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没谁能够容忍无数个意识涌入自己的身体里,在那一刹那,你将不再是你,而是【罗】的容器。所有人的精神造就了【罗】的意识,只有纯正的家族血脉才能容纳这个意识。如果你不是他们家族的人,会直接爆成一团血花。”“早些年的时候,由于罗家族的强盛与护短,很多人伪装他们的后代,身份一度非常夸张。从家主流落到外的私生子到前几辈的遗落血脉。除去最低等的骗子,其他人全部被带回了家族中,并在祀堂举行了血脉确认仪式。”
“全部死无全尸。”
他的眼前浮现出一幕幕血腥离奇的场景。时至今日,他仍记得此事在当时引起的哗然大波。
为证明血统纯正,当时许多上等贵族都被邀请前去观礼,却只目睹到恐怖的惨剧。
猩红的液体溅射在祀堂的门上,将黄金打造的大门染成了血色。罗家族当时的家主,沙肯的父亲,一位强大的顶级血脉者推开祀堂的门向外宣布,从今往后只要能够活着从这扇门中走出来,罗就承认其血脉的正统性。
那就是人们口中的血金之门,通往十二圆桌家族最简单也最艰难的道路。有无数人想欺骗这支凶恶的家族,连尸骨都不知道埋在了何方。
梅森扯动嘴角,有些僵硬地问道:“我有一个问题,如果有人能够驯服那个什么【罗】的意识...”
兰博断然否决:“这是不可能的事情。想要驯服【罗】的意识,就必须让家族中的所有逝者与生者承认你。但一个人如何让所有人满意?”
“有人赞许你高尚,就有人视为虚伪;有人喜欢你英勇,就有人认为你鲁莽无知。如果真的有能够让罗家族所有人都承认的人——”
那双冷静的眼睛看向眼前的青年,语气颇为意味深长:“那就必然是符合罗家族所有喜好的人。”
作为王朝的后代,【罗】从不视光明正大的威仪为美德。
要奸诈狡猾、要果敢英勇,要冷血残酷,要心怀仁爱,要做最高尚的凶徒,当最冷酷的庇佑。
他们崇拜罗兰阿格一世的荣光,可每个人对其认知都不同,即便有这样的人降世,又如何让所有人都遵从他的懿旨?
梅森敏锐地听出对方言语中的不对劲。他立刻调整状态,红发青年挑起眉梢:“你似乎不太相信我。”
“我只是基于自己的了解来劝诫你。”
脑虫不急不缓地回答:“在知道你的身份后,伯爵大人就委托我与家族联系,申请贵族协会寻找所有关于你们身份的记录。结果让人十分惊讶——”
早在了解对方身份的时候,伯爵就开始了调查。兰博刻意拖长了尾音,面前人懒洋洋地往后一靠,也不知道是全权在握还是破罐破摔,脸上始终一副散漫轻佻的神色。
中年人遗憾地没能从表情里找到异常:“我们的确找到了。”
“从神殿提供的文书里,我们找到了关于名为迦南的祭司记录,他来自某个神秘的地方,得到了多位神明的眷顾,后来在解决一起古神复苏的灾难后主动离开了。有一位人类旅伴记录了他的故事。”
有关过去的书页在此时展开一角,朦胧而又柔和袒露出属于他亲手缔造的传说。青年有一瞬间的恍惚,脑虫的声音仍旧在清晰地传入耳中。
“在这位人类死后,当时的月神教会在整理遗物时发现了他所写的游记,并进行了加密保存。对比特征后,我们认为,他很有可能就是活着的【迦南】。”
历史是一条不可回流之河。
但在这个瞬间,他曾逆流而上,与他人同行留下的脚印确实帮助了他。在那些散落的历史中,他与他们同行过那么短短的一段路。
这个世界承认了他们的故事。
脑虫不知道对方心中翻涌的思绪,还在尽职尽责地说着报告结果。之所以把他安排在这里而不是专属病房,当然是有考虑的。
没什么比这些智力派更靠谱的员工了,哪怕身受重伤也让人如此安心。大量信息在他的精神网中排列集合,找出任何潜藏的蛛丝马迹。直到确认了最终答案后,他才慢慢地说出结论。
“有这份记录作为支持,我们暂时认可了你们的身份。尽管我们目前还没有找到你的记录,也不知道你的身份是否是真的。但奥雷乌斯,这次,我们决定站在你这边。”
兰博凝视着这双暗金色的眼睛:“因此我们不希望你跟随罗家族离开。中部地区势力错综复杂,而这个家族有仇必报,十分狠辣。一旦出现任何问题,都会掀起一场轩然大波。”
“哪怕你成功回归,并不是所有人都希望罗的强盛。你的力量很强大,但在这个社会上,多的是吞噬野兽的毒蛇。”
对方哼笑:“他们已经看中了我,难道还会突然放手吗?”
