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僵持半晌无果,尉迟锐只得把目光投向全天下最后一个人选――长孙澄风,郑重道:“矩宗德才兼备,实乃众望所归。”长孙澄风立刻推辞:“不不,在下才浅学疏,委实不够资格。”
尉迟锐坚持:“超度亡灵之事是你主持的。”
长孙澄风抱拳长揖:“那是各位仙友群策群力,东天上神劳苦功高。”
尉迟锐道:“可东天上神是你修了庙才挽留下来的。”
“实不相瞒,那庙修得十万火急,只有三间泥瓦房罢了。”
尉迟锐仍不放弃:“投票决议盟主一事亦是你忙前忙后。”
“仙盟大事,众望所趋,岂是我一人的功劳!”长孙澄风冷汗都要下来了:“剑宗才是玄门百家人心所向,请万万不要再推辞了!”
“……”
尉迟锐皱起眉头,内心终于升起深重的怀疑:“不可能吧,你这么任劳任怨,玄门百家没人提名你来当盟主?”
长孙澄风嗫嚅不言。
角落里的穆夺朱终于看不下去了,回头叹了口气:“真没有,大家看他这么勤奋都很害怕。”
尉迟锐愕然:“怕什么?”
“你不觉得他这样下去很容易就变成第二个应恺了么?”穆夺朱痛心地道。
屋内陷入一片死寂,尉迟锐瞪着一脸无辜的长孙澄风,久久竟找不到理由反驳。
尉迟锐终于不负众望……或者说黔驴技穷,在玄门百家殷切的目光中接任了仙盟盟主之位。
结果连仙盟都没重建、继位仪式都没来得及办,上任第二天早上一睁眼,尉迟锐就明白了为什么先前大家都对盟主之位避之不及。
“重建拨款?”尉迟锐一边磕花生一边从《洗剑集》里抬起头,莫名其妙道:“拨啊,为什么还没拨?”
长孙澄风再度登门拜访,坐在桌案对面不安地搓着手:“应盟主曾为此事积蓄黄金百万两。”
应恺两袖清风,起居简朴,平日最爱干的就是攒钱,尉迟锐理所当然地:“嗯哼?”
“……他把钱放在了……褪婀的法器聚宝盆里。”
“然后呢?”
长孙澄风欲言又止,终于还是硬着头皮道:“灭世兵人一刀轰平褪婀时,整座岱山都塌了,聚宝盆也被……轰成了渣。”
尉迟锐目光瞬间凝固。
“现在仙盟一个铜子儿也没有。”长孙澄风鼓起勇气望着他,目光中承载了全天下修士共同的期盼:“尉迟盟主,请问你能……把这钱出了吗?”
哗啦!
夹在洗剑集里的那本《开元杂报最新特刊:新任盟主尉迟长生,英姿勃发画像全辑!》脱手而出,摔在了桌案上。
良久呆滞后,尉迟盟主仿佛突然从震惊中清醒,一把抓起神剑罗刹塔,踉踉跄跄起身,拔脚就往外走。
长孙澄风慌忙追在后面:“长生!长生别冲动!我帮你出一万……两万两,你可千万别做傻事啊!”
尉迟锐头也不回,从牙关里挤出几个字:“上沧阳山,借钱。”
沧阳宗是全天下第一个开始重建门派的――徐宗主一向富可敌国,并不需要仙盟拨款,根本不稀罕那点钱。
既然已经飞升,徐霜策就该脱离人间回到天界。但沧阳宗迟迟选不出继承人,仙盟盟主的继位大典还没举行,因此他暂时还隐居在沧阳山,继续做挂名的沧阳宗主。
新任盟主与矩宗到访,大弟子温修阳急忙赶来迎接。然而尉迟锐根本不等带领,御起剑来嗖一声就飞上了后山,轻车熟路来到璇玑殿,殿前盛开的桃花树上有一只小狐狸正趴着打盹,觅声好奇地探出头来望向他俩。
尉迟锐一把拉住长孙澄风,旋即躲在树后,冲小狐狸招招手。
“?”
宫惟不明所以,跳下树来,颠颠跑到他俩面前。
尉迟锐蹲下身与他对视,问:“你能借我一百万两黄金吗?”
小狐狸顿时目露凶光,口吐人言:“你看我长得像不像一百万两?”
尉迟锐点点头:“明白了。”
然后他从怀里抽出根绳子,迅速把小狐狸兜头一捆,打了个结,抱起来交到了长孙澄风手里。
宫惟:“?!”
长孙澄风抱着小狐狸当场一哆嗦,险些把至高无上的天神给扔出去,颤声问:“长生你想干嘛?!”
