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你说得对。”他的脸颊抽搐了数下,最终极力挺直的腰板佝偻了下去:
“我们张家一向与镇魔司有合作,关系向来紧密,是我的错,招呼不周,怠慢了赵大人。”
张传世初时见这两人剑拔弩张,还担忧一个脾气阴沉古怪,一个不按理出牌最终会闹得不可开交,却没料到赵福生一来竟将纸人张也镇住,使他收敛脾气,愿意抢先低头,顿时不由大松了口气。
“是啊、是啊,镇魔司与张家一向交好,大家都是自己人,有话好好说,好好说嘛……”
张传世满脑门大汗,说话嘴唇都在抖。
纸人张僵硬的脸上挤出一丝笑意:
“传世,你还不赶紧进屋烧水煮茶,我跟赵大人有话要说。”
“是是是。”张传世的手顺着脑门往下抹,接着用力将手中的汗水甩了出去,满脸庆幸的大声应道。
说完,如逃命一般钻入屋中,躲离这两个不顾后果的‘疯子’。
赵福生微微一笑,接着强压心中生出的戾气,平复着因受厉鬼影响而暴躁异常的心态。
许久之后,那厉鬼的影响逐渐消弥,险些重新出现的鬼物不甘的缩回阴影中,等待着下一次出现的时机。
她的身体缓慢回温,但没有了功德的帮助,那回温的速度却慢得惊人。
赵福生表面镇定,心中其实也对先前的情景后怕不已。
但她没有选择的余地。
纸人张与受到了镇魔司魂命册挟制的范氏兄弟不一样,那两兄弟只是普通人,而纸人张可非好东西,驭使鬼奴,身上的气息也诡异,若不先将他镇住,后续麻烦不尽。
赵福生一来便给了他一个下马威,使他收敛起满身傲气,之后的谈话才会更加顺利。
张家的屋舍布局颇为复杂,一条回廊弯弯转转钻入内宅之中,四周厢房则依回廊而建,整个张家屋舍布局仿佛呈‘回’字型似的。
赵福生跟在纸人张身后,转头往厢房看去——却见每间厢房大门悉数刷了黑漆,房门紧闭。
但就算如此,赵福生在穿过回廊,途经这些厢房门前时,却都闻到了淡淡的尸臭气。
两人绕过迂回曲折的长廊终于到了正屋,纸人张往屋前一站,那屋门似是感应到他的到来,‘吱嘎’声中悠悠打开。
只见屋中光线昏暗,显得有些阴森诡异。
但赵福生却感应得到,此地异常的‘干净’。
虽说因为这间屋子常年不通风的缘故,内里的气息也不算好闻,带着一股纸张夹杂着陈旧的霉味。
可先前一路行来时的腐臭味道,到了此地便消失得一干二净,屋中也没有厉鬼存在的阴冷感。
且一股若隐似无的茶香冲散了沉闷的味道,令人精神一振。
纸人张打开房门之后,身体略微一侧,赵福生率先进了屋中,打量起屋子的布局。
这间房子不小,看样子地面上原本应该是摆了一张长达丈余的夸张矮桌,但此时桌面铺满了各式各样的纸张,将桌面挡得严严实实。
多余的纸张落到了地上,几乎让人难以下脚。
屋中不仅止是桌面堆积了纸,同时屋子的四面八方也存放了大大小小捆成一撂一撂的纸堆。
除了纸之外,这屋内似是再无存放其他的东西,唯一特别的,就是桌面那些堆积如山的纸张之上,压放了一盏小灯。
灯体是古铜制成,似是年生久远的缘故,略有些泛黑,内里倒置了清油,一根搓拧成绳的黑色细灯芯被放置于油中,顶端燃起豆苗似的火光,将四周照亮。
这满屋的纸张布局令得赵福生不由侧目看了纸人张一眼:
“果然不愧是纸人张。”
说话的同时,赵福生伸手抽了其中一张纸,那纸柔软细腻,入手竟略温,尤其是她先前差点儿动用了厉鬼力量的情况下,她的身体仍受鬼物的影响而冰冷异常,对于手上这纸张的温度的感受就更加明确。
她意识到这纸张不对,皱了皱眉:
“这是——”
“这是人皮硝制,用以制作‘鬼灯’。”纸人张阴测测的说了一句。
他站在门口,矮小的身形挡住了门口照进来的一半光线,说话的功夫时,他张开双袖,袖口如同两扇张开的羽翼,将一半光线挡得严严实实。
余下的光从他头顶照入,他的面容阴鸷,显得有些瘮人。
“你见过‘鬼灯’了吧?”他这话不像是单纯的发问,而是十分笃定。
范氏兄弟的计谋失败,想必为了保命,许多事情是会对她和盘托出的。
“对。”
赵福生初时听到‘人皮’的刹那,身体一抖,手中握着的‘纸张’都险些没有拿稳。
那纸张上传来怨毒、不甘的情绪,似是长了嘴,想要撕咬她的手心。
她定了定神,皱着眉将这纸张放回桌上:
“据说这东西可以避免被厉鬼‘注视’。”
“不错。”
纸人张点了点头。
事到如今,两人也不需要多绕弯子。
他将门一关,快步进了屋中,动作粗鲁的提脚将地面堆积至人脚踝的纸张往两旁踢挤,挤出两个可供人盘腿而坐的位置。
“你来找我,是想要索要鬼灯?”
