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说罢,他整理好桌案杂乱的纸张,随即拢住衣袖,修长的手拎起茶壶,给季蕴倒了一杯茶水。
季蕴在桌案前坐下,她不明所以地看向对面的曹殊,
他神色平静,
仿若丢失样稿此事未曾发生过的似的。
淡淡的茶香萦绕在书铺中,曹殊将茶杯推至季蕴的面前,便坐了下来。
“曹哥哥,比试再即,丢失样稿非同小可,可见是存心而为。”季蕴啜了一口茶水,
咬牙切齿道。
他的神色不甚分明,好似笼上一层淡淡的阴影。
“此人居心叵测,
定是知晓你的画工,当真是其心可诛,要不咱们先报官?”她放下茶杯,提议道。
曹殊闻言摇了摇头。
“为何?”她不解。
“若是咱们大张旗鼓地报官,便打草惊蛇了,要令其露出尾巴,就不能报官。”曹殊掀起眼帘,眸色一暗,冷静地分析道。
“可这……”季蕴愈发气愤道,“可恶,此人竟做出这种事来,也不怕被戳脊梁骨。”
曹殊冷笑道:“他敢来偷稿,全然不顾及自身脸面,他既不要脸,咱们也不必替他留了。”
“曹哥哥,你要怎么做?”季蕴抬头。
“我还未想好。”曹殊眼神晦涩不明,扯起嘴角道。
“可比试就是这几日了,样稿丢失,你还来得及吗?”季蕴面色担忧道。
“不必担心。”曹殊安慰道。
季蕴点头,她眉目懊恼道:“都怪我,若是我今日不饮酒,那贼人定不会得逞。”
“与你无关,蕴娘。”曹殊拉过季蕴的手,他轻轻握住后,温声道,“就算不是今日,也会是明日,只要他一日惦记样稿,自然会费尽心机来偷,你无需自责。”
“曹哥哥,可不报官,怎么抓住他?”季蕴忧心忡忡道。
“如今他拿着样稿早就逃之夭夭,报官已是来不及。”曹殊蹙眉,思斟酌片刻道,“今晚我去寻青川,叫他暗自去郑宅一趟,至于样稿,丢了便丢了。”
季蕴见他这么说,也不好再有任何的异议,遂点了点头。
“倘若比试那日他参考样稿,我自会当众叫他原形毕露。”曹殊垂下眼帘,他长长的鸦睫遮掩住眼底的情绪,勾起唇角道。
季蕴瞧着他唇角噙着分明的笑意,不知他在心中酝酿着什么。
每位选手的画工各不相同,纹样的线条、图案在绘画时便能瞧出端倪,且前两轮比试时,裁判官早已对每位选手的画技了如指掌,晓其优缺点,自然不能短短几日就画风突变。
书铺内乱糟糟的,书架上的书籍纷纷掉落在地,一片狼藉。
“曹哥哥,书铺现下被翻得一团乱,你可要去瞧瞧是否丢了其他东西?”季蕴回头环顾,轻声道。
曹殊颔首,他起身走至书架旁,俯身拾起地面上的书籍,重新在书架上放好。
季蕴走过来,陪他一同拾起书籍,低声道:“书籍何其珍贵,此人实在暴殄天物,竟就这般丢在地上。”
“然也。”曹殊摆弄着书籍,叹道。
二人各自拾起地上的书籍,心情却异常复杂。
曹殊拍了拍书籍上的灰尘,他瞥向一旁的季蕴,嗓音温和道:“蕴娘,我来就行了,你去坐着。”
“没事,我不累。”季蕴摇头,弯唇道。
“今日本想……”曹殊转头,苦笑道,“倒叫你白走一趟了。”
“同你在一处,我心里欢喜,无所谓白走不白走。”季蕴察觉到他的情绪低落,出言安慰道。
曹殊闻言抿起一丝浅笑,他的目光停驻在她的身上,眼底泛出柔色。
“曹哥哥,这门锁坏了心中也不踏实,明日你出门寻个锁匠来,重新换个锁才是。”季蕴看向他,她面色担忧道。
“好。”曹殊点头,眉目间笼罩着温和的光泽,含笑道。
二人收拾好书籍,在后院洗净手,掀起竹帘走至书铺时,已是日落黄昏,晚霞漫天。
季蕴见天色不早,便决定回去,她同曹殊告辞,刚走至门口时,有些不放心地回头。
