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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常年的戎马征战让他对于人有一种本能的提防,只要有人在他身边,他就无法彻底地放松下来,哪怕伺候了他多年的忠仆也一样。

    汤池别苑水雾氤氲,青石小路上飘着落花,墨熄走到紫竹小亭里,这是他更衣的地方。亭子内的陈设极简,只一张翘头案几,一方石凳,置衣竹架,剩下的就是一面岳府所制的照身大铜镜,足有等人高。

    墨熄抬手一件件地除了自己的衣衫,在案上叠好,然后拆了墨发放落,挽束起高高的马尾,朝温泉池走去。

    水清夜静,月白花香,他潜入池水中,波纹潋滟,向四下荡开。汤泉池用灵流栽种供养着芙蓉,花色有的绯红若霞光,有的莹白似美玉,但竟都不及羲和君照水清容,更别提此刻蒸汽熏蒸,衬得他面目愈发清透。他慢慢地将筋骨放松,靠在烫热的温泉石边,微阖起了眼。

    周围很安静,只能听到潺潺的流水声,花朵落在水面轻微的声响,还有

    咕噜咕噜咕噜噗!

    墨熄蓦地睁开眼睛,猝不及防被溅了一脸水花,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情形顾茫不知从哪一处潜泅而来,哗地从水里冒起,一双蓝眼睛湿润色深,犹如缎锦,头上还顶着一片荷叶。

    见到墨熄几乎青白的俊脸,顾茫抹了一把脸上的水花,淡定道:主上也来洗了?

    你!墨熄只觉胸口一窒,竟一时说不出任何话来。

    他瞪着眼前这个男人,耳中嗡嗡,又是极怒攻心,又是不知所措,缓了半天才咬牙切齿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李微要我洗澡。顾茫说,我就找地方洗,就找到了这里。

    你马上给我滚出去!

    顾茫道:可我还没有洗干净

    滚!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顾茫识趣,知道他火气大,也不想跟他争,于是不再多说,顶着荷叶就从池子里站起来,往水阶上走。和墨熄不一样,墨熄泡汤泉习惯留一件亵衣,顾茫却把衣服全脱了,墨熄看他出水,一眼就瞥见了暖雾迷蒙里那双修长紧实的腿仿佛被什么烫了似的,墨熄一下子别过脸去,竟连耳根都红了。

    还不快把衣服穿上!

    哦。顾茫上了岸,脚步声嗒嗒地行远。

    或许是因为他心智不全,做事情总容易丢三落四,他上去之后忘了自己把衣物丢在了哪个旮旯里,左右看了看,瞧见紫竹亭中墨熄端端正正摆好的换洗祭祀袍。

    自己的衣服是衣服,墨熄的衣服也是衣服,左右找不到了,不如就捡个现成方便,穿墨熄的衣裳。

    顾茫这样想着,挠了挠头,往那边走去。

    白衣哗地招展,一件件穿戴,内袍,腰封,帛带。

    全部穿好后,顾茫的目光就落在了这根帛带上,他把帛带握在手里,有些发愣,也不知道该往哪儿放。

    帛带帛带该佩于何处?

    他站在昏黄的铜镜前,比划着那根一字巾,试试当腰带,太细了,试试绑头发,又好像太粗了。

    怔忡地出了好一会儿神,颅侧忽地刺痛,顾茫蓦地抬手扶额,眼前却极速闪过一些与这帛带有关的零落碎片。

    那是一个熟悉的场景,在甲板上,有个面目模糊的男人站在自己跟前,沙哑地说:顾茫,你回头吧。

    你回头吧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会冒出这么奇怪的画面,但依稀觉得自己额前好像歪斜地佩戴着这样一条蓝金色的一字巾。

    他听到自己冷笑着,对那个绝望地,来寻觅自己的男人说:

    这种纯血贵族的巾带,无论我在贵国怎样入死出生,建立多少奇功声名。因为我的出身,我都永远别想得到。

    那个男人嗓音里尽是血腥之气和悲伤愤怒,真奇怪,一个人隐忍着那么多情绪,背负着那么多矛盾,怎么还能这样冷静地说话,这样执着地开口。

    那个人说:那是祖辈牺牲的英烈之子才有的勋带,你摘下来。

    是吗?这是一个挺年轻的小修士戴的,我的手下一刀割了他的头,我看这带子做工精致挺好看,戴在死人头上可惜了,所以

    所以怎样?

