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老者一听东辽人败了,便激动起来,似是不相信,又问了一遍:“真、真的?!”“自然是真的,有我们虞姑娘在这里,岂能叫那起子东辽蛮狗杀进来毁了家园,昨儿日暮前就已被我们打退了,如今那边正在清扫焚尸,城里的百姓也有过去看的,你们没碰着?”
在外她们只管叫虞姑娘,并不称里正或统领,虞姑娘是她们对虞归晚的尊称。
老者回道:“我等害怕,都未敢出林子,未曾碰着。”
陈妇见这群人也是老弱病残的多,就算逃去府城也没什么活路,可若是劝人回家去……
“东辽人一时半会来不了,但偏关已失守,河渠离得最近,又是去府城的必经之路,东辽的大军迟早会卷土重来,你们回家将值钱的东西收一收,粮食带上,往南去吧。”
老者垂泪道:“我们也就这把老骨头还能卖几文钱,如今这个世道,往南去又能活几时,不如就回家去,倒不必饿死他乡,魂魄不归,成了野鬼。”
老者说得凄凉可怜,他身后的村民也都跟着抹眼泪,但凡有活路,他们也不至于逃,谁又想离家去过颠沛流离的难民日子!
跟着虞归晚的人也有红了眼圈的,这样的日子她们也曾有过,最是能体会其中酸楚。
虞归晚看着这些被苦日子折腾得黑瘦的村民,就想起自己曾经答应过幼儿会尽力让河渠的百姓免受战乱之苦,即使跑路也会想办法将这些人带上。
她抬手擦了下额头,这真是个苦差事,她最烦揽事,可她又答应过幼儿,总不好食言,且现在反悔就显得自己很没用,连地盘都守不住,让幼儿怎么看她?说话不跟放屁一样,只会说好听的画大饼,真有事了却不行,那她以后在幼儿面前还有何地位可言。
“不想跑就回家去,眼下正是收秋粮的时候,人都跑了地里的麦粟谁人来收?都扔了不要?白送给东辽人?”虞归晚冷声道。
村民面面相觑,拿不准到底是跑还是回家,看向老者,想让他老人家给拿个主意,可老者也心慌,不知如何是好,就眼巴巴看着虞归晚,心想这人虽冷冰冰的不近人情,也不如旁边那位年轻妇人和气好说话,却有种非常可靠的气势。
虞归晚甩了下马鞭,傲气道:“有我在这里一日,必不叫东辽人踏入河渠!”
这话就像定心丸,奇迹般让村民惶恐不安的心定了下来,抓着身上的小包袱热泪盈眶。
他们北地的百姓这些年受了多少东辽的窝囊气,官府连声都不敢吭,如今可算能有个人敢骑在高头大马上说必不叫东辽蛮狗踏入河渠了!
也不知道怎么搞的,虞归晚说的这句话很快就在河渠百姓中传开,大家都十分激动亢奋,凡是有人聚集的地方定会提到此话,称赞虞归晚是女中豪杰,巾帼英雄。
曹知县听闻后,便站在县衙的庭院中抬头看天,长叹一声:“此女非池中之物,若得遇机缘,必将一飞冲天。”
虞归晚对这些身外名根本不在乎,回家的首要就是确认幼儿是否安好。
为了布置埋伏圈,她都离家好些天了,身上的衣服都脏的没法看,脸和脖子也是一层土灰,看着灰不溜秋的像个泥蛋子。
幼儿顾不上许多,将她拽过来从头到脚都看了一遍,确认胳膊腿都是全乎的,没受伤,这才微微放下心。
却也忍不住捧着她的脸,含泪道:“人瘦了许多,我险些不敢认。”
她伸开手臂自己低头看了看,“瘦了么?我怎么不知道。”
人能好好回来就比什么都重要,幼儿擦了泪,将满腹的话暂且搁下,让她进去洗漱换衣裳,又吩咐厨房揉面,拿牛肉剁碎了做辣臊子。
“岁岁喜辣,就多放些。”
虞归晚趴在浴桶边,手冲幼儿伸过去,道:“累了,帮我捏捏肩?”
若是平时,幼儿少不得要调侃两句才会有动作,此刻素指握住虞归晚消瘦的肩,却满满都是心疼。
才几天这人就瘦了这般,摸着都是骨头。
虞归晚闭眼享受了一会子,才问:“这几日我不在家,你担心了么?”