“伯爵大人会保护你。”兰博回答。“他与罗家族有一段旧识,他们不会一直抓住你不放。嗯...或许见过你力量的沙肯会执着一些,但是不要紧,他还太年轻。”
“一切退路都已经铺垫好了,如果我不踩上去未免太辜负你们的诚意了。”
奥雷乌斯抓了抓头发,大大方方道:“合作愉快?”
兰博友善点头:“合作愉快。欢迎你通过考验,正式加入贵族协会,等你恢复,就可以着手接受你的第一份工作了。”
红发青年嘴角微微抽搐:“...你觉不觉得这样有些压榨受伤人士?”
“不觉得,这是因为你才引发的问题,自然需要你处理。”
早已记录的情报深刻印入脑海,没有半分迟疑犹豫。
“由于黑雾信徒的屡次攻击,伯爵大人必须前往中部进行汇报。在这期间,领地内必须有人守护。你的实力足够强大,又有传送门可以快速移动,是最好的人选。”
青年只得无奈应好。解决了工作事宜,兰博想了想,又补充道:“还有一件事。”
“什么?”
“阿美拉救下的那个孩子已经醒了,其他孩子都在检查后送到了专门的地方。只有她由于受伤太重,仍旧留在医院里。”
他问:“作为最后一个看到阿美拉的人,你要不要去看看她?”
第79章
好与坏
经过一周的治疗,
红发青年身上的伤口已不再影响活动。其本身的高效恢复力在配合治疗的基础上发展得淋漓尽致,剩下的只是失血过多带来的问题,只需要慢慢恢复。
梅森尝试了一下,
满意地发现自己恢复了平时的行动能力。时不待人,他索性按照兰博的提醒,
在一个风和日丽的午后前去探望那位名为薇拉的小女孩。
治疗污染自然不可能去普通医院,
也不可能用普通的医生。
能够治疗血脉者的自然也是血脉者,其中最为专业的自然是在伯爵府,
数量也较为稀少。
因此,伯爵府特意设立了一排病房,
用于类似此次情况的紧急治疗,为保证医生能够最快抵达不同病人的房间里,
孩子的病房与他们相隔得并不远。在门牌号的指引下,
梅森很快找到了地方。
由于年龄较小,
薇拉有专门负责照顾的女仆。青年一眼便看到站在附近的女仆,
他没有直接进去,女仆急忙向他低头行礼,小声解释上一位医生刚刚进去。
梅森摆了摆手示意没关系。房门没有关紧,他站在门口,
透过门缝能够看到病房内部的装饰。
与成年人们所呆的病房不一样,这间病房进行了特殊的装饰,
墙上还粘贴了样式可爱的挂画,
处处流露出温馨甜美的色调。
里面摆放着一张简单的床。小小的女孩呆呆地坐在床上,
像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一样,对于外界的刺激毫无反应。一位身穿长裙、年龄大概在四十岁的和蔼女性坐在床边,
手里拿着一碗水果,右手中拿着一把叉子。
她插起一块水果喂到对方唇边,
细言慢语地哄了两句,女孩便将其呆呆地吃下。一切都好似来自本能,宛如一具失去灵魂的木偶。
“可怜的孩子,我听说了你的事情。这不是你的错。你只是遭受了蒙骗。”
女性血脉者充满怜爱地安抚着对方,一阵阵波动从她身上传出,言语的力量奇异地影响着精神,让听闻者不由自主相信她的话,减轻了自身的压力,后者却毫无反应。
实际上,能够治疗精神的血脉极其稀少。梅森一眼便瞧出对方的能力应当属于某种欺诈者,同样是影响精神,却是使用谎言来产生对自己有利的影响。
在苏醒后,得知真相的薇拉受了太大的刺激,现在正处于一种无法与人交流的状态。因此雅安伯爵特意派遣了对应的精神血脉者前来照顾对方。根据面前的情况看来,显然收效甚微。
这在突然遭受巨大打击的人身上很常见,阿美拉的确将这些孩子保护得很好。哪怕是离开的那些都没有往同伴是主动投敌的方向想,一心一意以为自己的朋友是被幻影蜘蛛操控了。其中有些年龄较小的孩子在离开前还抹着眼泪,恳求医生一定要把薇拉治好。
“你只是遭受了蒙骗,没有看清事实。你的年纪还小,哪怕你为此做错了事情,这件事也不能全部怪你。”
红发青年站在门口,听着门内的女性血脉者柔柔说道。在她的能力影响下,薇拉微微抬起眼睛,露出顺着脸颊攀爬的黑色纹路,看起来好似一只盘踞的蜘蛛。
就在血脉者以为取得成效时,女孩又沉默地低下头去。听到这里,梅森抬手敲了敲门板。门内的血脉者下意识回头,看到他时有些惊讶地起身。
“奥雷乌斯先生,您怎么来了?”