    画面闪了过去,顾茫回过神来,一面为自己脑中突然冒出的对话感到惊异,一面怔忡于这根帛带的似曾相识。

    他对着等身的铜镜看了一会儿,犹豫着,最后在镜子前,把一字巾歪歪斜斜地佩在额端对,是这个位置他心中好像有一种沉睡的渴望,一种难言的酸楚与迫切。

    他好像盼着能戴上这根帛带,已经很久很久了。

    这个过程中墨熄一直没有回头,直到顾茫穿戴完毕,走回到池边,问道:我好了,要等你吗?

    墨熄这才紧抿着嘴唇,面色阴沉地侧了脸来。

    就这一眼,他蓦地怔住,紧接着一股怒恨交杂着说不清道不明的炽流挟风裹雨直冲脑颅!

    顾茫

    月色花影里的顾茫,祭祀服长衫刺雪,袖角悬金,重重叠叠束了三道腰封,长袍曳地。但这些并不算什么,让墨熄眼睛都开始发红的,是顾茫佩在额前的蓝金色一字巾那是,那是重华英烈之子的正装佩饰

    精烈之佩!!

    而墨家世代功勋,祭祀时自然也不能少掉这一要件。顾茫此时私戴的这一条,正是他父亲留下的遗物。

    墨熄的心像是被尖刀刺剜,血肉俱裂的痛楚从多年前奔踏而来。

    墨熄几乎是震怒地:你你好大的胆子!

    顾茫怔了一下:什么?

    谁让你动这些东西的?墨熄厉声道,把你头上的精魂佩摘下来!

    可顾茫不知为何,他竟第一次冒生出如此强烈的抵触。他蓦地回退一步,对温泉雾池中的男人吐出两个字

    不要。

    就这两字,星火入沸油,轰地炸了。

    顾茫清晰地瞧见墨熄的瞳色瞬间变得那么炽亮,愤怒在里头燎天吞日,这使得这个男人的俊脸变得极为可怖,顾茫几乎能看到理智之城在墨熄眼睛里被烧成废墟烧,燃烧的焦木在眼睛里跌落,溅起火舌。

    墨熄哗地从水中起来,雪白的亵衣敞露,水珠在他起伏的强健的胸膛上纵横蒸腾,他的眼神烫的厉害,周身都笼着一种难以名状的煞气。

    黑云压城城欲摧。

    顾茫转身想跑,墨熄还没有上岸,半身站在汤池里,只一抬手,便将他的手腕拽住,猛地一下,水花四溅!

    顾茫被他整个推到了泉池里。

    作者有话要说:

    人物小卡贴~

    姜拂黎

    身高:179cm

    身份:医闹终结者

    说人话:超拽的大夫

    称号:发脾气怼死你老子就要称心如意大魔王

    说人话:重华之嗔

    爱好:钱

    所憎:穷

    喜爱的颜色:青

    讨厌的颜色:红

    喜爱的食物:松子鳜鱼

    讨厌的食物:鸭子

    武器:是个谜,至今只见过他用钱砸人。

    第56章

    知不知道自己多脏

    这一下猝不及防,

    顾茫根本没来得及站稳,狼狈不堪地跌进温泉深处,

    连喝了好几口泉水,继而被墨熄单手提着,狠抵在池边。

    墨熄伸手就要摘他额前的帛带,而这个动作,

    不知为何竟勾起顾茫心中隆盛的恐慌,

    他开始剧烈挣扎,身上的祭祀服全部湿透了,

    在墨熄身下如同困兽,又像濒死的鱼。

    不不要不要

    记忆深处似乎曾有一个人也这样愤恨地想从他身上夺走过这样东西,但顾茫想不起来是谁,甚至他都无法辨别这是自己的幻觉,

    还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

    他只是觉得心口很疼。

    他只是朦胧地知道,这一道帛带是他的他应得的他渴望的,想要的,

    却只能遥望的

    还我。

    不要不要!

    两个男人竟为了这一道东西在汤泉池里厮打成团,

    池水晃荡月影凌乱,急促间顾茫居然一口咬住了墨熄的手背!

