强大的国家里去。
她带姜拂黎回了重华。
百年后的重华,早已人世沧桑,无人觉察姜拂黎的身份,姜拂黎自己也浑然不觉。他们看似就这样安定下来,只是苏玉柔一直对燎国忽然针对他们的追杀耿耿于怀,总觉得背后一直有花破暗那双鹰一样的眼睛在看着自己但怎么可能呢?花破暗明明已经死了。而且就算他没有死,为什么忽然之间盯上了隐姓埋名的姜拂黎?
直觉让她更加谨慎,为了进一步的试探,也为了让他们在重华能够更正常地定居下来。几个月后,她与姜拂黎大肆操办了婚礼。
其实也只不过是走个过场而已,姜拂黎灭情绝欲,尘缘皆断,任谁也不可能与他结亲。
但是消息是传出去了,婚宴的当日,她特意偶然露出了那半张未毁的容颜,端的是人面桃花,泪痣妩媚,令所见之人大为惊赞。
而后,她便静静等着燎国的动静。
最令她胆寒的结果还是在一段时间后传来了。
燎国国师忽然开始四下搜寻与她相貌相似的女子,邀入宫中当做圣女,而那之后,他却又将这些姑娘们尽数扮作新嫁娘,残忍杀害。
当初姜拂黎赠与剑谱的那个少年也不幸卷入其中,最后化作了剑魔,找来了重华闹事。
一切都是过于疯狂的。
在旁人看来,好像是燎国的国师喜爱这个绝代风华的圣女,因为她的背叛而倍感怨憎,所以娶尽天下与她相似的姑娘,又将到手的这些女人们统统杀害,以彰显自己的不屑。就连剑魔李清浅都是这么认为的。
认为她红颜祸水,一定生得绝色之姿,所以才会惹得国师这般疯魔。
只有苏玉柔自己知道,不是的。
她终于清楚花破暗其实根本没有死,恐怕是当年他被暗杀,受伤重了,为了避免寻仇,不得不对外称亡。恐怕这些年花破暗一直都暗藏在燎宫之中,以国师之类的身份,在幕后主掌了燎国的权力数百年。
而姜拂黎身份的暴露,正是因为他传授给了李清浅《断水剑谱》,李清浅花了数载时光,终于能舞出了一招二式,于是被一直在探寻沉棠下落的花破暗所注意到,这才顺藤摸瓜将目标锁定在了姜拂黎的身上。
所以那一天,剑魔暴走,苏玉柔娉婷走向他,只用面纱后面的一张脸,再添几句话,便将他的执念土崩瓦解因为她知道他误会了什么。
李清浅一直以为红芍是因为像国师所慕之人,才被杀害的。其实又怎么会呢?国师如此愤怒,恐是觉得过了数百年,沉棠的诅咒解脱了,终于可以与人结亲结缘,而她苏玉柔伴君百年,又是貌美女子,终于得了沉棠的爱意,与之成为眷侣。
国师此举,根本不是在满天下搜罗恋人的倒影。他是在自以为是地告诫沉棠你看,你娶的女人也不过如此,我想要多少就有多少。你不是喜欢这样的女人吗?我便再将她们都收入麾下之后,再弃之如敝履。
你喜欢的人,以及与你喜欢之人相似的那些贱种,全都不得好死。
我斩不断你的尘缘,这便是我给你送去的诅咒。
苏玉柔给李清浅看的脸哪儿有什么绝世容颜,只有一半仍在,一半似厉鬼妖魔。她又告诉他,李清浅,当年在梨春国救你的人,才是燎国国师真正爱慕已久的男人。你误会了,从来就不是我。
国师之所以这么疯,是因为那个曾经授给你《断水剑谱》的人。
姜拂黎。
这一段往事讲完了。
暖阁里一片死寂。墨熄面色苍白地望着对面坐着的那个男人因为借助神木之力,重新将记忆恢复,封印解除的那个男人,一时竟不知说什么才好。
他甚至可以很清楚地明白姜拂黎此刻的困窘。
姜药师到底算什么呢?
一个活人?一个傀儡?
他好像就是数百年前的沉棠,却又不完全是。
他以姜拂黎之命在世那么久,却始终孑然一身,无情无欲,百年辰光弹指一挥,活得什么滋味也没有,也不明白自己存世的意义究竟是什么。
直到此刻。
姜拂黎纤长的手指抚在那一枚逆转石上,淡淡道:玉柔用这枚石头,封印了我的七情六欲,所有记忆。如今我自己取出了它,将这枚沉棠世家代代守护的灵石赠与你。按照神木占卜的卦象,我知道只有你开启了它,这一切才有可能结束。
羲和君,我能与花破暗决战,他是沉棠的弟子,他也理应由我去诛杀。但是血魔兽的血池扩散,是我阻止不了的。唯独逆转石才能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