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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章

    这道观三进三出,通体一色白玉青金,灿烂犹如云端琼林,在漫天星子映照下仿佛仙境。宫惟不自觉微微张开了嘴,半晌一把抓住徐霜策的手,声音都不太稳了:

    “给我的?”

    在此之前长孙澄风曾经代表仙门各家,来打探过宫惟对于建庙立观的看法,但被宫惟百般推辞掉了。他当时的说法是:“世人求神拜佛,多是心有所求,但我是不会因为有人拿贡品来拜我,就去满足他所求之事的。善恶奖惩自有因果,久而久之世人便会发现求我完全没用,长此以往,我的香火再鼎盛也会消失,我的宫观再华丽也会被废弃;因此不如从一开始就不要立观,还是省下银子来造桥铺路、施药施粥吧!”

    当时宫惟确实打心底里是这么想的,所以他以为自己说出这番话后,玄门百家便会将立观之事搁置。

    谁知尉迟锐他们还是建起了一座天道观,而且还在原来刑惩院的地址上!

    “徐霜策说天道无相,因此里面没立神像,也没放供人跪拜的蒲团。”尉迟锐怀中抱剑,站在天道观门口,坦诚地道:“而且建在这山上,根本不会有人来拜你,隔壁东天上神庙那三间泥瓦房的香火鼎盛多了,都是去求财的。”

    徐霜策淡淡地瞟了他一眼,尉迟锐立马闭上了嘴。

    “……这得花多少钱啊,拿去做善事多好呀。”宫惟对周围一切都充耳不闻,嘴上仍然不住推辞,行动却非常诚实地推开了道观大门,眼底竭力掩饰着兴奋的光:“仙盟各处百废待兴,还有好多散修门派……这柱子上刻的是小狐狸纹么?”

    徐霜策从容道:“是。狐通福音,取吉祥之意。”

    宫惟难耐的喜悦喷薄而出:“我有神庙啦!!”

    宫惟脚不点地冲进道观正殿,瞬间就消失了。

    长孙澄风笑起来。尉迟锐也摇摇头,虽然不理解这喜悦从何而来,但内心也不由痒痒地好奇,抬脚便想进去看看:“这里建好后我还没来过……”

    下一刻不奈何横在了他身前。

    只见徐霜策一摆手,那动作非常轻描淡写,从容道:“你俩可以走了。”

    说着他头也不回地跨过门槛,尾随宫惟而去。

    原地的尉迟锐:“……”

    长孙澄风:“……”

    徐霜策一路穿过长长的白玉石径,来到正殿门前,恰好看到宫惟从后殿奔回来,迎面差点撞上,被徐霜策一把按住。

    “徐白徐白,”宫惟眼中熠熠生光,高兴之情溢于言表:“我有神庙啦!”

    徐霜策凝视着他,薄唇带着一丝笑纹,点了点头。

    宫惟双手都被徐霜策拉着,按捺不住眼底的神采,少顷突然想起什么,向正门方向望去:“咦,长生跟澄风呢?”徐霜策道:“我让他们走了。”

    宫惟奇道:“还没请他俩进来看看呢,怎么就走了?”

    徐霜策说:“我看就行了。”

    宫惟其实也想跟徐白单独待着,但嘴上仍然要虚情假意地客气一句:“那多不好意思啊,毕竟他俩主持修观,花了那么多精力和银两……”

    徐霜策稳稳地回答:“无妨。钱是我出的。”

    宫惟顿时一怔,随即爆发出大笑。

    “徐白啊徐白,”宫惟摇晃着沧阳山财神,忍俊不禁道:“是你告诉长生他们要给我修天道观的,是吗?这正殿的布置也是你让他们这么做的,对不对?”

    ――天道观里没有蒲团,没有神龛,没有任何能让人跪拜的地方。大殿正中原本该是神像,此刻却空空如也,只立着一面巨大的水银镜。

    世间善恶,自有循环。不论谁非要来跪拜天道,最终也只能跪拜镜中真实的自己。

    徐霜策没有直接回答,但挑起一边眉角,那意思是尉迟小儿懂什么,这事除了我还有谁?

    宫惟强忍笑意问:“可我都说不要建庙立观了,你怎么知道我心里其实是喜欢的?”

    徐霜策还未开口,窗外远处“砰――”地一声,烟火再次冲上夜空,光彩映在东天上神俊美挺拔的侧脸上,映出了他眼底一丝无法掩藏的情意。

    “我知道你心里所有未曾出口的话,”徐霜策凝视着宫惟,平静地道。

    子夜过半,正举行大典的褪婀再度燃放起焰火。

    绚丽的尾焰冲上夜空,嘭嘭地炸开,映得星海一片灿烂。

    白玉砌成的天道观被映照得流光溢彩,山崖最高处,风扬起宫惟的袍袖与长发,皎洁的侧脸在辉映中剔透生光,突然发现了什么,指向前方天际:“徐白,那不是血河车吗?”

