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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9章

    “这跟庄四娘子家有什么关系?”

    赵福生装作没看到范无救的表情,听到此处,便问了庄老七一声。

    “我大伯也要去。”

    他说道:

    “那一天热闹极了,我大伯娘一大早就在给我小堂弟梳头,又催其他堂兄、堂姐收拾东西,要他们打扮体面,不要给家里丢人。”

    他们两家比邻而居,隔壁的动静庄老七听得一清二楚。

    大伯母喝斥四女儿赶紧给弟弟拿裤子、取鞋,小堂妹似是摔了一跤在哭,大伯母愤怒的喝斥女儿赶紧将妹妹抱起。

    众人都收拾妥当,时间已经不算很早了,迎亲的队伍传来的唢呐声都远远传来。

    庄家村的人慌里慌张要出门,大伯母抱着儿子,招呼女儿,大伯父双手背在身后,两家人在门口相遇。

    就在这时,一直忙着给家里人做事,照顾弟弟、妹妹的庄四娘子这才急匆匆的从屋里跑了出来:

    “来了来了。”

    她一面扎辫子,一面还踩着一只鞋跳。

    全家人谁都收拾好了,就她还没有收整利落。

    肉身已死,庄老七的记忆早就混沌不堪,可不知为什么,再回忆起多年前的那一桩过往时,他的脑海里却清晰的浮现出关于庄四娘子当时的形象。

    她穿的是上头两个姐姐穿过的衣服,而那衣服最初是大伯母的,一再改小之后传给女儿们。

    到了庄四娘子手上,已经是好几手的旧衣,破烂不堪了。

    相比起两个姐姐接到衣服时,她年纪更小,身材更瘦,衣裳套在她身上大得惊人,空荡荡的,打满了补丁,配合上她满头还没梳理好的头发,看起来像是个讨饭的小孩似的。

    当时庄老七的大伯就皱起了眉,一脸意外的问:

    “你也要去?”

    他无意中一句话,顿时令年幼的庄四娘子僵立原地。

    她穿着灰旧打补丁的衣裳,手还在挽着辫子。

    相较于其他兄弟姐妹,她显得十分不起眼,甚至肩膀内扣,还有些畏畏缩缩,父亲的眼神仿佛剔骨的刀,将她的自尊片片割去。

    大伯娘不耐烦的看着女儿,有些嫌她丢人现眼:

    “四娘不去吧。”

    她转头往四周看了看,看到不远处的庄老七一家人。

    妯娌牵着年幼的庄老七的手,他是家中父母疼爱的幺子,今日这样出门打牙祭的事自然是不会落下他的。

    而庄老七上头还有几个姐姐,除了出嫁的两个姐姐外,另有两个女儿留在家中,只带了一女两儿。

    相比之下,大伯一家几乎全家出动,人数多了些。

    大伯母心中默算了一下人数,感到有些尴尬,又瞪了一眼女儿,嫌她有些不懂事:

    “留下来,家里喂的两只鸡,总要有人照看的。”

    庄四娘子眼里的光彩迅速暗淡了下去,她几乎是瞬间嘴唇失去了血色。

    在庄老七的回忆中,仿佛所有的色彩随着时光的流逝消失。

    留在他记忆中的画面,仅剩了黑、白、灰三色,堂姐当时可怜兮兮的模样仿佛在这样的色调下显出几分阴森可怖之感。

    可是年幼庄四娘子眼中那晶莹欲滴的泪珠却在这样的阴暗背景下显得格外的醒目,最终化为血泪,继而颜色逐渐变黑,将整幅回忆画面吞噬。

    “我、我想去——”

    面对老娘的话,庄四娘子怯生生的回应。

    “你这孩子——”

    大伯母不耐烦的举起手,想给她一个大嘴巴子。

    庄四娘子歪头耸肩想躲又不敢躲的样子,大伯父不耐烦的看了这对母女一眼,道:

    “算了吧,我给你一个煮鸡蛋,你不去。”

    煮鸡蛋可是好东西,不止是女儿们不配吃,就是连大伯也不舍得吃,是要攒了送到镇上趁赶集卖的。

    “我不要。”

    庄四娘子将捏好的辫子松开,哭哭啼啼:

    “爹,我也想去。”

    “你——”

    大伯父想打人,庄四娘子求救似的将目光转头往庄老七一家看来。

    庄老七不知为什么,觉得堂姐可怜,便摇了摇父亲的手,他爹见此情景,连忙帮忙说话:

    “大哥、大嫂,算了算了,打什么孩子,四娘这娃平时乖巧听话,她去就去了,一个孩子,能吃多少东西?”

