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让我的夫人也堕入邪道,被万人讨伐,这便是他们想做的。可是我无能,没有保护好她,即使解除诅咒,她的魂灵也被困住了,如果不是恩人,我想象不到自己会如何做。”东方朔不知道穆轻衣也亲手解决周渡,只是喃喃,苦笑,自嘲:“亲手杀死她吗?一个邪修?”
穆轻衣的长发在风中飘扬。
裘刀他们比东方朔更难受。
她说:“她把选择权交给你,是对你的信任,所以我想城主会做出城主夫人想要的决定。”
她伸出手:“不知城主可否告诉我她的名字。”
东方朔怔怔抬头,然后哽咽告诉她,他夫人的名字叫做沐晴。
接着穆轻衣反手握住手中的玉牌,然后递给东方朔告诉他,这上面写着沐晴的名字,落笔是万象门。
裘刀他们一怔。
穆轻衣明白东方朔将沐晴状况隐藏起来的原因,就好比她的马甲不能现于世人面前一般,其实很多人的畏惧都源于不了解。
他们怕一个活死人,哪怕她死了依然怕她。东方朔明知那是错的,依然留着她在世间,或许是知道她即便死了也无处可去。
穆轻衣只是收回视线:“她是被万象门邪修杀死仍然奋力抵抗的弟子。”
裘刀已经知道这邪修仍然是师兄了,可是这次喉咙微烫,却什么都说不出话来。他知,知这世道根本不容人分辨,可是这其中的区别,仍然让他胸膛发烫。
这便是穆轻衣在做的吗?牺牲一个师兄,但却可为无数或可安眠的人提供栖息之处。原来如此。原来这才是万象门啊。
东方朔也眼角发红,长长作揖,可终于是直起身来:“道友肯如此襄助夫人,我已无怨无悔。可是。这决定终究是我做的。”
下一秒,长风却灌进青铜塔,将一行人的发丝衣袍吹得更加猛烈,为首的穆轻衣耳边猎猎作响。
然后青铜塔脚下,铺满整个金门城的金色阵法突然旋转起来,像是遇到一股极为庞大的灵力般——穆轻衣本来不想暴露。
可是看到沐晴,看到东方卿和那个道歉的小女孩相似的眼睛,她忽然又反悔了,她想让这个世界至少是讲理的人多一点。
而不是被天道那样的蛮横之徒占据。
她忽然想将好事做绝一些。所以,她伸出手。
东方朔惊愕,本能要出手阻止阵法的关窍,大风中他焦急高声:“恩人,这阵法中有必死之阵眼!”
穆轻衣垂眸:“我知道。”
东方朔僵住。
“你早就调查红莲众数年吧,你知道他们之所以修为强大就是因为献祭人性命。你想死,却又不能死,想为沐晴报仇,却始终不能离开这里。终于,你发现红莲众靠近了金门城。”
东方朔浑身颤抖。
穆轻衣的发丝散开了,她在其他人赶忙护法,和过于遥远模糊的呼喊声里看到每个人的表情,意识到这也是马甲临死时看到的世界。
她不要别人赐予的强大,因为她知道马甲就是她一切力量的源泉,所以她身上其实有个很大的BUG。
是那天游子期想问的。
今天就补上吧。
“没关系。”
穆轻衣仿佛听到裘刀万起他们的震惊焦急,但声音很快就传出去,这是他们第一次见筑基修为的穆轻衣启动阵法。
阵法中央,她的眉眼都模糊了,声音辨别不出来是穆轻衣。唯有这个不要命的行为,可以辨别出是她。
穆轻衣:“佛陀池中有一朵千瓣莲,花瓣日生月落,永远不会凋谢。我的神魂也好似如此。”
“只要献祭的是我。”
“就不会有任何人死。”
包括她自己。
金色阵法猛地铺展开,冲天光柱笼罩金门城,东方朔看着那光柱,再看安然无恙的穆轻衣,喉咙好似被什么堵住。
至少一个金丹修士献祭才能启动的阵法,居然就被她这样解决。
游子期也猛地回想起来:那株柳树时!那株柳树复生时,他心底也油然而生今日类似的疑问。
之后他虽问了出来,但终没有彻底点明。
穆轻衣没有告诉他们她为什么是特殊的,为什么她能那么轻易接纳寒烬的灵力,为什么他们都让她不要死。
可今日他看到了。
她的的确确,和旁人不同。
游子期恍神:“平天地灵气,受万谴而不死。”更有甚者,活死人,肉白骨。这是神的能力。
她没有神之半身,却可活体献祭这阵。
阵法启动了,整个金门城瞬间无法出入,金光冲天苍穹沐辉!
而穆轻衣只是好端端的,一直到阵法吸收够一个元婴期修士的灵力,运转起来,她身边的光才暗下来。
性命无虞。
只是面色苍白些,接过了白十一递过来的手炉。
裘刀他们神情恍惚,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裘刀声音颤抖:“所以,你才无法舍弃此道?你才.......”