    他灵核碎了,灵力没了,身体伤痕累累,

    早已不复当年盛况,

    他比不过一直得到悉心养护的墨熄。

    如今顾茫哥哥已再没有任何能力,能与他的墨师弟争锋。

    他被逼到最后,

    竟只能选择这样可笑又荒唐的野兽行径。

    ===第53章===

    去护他死生不能得偿的执念。

    墨熄也是真的被触怒了,在他心里,这是他绝不能碰的一道禁忌他可以忍受顾茫刺伤他,背叛他,但是这是他父亲的遗物。

    是他那位,为了护重华百姓撤离墟场,战死在燎人铁骑之下的爹爹,留给他的最后一样东西。

    顾茫他怎么配!

    蓦地心头火滔天,而顾茫用了狠力去咬他,手背被咬破了,血水渗流,墨熄不觉得丝毫疼痛,那些流出的血液好像回到了他的眼眶里,成了瞳眸边纵横的血丝他不管不顾,发了狠地将手从顾茫口中抽出来,夺了帛带,而后猛地掴了顾茫一记耳光!

    啪地一声脆响,这一耳光又重又狠,好像要把七年来所有的仇恨都在这一掌中偿付殆尽。打完之后墨熄自己的手心都火辣辣地疼,指尖因剧烈的情绪波动而微微颤抖着。

    他的眼睛里有恨,可是水雾蒸腾,眸底却湿润了。

    墨熄喉结滚动,隐忍着开了口,第一遍,只是嘴唇动了,却发不出声音。他闭了闭眼睛,缓了好一会儿,才重新出声。

    嗓音却已喑哑地不像话。

    他沙哑地说:顾茫。你知不知道,你自己有多脏!

    顾茫侧着脸,被扇得耳中嗡嗡作响,没有吭声。他的脸颊肿了,唇角还沾着咬伤墨熄时淌出的血迹,他其实听不太懂墨熄的意思。

    只是隐隐地,觉得心口很痛。

    好像很多年以前,自己一直惧怕着的,就是从眼前这个男人嘴里听到这句话。

    你知不知道你有多脏。

    你知不知道你是什么东西。

    你怎么配。

    好像一直以来自己就做好着墨熄会对自己说这些话的准备,尽管记忆被褫夺了,那种心理本能的防御,以及防御带来的刺痛却还在。

    墨熄深吸了口气,松开捏着他的手,低声道:滚出去。我不想再看到你。

    帛带被扯了下来,额头还留着可笑的勒红。顾茫动了动嘴唇,努力想说些什么,但最后却什么也说不出口,只红着眼眶默默看了墨熄一眼,狼狈不堪、疲惫不堪地爬上了池边。

    是,他从来都争不过他的从来都争不过任何人。

    难得想要一件事物,遭来的却是这样的对待。

    离开汤泉别苑前,顾茫回头最后看了一眼握着蓝金帛带的墨熄,他低声道:对不起。但是

    但是我真的觉得这件东西对我而言很重要。

    我真的

    墨熄未曾回头,声音沙哑道:滚出去。

    顾茫知道再也无可多言,他咬了咬仍沾着血的嘴唇,低下头,慢慢地走出了院子。

    李微看到顾茫出现在明堂里的时候,惊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不怪李管家没见识,他实在不知道是究竟是发生了什么,才会让顾茫穿着祭祀服,浑身湿透,在长夜寒冬里慢慢地走着。

    像一缕游魂。

    像一只残存于世的野鬼。

    顾茫喂,顾茫!

    他唤他,可顾茫听了他的声音,却只是顿了一下脚步,然后又继续低头往自己蜷身的小窝走去。

    李微忙过去拉住他:你搞什么?你怎么穿着主上的祭祀袍?你知不知道这袍子有多要紧?你知不知道

    我知。道。顾茫终于开口了,他脑子不好了,一伤心,就说不出连贯的句子,也完全词不达意,不成章法,他那么尽力地去表达自己,却只能从牙根间挫出断续生硬的话语,显得那么可笑,那么蠢笨。

    我能懂。我努力懂

    冬夜太冷了,他浸着水的衣裳贴在身上,风一吹砭骨的寒意,他也不知道赤着脚慢吞吞地走了多久,只是抬脸看着李微的时候,嘴唇都是青白哆嗦的。

    我也想懂我也想回忆起来顾茫痛苦地捂着自己的头,可我做不到啊我不知道自己哪里又错了一直错一直错所以你们才会这样对我

    李微惊呆了。

    这是、这是怎么回事

    怎么脸上刺目红印,唇齿间都是血,还这样说话

    李微一个激灵,失声道:叫你洗澡,你不会是跑去后面的汤泉池洗了吧?!

