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脸色倒是迅速地恢复如初。夏泱泱唇角勾着,抱着胳膊,看着容衍。她倒有点佩服这人养气的功夫,
不愧是有名心黑手狠的摄政王。她特地给他看这些,
可他眉宇间若说有一丁点儿的失措,
也在刹那间就消散了。
倒是有那么一瞬间,让她觉得容衍想要灭口。不过,容衍这人向来不会做多余的事情。在一个小镇上除掉父亲的外室,可比在战场上杀掉十个兵士麻烦多了。
更重要的是,夏泱泱心里跟自己打了一个铜子儿的赌——这怪癖的事儿,只怕是传承在容家父子骨血里的。
夏泱泱轻轻地喘了口气,这口气儿喘得有些长,又些幽怨,像是抱怨着屋里闷,又像是抱怨别人不解风情。她把手探进衣领里,稍稍把衣裳松了松,好透点儿气儿进去。这一会儿,她竟然出了些汗。脖子上被灯火晃得泛着水光。
她从袖子里掏了帕子出来,在领口处扇了两下,然后走到容衍旁边儿。隔着手帕在他手上轻轻往下按了按:“王爷……放下吧。”
容衍手里一轻,好似抛了只烫手山芋。
“王爷,再跟奴家到这边儿来?可还要再赏容老太爷其他的私藏?”
容衍摇了摇头。
夏泱泱想,也确实无需再看。
可容衍忽然眸光一闪:“那就有劳了。”
他微微弯着腰,执扇的手微微抬起。
白衣黑扇,鬓发垂肩,这样一个佳公子,说这样的话,本该是在画舫边,叫佳人先行上船。可这话现在是说在地下一个小小的,逼仄的室内,空气里弥漫着混杂暧暖的熏香,连心跳都在这一片潮暖里黏着,叫人听不分明。
夏泱泱提了口气,搭到容衍手腕儿上。容衍却稍微躲了一下:“不必了。”
夏泱泱在他耳边儿笑了声,却伸出两根指头,轻轻去拉着他袖子。容衍穿的是劲装,袖口的地方收着。夏泱泱牵着的地方是他袖口往上略微鼓起来的部分,两根手指,这样揪着,把他往墙边儿带。
她稍微一动,他鼻端的薄荷味儿就分明些。
容衍很少见人用这等香料,倒是常有人在口中嚼那丁香,薄荷叶子。也不知道为何别人在嘴里嚼的,这女子怎么就当作香料,往自己身上招呼。不过这味道确实醒目。
他目不能视物,这地方又陌生,得亏她这股味道特殊,不然就有些难了。
这暗室本就不大,走到墙壁面前,容衍已经知道。一股湿寒的泥土味儿,湿漉漉地钻进他的鼻腔。
夏泱泱依旧拉着容衍的袖子,往上抬:“王爷,这儿….”
因为容衍眼盲,她说话就有些注意。平时说惯了,“请您瞧”,“您来看”,如今却要小心点儿,怕是触了人家忌讳。
不过她确实也佩服容衍。他并非天生眼盲,却能靠听,闻,让自己行动自如。自然,夏泱泱也庆幸,得亏崔大姑有这方小室。这小室,容衍又不熟悉。不然哪有她那么多机会。
她站在容衍一旁,辅助他的手臂往上摸。
那墙上一对儿铜环儿,本就是容老太爷伸臂的高度,容衍比他去世的爹要高上一头,毫不费力就能摸到。
不过夏泱泱用手摸索着容衍的手臂,心里就有了衡量。这人果然是习武不辍的。也不是没有能人才子封侯拜相就变了个样儿的。当年的武状元,一旦走了权臣的路子,免不得武艺方面就怠惰下来,一身腱子肉变得松散。
其实这都是人之常情,并没有什么好诟病的。人的精力也就这么多,用在一处,另一处自然就少了。
容衍虽然长得丰神俊朗,恍如谪仙,但说到底左右也不是神仙身子。□□凡胎,百年之后,左右是一个土馒头埋了。但他习武倒是因为眼盲。闻声辨位,这是暗器大家的熟练活儿。所以自从不能视物,容衍一面寻医问药,一面苦练这暗器功夫。
容衍这样一双手臂,虽然看起来没有什么不寻常。但论其精准,在大秦国里,该是独一份儿的存在。
可惜这大秦国里,却还没有哪个姑娘,被这双手臂绕在胸前,轻轻箍起过。
夏泱泱胸前起伏,口中发出浅浅的一声喘息。她舔了舔嘴唇,嘴角勾起一抹狡黠的弧度,踮起脚尖,把手放到那铜环儿上。