曹殊微顿,他知晓季蕴心中的忧虑,便伸手拉住她,轻轻按住她的双肩。
“不要为我担心。”他眼睫低垂,神色温和,修长的手指微微蜷起,温柔地在她的面庞上轻轻抚过。
季蕴抬头,直视着他漆黑的双眸,乖乖地应了一声。
“这几日我许是不能来寻你了。”曹殊目光微动,注视着她柔顺的模样。
季蕴思忖几瞬后,她唇角微扬道:“我想你了,就来找你。”
曹殊点头,他注视着她,神色缓和无比。
“时辰不早了,我得回去了,不然云儿又要说嘴了。”季蕴看了眼门外天色,柔声道,“曹哥哥,你晚上记得将门在里头关好。”
二人话别之后,季蕴在曹殊的目送下,步履盈盈地离开书铺,走进书院中。
季蕴踏进书院的门时,她忽然转身,瞥了一眼书铺檐下的曹殊,他长身玉立,身姿宛如修竹。
她忍不住弯唇一笑,随即走了进去。
曹殊见她离去,才不舍地收回目光,他转身回到书铺,唇角的笑慢慢凝结,眼神变得阴冷起来。
不觉间,已至立秋。
暑气消去,天高云阔,秋风中已带着些许凉意。
季蕴在睡梦中朦胧闻见外头的秋风萧萧,她醒来时,帷帐正在轻轻晃动,顿觉枕边清凉。
她扶额,露出一截雪白的手臂来,随即缓缓地坐起身来,唤了云儿进来。
云儿闻见季蕴唤她,便推门走进卧房中。
她踱步至床榻旁,掀开帷帐后,笑道:“娘子,您起了。”
季蕴点头,她从床榻上下来,转头看向疏窗,庭院中天色正好,只是偶尔一阵凉风吹进卧房内。
云儿见她冷,便阖上窗,忙道:“娘子,是奴婢的疏忽,没冻着罢?”
“没有,不过的确有些冷。”季蕴披了一件外衫,轻声道。
“今日是立秋了。”云儿走过来,笑道。
季蕴抽回目光,她有些意外道:“今日竟是立秋了,过得真快,过几日曹哥哥便要比试了。”
“那日奴婢随您一同前去。”云儿端了一盆热水放在圆桌上,笑道。
季蕴洗漱好,便坐在铜镜前,云儿替她梳发。
主仆二人时不时地交谈着,院门口突然传来一阵敲门声。
“你出去瞧瞧是谁来了。”季蕴吩咐道。
云儿颔首,她放下梳篦,随即匆匆地走至院门口,发觉是书院的小童,便询问来意。
“云儿姑娘,方才贵府的小哥送来的信。”小童将手中的信封递了过去,笑道。
“我晓得了,多谢。”云儿接过信封,笑道。
言罢,小童告辞,云儿关上院门,转身走进卧房中。
季蕴接过信封,她低头看清上面锋利的字迹时,下一瞬就愣住了。
“娘子,怎地了?”云儿神色疑惑道。
季蕴作为秦观止的入室弟子,自然是一眼认出他的字迹,她回过神,勉强地笑道:“没什么,是师父寄来的信。”
“说来咱们回到崇州已好几月了,已许久未见到秦先生了,也不知他在江宁如何。”云儿拿起梳篦,继续替季蕴梳发。
季蕴拆开信封,纤细的手慢慢地打开信纸,待她一字一句地看完之后,却沉默了。
“信上写了什么?”云儿见她不说话,狐疑道。
“信上说,师父下月要来崇州拜访。”季蕴深吸一口气,神情复杂道。
“那敢情好。”云儿欣喜道。
季蕴瞧着云儿高兴的模样,她却无论如何也高兴不起来。
她蹙眉,思忖着秦观止为何突然要来崇州?
“娘子,奴婢怎么瞧着你不高兴?”云儿颇为关切道。
“没有。”季蕴摇头,强颜欢笑道。
季蕴掀起眼帘,她慢慢地看向铜镜中的自己,倏然思及离开江宁那日,秦观止站在渡口时的身影。
思及此处,她的心中顿时涌起一股奇怪的感觉。
她叹了一声,不由自主地担心起来。
季蕴上完课已是午后,午后的日光温和地照在她的身上。
因立秋过后两日便是药斑布比试的决赛,她本打算回青玉堂,然走至花瓶门时,临时决定去寻曹殊。
她绕过修篁林,走出书院,来到书铺门口,不过令她失望的是,书铺的大门紧锁着。
曹哥哥出门了?