    只见徐霜策不知何时把帝江、毕方、灭蒙、蛊雕放了出来,这次没有拉着长车,四头神禽绕着岱山盘旋,华丽尾翼流动着盛大焰火,引得褪婀方向无数修士跑出来,惊呼赞叹不绝于耳。

    徐霜策在宫惟身侧并肩而立,嗯了一声:“给你看的。”

    宫惟向来毫不吝啬自己的肯定:“火树银花,宝龙衔烛,十分好看!”

    仿佛听懂了他的夸赞,四头神禽同时长鸣起来,声声鸣叫清越云霄。

    宫惟笑吟吟望着远处争相观看的修士们,突然问:“徐白。”

    “嗯?”

    “世人这么想要为我立观,是因为他们如今都喜欢我了,对吗?”

    宫惟身上仍然有着一些镜子的习性,喜欢好看的事物,喜欢周围花团锦簇,喜欢照见人心中爱与善意的一面。徐霜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牵起他的手,用力握在掌心,片刻后冷冷道:“他们有点太喜欢你了。”

    宫惟朗声大笑起来,淹没在下一轮盛开的焰火中。

    “我也喜欢他们!”他提高声音道,“曲獬说这世上只有人会恩将仇报,但也只有人会饮水思源;只有人会杀戮同类,但也只有人会为彼此牺牲;世间最恶的是人,最大的善意也来自于人!”

    徐霜策不答言,紧握着他的手。

    “我喜欢这世间。”烟花消散开去,宫惟望着远方的万家灯火,出了会儿神,缓缓道:“我还很小的时候,照见人心里有什么情绪,便会反射出什么情绪;照见仇恨便反射出憎恶,照见善意便反射出欣喜。后来我长大了,终于有一天突然发现,原来除了反射之外,我内心也会迸发出完全属于自己的、强烈到不可抑制的感情。”

    “因为那一天,我遇到了你。”

    宫惟扭头看着徐霜策,微笑着说:“镜子把相同的喜欢反射给世上万物,但宫惟却把独一无二的爱给了徐白。”

    神禽在烟花中穿梭,无数光点洒向大地,映在了徐霜策温柔的眼底,良久他伸出手,把宫惟紧紧扣在自己怀里。

    亲吻那一刻纠缠的气息,被裹挟在风中远去,冲上遥远的天际。

    “我一直都爱着你……”

    “因为你是我生命中拥有的一切,是我唯一的神迹,九千年如一。”

    一轮明月悬挂在九天,人间清明祥和,瑞气千条。

    不奈何剑如流星般掠过高空,拖着长长的气劲奔向天界。浩瀚云霄上,宫惟清亮含笑的声音也渐渐远去:“徐白,等回天界后我可以搬到东天神殿住吗?”

    “可以。”

    “那我能明天就搬吗?”

    “不行。”

    “为什么!”

    “今晚立刻搬。”

    “为什么今晚就要立刻搬?会不会太赶了?徐白,徐白你为什么不回答我呀?”

    ……

    两道依偎的身影消失在天门后,清风从云端掠向世间。

    迢迢银汉,金风玉露,东风夜放花千树。

    天道观屹立在岱山之巅,山下灯火如海,于千家万户上空晕染出一片温暖的晕黄。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完

    非常感谢大家支持,过几天回来更新番外~

    目前番外能确定的只有仙界大婚,以及对正文一些细节的延伸,大家还想看什么,可以评论区点梗,我争取都构思一下~

    第96章

    太乙四十六年,四海升平,五谷丰登,龙心大悦。

    一道圣旨从京城昭告天下:中宫唯一嫡子年满十八,品貌贵重,封为静王,指婚当朝重臣独女。

    一对璧人,佳偶天成,将择日完婚。

    年少的静王温文素雅、风神俊秀,贤名在外已久。当他打马从京城街上过时,那白衣胜雪的侧影,曾经被无数的深闺少女在梦中描摹了千百遍。

    因此指婚圣旨一发,无数贵女梦碎,各家闺中愁云惨雾一片。

    而王府却门庭若市,登门道喜者络绎不绝。

    那天深夜,当前来道喜的群臣都散去后,热闹一天的王府终于恢复了安静。

    堪堪年满十八岁的静王酒量甚浅,被众臣起哄灌了不少酒,此刻终于不胜酒力,伏在案前沉沉睡去,恍惚间做了一个梦。

    他梦见自己身后的立地镜中,突然出现了一名少年。

    那少年也是十八九岁模样,面孔苍白但英俊异常,身量比静王高出半个头,也精壮得多。黑袍在他腰间慵懒一系,衣襟上绣着大朵繁复的彼岸花,隐约露出胸膛肌肉线条,腰间悬挂着一把锋利无比的血色长剑。

