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最后噙着梅子,含混地道出一个字:哦。君上自那日和墨熄见面之后,
就又接连病了好些天。后来或许是病情实在太重,无力与外臣相见,又或许是君上也实在不知道该怎么面对顾茫该说什么呢?他将顾茫送上了黑魔试炼的刑台,顾茫却始终承守着他们之间的秘密。想也知道君上有多羞愧。
湛蓝的眼睛抬起来,浸着一丝苦笑:他请我端午去战魂山祭祀。
我看到了。墨熄顿了一下,你去吗?
不去。
你不想见他?
我想也知道他会跟我讲些什么,其实我们俩都是为了自己的目的在做这些事情,但他见了我,免不了要情深意切一番,我也得配合着流流眼泪。
说着又从旁边的竹篮子里挑了颗青梅塞到嘴里,咕哝道:除了一通伤心,什么也改变不了。
墨熄没立刻说话,他知道顾茫心里的痛苦。
顾茫其实很厌恶叛徒这个身份,从前神识俱失的时候是这样,如今就更是这样了。
他想起就在不久前的一个晚上,忽然下起了倾盆大雨,电闪雷鸣,顾茫之前是睡在主寝房的,但那天夜里忽然就披着一件薄薄中衣,从雨幕里跑到旁边的厢间,钻到了他怀里。
他当时睡得正熟,忽然一个湿漉漉的躯体打着颤缩到他的被子里,把他彻底惊醒。然后他就看到顾茫白着脸,一边发着抖,一边紧贴着他的胸膛。墨熄又惊又急地问他怎么了,是不是有哪里不舒服。
顾茫只是摇头,他冻得厉害,嘴唇青紫。他说我做梦了。有鬼在追着我。
这一只孤狼紧紧贴着墨熄,缩在墨熄温热的怀里,他不住哽咽着说,他们都在追我墨熄,他们要向我索命。
平日里顾茫从来都是个鬼神不惧的模样,但那天晚上,在惊怒的雷霆和苍凉的大雨中,梦醒之间的他才显得那么真实而又脆弱。
咬着梅子的顾茫被墨熄盯得难受,他侧过眸来:你老这么看我干嘛。
墨熄沉默一会儿道:对不起,还是没能还你一个清名。但如果你想去战魂山祭拜,我也可以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顾茫打断了。
我不去。
不管怎么说,那些人都是我杀的,那些城都是我打的。我手上有太多无辜之人的血,八年前我尚且清白的时候,已经和我的兄弟们道过别了,如今我不想再去那里。
墨熄倏地抬起头来,目光伤恸:你是在保护他们的时候,被迫沾染的血。
别人并不会这么想啊。谁杀人谁偿命,不然怎么办呢?很多人因为儿子死在我手里、丈夫死在我手里、父亲死在我手里,恨了我八年五年,日夜都想将我绳之以法血债血偿。然后忽然有一天,你们告诉他们,不是的,顾茫是被迫的,他不该是个囚犯而应该是个英雄你觉得谁会信。
顾茫说这些话的时候,神情淡淡的,像一盏温得恰到好处的薄酒:墨熄,你有没有想过,你把他们最直接的泄恨对象给拿走了,那些人会崩溃的。他们根本不会因为一句解释一个真相而放过我恨一个人很简单,释怀太难。你我都是战场上走下来的人,你不会不清楚这一点。
我不去战魂山。无论是君上也好,你也好,谁陪我,我都不会再去。顾茫说着,抬起头,遥遥看了一眼战魂山的方向,他的口腔内还有梅子恬淡的清香,可喉咙却是酸涩的。他叹了口气。
在活着的人眼里,我已经臭名昭著了,但我不去战魂山的话,至少在那七万个死去的袍泽心中,我还是那个问心无愧,干干净净的顾茫。
这样就够了。
于是他们回绝了君上,可最后却还是没有关起门来在羲和府度过一个无人搅扰的端午。
因为在节日的前一天,他们收到了第二个人的邀约。
这次又是谁?
墨熄道:江夜雪。问去不去他家和他一起包粽子。
啊。顾茫微微惊讶了一下,睁大了眼睛,邀你?
邀我们俩。
顾茫笑道:他也不嫌我是个恶人。
你忘了么。墨熄将江夜雪的书信卷起来,轻轻往顾茫额前敲了两下,玉简是他帮我修复的,我当时的反应他都看在眼里你在他面前也已经不是一个叛臣。他一向很聪明,尽管没人跟他解释前因后果,但我想他也应该猜得八九不离十了。
顾茫没吭声。
墨熄顺手揉了他的发髻,去吧,你也好久没和别人一起热闹过了。你想江兄吗?
