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被天道眷顾的道心,总能先一步得成圆满。如果道心坚固,甚至世间事本可以走另一条路,也会走到这条道心想要的路上来。
而此方天道,好像偏爱无情。
可是他们之前觉得应该让穆轻衣去修无情道,只是对她的一种摒弃,对她冷漠的一种指责,他们之中并没有任何一个人觉得。
从人变为神,失去一切情绪,就是得道了。
可是穆轻衣此刻确实是。
她的衣袂翩飞,在黑夜之中甚至闪光,简单的筑基期晋升,声势竟然如此之大,而且她的神情也没有什么变动。
一样的眉眼,一样清静平和的情绪,竟然会让她和之前判若两人。那个因为怕寒蜷缩在自己洞府之内,倦怠不管宗门事物的穆轻衣。
周身有灵气涤荡时竟然浩渺似仙。
连游子期都失语了。
他忽然明白为什么穆轻衣明明杀了周渡,裘刀他们这群人还是会护着她。对于穆轻衣来说,有些事根本无谓对错,也无法去讲究对错。
她再怎么想,也被限制在自己的道里了。
哪怕不得道,哪怕只是筑基,穆轻衣不能有自己的偏心私绪。她远远地注视着这个世界,像久久闭关的她师尊一样。
在得道之前,她已经有一颗近于仙人的心,近似无心。
万起嘴唇微抖,看着自己都有些恍然的穆轻衣。可是,她却不能真正地成为仙,她还是一个人,有活生生的性命。
她的灵魂就在这种生与死的界限中割裂来了。
寒烬对他们发誓从未在师妹面前说过师兄的恶语,可是让穆轻衣离群索居,和所有人关系平平的不是她的寒疾,是她不可能同于凡俗,但仍然是凡俗的那颗心。
裘刀声音嘶哑:“你用了什么功法?穆轻衣,你到底——”
灵气慢慢安静下来。
穆轻衣淡淡说:“因果所循,总是坎坷的。不如不再强求。”
万起知道穆轻衣冷漠或许不是她的意思,可他还是红着眼睛怒声:
“你这是什么意思!你的意思是师兄被轻衣剑牵连只是因果,是本就注定要发生的,你——”
裘刀却突然制止万起,见他还是没克制住,怒声:“万起!师兄入门之前穆家三十五口惨死!”
万起倏地僵住。
裘刀根本不敢去看穆轻衣。
这就是因果。
这就是周渡注定会死在她手上的原因。或许人力可以在其中有轻微干涉,可是连师兄都觉得,他欠穆轻衣的。
哪怕穆轻衣不想这么做。
哪怕她早早地就警告他,你回来我也会杀了你的。
哪怕她那样暗示他你走吧,远远的不要再回来,哪怕是自己寻一个埋骨之地也好。
师兄不肯。
他跋涉千里,回到山门。在当初跪下来求长老一并收下穆轻衣的长阶前,失去力气跪了下来,就在穆轻衣面前。
他不恨她,他甚至感激她。
至少这一次之后,他和穆轻衣的因果干干净净。他不再背负那几十条人命。他总算还了她这一次。
这些本来都只是裘刀的猜测。
他没有对其他任何人说过,可是他开口之后,万起在内的所有人居然都感到一种发自内心的战栗。
因为他们意识到师兄对穆轻衣的百依百顺确实是没有理由的。他那样不惧生死也没有理由。
但如果是师兄早知道欠她。
他早想一死了之。那么每次穆轻衣站在山门钱目送他远去,甚至之后渐渐不再送他,师兄也会往少宗主峰望的那一眼,也只是他以为的最后一眼。
他知道穆轻衣不想见到他,远远把他打发走,最后也只有中蛊那一句轻轻的,没有埋怨的:那你还让我一直出去。
他也想多见见她的。
但可能。
因果就是想看到这样。连累她满门的人惨死,背负血海深仇的修士淬炼出一颗比谁都要冷硬的道心。
仿佛神女历劫之前必走的路。
谁会在意神女无意一瞥间,她还没有为她殉道的师兄同门笑着望向她那一幕幕,谁会在意神女为修道心历经多少挣扎?
