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那你就自己去体会体会吧,记得好好保管。”·
大领导的笑容是有深意的。当向亮忙完上午的工作,到厢房告诉易诚要简单传授他一点军事常识时,这少年虽然激动难耐连连抱拳作揖,但好歹还保持了冷静;等到翻开《民兵军事训练手册》第一页,看到目录里罗列的诸多项目后,易诚居然刷一声泪流满面,啪的就地下拜,给向亮来了一个五体投地的大礼!
向亮猝不及防,骤然之间都被吓了一大跳。等到易诚抖索着嘴唇开始背诵第一页的说明(没错,这小子打算硬生生把书背下来),他赶紧借故开溜,在外面找到了王治。
王治翻了一翻《民兵军事训练手册》,嘶嘶吸了一口凉气。
”……我草,我开始还以为民兵手册就是讲讲怎么列队的,妈的居然是这种玩意儿。“他龇牙咧嘴面容扭曲,看起来有点牙疼:”老哥,老大,老同学,你放大招也不提前说一声。老子又得爆肝写报告了……“
向亮莫名其妙:”什么?“
王治瞪了他一眼。
“你以为古代将门密不外传的兵法是什么?“他没好气的说:”《孙子兵法》?《司马兵法》?《六韬》?现在又不是春秋战国,这种书籍虽然不多,仔细搜罗还是有。那读过兵书的这么多,将门能有几个?这个年代的兵法,就是实操的技巧!要说大的,上了战场,方位地形怎么判断?阵营怎么布置?士兵怎么训练?后勤怎么安排?要说小的,警戒、侦察、行军,该怎么搞?现代军队是专业化了,古代可都得将军判断。这么多琐碎事情,这么多小细节,没有老一辈带着能搞懂吗?门外汉想上手,那得死多少人才练的出来?”
王治停了一停,又哼了一声,带着对爆肝的怨气。
”这么大的恩惠,行个大礼算个什么?喔,到时候他还会在家里给你安一个牌位,让子孙日日供奉你呢!”
王治这一番疾风骤雨好似连珠炮,以向亮的城府,都不禁有点怔住了。他呆了一会,才勉强开口:
“……我哪里知道。”
“是啊,你哪里知道这本书的地位。”王治呵呵两声:“不就是顺手送了一本屠龙术出去嘛!”
他看起来还想再吐槽一句,不过这时木门嘎吱一声响,贝严一脸茫然的从旁边耳房走了出来。
向亮一心想转移话题,赶紧上前招呼:“你这边教得怎么样了?”
这个意见自然是全票通过,贝严还自告奋勇,说自己杜衡这小子好像懂不少算数,人看起来也机灵晓事,自己愿意教一教他经济和统计,日后也好多个帮手。因此,上午九点后大家忙完收工,贝严不辞辛劳,带着自己的经济学笔记就和向亮来了厢房。
但现在看来,状况好像有点不对。贝严摇了摇头,却没有说话。
“怎么?”向亮有些诧异:“你不是说你教得会很基础?他没懂么?”
“……不,他应该是懂了的。”贝严迟疑片刻,缓缓开口:“但不知道怎么的……我讲着讲着他就不动了,跟傻了似的。”
向亮和王治面面相觑,无论如何他们想象不到,怎么会有人懂了之后,还能“傻了似的”。
“奇怪。”王治顺口问了一句:“你教的什么?”