顾茫点点头。
江兄也一定很想顾帅。就是在他婚礼上,不管不顾为他吹了一曲凤求凰的那个小疯子。他一定很高兴你能过去。
顾茫垂下柔软纤长的眼来,像是往事被撬开了磐石一角,流露出下面隐忍着的委屈,那一瞬间,墨熄看到顾茫的眸梢有些红了。
江夜雪的私宅在城北一个幽僻清净的角落,正是他当年成亲时墨熄赠与他的那一套小院。这么多年了,他如今已是学宫大长老,酬薪不菲,但他一贯节俭,又是个念旧的人,所以也没有再换过。
端阳时节,路上洒雄黄的,卖香囊的,舞着菖蒲叶子驱邪的,热热闹闹满街满巷的人。为了避人耳目,墨熄他们是坐马车来的,抵达江府后,他俩都不由地怔了一下。
他们原以为江夜雪只会一个人在家,却不料还没进门,就听到两个年轻后生脆嫩的笑闹
先是个少年在说话:我不是妖怪,你对我洒雄黄酒也没有用。
然后传来一个更稚气的嗓音,咯咯地带一串笑,是个小姑娘,听起来只有七八岁,嗓音柔柔道:那你对我洒洒看,我看看我是不是妖怪。
转过照壁,看到小院里已经挂了艾叶蒲草,挂了龙舟灯笼。那俩正在玩闹的人一个大,一个小。大的穿着白底金边的衣裳,金色配环束着发辫,额间缀着金银点翠的攒珠勒子,腰间配着彩绸织就的梅花香包,正是岳辰晴。
小的却是个穿着五毒彩衣的丫头,臂上系着五色丝线笼成的厌胜佩饰,手里提着一只蜈蚣形状的小纸鸢,岳辰晴正蘸着雄黄往她额头上画王字。
她听到脚步声转过头来,看到顾茫,不由地喜上眉梢:哎呀!大哥哥!
原来这个小姑娘不是别人,正是长丰君那位患了狂心症的女儿。顾茫没料到在江夜雪家中能碰上他们两位,不禁有些意外,又有些无措:小兰儿你怎么在这里?
先生让我来的,我最近一直住在先生家里。小兰儿依旧是羞羞怯怯的,不过瞧上去比从前开朗了不少,她睁开岳辰晴的手,兔子般忐忑又雀跃地蹦到顾茫面前,先生说大哥哥今天会来陪我们过端阳,我还以为他哄我,没有想到是真的呀!
岳辰晴也一副早就知道他们回来的样子,笑着点了点头:羲和君,顾呃他也不知道该称呼顾茫为什么,直呼名字现在肯定是不行了,顾帅又是触了君上的逆鳞,若是叫顾茫大哥之类的,听上去他好像和墨熄成了一个辈分,于是斟酌片刻,笑道,顾师叔。
墨熄颇有些意外道:你今日也来江兄这里过节?
是啊。
那你父亲
唉,别提了,我之前想让大哥回家来过端阳,结果只试了一嘴,就被我爹骂的狗血淋头,叫我不要跟岳辰晴说到这里,往内庭看了一眼,压低声音,叫我不要跟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
说完之后,又忙补了一句:羲和君你不要介意,我爹爹他就是这样的人。再加上他最近身体越来越差了,总是发脾气,疑神疑鬼,他连我都骂的很难听呢。我和伯父都商量过了,等这段时日忙过,就带他去老封地的浑天洞里修养精神,他要是身体好一些,讲话也就不会那么不中听了。
墨熄道:你总算愿意认他这个大哥了?
岳辰晴有些不好意思,挠了挠头:江大哥他,他人挺好的,对我也好,对四舅也好,岳家这样对他,他也从来不说岳家的坏话,以前我听风就是雨地那样对他,是我做的不对。
顾茫在旁边一边蹲着逗小兰儿玩,一边听着岳辰晴的述白,这时候抬头笑看着他:你能愿意认他,能来陪他,他一定很高兴。他以前就跟我们说过,要是逢年过节有些个亲眷往来就好了。你啊,慕容楚衣啊,要是都能陪陪他就好了。
一听到慕容楚衣的名字,岳辰晴的眼神有些黯淡下来。
四舅他不要说对江大哥了,他最近对我都不太好。听府上的人说,四舅他似乎是想搬出岳府一个人住去。
第138章
妻灵牌
慕容先生要搬出岳府?顾茫吃了一惊,
那他一个人孤零零的,到哪里去?