伯爵府中的任何人都不会没听过对方的名字。这位强大、神秘而又独具特点的血脉者以其做出的卓越贡献被所有人敬畏。红发青年摆了摆手:“我只是想和她谈一谈。”
“您是来看这孩子吗?她现在很少对外界做出反应,可能无法回答您的问题。”
“没关系,只要她能够听到我说的话就可以了。”
“我明白了,那么我会在之后过来。”
血脉者对他行了一礼,走出去的时候贴心地带上了门。梅森收回视线,站在床前低头俯视着薇拉的脸。
血脉能力远比他了解的现代高科技高效得多,哪怕先前腹部完全被掏空的女孩,从外表来看也并没有过于严重的伤势,只是脸色十分苍白,眸光涣散飘忽,仿佛灵魂不在此处。
青年看了她一会儿,慢慢道:“你好,薇拉。”
女孩毫无反应。
他没有在意,继续说道:“我是奥雷乌斯,毁灭了城镇的凶手之一,也是杀死阿美拉的帮凶。同时,我还是最后一个见到他与镇民们的人。”
“你想要听听他们对你的想法吗?”
仿佛被他话语中的某些字眼触动,女孩终于有了反应。视线极为迟钝地挪向了他。青年微笑着注视她的眼睛,语气很轻。
“我认为他们原谅了你。”
泪水从女孩的眼中涌出,她张了张嘴,“啊啊”地发出不成句的话语,拼了命地想要说什么。青年抬手做了个示意冷静的手势,继续说道:“但你应该知道,这并不意味着什么。”
他盯着孩子的脸,任何人见了那张可怜憔悴的小脸都会感到心软。一个年幼的孩子会做错什么呢?她只是被蒙骗了而已,只是不了解这些事而已,只是年龄太小,还不知道真相而已。
就像是血脉者说的那样,所有人都会认可这些言论。
但事实真的如此吗?
“作为受害者,他们有权决定自己是否原谅你。我不予置喙。但你的行为不仅让他们的付出险些付之一炬,更牵连了那些无辜的孩子们与救援队,让所有人险些死在那里。”
“无论你出于什么想法,基于什么理由做出这种事,现在的你都该明白:这是你的无知带来的后果。”
让他们原谅薇拉的是他们对薇拉的爱,可这不代表女孩做错的事情不存在。无论是对薇拉还是对被辜负的人来讲,他们都必须吞咽下自己所产生的恶果。
“阿美拉太过天真,于是他付出了代价;那些镇民一心为了保护你们却无视了沟通,于是他们也付出了代价;所以现在,也到你付出代价的时候了。”
奥雷乌斯的语速很慢,字字锋利如不见光的刀,出鞘必染上一片血。小女孩的眼泪流得更凶了,她的肩膀颤抖着,脸上写满了恐惧,却没有反抗,而是默默闭上眼睛,等待着来自对方的处罚。
……会死掉吗?
作为对坏人的惩罚,她一定会像故事里说的一样死掉的。
这些都是她的错,她不知道这是姐姐为了保护自己才做出的选择、不知道这是男爵大人的心血。当她看到身边的孩子时,只想到了姐姐死时他们父母旁观的脸。
为什么你们不救我姐姐!我一定要复仇!
怀揣着熊熊怒火与恶意,被憎恶冲昏头脑的薇拉毫不犹豫地答应了村镇中卫兵的建议。
血脉者是欺骗他们的敌人,村落的大人是抛弃姐姐的凶手。只有一直守卫城镇的卫兵先生还站在她这边,让弱小的她也能拥有报复的能力。
即便是死亡也不要紧,她不想离开这里了,她要为姐姐复仇,哪怕付出自己的生命!所有人都该去死,旁观者参与者受益者所有人都是凶手!
但在现实的残酷打击下,一切都如被扯碎的玻璃糖纸,露出其下陆离奇幻的真相。她所以为的现实被轻而易举地扯碎,只留下无数指责与尖叫在耳边回旋。
是我害死了大家,是我害死了男爵大人,甚至是我害死了姐姐...!
所有人都是为了保护我才死的!
可,可是我...
女孩年幼的思绪卡成一团,下意识想要为自己辩解,却找不到辩解的理由。藏在深处的想法尖锐地指责着她的过错,让薇拉无法忽视自己内心的声音。
——是因为她的一意孤行,才辜负了所有人的努力。
男爵也好大家也好甚至同伴也好,都差点因为她的背叛而死…!