    顾茫没吭声,嘴唇抿得紧紧的。

    你疯啦?!那是主上沐浴的地方,他有洁癖我不是早就跟你说过吗?你到底清不清楚自己是什么身份?你知道你自己有多

    顾茫却像是害怕极了再从别人嘴里那个字似的,猛地打了个寒噤,他一把抓住李微的手,打断了李微。顾茫颤抖着,他努力绷着自己的脸,像是要在一败涂地的血腥里挽回尊严的头狼。

    可是他的蓝眼睛眨了眨,里面却有水光碎了。

    顾茫颤抖道:是我知道。我脏。以后,不再会。可是他眼神犹豫着,睫毛簌簌着,忽然就哽咽了。

    他甚至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那么难过。

    他蓦地蹲下来,蜷成狼狈佝偻的小小一团,那多年了,成过,败过,忠过,叛过,却仍改不去卑贱入骨,除了一身伤疤和满世罪名他依旧是一无所得。他还是连碰一碰那一抹象征着英烈之血的帛带,都会遭来最痛的侮折。

    他把自己埋在尘埃里,颈柱低得那么深,好像被什么自己也已经遗忘掉的东西压垮了。

    顾茫哽咽道:你们都不懂,都不懂我应该有的我应该有的

    李微已经完全不知所措了,他虽然三八了点,嘴欠了点,但心肠一直是热络的,他跟顾茫也没有什么直接的仇恨。所以看着这个凄惶不堪的男人蜷在自己面前忽然哭了的时候,他居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手脚难安了好半天,他忍不住去问顾茫:什么你应该有的?

    可顾茫也道不清啊。

    那道帛带,意味着什么,象征着什么,他都不记得了。

    他也清楚那样东西是墨熄的所有物,他不明白自己为何竟会有这样的剧痛。

    到底什么是你的?李微无奈道,羲和府的一草一木都是主上的,就连我,就连你自己,咱们都是主上的。你我能有什么啊?

    他叹气着拍了拍顾茫的肩:起来吧,你赶紧地去把这身衣服换下来。要是被其他人看到了你居然穿着一品重臣的祭祀服,羲和府恐怕都要跟着你一块儿倒霉。

    顾茫回了自己用破褥子旧桌椅捣腾出的那个窝。他对身上这冷飕飕的衣服倒是没有任何执念,他进去把衣服都脱了,换回了自己仅有的一件皱巴巴的棉袍,将祭祀服还给了李微。

    李微拿了衣服,原本想再跟他说几句话,可是看他这样,又觉得实在不知说什么好,只得叹了口气,转身走了,边走边叨咕道:幸好这祭祀服有两套不然闯祸了

    顾茫在昏暗的小屋里坐下,饭兜醒了,大黑狗凑上来,像是闻出了他的伤心似的,拿温热的脑袋拱他,呜呜叫着,去舔他的脸颊。

    顾茫抱住它,低声道:你是不嫌我脏的。对不对?

    饭兜摇着尾巴,把爪子搭在他的腿上。

    顾茫在暗夜里睁着眼睛,这是他有意识以来,第一感到不甘,感到疼痛。但他不知道这两种感觉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他觉得它们让他很不舒服,像是病了,一种胜过鞭杖罚挞的痛苦。

    顾茫闭上眼睛,摸了摸饭兜的头,小声地:饭兜,我也不嫌弃你脏。

    呜呜呜!

    我们哥俩,在这里。有饭吃的。顾茫蹭蹭它微凉湿润的小鼻子,所以一点点疼。我可以忍。没事的。

    呜汪!

    顾茫把手摁在胸口,哽咽道:没事的,这一点点疼,我都可以忍的我可以忍的

    习惯了,就不痛了。

    忍一忍,就都过去了都过去了。

    第二天一早,墨熄从卧房里推门出来。

    他已经换上了祭祀华袍,每一年府上的人都盼这天,觉得羲和君穿正袍的样子特别的英俊精神。

    但今年,当他来到厅堂内的时候,候在那里的佣人见了他都是微怔。

    羲和君明显一晚没睡,神色非常难看,眼底甚至还透着些微的青韵。他坐到桌前,李微已经把菜布好了,照例是不兴铺张,只两笼三鲜小笼包,一品砂锅鱼片粥,一盘糖醋酥鱼,醋腌萝卜,麻油凉拌蕨菜,水晶豆腐,还有一碟子花色点心。

    墨熄在桌前坐了一会儿,没有动筷。

    李微试探着:主上?