我不知道。岳辰晴低着头,
心不在焉地摩挲着自己的驱邪香囊,神情瞧上去很是难过,但又有些心灰意冷。
这种状况从来没有在岳辰晴身上出现过,岳辰晴追着慕容楚衣那么多年,
有过失落,
有过伤心,有过不甘,
唯独没有过像现在这样的疲惫。
大抵是一个人的心终归是肉长的,长久以来的热忱得不到任何回报,最终还是会有冷却耗尽的一天。更何况同为他的长辈,同为炼器大宗师,
江夜雪待他则是和慕容楚衣全然不同的宽容态度,如此比对之下,其实很难不生出动摇之意。
四舅之前就说过,
他和我们身上流着的是不一样的血,
也从来没有把我们当亲人看过,之所以一直留在重华,只是想报我娘收养他的恩情。现在他大概觉得我也弱冠了,恩情也报完了,
所以所以他就想走了吧。
岳辰晴的手指在绳结上绕了一圈又一圈。
我也不知道他要去哪儿,
他可能是想四海云游,寻找自己真正的亲人,
也可能只是嫌我们烦了,想搬得离我们远一些。我不知道该怎么劝他,反正我的话,他他始终都是听不进去的
墨熄和顾茫互相看了一眼,彼此都没有说话。这实在是没法说什么,该说什么呢?
岳辰晴不是他们的亲人,慕容楚衣更不是,别人家的事情,外人总是不方便多言的。
正尴尬时,忽听到身后珠帘璁珑。
首先反应过来的是小兰儿,小姑娘欣喜又乖巧地迎将过去,一迭声地唤道:先生先生!
院中的几位一齐回头,见江夜雪从内堂里坐着木轮椅出来了,他今日穿着件青蓝色的衣裳,一头墨发由青玉发扣扣着,垂在肩头。他笑着摸了摸小兰儿的头发,小兰儿欢欣道:我来给先生推轮椅。
好啊。
小丫头就把蜈蚣纸鸢往背后一背,绕到江夜雪身后把他推到了院子里。
江夜雪抬头,眉眼柔软,笑道:我在里头调避祟香包,一时没听着动静,怠慢了。墨兄,顾兄,端阳安康。
人齐了,这青石铺就的小院子便涣然热闹起来。
江夜雪的家里没有佣人,洗芦苇,拌糯米,这些都要他们自己动手。不过正是这样才觉得人间正好,岁月安平。
岳辰晴和小兰儿年纪轻,举止活络,一大一小两个后生在院子里跑来跑去的,一会儿往露天的炤台里添火,一会儿搬来大桶大桶的井水来浸粽叶。
顾茫坐在小板凳上,卷着袖子搅糯米,看着这两人热火朝天的样子,摇头道:这样恐怕不到中午,他们就能把水缸里蓄积的水都用完。
就是要用完才对啊。江夜雪笑着说,端阳要取午水,午时阳气最盛,传闻里这个时候储藏的水源能够辟邪除瘴,你从前不是最信这个了?
===第130章===
顾茫暗道,哎呀,忘了。
不过他看了一眼在远处石台边清洗粽叶的墨熄,又暗自庆幸这件事是江夜雪提醒了他,一会儿他可以拿去和墨熄说,让墨熄觉得他连这些小细节都还记得,宽一宽墨熄的心。
顾茫这样想着,转头和江夜雪岔话题:你把我的事情都和岳辰晴他们讲了?
倒也没有。江夜雪道,我只是告诉他,说顾兄你身上有些秘密,不方便对外透露。不过我知道你不是个十恶不赦之徒,如果他信得过我,那我就希望他也信得过你辰晴还是很聪明的,许多事情都不需要我们点破。
顾茫不知该说些什么,最后垂眸道:谢谢。
你跟我还有什么好说谢的?江夜雪叹道,其实我也是对不住你,我之前也没有一直坚持着相信你,你不怪我,我就已经很感激了。他的目光投向院子,仿佛穿过了重重岁月,看到了多年前这院子里办过的一场简陋至极的婚礼。
一双新人,寥寥宾客,旁人避而不及,可顾茫却唯恐全天下不知道他的态度似的,一曲唢呐吹着凤求凰,在满院彩纸飘飞里,朝江夜雪眨眼微笑着。
我受人排挤的时候,你没有背弃我,我却不曾对你始终信任,是我欠了你。
顾茫被他这样说,有些不好意思了,他挠挠后脑:哎呀,哥们儿之间,什么欠不欠的。再一次急着切话茬,蓝眼睛在院内转了一圈,落到小兰儿身上,忙道,对啦,兰儿是怎么回事?她怎么住你家里?