她暗忖。
既然曹殊不在,季蕴只好打道回府,她回到青玉堂,同云儿用了午膳。
许是因为曹殊比试,许是因秦观止下月要来崇州,她的思绪纷乱不已,就连云儿都察觉出她的不对劲,出言询问。
“娘子,奴婢瞧您今日心绪不佳,是发生何事了吗?”云儿道。
季蕴扯起嘴角道:“没什么。”
“难道是因为秦先生吗?”云儿猜测道。
季蕴闻言没回话,轻叹一声。
“秦先生是您的师父,娘子何必这般如迎大敌。”云儿轻声道。
“我没有,我只是……”季蕴下意识反驳,欲言又止道。
“只是什么?”云儿问。
“我只是,只是心中有些乱而已。”季蕴低声道。
第87章
定风波(七)
“先生又不会吃人,
许是他此次来就是想来瞧瞧您呢。”云儿满脸担忧地注视着她,安慰道,“娘子,
您可千万别忧思太过。”
“我晓得。”季蕴感受到浓重的压力,她瞥了云儿一眼,
扯起嘴角道,
“云儿,
我没事。”
云儿闻言还是不放心,
低声安抚着季蕴。
“我真的没事,过会就会好了,
我这里无需你伺候,你先去歇息。”季蕴知晓云儿的关心,
她抿唇一笑道。
云儿摇了摇头。
“听话。”季蕴叹了一声。
“好,奴婢先下去了。”云儿见季蕴坚持的模样,她也只好妥协,
遂站起身来,叮嘱道:“您有事就吩咐,可别像前几日那般自己偷偷饮酒。”
季蕴颔首,
她静静地目送着云儿走了出去。
门轻轻阖上,
卧房内顿时安静下来,玉色屏风立在其中,青釉香炉中的熏香袅袅地散开,萦绕在周遭。
季蕴依靠在罗汉塌上,她的心神逐渐安宁,便起身踱步至疏窗前,
轻轻推开窗。
清凉的秋风瞬间就吹进屋内,映入眼帘的是落满窗前的树叶,
沐浴在慵懒的日光中。
她独自站在窗前,思绪却飘向了远方。
不知远在清凉山的秦观止现下如何,细细想来已有数月未见他了,日月不相饶,离去时正是初春时分,现下已是秋日了。
朝夕相处三载,人心都是肉长的,若说不想他自然是不能的,可她却充斥着矛盾之感,既想他而又畏惧着他。
思念是人之常情,而所谓畏惧,他是她的先生,传授她课业,教会她许多人生在世的道理,在过去清凉山的日子里,他虽严厉却有温情的时候,实在叫人矛盾。
思及此处,季蕴的心中惆怅不止。
直到一股凉风钻进她的衣襟时,她才猛然惊醒,垂头哂笑自己虚度光阴。
枝头的寒蝉凄厉,似是通晓她的心思似的。
季蕴抽回目光,她伸手阖上疏窗,将庭院中的风景隔绝起来,坐回罗汉塌上。
日落西山,天色渐暗。
青玉堂内已点上灯,晚间时分秋风骤起,落叶纷杂地飘落,恍若天地之间一片苍茫。
季蕴同云儿用完晚膳,她走到连廊下,转头道:“瞧这天,像是要落雨了。”
“秋日多雨,娘子夜里盖好被子,切莫着凉了。”云儿走了过来,轻声道。
“总嘱咐我,你也是。”季蕴弯唇道。
“奴婢晓得。”云儿颔首道:“娘子别站在此处吹风了,进屋罢。”
季蕴点头,转身随着云儿踏进堂内,她一面行走,一面拎起裙摆,待跨过门槛,才道:“今日我去寻曹哥哥,他不在,不知现下可回来了。”
“曹郎君不在?”云儿问。
“是。”季蕴未告知云儿曹殊样稿丢失一事,样稿已丢,多一人知晓也无用,她思忖道,“许是出门办事去了。”
云儿并没有多想,只是点头。
季蕴同云儿闲聊片刻,期间云儿提起后日便是比试的日子,她不由得为曹殊悬心。
“虽说奴婢知晓曹郎君画工不俗,但不知为何心中还是有些担心。”云儿扶着季蕴在圆凳上坐下,笑道。
季蕴未回话,她若有所思地垂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