    墨熄看了一眼自己对面那个空荡荡的位置,没作声,过了一会儿,抬手舀了一碗粥,沉默地吃了起来。

    一旁条案上摆着的水漏滴滴答答淌着,墨熄吃了一些,便胃口不太好似的,不再动了。他抬眼对李微道:差不多了,要去东城门准备出发。你把他顿了顿,生硬道,你把他叫出来,让他跟着羲和府的仪队过去。我先走了。

    李微应了,心却道,看来昨天顾茫定是有什么举动触怒了主上,且触怒得厉害。按主上原来的意思,是要把贴身近卫的位置腾给顾茫,好时刻紧盯对方异举。

    但现在,墨熄像是无所谓了,也不那么想瞧见顾茫,随意丢在仪仗卫队里,只要不在他鼻子下闯祸就好。

    只是进了个温泉,就能惹得那么生气么?

    李微心里有些打鼓,但他不敢细猜。他是个聪明人,他很清楚,有些东西,知道了会比不知道痛苦的多。

    好奇心并不是这世上最教人无法忍耐的东西。

    守秘才是。

    李微就这样抱着甘愿做个傻子的心态,把这些莫名的遐思都抛诸脑后,照令去了后院,把顾茫从他的窝里叫了出来。

    顾茫听了他的安排,倒也没有什么节外生枝的反应,心智不全也有心智不全的好处,一夜过去,他已然平静了很多。听李微让他跟着仪仗卫队走,他也就毫无意见地去了。

    不过李微并不放心,将他领去卫队后,和卫队的队长吩咐了几句,又把汤剂壶囊交给了对方,叮嘱道:这是姜药师开的宁心药,我估摸着主上会盯着他喝,但也不一定,反正你管着,如果顾茫不喝,你就硬灌。这东西不是开玩笑的。

    卫队长应了,接过壶囊。

    一行人这便上路了。

    第57章

    抱着你

    王师祭队姿容庄严,

    棨戟遥临,从帝都一路向东,

    浩浩汤汤往唤魂渊方向而去。

    这一路大约需要走上三日,第一日傍晚,他们到了凫水边。仆役们开始负责安营扎寨,给主上们收拾居处,

    而贵胄们则被唤到了王帐中用膳。

    墨熄进去的时候,

    大部分贵族都已经到了,法术撑出的偌大营帐里布了百余席,

    侍女引他去了他的位置,他看了一眼对面,慕容怜与他隔道相望。和所有参拜的世家子弟一样,慕容怜也是一身祭衣打扮,

    繁冗复杂的宝蓝色祭祀袍上绣着蝙蝠纹图腾,端端正正束着蓝金一字巾,衬得他脸庞愈发病态苍白。

    望舒府和墨家,

    那都是英杰辈出的名门望族,

    慕容怜祖上福荫,他有资格佩戴一字巾也无可厚非,只是在座众人心里都有一把标尺,谁家后嗣如今配得上英烈荣光,

    谁家传人又糟践了先人碧血,

    每个人都门清。

    等人陆续来齐了,君上开腔了:赶了一天的路,

    你们也都累了。传菜吧。

    宫娥端着盘盏飘然而入,姿态纤盈地跪在对应的贵族跟前,开始斟酒布菜。他们是行路途中,食脍虽不多,四冷四热一主食,却都料理得很精致。

    四冷碟是水晶肴肉,拌脆三丝,丹桂甜藕,霜天鱼脍。四热菜是葱油四鳃肥鲈,虾爆鳝,醋蘸蒸蟹,荷塘小炒。至于主食则是御厨拿手的蟹粉小笼包。

    墨熄昨天和顾茫吵了一架,心情很差,根本吃不进什么东西,倒是比平日里多喝了几盏酒。

    其实重华每一年的这场尾祭,与其说是祭拜,不如说是对逝者的一个交代今年又打了几场胜仗,得了怎样的法器,是否国泰民安。

    若是过去的这一年过得并不顺遂,那么尾祭的气氛就会很沉重,而若是重华国运昌盛,则更像是告慰英烈在天之灵,酒宴间众人也尽皆酣畅。

    今年熄战养病,虽有波折,但也算是个好年头。

    哈哈,是啊,东境之前还收复了一块失地,喜事啊。

    岳辰晴则在不远处缠着他小舅窸窸窣窣:四舅四舅,这个甜藕,你最喜欢吃了。不够的话,我这里的也给你!

