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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别折腾了,”他对沈老太说:“送我去盲校吧。”

    总要找一条活路不是?

    虽然这很难。尤其对于后天失明的人来说,过惯了健全人的生活,情感上很难接受自己变成残障人士。江铎亦是如此。但比起视障,他心里还有更煎熬的东西,不能细想,不能触碰,否则就像行走在悬崖边,稍有不慎就会掉入无尽深渊,受尽折磨。

    他希望自己站直了,忙起来。倘若日后还有重逢的机会,面对那个人,不至于太过狼狈,太过难堪。

    于是这年秋季,当同龄人开始进入多姿多彩的大二生活,江铎被送进特殊教育中心,一切从头开始。

    盲文,盲杖,读屏软件,点显器,定向行走训练……他学着习惯在黑暗里摸索这个曾经熟悉无比的世界。

    当他能够熟练掌握盲文后,老师建议他报考本校大专,学针灸推拿,或钢琴调律。这是所有盲校学生都应该走的最稳妥的路。

    可江铎不喜欢这两个专业,他的意愿还是要参加高考,念综合大学。

    高考报名与合理便利的申请表交上去,教育部门却没有批准。

    老师和同学都劝他认清现状,盲人的从业选择空间本就少得可怜,虽有政府扶持,鼓励视障人士学习推拿技术,但在九十年代以前盲人大多还是以算命卖唱为生,好不容易盲人按摩逐渐得到社会认可,既然有了赖以为生的渠道,为什么不能安安稳稳的吃这碗饭呢?

    当然,钢琴调律是另一条新的出路,只是还没有推广起来。大多数盲人从小就知道自己的宿命是成为一名按摩师。

    “虽然有盲人考大学的先例,但考了也白考,高校缺乏无障碍设施,也没有相关师资和教材,谁敢收你?就算让你顺利毕业了,又有哪些单位敢用你?到头来还是得做回针灸推拿,何必浪费时间呢?”

    江铎听完并不反驳,他只是回去以后默默地联系了事务所,然后委托律师向法院起诉教育局,要求他们遵守《残疾人保障法》第54条规定,给予他平等的考试权和受教育权。

    聂萱就在这次真正服了他,眼睛都瞎了还能这么折腾,可见这人内心有多强大。

    教育局接到法院通知后立刻开会讨论,又组织残联和卫生部门对他的个人情况做综合评估,最终同意申请,高考当天为他单独设立考场,并使用盲卷答题,考题与全国卷一致,只是时间会延长一些。

    六月底高考放榜,江铎查到分数,总分六百多,和他心中逾期的差不了多少。

    虽然考得不错,但如大家所说,愿意接受盲人的学校屈指可数。

    除了某师范特殊教育和某中医药大学外,似乎没有更多选择了。

    转来转去,还是针灸推拿。

    盲人真的不能读普通专业吗?

    江铎不认命,志愿表上一意孤行地填报了综合大学。

    所以你们猜,他最后去了哪儿?

    ***

    那年盛夏,江铎最终被清安大学法学院录取,校址在清安市泽阳区,与聂萱同校。

    他改了名字,随他外婆姓沈,沈明,算是一种希冀。

    为了尽量不给同学添麻烦,他没有选择住校,九月开学前,聂东和沈老太来到泽阳,在学校附近给他租了一套公寓,开间户型,带厨卫和阳台,采光很好。

    聂萱羡慕得抓心挠肺,私下悄悄跟他说:“你也太逍遥了吧,自己一个人住……诶,以后我能带同学来你这儿蹭地方吗?”

    江铎闻言愣了下。

    又听她说:“顺便让你多结交几个朋友啊。”

    他想了想,略笑道:“可以,只要不扰民就行。”

    “不扰民不扰民,都是好孩子,你放心。”

    开学当日天朗气清,一大早,聂萱从宿舍出来,步行十分钟,绕到锦瑟花园去接江铎。

    “喂,我到楼下了,”她给他打电话:“你还要多久?”

    江铎说:“我已经下来了。”

    “哦。”她左右看看,到秋千架前坐下,打着哈欠,懒洋洋地挂在那里等。

    没过一会儿江铎从楼道出来,乘着朝阳微光,清清爽爽,背着双肩包,手拿盲杖,不紧不慢往前探路。

    聂萱起身上去打了个招呼,他莞尔一笑,表情有些抱歉:“不好意思,这几天要麻烦你了,不过你放心,我很快会熟悉路线的。”

    聂萱打量他,脑子里突然冒出四个字,温润如玉。诶,这人的脾气和秉性什么变这么好了?

    “没事,不麻烦。”她随口应着,忍不住又端详他几眼。

    原本聂东让她在学校多多照应江铎,早上接他上学,有事没事搭手帮个忙,聂萱多少牺牲了自己的时间,心里并不是很乐意。

    要知道弱者接受旁人的帮助,久而久之容易形成依赖,甚至变成理所当然的习惯。她可没有那么高尚的情操做圣母,私心里已经暗暗琢磨到时候要用什么借口推脱过去。

    几天后,应该说在聂萱耐心还没耗尽之前,也还没有想到借口之前,江铎突然告诉她,以后上学不用接了,这些天他已经把路记熟,靠自己就行。

    聂萱懵懵的,如此一来,倒有些放心不下。次日照样早起,去锦瑟花园,远远跟着他,十分钟的路程大概走了二十分钟,期间有两次险些拐错地方,也不知他心里害不害怕,杵着盲杖孤零零的身影,看着真叫人……不忍。