尉迟锐给了他一个威严无比的“噤声”的眼神,然后从怀里掏出一把花生塞给宫惟,低声警告:“别乱动,能不能从徐霜策手里讹出一百万两就看你的了。”
“……”
一人一狐眼睁睁望着尉迟锐转过身,深吸一口气,握紧罗刹塔,大步踏上璇玑殿前宽阔的白玉长阶,伸手推开殿门,然后挺直腰板跨过了门槛。
“――盟主大驾光临,有何要事?”殿内传来徐霜策波澜不惊的声音。
锵!一声尉迟锐立剑在地,声音紧绷:“宫惟已经在我们手上了,恳请徐宗主借钱!”
外面一人一狐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只听徐霜策沉默了下,问:“要借多少?”
“黄金一百万两!”“……”
每分每秒都格外漫长,看似镇定的尉迟锐已经腿肚子转筋了。半晌殿内终于再度响起徐霜策的声音,轻轻冷笑了下,嘲道:
“才一百万两。”
小狐狸爪子里的花生全撒在了地上。
“……”长孙澄风喃喃道出了所有人心头的疑问:“徐宗主到底该多有钱啊?”
半刻钟后,尉迟锐拎着一脸懵的小狐狸,把自己这辈子唯一的发小、铁子、过命的兄弟亲自交到了徐霜策手上,郑重道:“他是你的了。”
然后他毫不犹豫转过身,怀揣着徐宗主签字画押的一百万两黄金票,迅速离开了沧阳宗。
小狐狸眨巴眨巴眼睛,望着尉迟盟主的背影,缓缓道:“……我好像知道自己在长生心中值多少钱了呢。”
然后他翻了个身,嘭地一声变成了宫惟,勾着徐宗主的脖子亲亲密密地道:“但还不知道自己在徐白心中最多值多少钱。”
徐霜策不动声色地看了他一眼,没回答这个问题。
宫惟不以为意,坐在徐霜策怀里,笑嘻嘻地宣布:“我是徐白的啦。”
他今晨起来时披的丝袍懒懒散散挂在肩上,随着动作滑下一侧,露出了白皙深陷的锁骨,肩窝下一个血红篆体的“徐”字鲜明夺目。
徐霜策视线落在上面,须臾抬手用大拇指抚摩这个印记,低沉地“唔”了声。
宫惟低下头,就着这个姿势,用牙齿叼起沧阳宗主袍袖,灵巧地褪下里衣袖口。只见徐霜策结实的手臂终于袒露在空气中,右腕内侧上方亦有一个鲜红刻骨的字――惟。
“徐白也是我的啦,”宫惟偏过头,眼角挑起看着徐霜策,高高兴兴地道。
第94章
托盟主卖狐狸讹来一百万两黄金的福,
诸多小门派终于得到了重建资金,散修们亦得到了妥善的安置。
数月后,尉迟锐用灵力将坍塌的岱山重新垒起大半,
勉勉强强形成了个山的样子,
然后在原来仙盟的遗址上,
盖起了一座新的褪婀。
没有人比尉迟锐更熟悉这座庞大建筑的内部构造。他跟宫惟凑在一起,复原了当初的图纸,
连各种暗门和密道都标得清清楚楚。新褪婀建起后,
里面的寝殿宫室、花园长廊,
乃至于一草一木,
都跟原来没有任何不同。
只少了一个人――应恺。
那个装束简朴、两袖清风,
一把青铜古剑威震天下,不论对什么人都温和礼待有加的盟主,再也不会回来了。
很多人对应恺观感复杂。他飞升后立刻开始灭世,但最开始建造通天大道却是玄门百家人人有份的;他制造了那么多恐惧和灾难,
但最终又赔上性命和神格,
给了罪魁祸首鬼太子狠狠的一击。
因为这种种复杂的原因,
最终仙盟内部默认了不给应恺任何死后仪式,包括不下葬、不立碑、不设衣冠冢。专门记载历任盟主的石碑林里也只是简单刻上了应恺的名字和生卒年,
其余生平一概寥寥,想必再过个几十年,
世人对这位盟主的记忆就会淡化到只剩一个名字的地步了。
只有褪婀内,在尉迟锐的坚持下,还是保留了应恺生前的书房。书房里一笔一纸都完全复原了当年的情景,
仿佛推开门就能看见那个深蓝葛衣、年轻俊朗的男子,
认认真真地坐在案后批阅永远也批阅不完的文书。
“你说以后会不会有一天我也变成应恺那样啊?”褪婀落成的那一天,尉迟锐站在书房敞开的门口,
出神半晌后突然冒出来一句。
宫惟盘腿坐在他身后的长廊扶手上,一边用牙磕核桃一边懒洋洋回答:“不会的,你想开点,别给自己太大压力就行。”
尉迟锐悲伤地道:“可昨天我被澄风硬逼着看了整整两个时辰的文书……”
剑宗尉迟锐的生活里只有三件事,练剑,睡觉,搜集各种赞美他的话本。对他来说看两个时辰文书还不如去找鬼太子打两个时辰的架,长孙澄风一定是用了非常可怕的手段,才让尉迟锐被迫就范了。宫惟正欲安慰他两句,这时身后却突然飘来了长孙澄风急匆匆的声音:“实在对不起啊白霰,你能帮我在巨鹿城多守一个月吗?恐怕中元节也回不去了……”
宫惟和尉迟锐一齐回头。
只见远处长孙澄风正背对着他们,疾步走过回廊,身侧如影随形地漂浮着一个千里显形阵,阵中赫然是双手抱臂的白霰,听声音不是很开心:“可是澄风大人,你都已经两个月没回家啦。”
长孙澄风精疲力尽地叹了口气:“盟主继位大典尚未准备完毕,褪婀旧址的废墟还没清理干净,还有被埋在废墟下等着抢救的典籍、密卷、字画、法宝……”
“新选出来的盟主不是剑宗吗?”白霰狐疑道,“澄风大人,你没骗我吧?”
