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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傅大爷,请问您今年,贵庚几何?

    他们的劳工合同已经到期,陈简似乎再没有理由出现在承钰方圆百里之内。她想了一下,决定给自己过一个生日。生日是个好东西,它可以理所当然,大张旗鼓地把人聚集在一起。

    陈简对规划一个生日一无所知,于是她去找尾莲帮忙。

    尾莲从电视机前移开头,说:“我赞成你的想法。”

    陈简眼睛一亮,“你会帮我的忙对吗?”

    尾莲眼神重新回到电视前,“不,我拒绝。”

    陈简:“……”

    紧接着,尾莲又扭回头看她,“你竟然还记得自己的生日吗?”

    她们这些孩子,被掠走的时候大多年幼,对生日是没有太大概念与印象的。

    陈简坐上沙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抢夺了遥控器,换到新闻频道,“不记得。”

    这看似悲伤的事情,反过来想也是有好处的。你记不起生日,那么三百六十五天,每一分每一秒,都有可能是数年之前你呱呱落地的日子。这么一想,每一分每一秒都充满了温情的色调。

    她一向善于宽慰自己。

    一件能够用钱解决的事情,陈简并不准备为难自己的脑细胞。她去仓库,翻出一大摞报纸,努力从夹缝中找出派对服务的电话。

    报纸沾满灰尘,一翻开,四下扬起。她蹲身,眯着眼,一手捂鼻口,一手翻着。这些来源不一的报纸大多登载一些似是而非的广告。

    报纸中还夹杂着一些废弃的来信,其中最多的是彩票组织的来信。这些骗子广撒网,到处寄信,希望捞到一两只脑袋不太灵光的肥鱼。

    骗子会恭喜你:你干倒了七千万人!你获得五千万美金的大奖!这些信件的语气如此真诚,仿佛真的有五千万美金正扭动腰肢向你挥手。

    陈简觉得这些吃着牛肉长大的骗子是很没有想象力的。

    她记得国内的报纸,或者一些两个巴掌大的小刊物上,拐角会登有几张美女的小照片。这些女人大多面相美丽而温婉,斜身坐着或躺在床上,露出白花花的大腿。旁边是以她们口吻写的信。信里说她们今年xx岁,嫁给了富豪,可是老公年龄大了,不孕不育,现在特征年轻男子一人,许诺重金,只为借你精.子一用。

    真是天大的好事。有女人睡还有钱拿。

    傻子才信。

    可这些广告能长期盘踞便已经说明,已经有很多傻子跳了进去。

    陈简对骗子的想象力以及特定人群的智商佩服得五体投地。

    很快,陈简在一张快要发霉的报纸的一角,找到了要的号码。她一边整理报纸,一边偏头夹着电话和派对公司讨价还价。

    很快,工作人员上门了。他们用神奇的双手,把一间普通的公寓装扮成了合格的派对场所。陈简付了钱,送他们离开。

    她回到屋,取出电话薄,一一拨过去。

    除了几个人身有要事,比如有个人正努力把戒指藏到煎蛋里方便晚上向女友求婚,还有个人刚熬夜三天三夜命悬一线只想闭眼不复醒,其他人几乎都来了。

    他们带来蓝莓派、波士顿派、果酱和各类酒水。

    最令陈简吃惊的是一个三层的芭比蛋糕。蛋糕最上层立着一个小脸芭比,卷发,金色,发丛中藏一只粉色蝴蝶结。娃娃的裙摆是蛋糕本体,精致的彩色奶油,从上至下,层叠成道道波浪。

    她伸出指头,轻轻碰了碰娃娃的金色脑袋。娃娃睁着玻璃球的眼,口唇一张一合,身体内部传出电子音。

    是一首童腔英文版的《祝你生日快乐》。

    陈简转头看向身旁的杰克。

    杰克连忙摇手。开玩笑,他怎么可能买这么卡哇伊的蛋糕!

    杰克转头望向安妮。安妮摇头,又看向帕莎。

    帕莎把头摇成非洲拨浪鼓,转身看向承钰。

    承钰坐在沙发上,正要低头饮水。他僵硬地站起来,捧着装满水的水杯:“……我去厨房倒水。”

    陈简看着他的背影,觉得他真是可爱。同时她心里又腾起一种奇异的感动。没有人记得给她带一只蛋糕,除了他。

    陈简想起很久以前,感恩节。桌上是火鸡,肉的香,调料的辛辣,眼泪的咸湿。她的大姐捂脸,泪水从指缝流出。大姐在哭,为了不久前签订的离婚协议。

    玛利亚温暖的手抚大姐的头发。她用同样温暖的卷舌音告诉两个女儿,男人是很复杂又很简单的,他们可以很伟岸,有时却又像小姑娘一样。

    女人喜欢一个男人的时候,会觉得他像小姑娘一样。

    陈简觉得自己现在的心思很危险。

    她努力收起危险的心思。

    #

    客人抢占了客厅和大电视,尾莲只好怏怏不乐地“退位让贤”。

    她不知从哪里翻腾出一只老旧的小电视。三十二寸,黑壳,苍灰的屏,落满灰尘和蜘蛛网。

    陈简眼睁睁看她拿出一根长而扭曲的铁丝线,深入,倒弄。画面亮起雪花点,颤悠悠跳动,清晰的画面浮现。

    她真心实意地夸赞,“尾莲,你真是厉害。”

    尾莲脸一红,抱着小电视缩到房间里去了。

    帕莎看着那个亚洲女人打开房门,消失不见。她问:“她不和我们一起吗?”