    他父亲岳钧天已于不久前回城,这次尾祭,他自然也来了。见到儿子又缠着慕容楚衣讨好,脸上不免有些挂不住,咳了两声,警告地瞪了岳辰晴一眼。

    墨熄瞥见了此情景,不免想起了顾茫第一次参加这种祭祀的旧事。那时候顾茫刚被老君上敕封,意气风发,甚至还破例允他参加这原本只有亲贵才能同行的祭典。

    当年顾茫为了这份殊荣开心坏了,他的席位就在墨熄身边,他忍不住兴奋,一直不停地和墨熄说话。那时候他也和岳辰晴一样,兴高采烈地说:这个鱼生真好吃,我听说是御厨从凫水里捞出来的鲜鲤片成的,你尝尝看喜不喜欢?

    墨熄闭了闭眼睛,烈酒入喉。

    直到宴终,桌上的霜天鱼脍,他也一口没动。

    回到自己的营帐区,墨熄正准备歇息睡觉,却见带来的卫队长正紧张地立在风里来回走动,一见到他,立刻迎将过去,惶然道:主上!

    墨熄抬眼道:怎么了?

    我李总管命我看着顾茫,给他服药。但是我刚刚去他的帐篷找他,找不见他的人,他连晚饭都没和我们一起吃,不知道跑哪里去了

    墨熄倒没有太紧张,锁奴环佩在顾茫身上,他能感知到顾茫就在这片驻地。他叹了口气,说道:药壶给我,你去休息吧。

    可、可您

    ===第54章===

    您难道要亲自管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么?

    墨熄不想多说,只又重复一遍:去吧。

    既然他都已经这么说了,卫队长纵是觉得不妥,也不会再多言。他恭恭敬敬地把药壶递给了墨熄,依令离去。

    夜晚的凫水边,风很湍急,墨熄原地站了一会儿,醒了醒酒精的残韵,然后在这属于自己的这片驻地走了一圈。

    顾茫果然还在这里,他靠坐在一棵水杉树后,蜷成一团已经睡着了。

    墨熄垂眸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慢慢地矮下身去,半跪在他面前。昨晚的余怒未尽数消退,两人之前的气氛十分尴尬,墨熄沉默良久,才道:醒来了。回帐篷里睡。

    他实在不明白为什么每个人都有个营帐,搭都已经搭好,可顾茫却要跑到树底下以天为盖地为席。

    醒来。

    唤了几遍,顾茫都没有动静。墨熄不禁有些心烦,抬手推了推他。

    可谁料就这一推,顾茫就像稻草人似的径直侧倒在了地上。月光透过杉树林错落的针叶照着顾茫的脸

    那张脸已经完全弥蒙上了病态的潮红,原本苍白的皮肤就像在暖雾中蒸过了一样,他的双眸紧闭着,长睫毛簌簌发抖,湿润的嘴唇因为透不过气来而微张着喘息,眉头也下意识地痛皱着。

    墨熄一惊:顾茫?

    他抬手去探他的额头,竟是烫得惊人。

    他忙把烧热昏迷中的顾茫扶起来,一路架着他去了属于顾茫的那个小帐篷。所幸羲和府的驻地位置偏,带来的人也都歇下了,这一幕并没有被任何人看见。墨熄掀开帐帘,把顾茫往床上放。

    顾茫恢复了一些知觉,他睁开惺忪迷离的眼,几近朦胧地望了墨熄一眼。

    突然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他挣扎着起身,要翻身下床。墨熄单手抵住他,一面压着心里的焦急,一面咬牙低声道:躺好。闹什么?

    顾茫咬了咬自己濡湿的下唇,眼睛里的蓝色好像都要化成水汽溢出来了。墨熄被他这样看着,心跳陡然加快,不由得捏紧了手指,直起身子,拉开与他之间的距离。

    可顾茫还是这样怔忡地看着他,或许又不是看他,顾茫眼睛里的光泽更多地聚在墨熄佩着的帛带上。

    病中的人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可真等开口的时候,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于是又重新咬住了嘴唇,过了须臾,忽然又要起来。

    墨熄一把将他按住:你干什么?

    顾茫整个人已经烧迷糊了,他揪着墨熄的衣摆,那么固执地要往下爬,想往地上去。

    墨熄厉声道:顾茫!

