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她就这样离开,经过周渡的时候忽然说:“对不起。”“对不起师兄,”她盯着他,“我答应过你会照顾好宗门,我好像做不到了。”
“这位道友,”周渡顿了顿,还是说,“我不记得我曾要求你做任何事。”
“对,”穆轻衣边转开视线边说,“是我记错了。”她全都记错了。
第61章
她已经不在乎了
裘刀他们在寸寸皲裂的光晕里,御剑施法去追穆轻衣。
可是靠近了才发现那竟然并非碎掉的光晕,而是碎了一地的灵力。
她的灵力几乎化为齑粉,和仙尊的灵力生死相融,好似从来都不曾分开过。
“穆轻衣,你要做什么?!”
“师姐!”
他们根本不知道穆轻衣准备干什么,只是觉得四肢僵硬,心也麻木得可怕,那是一种五感都被堵住,宣泄不出的恐怖绝望。
谁都不知道某一日灵力崩泄,他们会面临什么,可是裘刀居然有些庆幸,他们如今有事可做,不至于留下来面对这破碎局面。
他脑海里飞速地闪过仙尊死了,接着又迅速压下这想法强迫自己不要去想,飞速地闪过师兄如今都把穆轻衣忘了,又把这想法压下......
凌空御剑狂风作响。
他们在曾经最惫懒,修为不足的穆轻衣身后,看她轻易便可翻越名山大川,连她的衣角都追不上。
可是见她化作一道光回到宗门事务,裘刀又想起他曾经想到的那句:穆轻衣,过了这么多年,你还是一个人。
山门飘起罕见的鹅毛大雪。雪阵只是采四处风水雪景,使雪不停,而这样顷刻便大作的风雪,只可能是山门自然形成。
石阶都铺了一层深色的雪,他们踩着石阶一路飞奔往上,路过积雪的松柏,看到还在练剑的师弟师妹,讲学峰里传来读书的声音。
少宗主峰洞府大开。
众人不知为何心生畏怯,下意识停驻。剑履压雪的脆响中,是周渡先伸手撩开帘子,然后风吹动几颗雪粒进去。
把雪映照的白光也吹进去了。
俞袅回过身来。
洞府里面,穆轻衣靠在白衣仙尊身边,闭着眼睛,已经睡着了。
白衣仙尊的身体只捏了一半。
眉眼还带着些僵硬,只是垂眸轻轻地给她梳头发。
他身边,还有萧起,寒烬,周渡。
还有俞袅。
柳叁远忽然明白了什么,他遍体生寒,望着那个俞袅师姐,只觉得她从未如此陌生。
可她只是隔着斗笠,沉默地注视着他。还有他身旁的裘刀,万起。
裘刀的心脏开始发麻,也许清心咒根本就不起作用,也许所有的一切冷静不过是自欺欺人,他连说话的唇舌都在发麻:“师兄根本不是她复活的第一个人。”
“连师兄都不是。”
裘刀眼睫颤了一下,竟然感觉到有什么滴下来,砸在雪上,坑很深但是转瞬间就被掩埋:“第一个人。”
“是你。”
“对吗?师姐。”
俞袅的话很少,她也没有回答这话。
但是元清回答了。他站在众人身后,缓慢且早有预料般地说:“在天命阵中的时候,俞袅请穆轻衣结束自己的痛苦。”
众人瞳孔骤缩。
元清说:“她那个时候还刚刚知道自己神女的使命,可已经预感到自己会遭遇什么,可惜那时的穆轻衣并不知道。”
白妍已经鼻酸到哽咽:“所以根本没有换命,没有抢夺神女命格一说,当时的师姐杀了俞袅师姐,成全了她,但是自己却被死锁在不死的命途里!”
因为,她成全了以死灭道的神女。
俞袅不认可无情神女的使命。她不认可自己将要背负的命运。她还没有承担,就已经感到痛苦。
那时候的穆轻衣是她唯一的朋友,是唯一可以不受天道摆布成全她的人。
所以俞袅递给她那剑:“神女不能自戕。所以请你杀了我。”
所以穆轻衣颤抖地握着剑,在神女还没成年的时候,就杀了她。
穆轻衣。她毁了天道整盘棋。
俞袅好似能听明白他们说什么,声音清渺地接话:“后来她终于后悔了。她不觉得自己是被所谓友情绑架,稀里胡涂成为了天道最憎恨的对象,反而觉得,杀了我很内疚。”
柳叁远四肢麻木地走到俞袅身边。
他怎么也不敢相信这样的师姐是假的,他不敢相信他爱慕的那个人原来在几岁时就已经化为枯骨。现在这个俞袅淡漠,寡言,是因为已经是穆轻衣捏出来代替师姐的傀儡。
可是事实在前由不得他不信。
“所以。”柳叁远的声音沙哑迟缓:“她创造了你。”
俞袅:“从来就没有换命一说,每任神女都只能生死相继。当然。也是因为我死了,所以天道才勃然大怒,让她再也不可能以死摆脱。”
柳叁远再也忍不住,哽咽:“这么多年,你怎么忍得住,你怎么能......”