    陈简:“她只想和汤姆杰瑞在一起。”

    他们开了所有灯,白色的光,彩色的影。人在喧闹,音响在震动。白色泡沫从啤酒杯浮起来,酒的涩,谷物的香气,也浮在空气里。

    陈简看着他们闹,走到电视前。

    电视开着,很大的屏,运动频道重播。里面是绿色的球场,穿着球衣的人,奔跑,汗水挥洒。看台上的人震起一*音浪。疯狂的人群,电视里和电视外的,交相辉映。

    音乐声太大,陈简几乎听不到电视解说词。直到镜头换转,她看见罗纳尔多熟悉的脸,才想起今天十二号,晚上有世界杯决赛,法国对巴西。

    陈简换了个台,娱乐报道,维多利亚和贝克汉姆的照片,幸福地搂在一起。主持人语调夸张,说两人可能在明年正式步入婚姻殿堂。

    她还没听清楚那个代表结婚地点的单词,旁边有人摔倒在沙发上,同时大声哀求着让她把频道换回来。

    错过什么也不能错过决赛。

    陈简换回频道。

    她忽然有些兴致缺缺,去了尾莲房里。人不在,汤姆依旧在追杰瑞,追了几十年。陈简感叹:如此坚贞。

    新闻频道里说,北京市人民政府拟向中国奥委会递交08年的举办申请。

    陈简想:申请能不能成功呢?如果成功,十年后,圣火飘在北京上空,那时的自己又在哪里?或者自己是否还活着?活着得话,身旁的人又是谁?

    门开了。陈简扭头。昏暗的光线里,承钰走过来,玉一样的脸,模糊的英俊轮廓。他问:“生日快乐,要蛋糕吗?”

    他手中两盘蛋糕。层叠的奶油,色彩混合,上蹿下落。

    奶油的甜气,男人身上洗衣剂的淡香。

    陈简在昏暗中笑了一下。

    然后她坏心眼地说:“累,不想动,要不你喂我吧。”

    第17章

    亲吻

    陈简最终还是没叫人喂的。

    她低头看蛋糕,塑料叉子,透明,尖尖的头,戳进柔软精致的奶油里。她也不吃,只用叉子搅。彩色糅合,涂抹开一片又一片的粘腻。

    那样专注,倒有些孩子似的意气了。

    陈简放下圆盘,抬头。电视里是东方明珠的顶,高高的顶,几乎把天顶破了,蓝天夹着白云流出来。画面一变,星条旗下的总统和红旗下的主席正在握手。

    总统的嘴巴一张一合,好像在说什么对台湾的三不政策。陈简想:总统在白宫偷情的时候是不是也是这样一本正经的表情?

    她觉得自己真是个坏蛋,“噗嗤”笑出来。

    承钰回过头来,“好好的笑什么?”

    陈简随口就答:“你好看,我看着开心。”

    承钰:“……”

    她这才注意到他站在电视旁,正对着书柜上的cd架。房间门半掩,漏出一条光,堪堪落在他的侧身。他左手插.在裤中,黯淡的光,□□的小臂呈现美好线条。

    陈简这才猛然惊觉:他真是高呀。她似乎一直以来,都忽视了他已经这般高了。

    她把手中塑料叉子刺进托盘,泡沫“吱”地一声。陈简走过去。

    “你在找什么?”

    他回:“看看有什么。”

    那双玉一般的手,手指点在静默的碟片包装纸上。一排一排,点过去。然后顿一下,点出一张。

    封面上大片滩涂般的黑色,正中是女人的背,细白的腰,黑色的发,发旁有绝望的蓝光。黑发扭曲着铺卷下来,搭上女人的肩,像扭动的蛇的身。

    陈简剧透:“妻子被魔鬼诱惑,魔鬼利用妻子的身体给自己塑造了人形,降临人间。妻子和丈夫开始不停吵架,丈夫怀疑妻子偷人,找私家侦探跟踪妻子,发现了妻子别魔鬼附身。最后两人都死在警察的枪下,魔鬼又利用丈夫的身体降临了人间。”

    承钰:“……”

    他把这张推回去,又点出一张。陈简瞟一眼,画面上,三张外国主演的脸。最左边的男演员下巴上有一道坚毅的美人沟。

    陈简:“小明和小红是一对情侣,小明为了拯救世界和平离开了。小红很难过,小明的好兄弟小黑来安慰小红,两人安慰出感情了。这时候小明却回来了,小黑和小明为小红决裂了。然而小黑还是顾念兄弟情的,他为了救小明死了,最后小明和小红重新在一起了。”

    承钰:“……”

    “这个呢?”他重新指着一张。

    画面上是铺天盖地的忧伤阴天,灰色的海面,穿着毛衣的女人忧郁的脸。

    陈简:“女人的丈夫死了,她很绝望很难过。于是她利用□□技术,复制丈夫的基因,生下了一个与丈夫同样长相的儿子。儿子长大,开始恋爱,带恋人回家。女人看着那张与丈夫相同的脸,更加忧郁绝望了。”

    承钰:“……”

    承钰觉得周身冷气嗖嗖,他问:“你这儿没有符合主流价值观,代表真善美的东西吗?”