江夜雪叹了口气:你也知道她的情况,兰儿的灵核是万里挑一的强大,几乎可以和羲和君媲美,只不过她体质单薄,不能承受这样的天赋命格,所以反而成了狂心之症。她平日里虽然乖顺温和,可一旦症状爆发,却是十分六亲不认,十分残暴
她又爆发过了?
嗯,不久前在学宫里又发作过一次。江夜雪看着远处忙忙碌碌的小姑娘,说道,虽然学宫长老们及时阻止,但她还是打伤了好几个孩子,其中一个还是君上的表侄子。
他们本来是要把她逐出学宫,销毁她的灵核的,我不忍心,所以替她作保,将她收为我的弟子,带在身边。我虽不是药修,但多少也有些涉猎,知道她这狂心症最受不了刺激,最忌旁人言语激她。江夜雪叹道,学宫多是些涉世未深的孩子,受一些长辈影响,总是叫她怪物,她留在那里不会有什么好转。
顾茫点头道:也是。小孩子最容易人云亦云。
所以我劝动了长丰君,让他将女儿留在我府上,一来可以传道受业,二来我也能够慢慢替她纾解她过于霸道的灵核之气,三来江夜雪顿了一下,我这里门可罗雀,总算是个清净地,不会有人欺负她。对她的病症也有好处。
顾茫笑道:你说得都对,说了一二三,你还有四吗?
江夜雪手指微曲,轻轻敲击着额头思索着,半晌微笑道:四来,她听话得很,总是主动将我推进推出,等于我捡了半个小轮椅。
正相视笑着,墨熄忽然在水池边回过头:苇叶都洗好了,我拿过来?
那就劳烦墨兄了。
包粽子是个复杂活儿,重华王都这边最时兴的是枕头粽,粽叶选箬叶,菰叶,或者是苇叶,里头的馅料或甜或咸,各自都有。江夜雪心细,记得在场所有人的口味,他今天一大早就去了集市,买了最新鲜的食材回家,这时候蔬菜和肉类都已洗净切匀了,分门别类地放在小陶缸里,糯米也已经调好。岳辰晴摩拳擦掌兴奋道:开始啦!我要包肉粽!
小兰儿软声软语,却很是明快地抱着一只小板凳过来:那、那我来包甜粽。
岳辰晴逗她:你不去灶台边烧火吗?
兰儿小声却坚定地:不去,烧火不好玩,包粽子才好玩
江夜雪看着他们热闹,坐在轮椅上侧支着脸笑起来,过了一会儿,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哎?
顾茫回头:怎么了?
九色彩线忘记拿了,一会儿要捆粽子用的。
你腿脚不方便,放在哪里?我替你拿去。
江夜雪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那麻烦顾兄你了,线就在小厅的橱柜里,左边起第二个。
顾茫就起身去了屋内。
江夜雪的屋子很清简,没什么别样的饰物,顾茫很快就在柜子里找到了他所说的那捆九色丝线。正拿了准备出去,余光忽扫到了龛笼前供着的一尊牌位。那祭牌黑漆白字,柏木雕琢,上面写着简简单单几个字:
亡妻江秦氏木槿之位
顾茫的脚步不禁停驻下来,望着这块灵牌。
秦木槿便是江夜雪的发妻了,当年她家族受罪,旁人避恐不及,但江夜雪依旧履行了与她曾经定下的婚约。二人婚后举案齐眉,琴瑟和鸣,本也是一对良人美眷,可谁知道秦木槿竟会在不久后的一场战役中不幸牺牲,而那时候他们才不过新婚燕尔,最是情浓时。