他咬牙半晌,也没有说出后半句。但后半句也根本就没有意义,俞袅在那么久之前就已经死去。
她死时,可能也不知道穆轻衣只是帮她自戕,就要背负这么深重的厄运,然而穆轻衣却以数年,十数年来怀念她。
她让俞袅做万象门的少宗主,让她可以自由练剑,也让她四处游历,让她做遍神女不可以做的事。
自己却被困在宗门之中日复一日。
柳叁远终于明白为什么师姐对于穆轻衣的事如此上心,却又如此淡漠。师姐好似很关注宗门的一切,却又吝啬于待在宗门之中。
柳叁远声音沙哑:“我不相信,你只是个傀儡。”
俞袅只是沉默。最后说:“你当然也可以这么以为。”
裘刀却用力闭眼:“在穆轻衣心中,她放了你自由,且她本来就不来自这个世界,知道你死去,恐怕会觉得你已经在另一个地方重新生活,所以你的出现只安慰了她,并没有勾起她的心魔。”
“直到她为了无情道,杀了师兄。”
“她看着寒烬自刎而死,剿灭萧起,疏远应荇止和仙尊,依然于事无补。”
俞袅只是往外看一眼。
他们还在洞府外,风雪落了他们满肩,让他们眉眼也好似透过重重风雪落在俞袅穆轻衣这一边。
而俞袅只是说:“或许是吧。或许她发现,即使她再怎么努力,也不可能成为天道认可的神女,拯救苍生,她如此隐忍,最后依然要靠仙尊,净化戾气。”
俞袅的声音很像玉,有一种温凉的淡漠:“她根本不可能因为压抑感情而被天道认可,所谓神女,只是一个骗局。”
“它如果爱此界苍生,就不会因为自己剧本被打乱而大发雷霆,随意牵连穆家人命。它如果爱此界苍生,就不会用无情杀道考验自己的代行之人,搅得此界乌烟瘴气。”
“它如果爱此界苍生,至少该看到,它选定的人,是有多痛苦。”
裘刀声音在颤抖:“然而,给穆轻衣净化妖族戾气能力的,却是仙尊。”
是的。
俞袅不再说了。
天道并不眷顾穆轻衣。它甚至厌恶她。所以,它阻挠她的每一次突破,伤害她在意的每一个人。它用实际发生的每件事让她知道她帮助俞袅自戕的行为有多么错误。
俞袅看着雪很久,然后问:“你们听说过药人诅吗?药人如果出现在仙家福地之上,躯体就会被天雷焚毁,净化他的罪孽。”
裘刀闭眼。
他当然听说过,寒烬的躯体就是如此被焚毁的。
俞袅却说:“然而此界却还有另一种传说,叫仙人诅。他们说天道如果想要磨砺一个人的意志,淬炼她的行为,必然要她受遍世上苦楚,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
白妍喃喃:“师姐被这个谎言骗了。”
她以为只要她经受住天道的考验,只要她尽可能地保住其他人,天道就会承认它是错误的。它会让其他人不再无辜死去。
她以为只要她潜心修她的道,她可以不负俞袅的嘱托,可以接受她杀了俞袅后不得不背负的神女命运。
但是。
俞袅:“或许这条路太难了。”
“不是!”
万起几乎疯了:“是这条路根本就是错误的!凭什么道可以随便决定他人的生死!凭什么神女死了穆轻衣就不能死!凭什么她身上背着那么多人的命,她却不能——”
周渡的声音携着风雪而来,让温度瞬间冷却。
“什么那么多人的命?”
周渡一袭白衣,站在冰天雪地之中,抬眸轻声问:“你们在说谁?”
众人浑身僵硬。
俞袅却只是在这时拔出剑,横在他们面前。
她依然面无表情,声线都没有波动一下,但是穆轻衣维持她的存在,维持了那么多年,这个俞袅的修为原来甚至比穆轻衣还高。
他们每一个人都是穆轻衣的心血。
他们每一个人都曾有他们代替之人的神魂。
可终究不是他们。
柳叁远视线模糊:“穆轻衣。”他的尾音抖了一下:“她本来没打算求死的,可当她活不下去时,生而不死就成为诅咒。”
俞袅:“她不是不死,是献祭不死,自戕不死,神魂不死。”
柳叁远眼睫颤了一下。
俞袅:“她的躯体,就是此界神女的容器。她的躯体不能死。否则,此界崩塌之后,我们也将无归身之所。”
裘刀想开口,才发现自己手指在颤抖。声音也在抖:“你存在这么多年,有自己的意识吗?”
俞袅只是仔细思考过后,才问:“若我说,我是完整的俞袅,那死亡又有什么意义呢?”