“能有什么?”贝严摇头:“就是高中政治课都会学的他一个字不该听,他一个字不该信!这是异端邪说,这是蛊惑人心的荒悖邪论!自己,自己读过尚书读过管子读过食货志盐铁论贵粟疏,读过古往今来圣人贤人们对经世济民百物百货的一切论述,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离经叛道
这样悖逆的学说!枉自己还怀疑这是什么有方术的有道高人!这分明就是苏张一类的人物,不过是卖弄邪术蛊惑衡阳王,也想蛊惑自己而已他们随意招收的这两位古代人在学习上表现出了罕见的狂热,罕见到令两位现代的二把刀都大为惊愕。
向亮在外面耽搁了二十几分钟后溜达着回来,发现厢房里易诚毕恭毕敬坐得笔直,姿势俨然是一丝未改,面前摆着的书却已经翻出了七八页。他暗自纳闷,心想民兵手册专业术语不少,难道这姓易得小子自学得这么迅速?结果开口随意一问,才知道这小子倒不是无师自通理解了专业术语,而是干脆下了狠功夫,不到半个小时的功夫,已经一口气将整整八页,少说七八千字的东西给硬背了下来。
起来!不许跪来跪去的!他妈的我又不是你亲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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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单来说,穿越团队的诸位顾问还是把教学这种事想得太简单了(也许王治有过顾虑,不过当时沐晨已经一口决断,他就相当识趣的保持了沉默)。
归根到底,南北朝可绝不是知识爆炸后信息价值迅速贬值的现代社会。在那种生产力极端落后,连印刷术和造纸术都算是奇技淫巧的中古时代,知识的稀缺和垄断都达到了一种令人发指的地步。
自东汉以降,所谓的世家大族,所谓的门第高姓,所谓煊赫不可一世的门阀世家,数百年秉政掌权声名不堕的底气是什么?不就是家族累代相传,绝不肯稍示外人的经术学问么?功名富贵过眼云烟,以此传家不过三代;只有道德经术,才是家族长盛不衰的根本。
这样可怕的知识垄断下,获取知识的难度更甚于声名显贵。如果是平常的经典还好,如兵书经学这样口传心授、密不示人的经术典籍,那真得是嫡亲子弟,或是备受看作的入门弟子,才能有幸一听真谛了。汉时夏侯胜就曾告诫子弟,说只要通明经术,拾取公卿名位就像捡起小草那么容易。在这个时代,学术知识可绝不是什么个人爱好科研兴趣,它就是□□裸的通天之路,是阶级跃迁最迅速的法门。
向亮眨了眨眼睛:“当然想……但是不是太夸张了?”
沐晨附和着点头:“对啊,是不是太夸张了?”
王治看了他们两个一眼,呵呵冷笑了两声,没有回话。
当然,这是怪不了王博士脾气差的。在中午十二点吃完午饭以后,众人已经基本将江陵城内外整顿完毕,勉强打理出了一个简单的秩序。虽然这秩序仅仅是四十三名战士以暴力强行压制,依靠不限量的粮食供应勉强维持的虚幻泡沫,但他们也算是完成了穿越前拟定的蓝图,初步建立了一个草台班子一样的统治。
按照中央拟定的计划,完成初步任务之后,各穿越顾问都必须撰写一式两份的书面报告,一份上交沐晨审阅,一份自留待查。
中午之后,诸项事情告一段落,各位顾问就在聚餐的后堂预备纸笔,就地开始赶稿。作为顾问团里的至关重要的一大核心,本来王博士要阐述解释的问题就不计其数繁琐复杂,现在deadline将近正是爆肝之时,偏偏向亮和贝严哐一声又给他出了个必须得细写的难题,那心中之恼怒愤恨怨气丛生,简直就是必然之事。
沐晨自然是心知肚明。他赶紧从王治身边溜开躲避炮火,顺着桌子悄悄走到了舒白舒医生的身边。舒医生端坐皱眉沉默,以钢笔在白纸上轻轻敲击,似乎正在沉思什么。他一转眼瞥到了沐晨,下意识微微一笑。
沐晨回以笑容:“舒先生,你在忙什么?”
“能有什么?”舒白叹了一口气:“在写报告的草稿啊。事情确实不太容易。”
他又敲了敲白纸。沐晨好奇地凑去望了一眼,立即就嘶嘶吸了一口凉气:要不是舒白有言在先,他可能还以为这是一幅抽象画作呢。
沐晨左右望望,露出了尴尬而不失礼貌地微笑。
所幸舒医生在临床干过几年,知道医生笔迹的离谱程度。他把白纸向前推了推,主动解释自己报告的思路:
“今天早上我们做了一些相当基础的检查但就是这样,也发现了相当严重的状况,必须要做个汇总。”
他移动手指,指了指白纸的某处,那地方黑线缭绕龙飞凤舞,最上面却画了几只长得稀奇古怪的虫子:“首先是寄生虫病。寄生虫病患病率在百分之七十左右。最明显的当然是血吸虫和蛔虫,不过考虑到中古时代切脍之类的生食习惯,恐怕肝吸虫线虫之类的不会少。当然,这些在穿越前都有预料,也准备过药物。但最麻烦的还是这个。”
他轻轻敲了敲白纸的最下面,那里撒上了墨水一样的黑点。
“鼠疫。”
这是曾经扫荡世界杀灭数十亿人的顶级瘟疫,哪怕沐晨心中有所准备,脸上还是不由得微微变色。不过他很快反应了过来:根据系统的说明,自己是不会感染什么传染病的(毕竟主角感染而死,那叫妥妥的烂尾),最危险的反而是其他人。他环视四周,压低了声音:
“你们不是都接种了疫苗?能对付这个年代的鼠疫吗?”