因为相处时间很短,顾茫对这位秦夫人的印象不深,记得最清楚的就是她成亲时的新娘子打扮,一袭艳丽红装灿若红霞,盖头薄轻,能透过红纱影影绰绰瞧见她的脸。
除此之外,就记得新娘很能喝。她看似娇娇弱弱,却把一众与她比酒的宾客都喝倒了,顾茫也不例外。那天婚宴散后,他有点步履蹒跚,晚上还是墨熄送他回去的。但墨熄没有让他回住处,而是直接拽着回了家。
那时候墨熄还住在墨府老宅,他那位弄权的伯父还未过世,府邸里许多盯梢墨熄的眼线。可墨熄也不知是怎么了,那天忽然那么冲动一墙之隔尽是耳目,他却非要把顾茫摁在榻上纠缠。顾茫是真的喝太多了,一直用胳膊遮着眼睛,整个人像是在醴酒里浸软了一样,浑身热的厉害,这让墨熄愈发失控,中途有佣人敲门问少爷是否需要换夜读灯烛,墨熄的回应是熄灭了屋内的烛火,而后在黑暗中更为放肆地欺负着那个一声都不敢出的师兄。
后来顾茫问墨熄究竟在发什么疯,良久沉默后,墨熄跟他说,只是很羡慕江夜雪能娶自己喜爱的人。
顾茫当时半点力气也没有,哭笑不得道,世上那么多新娘子,难道你每看到一个就要感慨一番。
墨熄不吭声了,过了一会儿,又说,其实他还觉得那个新娘隔着红纱看过去,眼睛有一点点像顾茫。
顾茫都要被他强行为自己禽兽行为找的理由给气笑了,他说,眼睛像我?我怎么觉得她鼻子还像你呢。
一点也不像。
你说不像就不像?我看挺像的,嘴唇还像慕容怜呢。
根本不像。
脸型还像慕容楚衣呢。
墨熄就没有再反驳了,似乎觉得也不该和被自己欺负得那么惨的师兄继续争执。不过也可能是因为顾茫的记忆消减,更多的对话他记不清了。
不知此刻,若是墨熄看到这块灵牌又是什么感受。他们那个时候都还年轻,以为只要能够娶到自己心爱的人便是令人羡艳的事情了。可谁知道世上还有新婚离散这样的悲伤。
或许人永远玩不过命。
顾茫叹了口气,在江秦氏的灵位前双手合十拜了拜,好歹他和江夜雪袍泽一场,如果秦木槿还活着,他合该称她一声嫂子。拜完之后又瞧了那灵牌几眼,犹豫要不要跟江夜雪打声招呼,上炷清香什么的,却忽又觉得有哪里不对。
他说不上来,刚刚第一眼看灵牌的时候毫无感觉,看得多了,才隐约生出些不适他总觉得这个牌位,好像多了些什么。
第139章
破
顾茫不由地皱起眉头,
仔细又观察了那灵牌好几遍。
字迹工整,斫木细致,
摆放合理。
一切都很正常。可是他就是觉得不舒服,而且越看越不舒服。
当他纤毫不漏打量到了第五遍的时候,顾茫脑中忽然有电光火石擦亮,心中咯噔一声!他知道这灵牌哪儿有问题了!
是灰尘。
这块雕琢精细的灵牌上,
覆着一层薄薄的积灰,
瞧上去竟好像很多时日不曾有人打理了一样。
可正常人供奉牌位,不该时时拂拭才对么
顾茫呆呆地注视着,
而就在这时,门口忽然传来了竹帘轻摆的动静,一个淡而温柔的声音带着笑,在他身后响起:你在看什么?
顾茫背后猛惊出一层冷汗,
他蓦地回头,不知为何心里产生一阵强烈的觳觫,发慌得厉害。他举起手中的东西,
说道:我我拿九色线。
江夜雪坐在门口,
也不进来,逆着光微笑地看着他:九色线这么难找么?是我放的位置不太好?