所以她说:“我不是俞袅。”
“当年的俞袅和穆轻衣,已经相互依偎死在阵中,活下来的只是坚持不死的神魂。”
俞袅放下剑:“出去吧。你们打扰到她做个好梦了。”
他们僵硬地退出去。
洞府关闭前,他们看到抱着穆轻衣的仙尊缓慢地抬起头来看他们一眼。那一眼里面好似有万千风雪,但又好似什么都没有。
周渡马甲一号其实很想进去,但是裘刀他们伫立在雪中,谁也没说话,他只能保持沉默。
直到雪埋到剑履一半时,裘刀才声音嘶哑颤抖地开口:
“她不能向任何人求助,不能向任何人说明。因为她杀死俞袅那一刻,就已经做好代替她的准备。她决心留在这个世界时,就已经明白,她是这个世界唯一没有归处的人。”
所以她不惧。
可是天道用的是她更惧怕的东西,是她或许从来没有见过的手段。
是她站在山门,默默看着其他弟子解蛊时,依稀听到师兄那句,她没做错。仙尊也说她没做错。
可是在穆轻衣眼里,她应该是做错了。所以才受到这么严酷的惩罚,所以,她才永远不可能留住任何一个人。
白妍还想开口,风雪灌进她口鼻之中,她才意识到自己没有打开防护法阵。
可她想说他们还留在师姐的洞府里。他们是不祥之物,是傀儡,被天道察觉肯定会招来更大的灾祸。
但是有人哑着嗓子,眼睫潮湿地说:“她已经不在乎了。”
众人心一酸涩。
她在乎的人几乎全都死了。
所以。她宁肯那些傀儡在洞府之中,像丝线一样,紧紧地将她缠绕,切入骨髓,直至绞死,也不愿意再奔赴,相信天道的命运。
她就是那些傀儡生命的来源。
也是那么多傀儡之中,唯一一个还活着,却空心的人。她已经不是人了。她是任天道摆布的傀儡。
但至少这一刻,空心的穆轻衣和他们在一起。她和他们在一起,才觉得自己像真正活着。
洞府内穆轻衣蹭了蹭马甲的脸,睁开眼睛,才发现自己刚刚本来是装睡,结果俞袅马甲说完,把他们赶走之后,自己就好像真困,真的睡着了。
这是她来到这个世界,第一天马甲这么齐。她看了眼还没捏完的仙尊马甲,捏了捏他的脸,然后躺到床上去,打了个哈欠想继续睡。
结果寒玉床好似都往下沉了沉,不堪重负似的,爬上来一连串的人,各个都用穆轻衣熟悉的神情默默地注视着她。
穆轻衣一会儿想和这个睡一会儿想和那个睡,纠结来纠结去的,最后选择本体睡床,其他人趴旁边休息一会儿得了。
今天实在是太累了。吸收妖气好像也会消耗她的能量,穆轻衣现在只想继续睡一觉,于是她闭上眼。
马甲一个人伸出一只手拽着她的衣服,被穆轻衣啪啪啪打了几下之后,改为给她掖着被子。
仙尊马甲还没捏完,都很坚强地靠在本体身边,虽然闭眼之前还模模糊糊想他今天寄了,怎么想都应该他陪睡才对,但是。
经历了这么多事,马甲好不容易齐聚,还是睡觉吧。
第62章
和死一样永恒
万象门的这场雪下得非常大。雪压松枝,甚至能听到松树枝条内里崩裂的忍耐声。那是一个生命不堪严寒的重负,依然坚强地挺立着。
弟子经过时,甚至能听到雪堆积的脆响。
可是少宗主峰上的穆轻衣,好像承受不住这样的重压,已经六日没有出洞府了。
原定要举办的宗门大比也推迟了半月,裘刀他们放心不下,处理完宗门的事务,总是会站在穆轻衣洞府外,想等她出来。
偶尔应荇止也会来。
他也不会走进去,只是默默地在外面看一会儿,然后转身离去,有一次裘刀喊住他的时候,他居然扯扯嘴角,以一种厌烦疲倦的眼神看着他们说:“有时候我真恨不得我也死了。”
裘刀心口一窒。
应荇止:“至少这样她还可以光明正大见我,我也可以光明正大地见她。”
裘刀还想说话,他直接拔剑将他挥开,然后离去。
裘刀他们没有办法让穆轻衣出来,更没有立场没有资格要求穆轻衣不去沉湎于那场美梦,只能去找元清。
然而元清也不见他们。
真正让他们见到元清的反而是佛宗的一封信。
裘刀低头将信仔细看过,然后抬起头。
元清:“修仙界自从知道妖族有异动,却被仙尊以道献祭,拦下后,就一直在紧锣密鼓,敲定防御事宜,如今佛宗要来万象门,实属正常。”
裘刀喉咙发紧:“仙尊已经陨落,他们仍然不肯放过万象门!还要来查?!”
元清看他一眼:“阻拦妖族是万象门之功,红莲教众也是万象门所剿除,他们知万象门积累功德,这次名目不会是为清查万象门而来,但,万象门也确实是仙盟的眼中钉。”
裘刀咬牙:“佛宗是正道宗门,怎么可能听信仙盟的三言两语?!我们一定会为宗门拦住佛宗的盘查。”
元清却没有说话。
直到裘刀喊他两声,他才回过神来。
裘刀握拳,明知道问他没有用,还是咬牙开口:“元师兄,少宗主已经闭关六日,闭关前,你已经看到她心魔的情状,如果还不让她出来,恐怕,她会一直疯魔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