    陈简抬头,“什么样子的叫真善美?”

    “我这样的。”他说。

    陈简怀疑自己听错了。她投去一个惊疑不定的眼神。

    承钰抿嘴,低头看她一眼。

    陈简保持惊疑不定的眼神。

    承钰冷哼一声,抽出一张光碟离开了。

    陈简跟上去。

    这最后一张既“符合主流价值观,又代表真善美”的碟片,是去年香港无线拍摄的《天龙八部》。

    黄日华主演,左角是李若彤冷若冰霜却美艳异常的脸。

    陈简看着承钰将碟片推进去,老旧的屏幕卡顿,他拍拍,画面破碎,又重新组合。画面跳出,茫茫草原,风吹草低见牛羊。白云,风烈。

    两人回到座位上。承钰站起来,看到墙面上一个圆形的飞镖盘。锦旗一样挂着,绿色的面,彩色的芯。

    他摸了摸凹陷,全在内环。说明房间的主人有非常好的准头。

    这时,有压抑的哭声传来。

    他回头,看到眼泪从陈简眼中淌下。电视的荧光中,是她美丽却湿漉漉的脸。承钰惊讶,顺着她的目光,看向屏幕。

    白云绿草中,阿朱伏在萧峰怀里,萧峰抚着她的秀发。阿朱说:“萧大哥,等你报了仇,我们一块到塞外,你可以放马,我可以牧陈简说:“如果我是阿朱,我就瞒萧峰一辈子。要是他不小心知道了我是段正淳的女儿,就因此不要我了,我就先杀了他,再杀了自己。”

    她抬头,美丽的脸庞,湿润的眼。

    承钰:“………………………………”

    承钰在她身边坐下,犹疑了一下,还是说:“你是不是从小受过什么心理伤害?”

    陈简抽噎了一下,听出了他的潜意思。她抬眼看他。黑色发,白润的脸,红的眼眶。她说:“你才有病。”

    承钰:“………………………………”

    她扭头,望回电视。一秒后,又回头看他。她说:“其实我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承钰:“………………………………”

    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应该离这个女人远点。

    黯淡的光线中,她一张俏丽的脸,带泪又笑,问:“喂,你是不是不信?”

    承钰表情认真,语气诚恳地说:“其实……我是贝多芬转世投胎。”

    陈简随手捡起来小靠枕,砸过去,“不要脸。”

    承钰笑,接住,顺势躺倒在床上。

    陈简起身走过去,在他身旁蹲下,凑近他耳朵,细细小小地:“我真的是石头缝里蹦出来了。”

    所有无父无母的小孩,都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她的发丝挠到他的皮肤,泛痒。他伸手去抓,一刹那,她起了身,他的手指擦着发尾而过。

    早在很久很久以前,久到她的身高还不需要买票的时候,陈简问过恩一,她问:“我的爸妈找过我吗?

    恩一回:“找过。”

    她眼睛微微亮了一下。

    “没找到,他们吵架,然后离婚。”

    她抬头看他。那时她只到他的腰。她抬起女孩小小的脸。

    恩一垂眸看她,很黑的眸子。他说:“你母亲再嫁了,随新丈夫去了北方。”

    她低头,看到鞋尖。圆圆的布鞋尖,民族的色彩,糅着,又碎了。她眼睛湿了,眼泪砸下去,色彩也糊了。

    头上传来声音:“你父亲没有娶那个女人。”

    她抬头,眼睛还是湿的,却有了活的东西在里面。她问:“那她呢?”

    恩一说:“死了。”

    她说:“你骗我。”

    恩一看着她。

    她咬牙,“你骗我!”

    他仍旧看着她。

    她伸手打过去,恩一握住她的腕子。细嫩的腕子,上面是青色的血管,倔强的颜色。他说:“你就当她死了,不然你怎么办呢?”

    她仍旧咬牙看他,声音倒是很有力度,“她让我多难过,等我长大了,我就要让她多难过。”

    恩一笑了,伸手掐住她的下巴。她咧嘴倒吸一口冷气,他松开,又笑了。接着恩一拿出一本书,很厚的壳,黑色的。

    是《圣经》。

    他指着一句,“念。”

    她念。

    彼得问耶稣:“我弟兄得罪我,我宽容他七次,够不够?”

    耶稣说:“不是宽容七次,要宽容七十个七次。”

    她猛得合上书,恨恨地想:他这是要我把一切忘了,要我宽恕吗!

    恩一抽走书,指着刚刚的句子,对她说:“你什么时候信了这个,你什么时候就离死不远了。”

    她:“………………………………”

    陈简从回忆中抽出神来,她扭头望见承钰。

    对方也看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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