在他们眼里,那些都只是凡人。是给神女拾薪的草芥。薪火愈烈,神女的道心愈坚固。
裘刀不知道她是不是神女。不知道这颗道心对于穆轻衣来说到底有什么用。可她已经改变不了了。
就和他们一样。
其实穆轻衣只是比他们早知道一点。那就是人死后,做什么再挽回都没用。
穆轻衣果然没有解释,万起的灵气就在她眼前眉间,她也没有动一下,只是平静地转过身去。
裘刀说:“如果知道死后就能淬炼你的道心,师兄就不会几涉湖海,只为找到提升你修为的方法了。”
师兄和寒烬为她殚精竭虑,可是他们死后她的道心却勘破了天机,何其可笑。
裘刀说这话不是为了指责穆轻衣,他只是忽然觉得世事荒谬,连所谓的修道都是这样荒谬,竟然还不如佛修的诵经轮回更能给人安慰。
穆轻衣却说:“是啊。”
她淡淡往村庄门口看去,又像是将一切都揽到自己身上:“早知如此,我又何必汲汲营营呢?”
天云忽变。
天道知道,这是穆轻衣在对它说。她在挑衅它,在暗示,她之前算计了那么久,没怎么得到修为,反而天道一干涉,她有机会了。
自己几次示警,只是给穆轻衣做了嫁衣!
最关键是,她这样说自己汲汲营营,承认自己精于算计,竟然没有人怀疑她!
天道选中的那帮人,全都觉得穆轻衣这样说不是承认什么,而是自己也对自己那颗道心有所自嘲。
可是,她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裘刀喃喃:“她一定有什么绝不能放弃此道的原因......”
否则,她不至于如此,将自己逼到绝路,却不能流露出任何波动。
身边的沧海剑忽然滚烫,好像想飞到穆轻衣身边安慰她,但是被按住了。
它贴着裘刀的掌心,把他的思绪都烫出连绵的褶皱来。在这褶皱里,裘刀想,就像沧海剑一样。
她明明知道沧海剑是师兄留给她的遗物。可她没有收。
就像她明知道自己和师兄的家仇之间,从没有彼此仇恨的部分,可是师兄带着法器回来时,她还是倦怠地留在洞府里,不愿意打开那扇门。
像周渡进入穆府,背着她进入万象宗,又在中蛊后一步步走到山门前,抬头望她。
从一开始,他就不该来。
可是师兄偏要来。
.......
万起重新稳定了心境,坐在一户空了的农户院中发愣。等他们走出来,万起才哑了声音,像是怀着某种期盼说:
“天生灾厄,真的会连累周遭亲朋都遭遇厄运吗?那穆师妹是不是只是因为她的命格.......”
他接受不了,仅仅是因为卷入穆轻衣的道,卷入穆轻衣的因果,师兄的死就变得无可阻拦。他也无法接受穆轻衣也要亲眼看着这一切发生。
那这一切算什么!
他们指责她的话算什么?!
穆轻衣尝试让师兄走出她因果的时候,根本没有人知道她连继续修行也不愿意,可是师兄已经死后,她还要听他们大义凛然地指责她冷血无情!
哪怕只是单纯牵连,只是单纯灾厄,那也比现在知道前因后果,却无力阻止好。
是有意还是无意都好。
但这个无意,却万事发生皆有利于她的道,太让人心碎了。
万起根本不明白,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道?就算师兄也还是不可能无缘无故中蛊,但穆轻衣的因果却让师兄必然死在云顶台!
裘刀只是看着他,却不说话。
等万起面色发白了,裘刀才说:“只有无缘仙道,却执意修仙,才有可能因逆天而行,被批作灾厄命格,可她今日已经晋阶了。”
修为晋升,便代表她并非完全无缘于仙道之人。只是她之前一直不愿意。
是啊,她不愿意。
万起张张嘴。
裘刀轻轻闭了闭眼,他觉得讽刺,却又觉得可笑地悲凉。“明明不是她想要的,可是天道却说,这是对你道心又清明一成的奖赏。”
家破人亡,杀兄证道。
这就是他觉得荒谬的原因吗?
万起也捏着拳头,喉咙被堵住说不出话来。
他也明白了。这就是他无法怪穆轻衣的原因,穆轻衣的修为仍然可以向上攀升,但她这一生都不可能会有从前在万象门时光的原因吗?
她不想要。
她的道心却偏要为她去寻。
而且修为还愈发深厚,作为对她的奖励。
这算什么奖励?
这算什么道?
“可她也可以不修此道!就算她想活着,有寒烬也就够了。”万起还想口出恶言,可是穆轻衣进阶那一幕一直在他脑海里,他除了咬牙说这几句根本说不出来。
他只能抱着脑袋,觉得痛苦了。因为他知道这不是他想说的。他只是无法发泄。
裘刀:“所以这就是我们要查的,穆轻衣一定还有不能放弃此道心的秘密。还有,她的道心是从哪里来的,这一点,萧师弟一定可以为我们说明,萧师弟,你觉得呢?”