“真的没有!我怎么会骗你!我只是被坑在这儿了!……”
长孙澄风赌咒发誓的背影消失在长廊尽头,半晌宫惟回过头来望向尉迟锐,两人都不约而同地陷入了沉默。
“要不你还是给自己一点压力吧。”宫惟委婉地道,“万一把长孙澄风逼成第二个应恺就不好了,虽然他不见得会飞升,但他会做兵人啊。”
尉迟锐:“……”
尉迟锐深深地望向书房,发自内心地颤声道:“我想应恺了。”
宫惟不由唏嘘:“澄风比你还想呢。”
“应恺还没出生吗?”尉迟锐第一百零八次绝望地问。
应恺那把灭世之火造成的破坏力,虽然没法跟九千年前灭世之战相比,但也不可小觑。宫惟花了好几个月的时间才为罹难民众一一清算好功德、安排好投胎;受损严重的临江都和遂城共计花费白银八十万两才修好,这钱不用说,又是沧阳山首富徐霜策出的。
虽然一切伤害都被减轻到了最小,但并不代表应恺要受到的惩罚也能因此而减少。
为了偿清罪孽,应恺起码要病痛缠身地轮回好几次,而且第一世很可能会投进畜生道。宫惟本来都做好应恺第一世投胎成猫狗的准备了,结果徐霜策在鬼垣不由分说劈手一砸,把应恺的魂魄随机砸进了转生口,导致现在就跟扔骰子一样,完全无法预测应恺跟宣静河两人都投胎成了啥。
宫惟遗憾地摇摇头:“那阵子死亡投胎的人太多了,鬼判官说转生井出水口被堵了,怕是要再过一阵子才能排到应恺跟宣静河呢。”
……多么现实的理由。
尉迟锐沉默片刻,提出了一个非常关键的问题:“徐霜策的手气好吗。”
宫惟正色道:“那当然,徐白一切方面都是最厉害的!”
尉迟锐居高临下地睥睨着他,从容道:“你双修把脑子修坏了吧,一切方面都最厉害的难道不是我吗。”
宫惟正要据理力争,这时却只见尉迟锐望向他身后,脸色一变就要溜。但他还没来得及溜几步,就被凌空飞来的兵人丝嗖嗖几声缠住了脚,差点当场摔个嘴啃泥。
宫惟回头:“澄风?”
长孙澄风匆匆赶来,仍然拽着兵人丝不松手,对宫惟行了一礼:“镜仙大人。”然后扭头对一旁竭力挣扎的尉迟锐:“盟主大人。”
盟主大人兀自倔强:“继位大典的流程我已经看过了,文书也批好了,今天下午要练剑……”
长孙澄风哭笑不得:“刚才修士来报,清理原褪婀废址时从地下挖出了一物,众弟子不敢擅专,要请盟主过目。”
宫惟奇道:“何物?”