顾茫这时候有些缓下来了,其实他发现的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东西,只是有些蹊跷,
他也不知道自己方才为什么会忽然惊起那么毛骨悚然的感觉。大概是江夜雪忽然在他身后说话,
把他给吓着了。
顾茫道:也不是我就是看到了嫂子的灵牌想着要拜一拜
江夜雪一双春江落絮般的眸子宁宁静静地凝视了他一会儿,随后温和道:多谢了。你有这份心,
槿儿在天之灵若能知晓,一定会很高兴。
顾茫舔舔嘴唇,没再说话。
从江夜雪的称呼中就能听出他对亡妻的亲昵之意,照理而言这也没什么奇怪的,江夜雪这人是出了名的外柔内刚,总爱认个死理。他当年坚持与秦木槿成婚,后来秦姑娘过世多年,江夜雪也再没有续弦的意思,想来他认定了一个人也就是一辈子的事情。
只是这样的深情,配上自己方才发现的那灵牌积灰实在是有些古怪
大概是江夜雪近来太忙,所以疏忽了吧。
外头小兰儿都包好了一个粽子了,就等你的丝线,你若还要和槿儿叙会儿旧,她可就要着急了。江夜雪抬手撩着竹帘,笑道,出来吧。
好。
苇叶与糯米一上手,就显出了什么叫做一只角黍难倒英雄汉。小兰儿平日里喜欢帮她爹爹做事,心灵手巧,包的最快。江夜雪和顾茫两个人,一个是炼器师,一个小时候曾在望舒府做奴隶,他们包的粽子虽然和小兰儿没得比,但好歹还能凑合。
岳辰晴就比较滑稽了,他口腹贪心,小小一只长条四角形状的枕头粽,他先后往里头塞了白果、鲜肉、火腿、栗子、蛋黄、芸豆、鸡肉、花生八种馅料,塞得鼓鼓囊囊。江夜雪一看就笑了,说:你这个肯定会散掉。
不会!这叫八宝粽子,岳府每年都包的。
八宝粽子要厨娘才能包。江夜雪耐心劝道,你初学,包个白糯米甜粽是最好的。
我试试嘛,不试谁知道。
结果捆了四五遍,不是粽叶破了,就是肉掉了,到最后好不容易捆上,却是个四角都在漏米的胖粽。
一煮就散,岳哥哥太贪心啦。小兰儿脆生生地说道。一众人都笑了起来,岳辰晴苦恼不已地提溜着他的枕头粽,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
水煮沸了,第一批粽子被他们七手八脚地放进锅里去煮。煮粽子讲究一个火候,不可武火炖,只可文火煨。
中间等候的这段时间,他们就把剩下的米和叶子都包成了各式各样的粽子,除了枕头粽之外,还裹了牛角黍,美人粽甚至还做了几只最传统的竹筒粽子。不过这是个繁冗的活儿,岳辰晴包着包着就有些腻味了。
他忍不住伸头去看:锅里那些什么时候熟呀?
江夜雪笑道:还早呢。你坐不住了?
倒也没有。
你包个九子粽,到时候给小舅带回去尝尝吧。
岳辰晴乍一听很兴奋,眼睛都亮了,可是过了一会儿,他又泄了气:四舅跟我爹正吵架呢,最近他看到谁都不愿意搭理。还是算了。
又吵架了?江夜雪喃喃地叹了口气,他这个脾气啊
摇了摇头,便也不再说下去了。
剩下的粽子很快就包好了,除却自己吃的之外还有的多。江夜雪道:不如你们去分给街坊邻居,这里有不少孤寡长辈,他们的孩子大多都是在和燎国的连年征战中牺牲了,老人家身体不便,过年过节也不会照顾自己。既然做多了,就让他们也尝一些。
岳辰晴道:大哥,你人真好。
小兰儿怯怯柔柔地:先生,我也想去,我可以跟岳哥哥一起吗?
江夜雪于是拿了两只竹篮,往里头垫了干净的布。他心细,挑的都是些素馅儿的、个头小的粽子,这样对老人而言更易食用。
这几只是小兰儿做的,蜜豆白糯米馅儿的,这几只是我做的。江夜雪一边仔细地摆着粽子,一边挑选道。他白皙秀长的手指在一堆惨不忍睹的长粽前停了片刻,最后还是移开了,他有些尴尬地轻咳了几声。
辰晴,你的还有羲和君的,包的挺好,就是有点不太适合送人。我就不放了。
岳辰晴:
墨熄:
说着又低头挑了几只顾茫包的。谁知才刚放进篮子里,就被顾茫拿了出来。
我的也不要放进去啦。顾茫笑道,留着我们自己吃,不献丑了。
江夜雪怔了一下。顾茫裹得粽子紧实漂亮,哪有献丑一说?
他想不明白,墨熄却立刻反应了过来顾茫是心中有愧,担心那些痛失骨肉至亲的人里面,有一些曾经是被他自己害死的。
无论出于什么原因,顾茫一直在为他沾过的血而感到不安。
墨熄沉默片刻,长腿一迈,走到江夜雪旁边,从他手里接过竹篮:我和顾茫也去跑一趟吧,要送的粽子很多。
说罢不容置否地拉过顾茫的手腕:走吧。
顾茫:哎?等等等等
===第131章===
墨熄哪里听他的,这男人力气又大,性子又固执,还像个锯了嘴的葫芦似的很闷,顾茫被他拖得没办法,只得在出门之前从乾坤囊里翻出一盏银边覆面戴在脸上。
你非带我干什么啊?