    “你是谁?”静王从未见过这少年,在梦中却并不害怕,只感觉好奇。

    少年并不回答,抬脚跨出水银镜,走上前站定在静王身后,越过他肩头望向桌案上的女子画像,半晌才抬头看向他,眼底流转着一种妖邪慵懒、似笑非笑的神情:

    “你要娶亲了吗,宣静河?”

    静王茫然道:“宣静河是谁?”

    少年眼底那冰凉血腥的笑意更加深了。

    他一只手钳住静王的下颔,强行把他的脸扳向自己,那动作甚至称得上是优雅的,但五指间力量却难以想象地大,如同精钢铸就的利爪一般:

    “自转生台一别,你我阴阳两隔,而今已十八年。我无时不刻地思念着你,但你却完全忘记了曾经许嫁于我的誓言。”

    静王被迫坐在案前偏过头,自下而上地仰望那笑吟吟的少年,如同坠入了一个荒诞不经的梦中。

    许嫁的誓言?

    “你看你这一世的命格。”少年环顾周围,语气带着唏嘘:“天潢贵胄,长命百岁,儿孙满堂……真不愧是西境上神宣静河,前世积了多少功德啊。”

    “只可惜,你遇见了我。”

    “……你是谁?”静王头脑一片混乱,不由自主仰头向后,却不论如何都没法挣脱下颔上的那只手:“我不明白,你到底在说什么?……”

    “你再怎么转世都没用,宣静河。不论积多厚的功德,都无法抗衡我对你永恒的贪欲。”

    “这就是你背弃婚约的代价。”

    每个字都如情人一般缱绻,却又隐藏着不可错认的冰冷。少年微笑起身,长笑而去,消失在了卧房中巨大的镜子中。

    寒月笼罩在王府上空,不知多久之后,门扉吱呀一响,被王府侍女小心翼翼地推开了。

    一点残灯幽幽燃烧,灯下的静王额头枕在手臂上,伏案醉卧,一动不动。可能因为深醉之故,他发带已然半散,柔软的黑发倾泻在桌面上,泛着柔顺的微光。

    “殿下,殿下?”

    侍女生怕主子夜深着凉,见唤不醒,便想把静王扶到榻上安寝。谁知她刚轻手轻脚地走上前,突然看见什么,心神骤然一惊。

    只见静王雪白袍襟间,别着一枝盛开的彼岸花。

    血红花瓣丝丝缕缕,似乎还非常新鲜,萦绕着一层血色的雾气,妖艳得不真切。侍女用力一眨眼睛,这才意识到自己不是在做梦,紧接着一股惊惧直撞喉头。

    ——这花是从何处来的?刚才竟有外人闯入过?!

    侍女心头狂跳起来,颤抖着手扶起静王:“殿下?殿下您快醒醒,您是不是——啊!”

    一声刺耳的尖叫划破了深夜的王府。

    只见残灯下,静王无力地仰倒在书案前,面容素白俊秀,仿佛只是陷入了一场沉睡,眼睫如鸦翅般紧闭。

    但他的胸膛毫无起伏,身体早已冰凉。

    “来、来人啊——!!”

    ·

    翌日,临江都。

    太白居。

    “——真死了?”尉迟锐剥花生壳的动作一停,诧异地问。

    酒馆楼下人来人往,说书的正讲到精彩处,四面掌声叫好一片,气氛热闹非凡。

    楼上用竹帘隔出的雅间里,宫惟端坐在圆桌一侧,放下筷子斟了杯茶:“当然没有,人家可是正牌财神,被一众神仙扑上去哭喊的哭喊掐人中的掐人中,折腾半个时辰总算醒来了。不过醒来还是不太正常,哆哆嗦嗦地坐在那哭诉:‘我怎么就输了呢?我堂堂财神,打个麻将倾家荡产输给了徐霜策?!我要自贬下界!我不配做财神!’说着就挣扎起来要往人界冲……”

    宫惟同情地叹了口气。

    “旁人连忙扑上去,拦腰的拦腰抱腿的抱腿,苦口婆心地劝他:‘财神啊,你可学到教训了罢,谁叫你天天找宫惟出来打麻将,还勾肩搭背去喝酒,怎么劝你都不听——看!终于把徐霜策招来了吧!东天上神那一手牌技,要是他当年跟北垣赌的是推牌九,灭世之战根本打不起来,北垣连裤子都得输给他……’”