不能死。
哪怕她承受这世间最沉最重的苦。她也不能死。因为她确确实实是独一无二之人。
这个道让穆轻衣真正成为唯一例外之人。
她成为永不匮竭的灵力之源,只要她不死,献祭她的功法永远不会让任何人死亡。
只要她活着,就还能让成千上万个人活着。
所以,所以师兄要杀那个红莲众,要捡走功法,初衷是想让穆轻衣解脱,可其中或许还真有穆轻衣的拜托。
她早知道自己这个能力,所以向师兄提起红莲功法,也许并不是想修炼,只是想知道红莲众的下落。
和游子期一样。
她只是想让这周遭恢复太平。
但错了,一切都错了。从师兄含冤而死就错了。他们怎么能让一个不愿意修此道的人用这样的能力,背负这命运活着!
可巨大冲击之下谁都说不出话来,在青铜塔下看到这一切的万起只是踉跄下,靠在墙上。
柳叁远也拿出好几张符,只是声音在颤抖:“你的灵力在外泄,这个术法至少需要金丹期的灵力。”
但穆轻衣只是神色平淡,说:“过一会儿就好了。”
柳叁远僵硬地看穆轻衣。她是个容器吗?还是个像沐晴一样,本应该有权利决定自己是生是死的人呢?
可她走到这一步,没有人说的清是她自己选的还是天道选的。
东方朔浑身颤抖着,掩面不知道在哭什么,可最终还是直起身。
穆轻衣说:“那是她的孩子,至少把她抚养成人。”
然后就走下高台。
她做了这么大的事,脚步却悄无声息,仿佛只是她生命中再寻常不过的一天,洛衡才想到无情道里无字的真正含义。
无天地无众生。
无你。
无我。
她不该再用道,再用便真如天道规则的化身一般,连自己存活都不再在意。可是她的选择又仿佛至始至终都是再正确不过的。
杀死周渡一个邪修,给了无数像沐晴这样被邪修暗害不能安葬的人,挂在万象门名下安眠的权利。
献祭了她自己的灵力,却阻止了东方朔和其他一样要被献祭的修士去死。
她不该只有筑基修为。她才是这世上与无情道最相呼应之人。
穆轻衣困了,回到厢房便趴下。醒来之后想了很久也没有想明白自己这样做了后果是什么。
不过,她当时就是捏了马甲问了很多地方,都不收她,才想要开一个不讲这些规矩的宗门。她也想要一个自由自在的地方。
马甲可以光明正大。
今天也不过是见的东方卿才这么大就要成为孤儿,而寒烬马甲费心救的没有一个好结果。
至于献祭她那个BUG,既然做了就别管了,反正她费心遮掩反而会招来更多麻烦事,没想到或许是人做了一件大事就是需要人陪着宣扬下。
她一抬头,萧起好好地从其他地方传送过来,直接“啪”地一声把本体抱住,之后一直安慰自己似的拍这拍那。
也没有什么特别缘由。只是感觉自己做了件大事。
但穆轻衣才自欺欺人不会被发现,和马甲贴贴一阵,突然感觉到外面灵气暴动,紧接着萧起立刻传送走,她一转身。
强风吹拂,门被瞬间轰开。
万起拿着剑指着她,眼眶发红,一股灵气暴动之相。
他不想的。他不想三番五次被心魔所困。他不想一直做这个挑动师兄死因话题的人。可是在青铜塔下,遥遥望见巨大阵法中央,穆轻衣的身影时,他只感觉自己一瞬间崩溃了。
他猛地想起如果穆轻衣死了怎么办,如果她和师兄在冥界相遇他要如何向师兄解释穆轻衣不注重自身性命的原因。
也猛然想起他们关系还没恶化时那一幕幕。
其实穆轻衣也不是一开始便那么惫懒。她才成为祝衍仙尊的弟子时很勤勉,常常夜不能寐通宵修行,然后万起生辰时便被师兄带来。
困得睁不开眼还要意识朦胧地去拿礼物。
他不曾说过。
他不愿意看到穆轻衣和师兄疏远,是因为那样的穆轻衣也不见了,他们几乎同时进入宗门,他肯和师兄交心,怎么会故意厌恶和师兄那么亲近的穆轻衣呢?
可是那样庞大可致人死地的阵法,穆轻衣早已尝试过。她已经不在乎自己的性命数回,连这样的阵法都肯尝试。
什么她不会死。
万起之前不知道她怎么知道自己的道一定不能改,怎么知道无情道心就那样可怕会让她周遭的人连遭厄运。
现在他知道了。
所谓对生死淡漠。原来原本就是穆轻衣对自己性命淡漠。所谓不在乎,原来是穆轻衣早连自己也不在乎。
那么庞大的阵法啊。比起师兄修炼的红莲功法又如何呢?比起师兄寒烬的死亡又如何呢?她问东方朔为何让他夫人继续这样活着。
难道不是在问为什么他们让她这样活着吗?