容衍的手正顺着那铜环儿摸索,他心里愈发疑惑——这东西摸起来倒好像是吊人的东西,大理寺中有,他府里的暗室中也有——把那罪人手臂锁在上边,敞出胸口来,身上处处都是破绽。其后鞭笞也好,烙铁也罢,更有不服的,且又不能见得伤痕的,两根羽毛搔那人脚底,叫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最后把口中真相吐露,在放他出去,任谁都不知,这人在此间经历了什么。
新帝登基时,只有九岁。外戚欲篡权谋反,容衍就是这样,让太后身旁的近侍,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
可是,容老太爷外室的屋里,弄这些,总不会是跟他一样的用处……
容衍想得太过入神,没注意手底下不知道何时,压着柔若无骨,温温软软的一处。等他回神过来,才恍然发现,自己按着什么,脸一热,立刻就把手松了。
夏泱泱轻轻咳了一声,倒觉得容衍脸红起来竟然如此好看。那张棱角分明的嘴,不大不小,红起来好似石榴花苞。
她轻哼一声,把刚才被压着的手,放到另一只手里,细细地,缓缓地揉捏起来。
容衍听得见她揉手的声音,心头一紧,想是给她压得痛了。那两只手摩擦在一起,发出细微的声响,像是蚕丝纠结。容衍的耳朵里好似爬进了两只蚂蚁,站在他耳鼓上,轻轻地碰触对方的触角。
除此之外,这屋子里倒是安静得很。
“哧啦”一声,不知墙上哪只油灯里坠入了个飞虫,爆了灯花儿。
夏泱泱嘴角勾起一个弧度,慢声细语地说:“奴家也知道,王爷心里必定是好奇的。可是这人有时候活得太安逸,就怕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活着的。”
她忽然把手搭在容衍肩膀上,把他轻轻往后一拉。
“王爷,请坐。”
容衍的后方,是一只宽大的木质雕花椅子。
夏泱泱把容衍按在椅子上,在他耳畔低声说:“……这椅子,是容老太爷亲自挑选的。他从前,就坐在这儿……”
容衍手上一凉,被一段丝帛捆在了椅子扶手上。
“放肆。”
他喑哑着声音,喉咙微微滚动,只是那声音听起来有些发颤,倒也不似威慑。
夏泱泱单膝跪在他手旁,把那丝帛又在椅子的扶手上绕上了一匝:“容老太爷春秋鼎盛,王爷也怀疑他为何而去的吧……”
她轻轻拍了拍容衍的小臂:“王爷的人就在外头。王爷若是喊,奴家也没有办法。”
她叹了口气,“王爷放心,奴家并没有别的心思,只是不知如何说,只好做给王爷看……”
容衍坐在椅子上,剑眉锁得紧,颈子上脉络鼓起,可是那一双星眸里却依然温润柔和,像是一汪深潭,叫人看了就难免不跌入其中。
夏泱泱忍不住偏着头,凝望着容衍那一双眸子。半天却也不见他眨眼——容衍是真的看不见。
她站起身来,去绑另外一边儿,“……只是容老太爷要如何,奴家也就如何做罢了。说起来,奴家原也是不明白的……”
她突然趴在容衍的手臂上,哭了几声:“容老太爷是个好人,奴家收他几个铜钱儿度日,却也不知道会弄成这样……”
她哭得倒是真诚,泪水把容衍的袖子都洇湿了。容衍洁癖,心里对这戏子外室,本就比旁人还要嫌恶些。他皱了皱眉,若是平时,这袖子怕是回去就会被拆掉,找裁缝重新做上一对儿。可是她贴在他手臂上,那种柔软无骨,像手臂上趴着一只未满月的猫崽儿;更何况,她哭的是他的父亲。
杀人灭口这念头,容衍不是没动过。只不过,容老太爷没的时候,他不在身边;守在身边的,是这他看不起的外室。他就算是要灭口,也要先看看这口中会吐露些什么。
夏泱泱渐渐止了哭,一双手顺着容衍的手臂过去,把他握着的铁扇子收了起来。
夏泱泱松了口气,这人手里带着家伙,她总是有点儿不安心。
捆了这双手,夏泱泱又俯下身子,去绑他的腿脚。
容衍脚下的靴子洁白无瑕,足底倒是染着些新尘,全都是夏泱泱这院子里沾上的。靴子面儿上用金银线绣了松鹤延年。
夏泱泱本已经把丝帛缠上去,却又把那丝帛松了,一双小手撩起容衍的袍子,把那丝帛缠到了他腿上。
她见容衍皱了皱眉头,还没等他问,自己先说:“好像卡了那仙鹤的脖子……”
容衍眉头愈发紧,眸子里浮光闪现,轻声道:“嗯?”