    “真是不懂事。”大伯娘嫌弃的道:

    “别人要去她也要去。”

    “去吧去吧,真是丧门星,吃死你!”

    伯父也骂。

    一家人骂骂咧咧的出行,庄四娘子想要一家出门的兴奋变成了委屈,一路上情绪都很低沉。

    “说要去的是你,带了你去又做出这副丧气的鬼样子。”大伯娘骂骂咧咧。

    庄四娘子背着弟弟,不敢还嘴,但泪盈于睫。

    两家人到了庄老七姨婆家,众人见他们来了这么多人,脸上露出鄙夷的神情。

    席桌颇为丰盛,桌上有村里人很少见到的荤腥。

    大家平日肚子里没什么油水,此时吃得满嘴流油,唯独大伯一家气鼓鼓的。

    大伯母在席桌上逢人便吐槽女儿,庄四娘子目光呆滞,开始想出门的兴奋,到了后来变成沉默。

    她端着碗喂弟弟,满桌的饭菜她食不下咽,几乎没怎么动筷子。

    一家人离开前,有人对他们指指点点,嘲笑大伯一家:穷疯了,来打秋风的。

    大伯面上挂不住,回去骂大伯娘不会教孩子,两夫妻打了一架。

    大伯母气不过,又怨恨女儿丢人现眼,都是她吵着要同行,才使人嘲笑他们家人多贪嘴。

    那一次,庄四娘子被狠狠教训了一顿。

    吃了这一次教训后,她更加温顺内敛,此后美名远扬,成为了附近十里八乡贤惠的女子,人人都想要求娶她,最后被蒯良村的蒯五娶了回去。

    ……

    赵福生若有所思。

    这是庄四娘子短暂一生中微不足道的一个童年时期的缩影,但透过庄老七的只言片语,她仿佛可以想像得到这个闹得蒯良村不得安宁的复苏厉鬼在生时的样子。

    她突然想要叹气。

    “唉——”不止是想叹气,赵福生是真正的叹气出声了。

    “大人怎么了?”

    武少春听到她叹气,连忙问了一声。

    “我只是替她可惜。”赵福生淡淡的道。

    她的话中充满了怜悯。

    范无救怔了一怔。赵福生的这种怜悯之意十分纯粹,不带功利,也没有高高在上的同情,她仿佛真心叹息这样一个女子的死亡,为庄四娘子感到可惜。

    “大人,她可是鬼。”他不着痕迹的提醒。

    “我心里很清楚。”赵福生说道:

    “我对她感到很可惜,可这并不影响我要将她收服,亦或是分解。”

    她这一刻的话语内容其实是很割裂的,带着悲悯与残忍相并。

    范无救一时之间语塞,他有些难以理解赵福生的情感,但不妨碍他内心受到某种力量的冲击。

    “其实我原本是一点都不相信因果报应,天道轮回的。”赵福生摇了摇头:

    “我觉得那只是一种安抚自己的话语。可是狗头村、蒯良村的事却又让我有了不同的感悟。”

    “什么感悟,大人?”她提到了狗头村,武少春便难掩好奇。

    至今狗头村的事件仍是他心中的伤,他险些在这桩案件中死亡,也在这桩鬼案里失去了他的母亲。

    曾经熟悉的村民也大量死去,活下来的仅有少许。

    “少春,你恨狗头村的替身鬼吗?”赵福生问。

    “当然!”

    武少春毫不犹豫的答道。

    赶车的张传世本来还在骂骂咧咧,听到这话,也想起狗头村经历的种种,也跟着咬牙切齿的骂:

    “我也恨。”

    “案件完成后,你来了镇魔司,范大哥他们应该告诉过你狗头村案件的始末,厉鬼来历。”赵福生看着武少春。

    他毫不犹豫的点头:

    “是。”

    武少春虽说经历过狗头村鬼案,但他是个纯粹的新人,且这次鬼案对他来说开始得没头没脑,结尾却如恶梦初醒,他对鬼案始末只了解了个大概,是到了镇魔司后,二范告诉他时,他才了解清楚的。

    【第151章

    前方鬼路】

    第一百五十一章

    赵福生微笑着道:

    “少春,你既然知道鬼案始末,仍恨厉鬼吗?”

    “是!”武少春斩钉截铁的道。

    但说完之后,他又有些迟疑,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劲:

    “……大人这话是什么意思?”