幼儿帮她轻轻捏着,低声道:“无时无刻不在记挂,生怕你有个好歹。”
这话实是说到虞归晚心坎上了,高兴得嘴角一个劲往上翘。
第101章
连续几天几夜没合眼,
换旁人早就受不住了,虞归晚却像是回到了在末世那种时刻紧绷的亢奋状态,丝毫不觉得累。
又或者是她早已习惯这种高强度的战备状态,
周围都是日夜相伴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血腥味,这些东西会让她时刻保持清醒。
哪怕知道自己现在是安全的,方圆十几里都不会有任何东西能对她造成威胁,她也还是睁着眼睛,绷着那根弦,迟迟不肯入睡。
幼儿将丫头都挥退,房外也不留人。
四周静悄悄没有一丝多余的声响,就是想让虞归晚能好好睡一觉。
她累了这些天,
眼睛都熬红了,
现在却还是绷着身体直挺挺躺着没闭眼,似是一点不困,更不需要休息。
瞧她这般,幼儿心疼得紧,也脱了外衣躺到她身边,
掌心盖在她眼睛上,柔声道:“方才趴着浴桶还说累了,
让我捏捏肩,
这会子吃饱了反倒精神起来不愿意睡。熬了这些天,
廖姑她们都各自回去歇*
着了,
你自己就不觉得困顿?就是不想睡也闭眼眯一会子,
把眼睛里那些血丝消了也好。”
这次击退了刘缕的铁骑,算是暂时保住了河渠的安稳,
可扎营在偏关的十几万东辽大军终是悬在头上的铡刀,指不定哪天就落了,
趁现在还能喘口气,她就想岁岁能睡个好觉,别把身体熬坏了。
别的事她帮不上忙,就只能留在后方帮岁岁管一管村里的人,还有银钱、粮草等物的调度。
就算安排了专人负责此事,她也不太放心,总要亲手经过才能确保无遗漏。
也知道比起旁人,岁岁更信任她。
越是如此,她就越不能辜负岁岁这份难得的信任。
这些事虞归晚又岂会不知,自己在外多少个日夜没合眼,幼儿在家也同样是熬着、劳累着的,只是她出发前叮嘱过妙娘,不让幼儿熬夜。
这人的身子弱成那样,去岁冬季还汤药不断,哪里经得起没日没夜的熬,可别等她打完了东辽,回到家发现枕边人没了。
“我现在睡不着。”她拉下幼儿的手放在掌心。
幼儿将脑袋靠到她肩窝处,唯有这样紧挨着才觉得心安。
“那我陪你说会话,说着说着就能睡着了。”
虞归晚将另一只手枕在脑后,盯着床帐出了会神,才说:“我怀疑麒麟城那边有人跟东辽通消息,用你们的话说就是通敌卖国。”
东辽发兵的时机太过巧合,很难不让人多想。
幼儿沉了沉目光,道:“我猜也是如此。今日接到程伯的信,他们已快到河渠了,佟汉那边也来了消息,他护长阴公主一路往庶州逃,赵斥和景宁侯的人紧追不舍,因你在外忙着,我便做主让程伯带人返回接应,可行么?”
提起这个幼儿心头就发沉,她怎么也想不到赵斥会突然逼宫,还成了。
这怎么可能,陛下又不是前朝那些被架空了帝权的无能君主,十万禁军拱卫皇城,还有五万守城军,这些人马可都是握在陛下手里的,除非赵斥在麒麟城埋了二十万以上的军队,否则根本攻不破皇城,更别说靠近主殿了。
景宁侯圈养的私兵也不过几万之数,且都在江南,何时到了麒麟城,还没人察觉。
朝臣虽然沉于勾心斗角,结党营私,可到底不是傻子,怎会一点没发现?又岂会眼睁睁看着赵斥围攻皇城而无动于衷。
虞归晚捏了下幼儿的手指,嫌不过瘾似的又放到嘴里咬,非得在指腹啃处两个深色的印子才罢休。
幼儿知道她这个属狗的毛病,非要咬点东西在嘴里才肯老实,左右也不疼,便由着她去,还主动换上另一个手指头。
虞归晚嗯了一声,仅凭现在掌握的情报分析道:“赵祯逃来庶州的目的怕是不简单,赵崇手上可有二三十万北境军,虽说大多不堪用,但数量上也能唬人,麒麟城的皇帝死了,太子被囚禁,若真如你所说赵祯是个有野心的,那她是断不会甘心让赵斥登位,逃来庶州怕是要借赵崇的兵马助她杀回麒麟城。”
“其他州府的镇守也该得了消息,到时群起围攻,赵斥撑不了多久。”
从头到尾幼儿就不觉得赵斥能坐上那个位子,弑君篡位,焉能服众?怕是最后都要被天下文人的唾沫星子淹死,到底是谁撺掇他篡位的,傻了不成?