墨熄:
江夜雪小院所在的片域多是些老屋窄巷,回环曲折,巷陌幽深。他把粽子收到乾坤囊中,而后拽着顾茫走出了好几条街,一路上也不管顾茫说什么,就是不松手,也一言不发。
等到离江宅很远了,小巷深处也一个人没有了,他才将顾茫松开。还没等顾茫走人呢,他就早有所料地一臂撑在了窄巷的青砖墙上,低头看着对方。
我再跟你说一遍。
顾茫蓝眼睛不安地转动:说什么。
重华会有这样的人,不是因为你,是因为燎国。这些年能报的信,能避免的杀戮,你都已经做了。墨熄说着,捉住顾茫的手,因为感觉到顾茫的指尖在掌心里轻动,所以他握得愈发紧密,与他十指相扣。
不要再觉得自己满手血腥了,好吗?
他说着,握着顾茫的手,在手背上轻轻吻了一下。顾茫紧绷的背脊便在他那透过长睫毛投出的缱绻目光中一节一节地缓下来。
顾茫舔舔嘴唇,似乎想说什么,但好像又不知道该怎么说,只得道:可我
没有可你。
但是
没有但是。
我
墨熄最后叹了口气,将他的嘴捂上了。墨熄俯视着他的那双眸子里既有心疼,又有无奈,还有他以为自己隐藏的很好的伤心。
墨熄轻声说:你是最好的,一直都是。
顾茫的蓝眼睛眨了眨,然后摇了摇头。
墨熄抬起另一只手,摁在他的发顶,迫使他点了点头。
顾茫又好气又好笑,那颗破陋的老心脏里却汩汩淌出了某些青涩又酸楚的汁液,顺着血流散至百骸。然后他舔了一下墨熄的掌心。
墨熄猝不及防,本能地将手一松,顾茫便反客为主,反而跳起来把墨熄摁在墙上了只不过墨熄高他太多,墨熄一臂撑在墙上压着他的时候,气势和姿势都很正确。可一旦倒过来,顾茫是微仰着头看着他的,身高上首先就弱了一截。
这样看来,不像是压制,反倒像是
撒娇。
顾茫因自己这个可怕的联想而嘴角抽搐,但看看墨熄被摁着也一脸面不改色心不跳,睨着眼睛好整以暇似乎在无声地问他你打算做什么的样子,不由地又万分负气,觉得不收拾他不行。于是干脆跳起来拿戴着覆面的铁头撞了他一下。
咚的一声闷响。
顾茫洋洋得意:怎么样?疼不疼?
墨熄:
疼就对了,你顾茫哥哥今天就教教你什么叫长幼有序兄友弟恭。
回应他的是墨熄一把制住他,将他重重带到怀里。而后另一只大手捏着他的银边覆面,将面罩摘开推到了额侧。
面罩后面露出的是那张曾经柔软灿烂,如今清秀苍白的脸。有着纤长温柔的眼睛,线条流畅的下颌,弧度细腻的鼻梁和浆果般甜蜜又红润的嘴唇。过长的细软睫毛下面藏着比江河湖海更深的蓝眼睛。
墨熄覆着薄茧的拇指在顾茫的唇瓣上轻轻摩过,他侧着脸,视线从嘴唇缓缓上移,而后浴入那两池深蓝里。
嗯。受教了。
请师哥再多教我。
他说着,俯身吻了下去
可就在这时,忽听到拐角处娑娑异响,墨熄是多敏锐的人啊,他立刻抬手将顾茫的覆面降下,整个人挡在自己怀里,厉声道:谁?!
一个北境军打扮的小修士颤颤巍巍地从角落里挪出来,他显然是刚买菜回家,怀里抱着一筐子水灵的青菜萝卜,还有一捆蒲叶。这时候他吓得脸都白了,哆嗦地转出来,颤声道:后后后后后爹好啊!
第140章
事又起
呜呜的沸腾鸣响,
一壶热水烧好了。
小修士拿巾布裹住了滚烫的铜柄,小心翼翼地往红泥壶里冲了一泡茶汤。
这是一间三开的屋子,
只有狭蹙的一间小厅,左边蓝布帘子遮着的是小厨房,右边薄门虚掩着,里头是寝卧。
他反复把桌子擦了三四遍,
这才将茶盘端过来,
除了新泡的热茶之外,还有两碟子果仁点心。
墨,
墨帅,您请用茶。
这回称呼算是正常了,之前在巷子里的时候,这小修怕是真的吓傻了,
不然无论如何也不会脱口而出管墨熄叫后爹的。
还有这位他怯怯地抬起眼,诚惶诚恐地注视着顾茫,呃
该怎么叫?