    “所以财神到底输给了徐霜策多少钱?”尉迟锐忍不住问。

    宫惟一手扶额,半晌艰涩地道:“四亿三千六百五十万两……黄金。”

    尉迟锐手里的花生“啪嗒”一声掉在了桌子上。

    “徐霜策说同为上神一场,后面那六百万的零头就不要了,四亿三千万两黄金交割清楚就行。结果一听这话,财神一口血喷薄而出,当场又晕了过去……”

    宫惟从一手扶额到两手掩面,长叹了口气:“这次足足抢救了三天才缓回来,各位仙僚把他抬在担架上来见我,一帮人拉着我的手哭哭啼啼,说宫惟啊,这事你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要不是你成天跟财神勾勾搭搭,这可怜的孩子何至于年纪轻轻就遭了徐霜策?四亿三千万两黄金,你可千万不能见死不救啊……”

    尉迟锐嘴巴微张,突然回过神来:“你跟财神到底是什么关系?”

    “没什么关系。”

    尉迟锐狐疑地盯着他。

    “真没有。”宫惟表情一脸沧桑,“之前那个老财神仙龄已到,神游太虚去了。新财神是刚飞升的,一个剑眉星目唇红齿白的帅哥,天界人人都说他有两分像年少时的徐霜策。”

    尉迟锐:“……”

    宫惟永远也改不了他身为一面镜子热爱美色的天性。

    色衰而爱驰,一代新人换旧人,东天上神的重拳出击显然很有道理。

    “我能怎么办,我也很绝望啊,难道要我半夜三更脱光衣服跪在徐霜策床头拉着他的手求他放过财神吗?”宫惟露出一个绝望的微笑,“我现在只要提起财神这两个字,徐霜策立刻开始一动不动直勾勾看着我,然后东天神殿外电闪雷鸣,紧接着整座天界晴转阴转暴风雪……这几日上天界已经不是人能待的地方了,一会儿电闪雷鸣,一会儿飘雪万里,财神每隔半个时辰就哭哭啼啼登一次门,非要三尺白绫吊死在我家门口……”

    尉迟锐突然发现了什么,视线越过宫惟,望向窗外。

    只见天边不知何时突然阴了,明明是六月盛夏,天际却隐约飘起了细小的雪花,正迅速向临江都方向袭来。

    “我早就劝财神说赌博害人,他非说自己自摸无敌小霸王,结果你看吧,自摸不成要自尽。”宫惟背对着窗口,兀自浑然不觉:“这样下去非出事不可,我看要不弄点儿黄金把徐霜策糊弄过去得了。实在不行就找一堆石头,施个障眼法……”

    轰隆!

    一道惊雷当空而下。

    酒馆楼下热闹的景象突然完全静止,跑堂的小二脚步凝固,倾倒的酒液定在半空,众食客喜笑颜开的表情各自冻结在脸上。

    时间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硬生生暂停了。就在那令人心悸的静寂中,一道颀长身影出现在了宫惟身后。

    来人一身白甲缀金边并玄色外袍,眉目俊美、气场凝定,一手轻轻按在宫惟肩上,双眼形状锋利,缓缓地问:

    “在商量什么呢?”

    宫惟:“……”

    宫惟维持原坐姿,向尉迟锐铿锵有力地道:“财神开设赌局,带坏上天界风气,绝不能轻易放过他!就该让他倾家荡产长长教训!”

    然后他一回头,热切地看着徐霜策:“徐白你怎么来了?下月是你的生辰,我们正商量如何把财神弄死好给你一个惊喜。”

    尉迟锐简直被这卖友求生的卑劣行径震惊了,正用眼神对宫惟进行无声的谴责,突然只见徐霜策微微一笑,转向自己,问:“是吗?”

    尉迟锐:“当然不……”

    徐霜策悠悠地打断他,说:“我刚才好像听见你们说要找一堆石头。”

    电光石火间尉迟锐想起了一件重要的事。

    欠徐霜策钱的可不仅财神一个!

    当年仙盟重修,他靠卖狐狸从徐霜策手里讹了一百万两黄金高利贷,借条至今被长孙澄风虔诚地供在神龛里,每天都要毕恭毕敬上三炷香,算算利率九出十三归,如今把整座懲舒宫卖了都还不上!

    屋内一片安静,只见尉迟锐坚定地直视徐霜策:“是的,我们正打算找一堆石头把财神砸死。”

    与此同时上天庭,财神默默流着泪,把三尺白绫往东天神殿门前的大梁上一扔,正要颤颤巍巍把头伸进去,突然鼻子发痒,结结实实地:“阿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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