对此虞归晚却有另外的见解,“赵斥可能是一时头脑发热,那个景宁侯却未必,可能他早就开始布这招棋了。对了,问你个事。”
“嗯?你问。”
“当初你父亲被诬陷谋逆,如何确定就是这个景宁侯的手笔?是你父亲对你说过还是你从旁的事猜着的?说景宁侯为了让自己的亲外甥能当太子就去陷害你父亲,倒也说得过去,可如今再看,此事颇为蹊跷,你父亲被诬陷怕不单单只是支持了赵显那么简单。”
她说的这些幼儿也细想过,却没有头绪,那时她只是闺阁小姐,父亲与兄长并未对她说起过太多朝堂上的事,对皇党之争更是讳莫如深。
当年的真相到底是什么,怕要亲自去问一问那位景宁侯了。
“这些事现在也没法查,眼下东辽的进犯才是紧要的,”说到这幼儿撑起身子,问她:“可有说援军什么时候到?驻守偏关的几万北境军怎会如此轻易就覆没了,既早知东辽贼心不死,就该提防着才是,怎么倒像是敞开了门让东辽随便进似的。”
虞归晚将她摁回怀里,“不知道,贾用回府城报信去了,蒙灰也派了人去邻县的卫所营请援,现在还没有消息。麒麟城中有人跟东辽暗通曲款的话,就不可能没有后手。”
闻言,幼儿再次挣扎起来,急道:“你的意思是可能没有援军?!怎会?!难道九王爷要将庶州拱手让给东辽不成?!”
“如果庶州四面楚歌,你说赵崇是守住府城的大本营还是河渠这个小地方?”生死攸关的大事从虞归晚嘴里说出来就总是轻描淡写的,看不出半点着急。
从一开始她对援军就没抱多大希望,说不上来为什么,直觉吧,这场战火处处透着不寻常,背后肯定隐藏着巨大的阴谋。
不过跟她关系倒也不大,她只是答应了幼儿会护一护河渠的百姓,说到就要做到,不然她早收拾东西跑路了。
意识到可能没有援军,幼儿很是着急,“这可如何是好,咱们两万人不到,东辽可是有数万铁骑,咱们如何能守得住!”
她起来得急,都没发现自己的手肘压在虞归晚的肋骨上,后者暗自吸一口气。
胸腔这个位置可经不住这样压,怪疼的。
虞归晚揉了揉自己被压疼的地方,无语道:“你要把我压死了,那可就真守不住了。”
幼儿这才反应过来,手忙脚乱扒开她的衣襟查看,“伤着了?对不住,我一时着急就……”
“还没死。”
瞧了没伤着,幼儿放下心,又拍了拍她,道:“别胡说,什么死不死的,眼下这种情况最忌讳说这些不吉利的话。”
“喔……”虞归晚接着刚才的话题,“守城也不一定要靠活人。”
要是真没有援军,她倒也可以试试别的办法,那是她的底牌,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会亮出来,可要是真到了那个份上,好像也只能那样了。
她忽然可惜那些尸体烧太早了,应该多留几天,说不定能派上用场。
幼儿以为她指的是驭兽,这倒是个办法,可上哪弄那么多啊,岁岁嘴上不说,她却也知道驭兽并非易事,且再凶猛的野兽也难挡千军万马。
虞归晚现在也不能跟她说,便搂过她,借口道:“困了,睡觉。”
说了这半日她确实也感觉到了困意,许是幼儿在身边的缘故,总会让她安心。
从那种时刻警惕的紧张中挣脱出来,精神得以放松,疲惫感也随之而来,不一会倒真呼吸均匀,睡着了。
幼儿小心抽出胳膊,动作极轻的拉过被子给她盖好,自己反倒没什么睡意,只依偎在旁边看着,心也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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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北的小路上,一架不起眼的牛车摇摇晃晃。
赶车的是个汉子,身上的粗布衫有好几块补丁,领口都磨得起毛边了,稀稀拉拉的,也不知穿了多久。
脚上那双草鞋也破旧的没法看,挥鞭子的大手全是干活留下的厚茧,指甲缝也是黑泥,露在外的皮肤粗粝黢黑,真是从头到脚一副穷苦酸相。
最值钱的也就拉车的这头老黄牛了。
汉子也宝贝,老黄牛慢吞吞走着他都不舍得下鞭子抽,只吆喝两声让走快些。
老黄牛又听不懂人话,照旧慢慢晃,估计晃到天黑也走不出这大山。
拉的是板车,很简陋,就两边有两块木板挡一挡,上头堆着几袋麦壳和谷糠。
有个包着头没露出脸的小娘子坐在谷糠上,怀里抱一个小包袱,也是打着补丁的。
小路上总能碰到行人,有附近村子出来干活的,也有和汉子一样同为异乡赶路人的,都以为汉子和板车上的小娘子是夫妻,同路人问起汉子也憨笑着点头。
等到了没人的地方,汉子才一改老实相,目光锐利的扫过四周,确定没人跟踪之后才对后面坐着的赵祯说道:“殿下,翻过这座山就是庶州境内了,九王爷应该已经得了消息,殿下可要?”