“这靴子上绣的仙鹤,正好被缠上了脖子……”
夏泱泱低着声音,“我怕……那仙鹤好像盯着我看……眼珠子圆溜溜的。”
她语调娇柔,叫容衍哑然失笑。这女子风情大胆,又是个街边卖艺的,竟然怕了这东西。
他点点头,耐着性子等。容衍倒忘了,夏泱泱二话不说,就把他的腿缠在椅子腿儿上,他本是要发作的。
作者有话说:
第83章
说起来,
人本就是环境使然的物事儿。
管他是谁,穿上锦衣华服,奉上美酒佳肴,
身侧美人相伴,
这人十成十不会一副饿死鬼相儿;但若把他扔到乞丐流民堆里,
哪怕是天子贵胄,混上不到半月,怕也会同狗争个半只肉馒头。
就像现在,如果不是身处这间小室,
耳边听闻的不是那柔软细微的呼吸声,鼻子前浮动的不是那浓厚温暖的熏香,
容衍压根儿就不会坐到这张椅子上,更不会任夏泱泱把那丝帛缠在他手上。
夏泱泱心里边明镜高悬,出了这屋,
容衍可就不是现在的容衍了。这间屋里,
他是容老太爷的儿子,
在外头,
他便是那冷面心黑的摄政王。
“容老太爷跟奴家说,他有罪一桩……”
她一边说着,
手里拿起一块黑色软缎,往容衍眼睛上蒙:“……那一年,他过得拮据。守城门的时候,
有个商户运了几个木桶进城。
他打开一个,发现里头装得是酒。按理说还要把那些木桶挨个都查了,可是那商户往他怀里塞了个钱袋。容老太爷说,
他想着想着,
与人方便,
与己方便,不过是酒桶罢了。谁知道第二天,城里王员外家就遭了难,全家十几号人,一个活口都没有……”
不用说,就是那伙人干的。
容衍记得那一年,为了给他娘治病耗尽了为数不多的家财,他要进京赶考,可依旧没有多少盘缠。后来他爹不知道从哪儿弄到的钱,全都被他带到了路上。
这钱的来头,如若容衍花些心思,聪明如他也不会不知道。大略是不想去探究罢了。
夏泱泱顿了一下,没有再说下去。
黑色的软缎上有着水波般的暗纹,把容衍那张如玉的脸孔衬得更加棱角分明。
她呼了口气,把手伸到容衍脑后,打了个结儿。他的头发丰厚顺滑,打结的时候,她的手时不时就蹭到他的头发。
头发好,肾气充足,这人就不虚。夏泱泱喜滋滋地摸了摸自己的后颈。手底下又滑又软,只是发根的地方有些潮。
其实大杂院的孩子,也玩过她的头发。夏泱泱记得有个多嘴多舌的小丫头说她的头发滑得“苍蝇撞在上边都会滑下来摔死”。
夏泱泱觉得,这话倒也可以按在容衍身上。她在他脑后打结儿,就有点担心这结儿不牢靠。
做着这事儿的时候,夏泱泱面对着容衍。那椅子很宽很大,容衍又贴着椅子坐得板正。她附着身子,裙下小腿稍稍抬着,简直是要趴到容衍身上了。
偏偏这时候容衍的声音冷冷的在她耳畔响起:“你是在戏弄本王么?”
夏泱泱身子一震,脚在地面上一滑,真个儿就故意跌进了容衍怀里了。她的下巴搁在他肩膀上,鼻子里能闻见他衣领的味道——那其实也没有什么味道,只是干净,干净得让人想起八月十五地上白茫茫的月光,一点儿都抓不到。
浆洗过的领口有点硬硬的,护着他的脖子,把人衬得有几分威势。她张开嘴,偷偷在他衣领上恶狠狠地咬了几下。
她急忙要撑着身子站起来。可能放手的地方就那么多。要么就扶着扶手,可那里有容衍的臂膀;要么就推着容衍的前胸。
“王爷,奴家唐突了……”
夏泱泱喘着气,却把一只放到容衍的腰身上,另一只手却覆上了他的丹田。
还不是怪她贪心?