他居然觉得自己和师兄弟所为是在保护穆轻衣,是在实现对师兄寒烬的承诺,简直可笑之至。
可到最后,万起也只是闭眼。他原本就不是对穆轻衣出手,所以最后喉咙滚烫也只能咬牙说:“你附近的结界一直波动。”
“是谁。”
到底是谁,将一切都变成现在这样。
你不将宗门中蛊之事外说,曾几经生死,献祭自己也不说,是因为你早知道一切已经无可改变是吗!
来的是不是就是幕后之人!
万起死死咬牙:“我心魔将生,你不说,他也会随那人而去,如附骨之蛆,一直缠着他到同归于尽。”
这便是心魔执念的威力。
穆轻衣:“......”
她感觉到了。
但是她身边有结界怎么没人告诉她,这是保护还是监视呢。穆轻衣心里猜到可能是之前说太狠适得其反,导致马甲反而暴露了,但是一个字都不曾开口说。
裘刀他们也赶到,见状裘刀厉声:“你才消耗过量灵力,究竟是谁......”
万起忽然捂住手臂,然后猛地被掀翻,吐出一口血来。他挣扎地抬起头,果然发现自己的心魔如烟雾般缠在一个人身上。
他死死握拳,却发现是萧起。
万起瞳孔微缩,本能否认:不,如果是萧起不需要这样偷偷摸摸,而且他的心魔也不会一瞬间暴起,他认得萧起。
除非。
穆轻衣心里已经有了大概预感了。
果然东方家其他人赶到,东方朔握着东方卿的手,东方卿却忽然喃喃:“哥哥?”
她满脸茫然地仰起头,又好像不太明白:“仙、仙.....”
穆轻衣:.......这座城克她。她就知道这个能看穿人修为的设定是来恩将仇报的。
萧起被万起心魔缠着,面容模糊,而心魔一直在变换。
裘刀不愿相信,可不得不相信,只能咬牙:“我确实一直心存怀疑,可从来不曾往这方面想。”
“你究竟是何人,为什么能对宗门秘闻,如此了如指掌!又故意潜伏在师妹身边!”
他已经默认穆轻衣不可能知道,这点穆轻衣看出来了,因而她实质在思考怎么样才能撇得更干净了。
万起才定住过萧起,因为他自己就流浪过,所以根本无法对这少年出手,只能咬牙:“你为什么要掩去身份,遮掉半仙修为?!你的半妖身份是不是假的!”
洛衡:“不,很可能他的身份不是假的,也是仙他抬起头:“我曾听说过,一些大能的心魔,剥离出来,也会成为独立的人。”
“心魔?!”
柳叁远已经喃喃:“我们宗门.......”
裘刀猛地一僵,难以置信:“祝衍?!”
当初在山门,那张和祝衍仙尊和师兄都相像的脸!!原来竟不是所谓妖族特性!
穆轻衣:.......虽然早知道会暴露,但是你们这是不是也太敏锐了,自己就把思路全捋明白了。
她开始有点后悔今天开大了。因为始料未及脑子都有点混了。
裘刀却陷入自己思绪,哑声:“不错,仙尊收师妹为徒之后,只是亲近一段时间,便不再管了,而且师徒之间关系疏远,可是你还是知道师妹的近况,每次宗门发生什么,你总是及时出现!”
裘刀咬牙抬头:“就好像,你一直注视着轻衣师妹一样?”
万起也喉咙发紧:“而且我也一直不明白,为什么,她修了无情道,你却反而疏远她,若你希望她大道得成,又问心无愧,不该悉心教导她不是吗?如果你一开始就不喜师兄,为何反而不去督促她的修为!”
柳叁远:“除非,她的道也会干扰到你!”
不是,这是怎么得出来的?
可是这是在金门城中,萧起余光已经看到城内其他修士开始集结阵法,如果不趁早说破,恐怕连本体也要葬送在这里。
他只能沉默片刻,然后索性挥袖。
一阵碎雪吹来,模糊了少年的面容,然后绸缎一般的白色发丝忽然展开。
他的眼角眉梢至身量,都变换做那个高高在上,遗世独立的仙君。可他的眉眼却不是清淡渺远,甚至雪白的。
而是深潭一般的黝黑,那样的沉静,好似不是仙君的反面,而只是一个和仙君分庭抗礼,于人间更近的仙的确只是分神之一,是祝衍的心魔。
可是他居然只看着穆轻衣。
裘刀声音又颤又怒:“祝衍!果然是你!!”他们早怀疑,早担忧,却不想,连萧起都是他心魔所变!!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一路跟着我们到这边?!”
裘刀喉咙发紧,声音却更厉:“这几日你一直告知我们别再去查探,原来也只是为你遮掩身份是吗?!”
什么收尸人。
什么被她所救。
你根本。根本就是另有所图。想到某一层,裘刀又猛地僵住,显然和其他人已经想到一起去。心魔丛生,只可能为道心不稳一事。
但祝衍的道心会因为什么不稳,因为什么要跟在穆轻衣身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