长孙澄风道:“青铜棺。”
连徐霜策都从沧阳山一剑赶来了,此刻正站在原褪婀坍塌的地基前,白袍黑衣,气度高华。
宫惟怀揣着两个剥好了的核桃,高高兴兴迎上前,一句徐白还没出口,先被徐霜策伸手在唇角上一抹,核桃渣便被抹得干干净净。然后徐霜策接过那两个核桃,把果仁倒在掌心里,一个个喂给宫惟吃了,才道:“进去吧。”
说罢他牵着宫惟的手,率先走进了地道里。
身后长孙澄风看着这一切,羡慕地喃喃道:“我想白霰了……”
尉迟锐忙不迭:“那你快回巨鹿城吧。”
长孙澄风回头冷冷打量这位新盟主,说:“不,我的良知不允许我这么做。”
尉迟锐:“……”
原褪婀坍塌后,密库里的宝藏全被压在了地下,密卷典籍被烧得七七八八,易碎的法宝也被砸碎了大半。弟子为了抢救剩下那点东西,只得挖暗道通向废墟下方,四个人鱼贯穿过长达百丈的曲折地道,终于眼前豁然开朗。
只见这是一座墓的椁室,已经被压塌大半了,所幸青铜棺尚算完整,沉重的棺盖已经被大梁砸下来撬翻了一角。
尉迟锐认出了它:“这不是鬼太子妃……鬼太子师遗骨吗?”
这座青铜棺在仙盟流传已久,由历代盟主交接,相传是鬼太子师兵解飞升后留下的遗骸。
在蝶死梦生中,应恺把这具青铜棺用金水封死,然后与鬼太子镜棺、宫惟的黄金棺、徐霜策为自己准备的空棺一起,供进了定仙陵地下第九层最深处。但在现世里应恺根本没建造过什么定仙陵,因此这具青铜棺也好好待在褪婀底下,从来没被人打扰过。
“哪来的遗骸,宣静河飞升的时候骨头都成渣啦,后来我背了个小铲子去刨,只刨出一把不器剑来。”宫惟觉得很新奇,绕着这具巨大的青铜棺边走边东摸西摸,笑嘻嘻道:“不过宣静河说他剑意自在心中,便将不器剑传给了后世的矩宗,望后人凭此剑斩妖除魔、守护人间,喏。”
宫惟回头向长孙澄风一扬下巴。
只见长孙澄风正跪在地上,冲青铜棺三拜九叩行过大礼,捧着不器剑郑重道:“前辈谆谆教诲,晚辈牢记心中,定不负前辈所托!!”然后他扭头严厉地瞟了新盟主一眼。
“?”尉迟锐往徐霜策身后躲了躲,莫名其妙道:“让你守护人间,你瞪我干嘛?”
徐霜策问:“那这棺里是什么?”
“应该是他弟子放进去的一套衣冠。”宫惟踮起脚尖往棺盖撬起的缝隙里瞅了瞅,笑道:“看不出来宣静河的陪葬法器还挺多,长生过来帮我把这棺盖打开,法器捡出来修修好,回头宣静河投胎了还能继续用……长生小心点!”
轰!
尉迟锐单手提起棺盖一角,手臂肌肉隆起,猛地发力一掀,千钧青铜重重落地,顿时把椁室地面砸出了个巨大的深坑。
“咳咳咳……”宫惟口鼻埋在徐霜策掌心里,仍然呛咳不止,好奇地探头往里望去。
宣静河是兵解飞升,只留一具棺椁供世人供奉,里面自然不是白色殓衣,而是身为矩宗的衣冠礼服。全套袍服按人形摆放,下面铺着满满一层各色法器,然而大多数都不是上品,甚至有些符散碎不成套,一看就是临时找来凑数用的。
长孙澄风一边帮忙翻检一边感叹:“堂堂飞升大能,陪葬品竟如此简陋……”
宫惟拿了个小筐装那些品相勉强还凑合的法器,叹了口气:“想必是九千年前灭世之战打到最后,仙盟众家弹尽粮绝,所有法器都消耗殆尽了的缘故吧。能东拼西凑到这么一棺已经不错啦。”
他翻翻小筐,觉得差不多了,回头道:“长生把棺盖合上吧。回头等宣静河投胎了,咱们找个机会把法器送给他。”
尉迟锐依言去搬棺盖的一端,长孙澄风生怕损伤前辈棺椁,赶紧去帮忙搬另一端。两人一前一后将那巨大的青铜棺盖抬起来,尉迟锐咬牙道:“为什么你从来不使唤徐霜策干活?!”
宫惟奇道:“你都把我卖给人家了,咱们还有底气使唤人家干活?”
“……”
尉迟锐无话可说,跟长孙澄风一前一后把棺盖放到棺材上,正要发力一推,便能轰然滑拢,突然徐霜策好似看见了什么,二指并拢轻轻一点,便将沉重的棺盖便硬生生阻挡住了:“等等。”
众人不明所以,只见徐霜策剑眉蹙起,径直将手伸进棺材里,在角落一堆破纸般的零散符下翻了翻,准确地拎出来一个其貌不扬、一尺直径的小铁盆。
长孙澄风震惊:“聚宝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