“不止是如此,我来找你,确实是想问四十年前刘家的案子。”
赵福生初时来找纸人张时,除了想要问刘家的案子之外,本来也是想要探听纸人张虚实。
可之后张传世的话令她改变了主意。
如果纸人张有制作‘鬼灯’的技术,双方确实可以暂时的合作,达成彼此共赢。
说完,赵福生伸手从衣襟之中,掏出了被她收起来的卷宗,往纸人张的方向递了过去。
【第29章
刘家往事】
第二十九章
“唉。”
纸人张无声的叹了口气。
他脸上的皱褶蠕动,认命般的撅起嘴,示意赵福生将卷宗放置在桌面之上。
半晌后,他的一只袖子抖了两下,一只手缓缓从袖中钻出,将那卷宗刨向了他的面前。
这一幕引起了赵福生的注意。
相较于纸人张那老得仿若七老八十的脸,他的手却骨肉匀称,肤色雪白无暇,宛如保养得宜的二八少女。
赵福生的目光落到他指尖上,想起他诡异宽大的黑袖,内里似是另藏乾坤。
能养出这样一双手,纸人张必是用了什么秘法。
可惜她刚刚壮着胆子掀开纸人张的衣袖,没瞧出什么端倪。
她心中想着事,嘴里却道:
“你这双手倒是养得挺好的。”
纸人张面色不变,不动声色将赵福生的试探挡了回去:
“我家世代手艺人,做的是精巧技艺,一双手自然要好好爱惜。”
他显然不欲在这个话题上多费唇舌,说话的同时,他手指拨动间将卷宗缓缓摊开。
两个各自心怀打算的人顿时停止了言语交锋,俱都将注意力转移到卷宗之上。
上面写着:大汉206年6月……
“不错,四十年前,我的祖父确实曾与当时的镇魔司令司苏泷联手,解决了刘家的鬼祸。”他略微看了个大概,便抬头去看赵福生。
这个新任的镇魔司令司实在年轻,却出乎意料的并不愚蠢,且隐隐给纸人张一种难缠至极的感觉。
“你是为了要饭胡同的案子来的吧?”
万安县被朝廷放弃,如今情况不大妙,县中许多富户接二连三搬走,如果任由这种情况恶化下去,最多不过半年,万安县便会沦为一座死城。
“不错。”
赵福生见他不看那卷宗,反倒主动提及了要饭胡同的鬼案,显然纸人张对她的到来早就有心理准备,先前装模作样恐吓张传世,恐怕是想测试自己的性情,验证自己为人。
她将卷宗重新裹起,半真半假的道:
“你也知道,我如今身为万安县镇魔司令司,有些东西我无法逃避——”
说话时,她的目光落到了纸人张的脸上,观察他脸上的神情。
张家与镇魔司的关系紧密,镇魔司的一些法则纸人张必定是清楚的。
她说到此处,纸人张并没有反驳,赵福生叹了口气,顿时就意识到自己的猜测恐怕是真的。
镇魔司每隔一段时间,定有破除鬼案的准则,不能违逆。
范必死当时与她说话时隐瞒了这一点,恐怕就是存了想诱哄她的心。
她深吸了口气,将心中生起不快压下,接着说道:
“要饭胡同我必须要去,但我还没有真正与鬼打过交道,对于这一行并没有多少把握。”
纸人张点了点头,说道:
“你是想问要饭胡同的鬼,想打听它的身份,探听它的杀人法则?”
“是。”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赵福生自然不会隐藏自己来意:
“我实力还不强,经验也不丰富,第一次与鬼打交道,最好能将它驱赶,如果不能,我当然是要优先保命。”
“那是自然。”纸人张也认同的点头。
“据范大哥所说,要饭胡同的那条街有个夫子庙,而这夫子庙的前身则是刘氏宗祠,当年刘家曾闹过鬼,是苏泷与张雄五联手将这鬼祸解决的。”
对于赵福生直呼自己祖辈的大名,纸人张倒并没有生气。
驭鬼的人大多性情凶残暴戾,直呼人名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他想了想,突然问道:
“你认为这桩鬼祸,就是四十年前的鬼祸?”
赵福生没有回答他这句话,而是话音一转,说道:
“我从这过往的卷宗中,没有得到多少关于这桩鬼祸的线索,却看到了一些有意思的东西。”赵福生说到这里,纸人张那张阴森的面庞上倒是第一次露出感兴趣的神情。
他的眉毛略长,已经花白,眉尾处的长毛略微下垂,看上去更添老态龙钟的架势。
此时他眉峰上挑,耷拉的嘴角勉强上提,看着赵福生,惨白的灯光下,他的这个笑容看起来似是有些不怀好意:
“你看出了什么东西?”