只是那腰身线条结实流畅,在她手里窄窄的;那丹田却又硬硬的,略微带着些弹性,在他腰带里藏着。
容衍不自然地哼了一声,微微晃了晃脖子。
夏泱泱嘴角勾着笑,眸子里星星点点,这个人若要动怒,早就该了,可却受着她放肆。
起身的时候,夏泱泱故意用鼻尖儿蹭了下容衍的耳唇儿,细腻柔软的一块儿,不大不小。鼻息恰到好处送出去,染出一层浅粉。
她刚站起来,容衍就清了清嗓子,声音里像是掺了冰碴子似的:“崔姨娘,你是在戏弄本王吗?”
也难怪他如此。给盲人上眼套儿,宛如给哑巴捂嘴,给聋子耳朵里塞木塞,是桩放p脱裤子的荒唐事。
“王爷,”
她的小手抚上容衍眸子上的软缎,轻轻地把卧进去的褶子翻了出来,温热的指尖若有若无地碰着容衍的眉心,像是雾气飘过般虚无。
“奴家岂是那样的人?”
她的声音里含着笑,还带着嗔怨,字字分明地送到容衍耳朵里头,
“只是接下来,奴家所作所为,只怕王爷还当奴家放浪。可是奴家要说一句,容老太爷当日如何,奴家就对王爷如何。奴家思前想后,还是半点儿都别出了偏差的好。若是错过了关键紧要的,怕是会误了王爷的事。”
夏泱泱一番话说得有条有理。容衍就也就耐着性子,等她做下去。
市井小民,容衍并不陌生。
新皇年幼,岂能脏了手。私下那腌臢事,尽是容衍谋划。
他所见市井妇孺,未曾读过多少书,问起话来囫囵一团。容衍还记得那次,他下令诛杀国舅爷全家,却不见了国舅爷的小孙子。后来寻得了他家一个老仆妇,说起话来,颠三倒四,哼哼唧唧,叫他好不耐烦。
容衍知道她并非什么忠仆,她手上夹着拶指,岂会不开口?真就是口拙得很。
人能把话说清楚,是个才能。
这才能,夏泱泱有。倒是出了容衍意料。但他想,这大略是戏子天生巧舌如簧。
夏泱泱说罢,走到一旁,手腕子一沉,从小室一角的水桶里拿起一件物事。
容衍听见水声滴滴答答,越来越近,然后一滴冰冷的水滴,“啪嗒”一下落在了他的额头。
夏泱泱站在容衍身后,手里拿着一条皮质的绳子。那皮制的绳子被她扥了几下,发出一阵阵清脆的声响,把上边沾着的冷水滴滴震落。
冰冷得叫人心悸。
容衍脖子上的筋猛地紧缩起来。
“容老太爷说,虽然他当年做的这事儿,神不知鬼不觉。但他被这事儿日夜折磨,连觉都睡不好……”
夏泱泱一手握着皮绳儿的柄,另一只手握着皮绳儿的另一端,从容衍的面前放下去,套在他的脖颈儿上,浸了水的皮子上,皮子细微的软刺碰到容衍喉咙上的凸起,轻轻一下蹭了过去。
“后来容老太爷看戏,认识了奴家……”
夏泱泱松了手,转到容衍面前站定。容衍耳畔仿佛有风驰过,嗖得一声。他脸上一凉,被那皮绳贴在脸颊上,轻轻点了两下。
这种骤然间的变化,让容衍心惊肉跳。原本紧紧绷起的脖筋竟然舒展开来。他觉得清风拂面,好似一朵茉莉花在身旁盛放。
“
奴家当时在演一出戏……”
夏泱泱喘了口气,容衍就听见衣衫磨蹭肌肤,然后落在地上的声音,像是秋天风吹动地上的落叶。
“演得是老母打那不孝的儿郎。”
她忽然坐到容衍腿上:“王爷,你莫要笑我。我是老旦花旦都唱得的。”
夏泱泱这话有假,唱老旦那个是原主那干娘崔大姑。她说的这些,倒不全是假话,崔大姑的确跟容老太爷有这份交情。只不过各种缠绵,确实是她自己编出来,要撩拨这容衍的。
容衍冷哼:“姨娘往本王腿上坐着,也算是演示个全套儿?”
夏泱泱委委屈屈地说:“奴家就这么长个胳膊,这么小个身子,不这样儿,有些事儿还真没法子。”
她手下一动,居然把容衍的领口扯了开去:“……后来,容老太爷就找了奴家……叫奴家陪他再演那出戏……”
夏泱泱压低了声音,手指抚过容衍露出来的锁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