裘刀的刀忽然出手,打在一道结界上,而在结界外,飞沙遮蔽,慢慢显露出一张脸来。
萧起沉默。
裘刀盯着他:“听了这么多,不知道师弟有何看法。”
第24章
从从前没有伤心过,以后也不会
“看法?”
夜色中半妖半人的少年修士单手负在身后,手里一柄朴素的长剑。
“看法就是,你们为什么要回来呢?”
裘刀他们都变了脸色。
这些话,本体不能说,可是马甲却可以说个畅快,说个明白。
萧起抬起眼:“如果你们不回来,她不必要把寒烬牵扯进去,不必要把事情闹大到用万言榜解释,不必要到自己万般不想要这种澄静心境的时候,突然突破。”
没错,就是这样。既得利益者也要把锅全甩他们身上。
“从一开始周渡就是心甘情愿地回到山门把这条命还给她,她已经尽量避免不因此去沾染道心的因果。”
萧起笑了一下。语气里虽然很平和,没有更多情绪,却说不清多讽刺。
“可你们却偏要将此事搅到她身上,让这个红莲功法案,成为她道心路上一颗垫脚石。”
苍穹雷云密布,似乎有谁在发怒。
萧起却不为所动,眸子漆黑。“我要问,现在她终于踩着你们认为的石阶,到了你们想让她到的境界,还满意吗?”
“你!!”
都不想事情变成这样,万起他们当然不可能听萧起这般说,可是却说不出更多的反驳的话来。
他们甚至有些茫然,所以,是他们错了吗?从一开始穆轻衣就已经克制,去疏远,去绕开自己的道心。
可是师兄之死,终究还是成为她的一个心魔。
道心替她化解了,送她修为,可她内心并不能真正忘怀。
所谓无情,反而是最有情。他们以为的有情有义,反倒是害得事情变恶。
裘刀却哑声问:“所以师兄把自己送到云顶台之上,也是为让穆轻衣可以杀他成全自己的无情道吗?”
并没有人说穆轻衣的道是无情道。
可是裘刀看到宛若神女那一幕,满心都是,这样的道,这样冷酷无情的规则,怎么可能不是无情道呢?
除非此界还存在另外的无量天尊,要让穆轻衣独立此界,走一条与所有人都不同的路。
否则,亲友横死,却大彻大悟,就只能是无情道。
在山门漠然注视着师兄历经风雪,数载一归的,那个穆轻衣,正是师兄最想留住的,不无情的穆轻衣。
可是,她已经做不到了。
正因为如此,师兄才想送她走最后一途。
什么蚀心蛊,什么血海深仇,都比不过那一句:“师妹,你找我,我总是要来的。”
既然我死可以成全你,成全整个宗门,那我为什么不让你下手呢?
可是,师兄不知道的却是,穆轻衣就算杀了他,也只是在他死后许久,才偶然晋升。
而且就算那次晋升,她也不算欢愉。
她一直不想修此道!
可是师兄却不知道。
......
他什么都不知道。
正如离开万象门许久的他和万起师弟他们,不了解穆轻衣是个怎样的人一样,师兄并不知道他的心甘情愿会给她带来怎样的束缚。
那样的渺远和虚无,只能建立在她在慢慢变得非人的基础上了。可是真正的穆轻衣永远是一个人,而不是离这俗世越来越远的半神。
萧起迅速地找到了自己的人设定位。那就是充当一个嘴替把本体不方便说的话都说出来。
“何止是你们不该回来,连周渡也不该回来。”
当然,听他们讨论自己那什么道心纠缠什么的时候,她还是很震撼的。二十一世纪生人当久了,居然不知道还能这样解。
他决定就此混入裘刀这个队伍。以后他们有什么猜测,跟着他们的揣摩演就得了。
不过,还需要一个契机。
萧起垂下眸:“不然他也不会死。”
裘刀心如刀绞,可还是保留着一分理智:“为何这么说,即使师兄不是想助穆轻衣突破,他也中了蛊了。”
萧起:“你不觉得奇怪吗?那蛊很早就借助她的神魂,种在他体内,可是这次才激发,而且是因为全宗门一起激发。”
裘刀一怔。的确,这是他们未曾仔细设想过的漏洞,但萧起却指出来了。
萧起如果知道一定会面无表情说:废话,我们要根据你们的猜想理逻辑,肯定知道哪不顺了,毕竟不顺我们就无法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