麒麟城的惊变没把赵祯吓着,逃亡北地的路上所遇的连番追杀也没让她胆怯,反倒让她变得更加冷静。
她紧了紧怀中的包袱,里面有国师冒死交给她让她务必带走的传国玉玺,没有玉玺,赵斥就算攻破了皇城也没用,一个敢弑君的畜生也妄想称帝,做梦!
“不,直接去南柏舍,先见幼儿和你家主子。”
赵祯很清楚父皇当年是如何坐上太子之位的,九皇叔又是如何不甘心才会被先帝派到庶州镇守,无召不得回盛都。
她现在谁都不信任,更不能让玉玺落到九皇叔手中,唯一可选的路就是找幼儿。
幼儿手里没人,但她身后的‘虞姑娘’有,此人既然能将探子布到盛都,又能在得知皇城兵变后设法让人带自己出城,岂会是等闲之辈。
这位‘虞姑娘’之所以会救她,应该也是受幼儿所托,既如此,她就更应该去南柏舍,而不是府城。
佟汉只忠于虞归晚一人,虞姑娘没让他带长阴公主回南柏舍,他就不会违令,可公主执意要去也不能一口回绝,将人丢在路上不管。
“小的要先请示我家主子。”
第102章
赵祯逃出麒麟城时是带着婢女和护卫的,
北上途中遭遇赵斥的人马追杀,只有她和佟汉活了下来。
为遮掩行踪,她换上了村妇穿的粗布衣裳,
裹着包头巾,将自己弄得灰头土脸叫人认不出为止,亦不敢走官道,只捡山路日夜兼程,九死一生才踏进庶州。
她从佟汉口中得知东辽大军已破关,直奔庶州杀来。
日前刘缕率领五万铁骑翻过阎罗山想取河渠县,被佟汉的主子挡回,眼下那边还暂且太平,
可一旦大军袭来,
必是摧枯拉朽之势,国土沦陷,百姓流离失所,万民涂炭。
之所以如此想,赵祯也是早已看清大雍武力不盛,
难以抵挡东辽铁骑的践踏,九皇叔镇守庶州这么多年已然是尽力了。
如今又有内忧,
谁也不知各州府的镇守有几个已同赵斥一流暗通曲款,
若他们发兵拥护赵斥登位,
那她、太子还有母后将再无容身安命之所。
她对自己这位许久未见的皇叔也不甚信任,
况出城前国师也提醒她要防着皇叔,
可借用北境军,却不能将国玺之事让皇叔知道,
让她务必先去寻可靠且志同的人方能助她重回麒麟城救出母后和太子。
至于国师……
赵祯实是看不透此人,若无他伸援手,
玉玺怕早已落入赵斥手中,自己也不能顺利出城。
可要说他忠君却不尽然,当初景宁侯诬陷随家谋逆,最后会定罪也有这位国师的手笔,无他在父皇面前进谗言,蔑忠臣,父皇焉会生疑,又岂会对当时的随相处处提防,疑神疑鬼,信了景宁侯这等奸佞的话,将随家给抄了。
她未能救下随相,也护不住幼儿,连幼儿在流放途中被赵斥这等畜生派人追杀都是后来才得知,若非幼儿命大脱险,她们也将阴阳相隔,此生再不能见。
“你家主子对幼儿可好?”
赵祯有心打听,想的是若幼儿是为了借助虞归晚的势力才委曲求全不得已留在那,她必会拿出公主的身份让虞归晚好看。
佟汉坐在车辕上催促老黄牛快些走,闻此言便笑说:“自是极好,我家主子把幼儿姑娘当亲妹子看待,吃穿用度那都是万里挑一的,不是小的夸大,我家主子虽是村庄上的人,但也是极富贵的,奇珍异宝多得是,盛都的贵人们也未必有。”
得知幼儿过的不错,赵祯也就放下心了,可又觉得哪里不对,说不上来的怪异。
事情究竟如何,也只有到了南柏舍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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