    自己的名字似乎唤回了他的一点意识,顾茫瑟缩一下,身形更佝偻,甚至可以称之为猥琐了。他几乎像是一团烂泥,扒着床沿从上面滚落。

    可他被墨熄制住了,他被墨熄拦了去路。

    他原处发了一会儿呆,忽然喃喃道:你放我下去吧求求你,放我,下去

    你发烧了。躺好。

    放我下去,我不要我不要在这里

    墨熄心口又疼又恨,又烦又烫,他重新把顾茫扶正了试图让这人躺下,可顾茫不听,顾茫这次竟直接死死揪住了他的衣襟,烫热的额头抵在墨熄腰腹。

    我不要睡在这里

    那从来不愿真正低落的颈椎,如今看来就像随时随刻都会断去一般。

    顾茫趴在他身上,意识已经烧模糊了,他想推开墨熄,但却又觉得自己好像抱住了什么温热的东西,像是漂泊在冰河里的人,忽然拥住了浮木。他推着,最后却成了无助地抱着。

    顾茫抱着墨熄的腰,脸贴在墨熄腰际,沙哑地低喃:你的床太干净了

    墨熄怔了一下:什么?

    顾茫蓦地哽咽了:我是脏的

    墨熄只觉得胸腔像被什么钝器狠狠撞了似的,痛得那样厉害。

    可这个抱着自己的人还在断断续续含混不清地哆嗦着,不知是因为烧热的痛苦,还是因为在惧怕别的什么,他抱着他,嗓音近乎是残破地呜咽着。

    不知道不知道怎么睡才不会弄脏所以

    让我走吧放我走

    墨熄轻声道:你要去哪里

    顾茫像被这个问题问到了,像被打击到了,他茫茫然睁大眼睛,喉咙里的声音近乎呜咽:我,我也不知道

    墨熄喉头就像噎了一枚苦榄,他低头看着他,一时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我已经脏了,满身污浊,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

    我不知道自己该往哪里去啊

    墨熄心腔抽痛,低头看着顾茫,从这个角度,隐约能瞧见顾茫半侧的脸颊,隐约还有昨天自己掴下的浮红那一耳光他真的一点力道都没有留。

    你知不知道自己有多脏!

    声犹在耳。

    后悔么?

    不不。他的心早已固若磐石。他不后悔。

    只是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眼前忽然蹿升出一张明灿的笑脸,是某一年,他们还都年轻的时候。

    那时候他们还并没有发展出什么柔软的爱恋。只是再寻常不过的同袍战友。

    他中了埋伏,受困敌腹,苦熬增援。

    等了很久,等到近有死念,最后天地猩红,是他的顾师兄银铠朝日,甲光映天,一骑扈尘向他驰来。

    顾茫下了马,将受伤的师弟紧紧抱在怀里。墨熄浑身都是燎国恶兽喷溅的毒液,枯干的嘴唇开合着,哑声道:松开

    师弟!

    墨熄喘息道:别碰我,我身上很脏都是毒血

    很脏,会把你也染脏的。

    会连累你也生病。

    我与你,只是共战一场,非亲非故,你又何必与我同伤。

    可顾茫那时候对他说的是什么?

    这尘封的,久远的,他一直不愿意回顾的记忆,像疯了般翻沸溢出。

    顾茫说:不怕。师兄陪你。

    总有一个人得不畏生死,把你从毒血污血里捞出来。

    没关系的,我不怕。我既然选了这条路,我既然走上疆场,我就没打算康健无损地回来。无论是贵族,是奴隶,是庶民,你我同袍,这一劫,我便与你生死与共。

    我顾茫是奴籍之身,第一次有这样的机会剖证自己,我不怕死,我只想让重华看到,让君上看到,让你们明白就算是卑贱入骨的奴隶,也是和你们一样的。

    一样有热血丹心,讲生死义气。

    我对得起你们喊我一声师哥,叫我一声兄弟。

    把血染在我身上吧,把手给我。

    再脏,我抱着你。

    再痛,我陪着你。

    再远,我带你回家。

    墨熄的心脏就好像被一只无形的利爪攫住,血肉模糊地撕开一边是国仇,一边是深恩为什么?为什么给予他至痛至爱的,都是同一个人?!!

    他被逼到绝路,竟是喘不过气来。

    昏暗的烛火里,他死死地盯着顾茫的脸,那么恨,那么爱,那么那么

    那么生不如死。

    抱着我,没事的,我不怕。

    我不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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