    “以前的鬼案我不清楚,没有经历就没有发言权。”卷宗上的鬼案只是寥寥数笔,对于大部分令司来说,驭鬼既是幸运又是不幸。

    与鬼打交道虽说带来名利,却也意味着会在极短的时间内惨死。

    他们每一次办鬼案,都带着对生的贪恋与对死的恐惧,对于厉鬼,他们又怨又恨又厌恶却又更多恐惧,不愿意去了解它们的生平。

    如果不是为了探听厉鬼法则,他们甚至都不想了解这些复苏的厉鬼在生时的经历。

    这样的情况下,卷宗上很难记载厉鬼的一生。

    它们厉鬼复苏的那一刻,给世人带来了血腥,留下的印象只有恐惧。

    赵福生可以从卷宗上得到一些经验,却无法得到更多体悟,但狗头村是她亲自办理,感受是异常的深刻。

    此时听到武少春的话,她平静的道:

    “我认为,狗头村的案子,说明了一个事实:厉鬼非天灾,而是源于人祸。”

    “人祸?”武少春听了这话,怔了一怔,喃喃的重复了一句。

    “祸福无门,惟人自招。”赵福生微微一笑。

    这个时候的她与以往强势霸道的她不一样,范无救抓了抓脸,开始想说话,但细想之下,又觉得她说这话很合理。

    “如果不是武大通强拐女子,便不会酿出祸患。”赵福生淡淡的道。

    “可、可这是武大通的错,与我们其他村民有何干呢?”武少春听了有些不大服气:

    “我爹娘善良,可从不加害于人,如果真有因果报应,厉鬼找武大通报仇就是,怎么胡乱杀人?”

    “女子被拐时,她的娘家曾来过人寻找。”

    赵福生的表情略微有些严厉:

    “可村民宗族观念严重,抱团取暖,这种行为我不评论对错。”

    在这样的世道中,如果村民如散沙一团,极有可能会挨欺负。

    混乱的世道养成了宗族,唯有一个村齐心协力,才能在这样的可怕世道活得下去。

    “那女孩家人来寻时,村民们明知武大通行为不好,却仍加以隐瞒,这造成了女子最终难产而死,也是替身鬼不可言说杀人法则形成的原因。”

    大家知道他的存在,却不可言说、不愿提及,一旦说起,便被标记剥皮。

    “知道鬼存在的人便会被厉鬼标记,这也是狗头村被集体标记的主因,而剥皮的杀人手法,则是被抹去自身的存在,抹去长相、面容、身份而死,这都符合厉鬼在生时的处境。”

    赵福生的话令得马车上听到这些话的众人耳目一新,就连赶车的张传世也仿佛被点悟一般,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原来可以以这样的方法去破鬼案——”张传世下意识的说完,接着又不停的‘呸呸呸’:

    “我可不想懂更多,这种案子越少越好,最好下次不要叫我,我什么都不会。”

    赵福生懒得理他,又道:

    “所以狗头村注定会出事,这是早就埋下的祸根。”

    厉鬼懂什么?

    人死之后一旦厉鬼复苏便再也没有思维,没有记忆,没有仇恨与喜恶,一切只剩本能的行动而已。

    “所以狗头村鬼案,就是狗头村自招的,说它源于人祸,并没有说错,村民酿出了苦果,最终自食恶果而已。”

    “……”

    武少春大受打击。

    赵福生的话颠覆了他以往的认知,他有些想要反驳,但又不知道该如何驳斥。

    从理智上,他明白赵福生的话有道理,但从情感上,他无法接受这样的现实——自己善良的父母也曾是‘恶’的纵容帮凶,这令他难以承认。

    “我娘不是这样的人。”

    他只能别扭的道:

    “我觉得她不应该得到这样的结果。”

    说话时,武少春不敢去看赵福生的眼睛,深怕看到她目光里的鄙夷。

    但半晌之后,他没有听到嘲讽的话响起,抬头看向对面,却见赵福生神情平静无波,仿佛对他的反驳并不在意。

    “……”武少春低垂下头,突然眼眶酸涩。

    原本因为母亲之死难以释怀的他,此时不知为什么,又觉得比之前更想得通一些。

    “我们没有办法左右厉鬼行事。”她无法为死去的人讨回公道,这些鬼案之中的人有无辜者,也有像狗头村一样沉默的帮凶:

    “毕竟我们没有办法跪求鬼的怜悯开恩,只能在鬼祸形成后极力弥补遗憾,减少像你母亲之死这样的惨剧发生。”

    武少春鼻尖一酸,泪水在眼中转了两下,许久之后轻轻的应了一声:

    “嗯。”

    “……”

    范无救与张传世俱都身躯一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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