    出于一种莫名的心理,聂萱默默跟了几天,确保他安全无误。那□□露清风,看见他坐在街边吃早点,白色小奶猫玩性大发,不停在桌下抓他的裤脚,早饭吃完,江铎摸出钱包买单,再弯腰摸摸小猫,轻轻一笑,清朗如月。

    只可惜他不知道那猫是什么颜色。

    就这样,秋去冬来,天气渐凉,江铎在学校有同学和志愿者帮忙,生活过得还算顺遂。

    某个周六的深夜,聂萱突然想起他。彼时聚会刚散,学校宿舍大门紧闭,一帮人醉得七荤八素,没地方去,聂萱索性找到江铎,看他能不能收留一晚。

    那会儿他早已经睡下,接到电话默了片刻,答应让他们借宿。

    同行的女孩直夸他脾气好,性格更好。聂萱心想你们是没见过他刚失明时那副喜怒无常的样子,能变成现在这样也真算奇迹。

    江铎把床让给女孩子,男生们有的打地铺,有的躺沙发,横七竖八倒头就睡。

    那以后每逢聚会聂萱都把江铎叫上,他虽不热络,但也不会拒绝,一来二去和大家混熟了,人缘倒越来越好。

    不仅如此,渐渐的,聂萱发现自己的舍友好像对江铎产生了好感,总时不时地提到他,还拐弯抹角打听他的消息。

    某天夜里她躺在上铺看书,耳机里塞着音乐,切歌的时候静了几秒,她忽然听见另外两人正在谈论“沈明”,当下一愣,摘掉耳机屏住了呼吸。

    “你是真喜欢他还是可怜他?爱情和同情一定要分清楚啊。”

    “唉,其实我自己也不知道,就觉得他高高帅帅的,说话也很有礼貌,老实讲没有好感是假……还有平时大家出去他总是一个人待在角落里,不声不响,眼睛又不好,真的很让人心疼。”

    “那你可要认真考虑啊,毕竟他是残障人士,你和他在一起会受到很多议论的。”

    女孩忙叹气:“是啊,我也担心这个,而且如果被我妈知道肯定会打死我的!”

    “打死也正常,哪个父母会希望自己女儿找个盲人?以后还得你照顾他。”

    “嗯,我朋友也这么说,都劝我别那么傻,条件不错找个什么样的不行……但我真的不介意啊,再说又不是谈婚论嫁,不用那么在意条件吧?”

    正聊着,忽然听见一声嗤笑,聂萱从上铺探出半个脑袋,眉目之间神色很是嘲讽:“怎么你们说得好像人家就一定会看上你似的?哪儿来的自信啊?”

    两个室友愣住。

    聂萱被她们莫名其妙的优越感气得直翻白眼,半真半假笑着:“有件事你们可能不知道,他刚失明的时候有个女生来医院看他,校花级别的那种,家里特有钱,那女孩想带他去美国治疗,他愣是没答应。这种骨头硬的人啊,虽然眼睛瞎了,但也不会随随便便饥不择食的,你说对吧?”

    室友脸色无比难堪,面子上过不去,当即掏出手机:“行,我现在就问他,看他怎么讲。”

    女孩一边说着一边走到阳台打电话,细细软软的声音传来,万分温柔,没过一会儿她回到寝室,神色却异常惨淡。

    显然一切不言而喻。聂萱会心一笑,悠然倒入床铺,心情甚好。

    第38章

    日子这么过着,原本也算轻松自在。

    寒假来临,

    江铎和岳琴要回老家过年,

    聂东带着聂萱开车一同随去。

    熟门熟路,下车进村,

    聂东提着年货走在岳琴身旁,转头笑呵呵地对两个孩子说:“外婆最喜欢热闹,看见你们回来肯定高兴坏了!”

    聂萱不以为然,

    告诉江铎:“我看最高兴的是我爸才对,

    脸都快笑烂了。”

    他没搭腔。

    聂萱瞅着他:“喂,本来今年我妈让我去她那儿过的,

    要不是怕你一个人无聊,

    我才不来乡下。”说着嘀咕一句:“省得你外婆又说一些有的没的让人别扭。”

    江铎面无波澜,

    好似充耳不闻,聂萱有些不快,

    扯扯他的胳膊:“我在跟你说话,

    你想什么呢?”

    他稍稍回过神:“抱歉,

    刚才没留意。”

    聂萱奇怪地打量他。

    慢慢走到外婆家,她提醒:“这里有院门,要跨门槛,你注意抬脚。”

    这么说着,顺势将他牵住。

    男生的手指修长干净,冰凉如水,

    聂萱忍不住握紧:“怎么像冰块一样?你很冷吗?”

    “还好。”

    还好才怪。

    聂萱瞧他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好像魂魄已经飘到了九霄云外,

    也不知在紧张什么。

    等进了家门才知道,原来他舅舅岳海也在,昨天刚回来。

    自从江岩死后,岳琴的精神一直不大好,岳海因为许芳龄和许永龄的关系,自然很少和家里联络,顶多年底按时寄钱给老太太,或偶尔打个电话问候两句。

    江铎很久没见他,整个人有些紧绷。

    中午吃饭,席间只有聂东热情地陪岳海闲聊,岳琴不大说话,老太太也只顾给江铎和聂萱夹菜,不怎么搭理儿子。

    “这两年生意不好做,开店亏了些钱,我老婆一直不高兴,隔三差五挑事儿和我吵架。”岳海一边喝酒一边向聂东倾诉:“我也快四十了,和她结婚这么多年,鞍前马后,没有功劳总有苦劳吧?难道我不想多挣钱吗?运气差有什么办法?现在防我跟防什么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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