女性血脉者的语言劝诱没有让她从打击中走出,仍踩在飘飘浮浮的云端上,就连自己都无法说服自己去相信那些所谓错不在己的言论。
眼前的青年以最直观的言语直接击碎了所有浮于表面的伪装,将她逼到无处可逃的角落。不容退避、将本就痛苦的伤口挑破,流出大股的脓与血来。
薇拉尖叫着拽过床上的枕头,受到过度刺激的大脑不堪重负,出于保护意识,她又哭又叫,将枕头、被子甚至杯子都砸在了青年的身上。
门外的人闻声立刻闯了进来,目光紧张地在薇拉与青年之间徘徊,一时不知道是阻止对病人的刺激,还是优先保护伯爵大人目前最看重的血脉者。
奥雷乌斯轻松接下这些投掷物,摆了摆手示意他们出去。女仆和等在门外的精神系血脉者犹豫了一阵,还是恭敬地退了出去。
青年将目光重新落回女孩脸上,语气平稳地反问:“哭又有什么用呢?”
薇拉的胸口急促起伏,盈满泪水的眼睛看着他,青年的话往脑袋里钻,让她疼得无法呼吸,又清晰如耳边的低语。
“无知就是一种恶。个人都必须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而你很恰好是被留下的那个,有人爱你,有人保护你,有人在生命的最后还在乎着你,因此你活了下来。”
“我不会杀了你。”
他说:“你可以选择去死,但死亡解决不了问题,我认为你需要活着才能来赎罪。”
“..啊...啊...?”
小小的声音似是重复着这个词,带着无尽的惶恐与茫然。成年人没有遮掩,坦率地点了点头。
“你很不幸,也很幸运。在来之前,我看过了你的身体检查报告。你被污染了。”
“被污染的人要么染上黑雾诅咒,要么死亡。只有极少数的人能寻找到合适的血脉,晋升为血脉者。但这个过程九死一生。”
“并非每个人都有成为血脉者的潜质,比起其他人,现在的你有了一种新的选择。”
不是每个血脉者都能够找到适合自己的血脉。
怪物们的性格不同、来源不同、属性与能力也不同。因此在选择血脉时必须小心谨慎,符合自己。
例如沙肯选择的【影傀】,来无影去无踪,生性奸诈狡猾,无论何时都能找出一条生路,与对方的性格相符。
再例如雅安选择的【人面风鹰】,生来就是天空的王者,强大而生性高傲,恰与世代掌管雅安城、可谓是头戴王冠的伯爵相应。
而眼前的女孩非常幸运。阿美拉的小镇里发现了数量众多的幻影蜘蛛,有能力为她提供举行仪式的原材料;她本身曾容纳过幻影蜘蛛的卵,与它们共生过一段时间,如果尝试融合幻影蜘蛛的血脉,就意味着有很大几率成功。
“一切取决于你的选择。”
红发青年没有强迫她的意思,而是耐心说道:“如果你选择成为一个普通人,伯爵会请血脉者前来为你清除污染。至于如何去与你曾经的朋友相处和看待阿美拉他们的事情,那是你的问题。”
“如果你选择后者,伯爵府可以提供血脉融合仪式与对应的指导,但这就意味着你来到了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这个世界容不下幼稚与天真,也没有人会像阿美拉他们一样保护你。充满恐怖、怪异与荒唐,先前的场景只会无数次重演。如果说普通人面临着死亡的恐惧,那么站在更高处的血脉者目睹的只有绝望。”
“这是一个迷雾重重,前路渺茫的未来。只要踏入这条路,就意味着你一定会有一天,死无葬身之地。”
最后几个字被咬得异常清晰,仅仅从描摹的场景中就可窥见那无光之景,恐惧慢慢爬上脊背。薇拉怔怔地听着对方说话。
不同于其他人,他直白地将选择的权利留给了女孩本身,哪怕其答案鲜血淋漓。可这个世界本就吝啬到容不下天真的幻想。
“我只是给你提供了一些选择,如何选择需要由你来思考。任何人都无法替你做出决定。”
青年的态度并不恶劣,甚至算得上良好。在这个问题前,女孩下意识去看了眼身边。
但她很快意识到自己身边已经没有人在了。无比的孤独与痛苦充斥胸膛,过了许久,她张了张嘴,想问如果我答应的话,我就可以获得保护大家的力量吗?
……不,不是的。
我想问的是,如果我答应的话,我就可以赎罪吗?大家就会原谅我吗?我可以弥补自己做错的事情吗?
她的表情太急切,以至于奥雷乌斯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他摇了摇头,很认真地回答。
“很遗憾,你应该知道,好与坏是两条双行线。一个好人做了坏事与坏人做了好事都不代表他们的罪行得到了抵消,你可以用这份力量去保护他人,但你做出的事情永远不会改变。”
死去的人不会复活,伤疤不会愈合。这个世界残忍至极,无论是对生者还是逝者来说,只要有一个人还记得,这件事就永远不会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