“鼠疫杆菌的遗传物质非常稳定,抗原基本不会有什么改变。特制疫苗的安全是完全可以信任的。”舒白摇了摇头:“最让我担心的是另外的事情……今天早上,我们共找出了两个鼠疫患者,两个都已经痊愈,只是淋巴带有癞痕而已。但我仔细检查了这两个人。其中一个的疮痕是痊愈了很久的,少说是几十年前的旧病,危险程度很小。但另一个”
他卷起了白纸的一角,那里以钢笔一笔一划仔细填写,是唯一可以辨认清楚的字:
“爱国卫生运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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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虑到沐先生的心理状况,在介绍自己报告的细节时,舒先生没有刻意强调一些比较可怕的事实。
鉴于鼠疫这种东西噩梦一样的感染力,那么整个江南的军政格局,都会滑向完全不可收拾的局面。
第16章
货币
三月初九,卯正三刻,江陵城。
王平子费力的睁开眼,空茫的瞪着黑洞洞的屋梁。在那么十几秒的时间里,他的神魂仍然飘飘荡荡,一时还没有从黑甜的梦里回过来。但很快,用竹竿和泥沙捆扎的土墙就开始了细微的震动,而后是一声浑厚而又响亮,在晨雾中久久回荡的号角。
王平子叹了一口气,终于翻身坐了起来。哪怕已经开春,三月的寒气仍然刺骨。王平子被墙缝间嗖嗖的凉风一激,竟不由得打了个喷嚏。
他揉了揉鼻子,摸索着穿衣下床,心想人可真是受苦虫,往日里被乱兵驱赶,泡着比冰还冷的溪水都不觉得什么;怎么这几日只是睡了个暖和觉,竟就能娇贵成这样?
等他在门后的木盆洗了一把冷水以后,这点念头就和残存的睡意一起消隐无踪了。王平子擦拭干净双手,折身回到床前,仔仔细细地叠好他那朽木床上的粗布被子,又细细撒上了从府衙领回来的白色粉末。
前几日衡阳王扫灭侯荣叛军,为示亲亲爱民之意,特意派人赏下了许多布料。王平子捡了几块好看的,央隔壁杨寡妇做了一件短袄御寒,剩下的拾掇拾掇细细缝上,晚上盖着倒也暖和。只是这布料实在珍贵,王平子粗手笨脚,收拾时都要加几分小心。
他用心捏好了布被的四个角,这才直起身来,伸手拎起旁边的木棍,用力捅了捅墙壁。
这墙壁是用土砂砌的,抖一抖都能溅出好多石子来。果然那边咚地一声轻响,然后是一个男子抱怨似的哀叫:”这才什么时候……“
王平子皱了皱眉,心中大为烦恶。但他老实惯了,放下棍子也不做声。隔壁嚎叫了几声,还是窸窸窣窣地下床穿好了衣服。半盏茶的功夫后,内室的木门吱呀一声,走进来一个穿着长衫的男子,看到他却是微微一愣:“姐夫,怎地你还不去领粥?”
王平子嗯了一声,语气不咸不淡:“昨日衡阳大王派来的贵人吩咐我们,说是怜悯我们这些病人腿脚不利索,以后就不必去府衙大堂领了,自有人送来的。”
长衫男子怔了一怔,不由嗤一声冷笑:“姐夫,你也忒老实了!粮食是怎样金贵的东西,哪里有发善心给你送上来的道理?我做亭长的时候,这些花招就不知道玩过多少。说是派人送粥,实则就是克扣虚冒,一碗粥送你半碗是有良心的,要遇着那等心狠的,怕不是一碗白水送上,还要向你索脚钱!”他说着声调略高,倒像真是为姐夫的一碗粥痛心。
这些灰白山石随处可见,王平子也不知道贵人要碎石是什么用意。但他生性老实勤勉,也晓得食人之食自当忠人之事,因此捣得极为用心。
他的妻弟在旁边磨磨蹭蹭,东瞧西瞧的也不知道在寻摸什么。按前几日的习惯,他本该是吃一碗剩粥后回房里挺尸。但今日也许是吃得饱了些,这人在内室里转了几步,又开始喋喋不休:
“姐夫,你这捣得也忒细致了!不是我说,反正上门来取的那几个人也不细查,你将就将就得了呗!”