“刘家的家主刘化成,早年曾为官,官至京都廷尉右监司,后弃官回故里,接任刘氏家主,后来在他六十大寿当天,突然家中闹起了鬼。”
纸人张的表情一下就变了。
他的那古怪笑意僵在了脸上,眼中飞快的闪过惊讶之色,接着他的神情变得谨慎,看赵福生的目光隐隐带着几分防备。
“看来我猜得不错。”
赵福生一见他这模样,不由就叹道:
“这刘化成辞官归故里,果然是有原因的。”
“没想到你竟然如此聪明,范家兄弟看来是看走眼了。”纸人张摇了摇头,说道:
“看来我这一回栽得不冤呢,自找的!自找的。”
他叹息了一声,接着说道:
“你是如何猜到要饭胡同的这个鬼祸,就是四十年前的那桩祸事?”
赵福生今日与纸人张初见,对这老头儿的性情还了解得并不深,此时听他这样一问,她心中本能生出怪异之感,仿佛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儿。
她为人谨慎,又对自己判断很是相信,一旦意识不妙,顿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倒细细的去回想自己与这老头儿见面后发生的种种。
双方见面之后,他随即对张传世发难,有意展露手段威慑自己,最终反被她震慑。
之后他表现配合,话里行间甚至有意向她透露出制作‘鬼灯’的一部分秘密。
提到四十年前的往事时,他也像是早有准备,似是一早就猜到她的来意。
最重要的,他提及了四十年前的那桩鬼案,仿佛有意在引导着她去思考,并将两桩案子归为一案似的。
她顿生警觉,对要饭胡同的案子又生疑。
“我想,你应该是因为一个月前,夫子庙中有人前来求助,要求镇魔司履行四十年前的约定,才将两桩鬼案并为一案的吧?”
纸人张见她许久不说话,便索性自问自答,揭开了谜底。
“不错。”
赵福生迟疑了片刻,点了点头。
苏泷当年处理了这桩鬼祸之后,必定得知总有一天刘家的鬼案会再度发生,应该是在当年与刘化成之间做下了什么约定,所以四十年后才有少年前来传信,提及四十年前的往事。
也正因为这一个前提,她听到要饭胡同闹鬼时,才将不同时代的两桩案子并为一桩,猜测应该是同一个鬼物所为。
她原本对自己的推测颇为自信,可此时纸人张的反应又令她隐约不安。
赵福生再三回想自己对这一桩案子的了解,又暂时找不到纰漏之处,只得暂时忍下心中的忐忑,听纸人张接着说道:
“你猜得不错,四十年前——我——的祖父与当时镇魔司的苏泷处理这桩鬼祸时,确实曾有后续之约。”
他似是有些中气不足,说话时语调拉得很长,而说出口的话并没有弥补赵福生心中的不安,不过她并没有打断纸人张的话,而是安静的听他说。
“这个事情你来找我确实是找对了,整个万安县中,如今恐怕唯有我才能回答你这个问题了。”
纸人张‘嘿嘿’笑了两声,那耷拉的眼皮下,眼珠在惨白的灯光中闪着光泽,给人一种不怀好意的感觉。
“说到这桩鬼案,倒不得不说起这位刘家的家主刘化成了。”
他的目光落到了被赵福生握在掌中的卷宗上,接着撇了下嘴角:
“此人来历、出身想必你也有大概的了解,除了卷宗上的记载外,范必死应该也跟你说了不少。”
赵福生点了点头。
她从纸人张的这句话听出了一些东西,这老头儿对范氏兄弟不算陌生,且对两人性情也有一定了解,十分笃定与她提起案件的就是范必死。
“旁的我就不赘述了,我就从你觉得不对劲儿的地方说起吧。”他说到这里,顿了片刻:
“这位刘氏曾经的家主,也算是一位人物,曾官至廷尉司右监司,你知道右监司是个什么样的官儿么?”
赵福生坦然的摇头。
原本的赵福生地位微末,纸人张知她来路,恐怕早将‘她’祖宗十八代都扒干净了,隐瞒也是无用。
更何况她对于‘右监司’这样的官职确实不大了解,事关刘化成过往,打听清楚一些对案件总没有坏处。
“京都廷尉右监司——是掌管刑狱的,判案断官司的。”纸人张见她神色坦然,不见尴尬与扭捏之色,不由微不可察的皱了下眉头,接着深深看了她一眼:
“这位刘氏的家主,当年在京都的时候断了一桩案子,斩了一个犯人的头颅。”
赵福生听到此处,便知道这应该就是问题的关键处了。
刘化成的告职还乡兴许就与这桩案子有关,也许这个案子就是他后来大寿当天,家中闹鬼的缘由。
“毕竟是几十年前的旧案,具体情况我也不大清楚,只知这犯人死后,立即厉鬼复苏,在京都形成了至少煞级以上的鬼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