后娘?小妈?
这人有面具遮覆,
看不到之后的容貌,
因此小修也不是很确信自己该怎么称呼人家。不过方才在巷子里他觉得自己是绝对没有瞧错的,他们那位天神般冷情淡漠的墨帅羲和君,一定是想亲对方的脸。
虽然墨熄之后轻咳一声和他解释道是这位朋友眼里进了沙子,他在帮他吹。但是谁会信?
小修士不由地又是惊惧又是紧张,
又是好奇又是害怕天啊,
他居然在买菜回家的路上撞破了羲和君的奸情!
怎么办怎么办?羲和君会不会杀他灭口?这位后娘得是什么天仙般的容貌?他俩好了多久了?梦泽公主被蒙在鼓里了吗?
一脸冷淡坐在桌前的墨熄是不会知道,他这位看似恭敬的手下脑子里正七上八下翻着泡泡,
每个泡儿里都裹着一个极其危险的问题。
墨熄喝了一口茶,小修盯着他那淡色削薄的嘴唇,脑儿里的泡又开几个:
都说嘴唇薄的男人很薄情,曾以为羲和君是个例外,没想到也是一样的。唉,梦泽公主真是个可怜人儿,苦苦等候那么多年,居然说被抛弃就被抛弃了,好惨呐!!
但是转念一想,这个后娘从见到他开始就没有说过话,他既不知道她的声音,也不知道她的样貌,而她穿着的衣袍又很宽松,身量也很难判断没准她就是梦泽公主呢?公主想和羲和君一起同游,怕被闲人瞧见,戴个覆面什么的再正常不过了。
大抵是心中起伏太大,不自觉地便显露在了脸上。墨熄颇有些无言地看着他,将茶杯搁落:你在想什么?
不不不!我什么也没想!我是根没有想法的木头!
墨熄:
小修捂着脸,过了一会儿又从指头缝里往外望,闷声闷气地:墨帅,您的这位呃,友人她喝些什么?
他跟我喝一样的就好。我们也只是替清旭长老来给坊里送些端阳龙粽,不坐太久。你不用再忙了。
说着从乾坤囊里取出了一些在江夜雪宅院里包好的甜粽和咸粽。
墨熄不知该留多少粽子,于是问道:你家里一共几口人?
小修挠了挠头:就我一个。
顾茫在旁边听了,不由地低低嗯?了一声。
小修闻声倏地扭头,惊疑不定地看他。
无怪小修惶然,他方才那一声虽然轻,但是很明显能听出嗓音低哑,并非女儿之身。
顾茫不禁暗道不妙,正是尴尬时,忽听得墨熄淡淡道:他昨夜染了风寒,嗓子有些哑,不太能说话能劳烦你给他泡一壶热姜茶么?
哦哦哦原来是嗓子哑了啊小修咕哝着,吐了口气,当然可以。
好不容易把这事儿揭过去了,两人喝了茶,给小修留了粽子,又稍微说了几句话而后就离开了他家。
走在路上,墨熄问道:你方才听他说话时,为何如此惊讶?
顾茫道:唉,说来话长。那孩子啊,他原来是我手下的人。
我知道。
你知道?当年我的三万残部后来都归入你的北境军了,我以为你分不清哪些是我原来的兄弟,哪些是你自己后来招募的。
墨熄道:挺好认的。
怎么认?
你带的那些修士,他们都管我叫后爹。
嵌着铁片的黑皮军靴在青砖小路上走着,发出脆硬的声响,墨熄淡淡地:他们以为我不知道,其实我都清楚。方才那位也是,在巷子里一紧张开口就叫我后爹,一听就是你的人了。
顾茫有些尴尬地揉了揉鼻子,半天才憋出一句:那群不像话的小兔崽子,怎么随便给你乱起绰号。
也没什么,挺好的。墨熄说,比起我,你确实与他们更亲。你看过了那么多年,你还能记得一个小修的样子,我却对他们并不太有什么印象,我不擅长记这些。和士卒们也没有走得那么近。
顾茫笑道:你的脑子都拿来记术法卷轴和边境奏报了,确实是记不住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