王平子没有理他,只是加了几分力气,将石头捣得山响,想挡住这蚊子一样恼人的嗡嗡声。
他这妻弟刘良原本是江陵城中的亭长,仗着官威平日里过得颇为滋润。侯荣乱兵入城以后,他勾结了几个兵油子耀武扬威,愈发地飞扬跋扈,不可一世。
不料前几日衡阳王反正讨逆,数千乱军顷刻之间飞灰湮灭。所幸刘良当时在家中烂醉如泥,竟然躲过了衡阳王卫兵的搜捕。现在江陵城天翻地覆,刘良昔日的风光一扫无余,自然对衡阳王抱怨连连。王平子心下虽然不悦,但瞧在亡妻的份上,也只能忍了他的唠唠叨叨
但今日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刘良唠叨了几句竟然变本加厉,话也越发离谱起来:
“……姐夫,你不要怪我说得细碎。咱们是骨肉至亲,才肯对你说这些”
王平子当一声丢下了木棒,抬头瞪着刘良。但他拙于言辞,想来想去只挤出一句:
“大人们说过,这粥是日日有的!”
他想了一想,又添上了一句:
“这也不是稀粥,是稠稠的粥,木箸都立得住的!”
刘良微微诧异,想不到自己这个老实巴交的姐夫还会还嘴。但他口齿伶俐,哪里看得上这两句驳斥?
“姐夫说笑了!”他呵了一声,大为不屑:“我在城里和当官的混过,在军里和当兵的也混过。那些大人贵人的面目,你不知道,我还不知道?就算有点什么恩赏,不过也是可怜猫儿狗儿一样一时兴起,能有三日的长性都算是难得!再说了,姐夫你也不想想,真要顿顿是木箸都立得住的稠粥,那城中的存粮能有多少,禁得起几日这样的挥霍?那个衡阳王我偷偷见过,娇滴滴花朵一样的人,能有多少本事斤两?先施几日粥收买人心罢了,等那碗粥里面是有细粮,是有精米,是有肉油的,我吃得出来!荒年要饿死的时候,你姐姐生病无衣无食的时候,我多少次想过,只要谁能给我一口猪食狗食猫食吃,我也把命卖给他!那个时候,有一个贵人肯像养他的猫儿狗儿一样,给我一口吗?现在殿下给我细粮吃,给我衣服穿,我凭什么不卖命?“
说到此处,王平子呼呼喘气。他心中还有千言万语,翻涌着想要迸流出来我说的也是实情。不提什么收买不收买,我就问姐夫,城里这点存粮才这么点,要是每日一碗稠粥,能顶几日呢?难道姐夫真以为衡阳王是神仙么?“
大大出乎刘良意料的是,王平子的怒气居然骤然消失了。他望了望刘良,还呵呵笑了一声,颇有嘲讽的意思。
刘良大为不悦,下意识又杠了一句:“姐夫笑什么?难道衡阳王真是神仙?”
“听你的话。”王平子慢慢道:“你觉得衡阳大王还是个凡人?”
刘良大为诧异,但他心知自己这姐夫向来不喜欢装神弄鬼,当即追问:“姐夫什么意思?”
王平子也不卖关子:“你晓得白马巷的那个张兆么?”
“张兆?“刘良想了一想点点头:”我昨日偷偷摸出去寻人换酒,看着他拄着个拐棍在走呢,怎么了?”
王平子道:“他二三十日前得了蛊病。”
“蛊病?”刘良眨了眨眼:“那他命可是真硬了,现下还能动弹?我记得江陵城也有个太守得过蛊病呢,发作了二十几日,人就没了。”
“他命硬?”王平子呵了一声:“他五六日前就不行了!本来家里都预备后事了。偏他那个儿子孝顺,跪在老子榻前哭得死去活来,不巧就叫衡阳大王身边的人听到了。殿下听后,登即就派了一位白衣的医者来他姐夫不知道蛊病的厉害,他可知道!这分明是下面胡言乱语,造谣煽动,给衡阳王造势罢了!
但他一语未出,王平子已经不慌不忙开了口:
“我亲眼看到的。”
刘良额了一声,霎时间说不出话来。
他这姐夫忠厚老实,生平不肯妄语,这他也是知道的。
当然,也轮不到刘良再说话了。只听内室外木门轻轻晃动,传来了敲门的笃笃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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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平子小心开了前门,看到面前站着两个长衫的贵人。他吓了一跳,赶紧下跪磕头:“小民见过大人!”
一句话还没说完,他听到头顶咕噜噜传来几句官话,似乎是那位姓贝的贵人在吩咐什么。很快,那个年纪稍小的杜姓贵人就迈过了一步,伸手将他搀扶起来:“老丈,我们这里不兴这个,起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