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时间如流沙,缓慢而绵长,书房里的时钟滴答转动,不时响起纸张翻动,键盘敲击的声音。不知不觉,天边的微光渐亮,一点点叠涂掉天幕的青灰,城市苏醒,车流人声慢慢汇集。
付菱青因为眼睛酸胀,视线模糊而眯起眼,手机微振,来了条短信。
斐悦然:【邮件收到了,你又这么晚,是想上演中老年猝死?】
付菱青:【哪里中老年。】
斐悦然:【你脑后那块拇指大秃掉的头皮,快遮不住了。】
——
付菱青带着付烬送钟远萤去学校,当钟远萤走进校门口时,她指着那个方向对他说:“你看这就是学校,如果你去学校的话,能看到阿萤。”
第一次她带付烬到校门口,第二次带他走进校园,但只到操场的位置,第三次带他到教室后面坐着旁听。
逐渐让他明白,学校是个有很多陌生人一起学习的地方。
付菱青每每看到付烬出现不适反应,想要带他回车上,他却在努力克服心理和生理上的障碍,哪怕整个人身体发僵,不断在冒冷汗,也没有离开的打算。
到最后,他咬破下唇,眼神开始失去焦距,仍旧没有哭闹尖叫的反抗情绪。
因为他知道钟远萤在这个叫学校的地方。
如果他失败,他就只能在家里等她。
付菱青在旁边看着,即心疼又惊异,没想到那孩子对付烬的影响能到达这种地步。
她努力了五年,几近绝望,而那孩子一朝一夕的功夫,便让他甘愿打开世界。
经过一个月的训练,付烬终于能够上学,因为他还不会说话,付菱青挨个和科任老师说一遍,上课或者活动的时候,别提问他。
她在付烬书包里放了应急药,并叮嘱他,出现应激反应,要及时吃药。
付烬多了个和同龄孩子之间的共同点和不同点,一样喜欢放学,但他还喜欢上学,因为上下学都能和钟远萤一起。
学校和他想的有点不一样,他以为他能和钟远萤在同个教室,付菱青解释许久关于年级的意思。
钟远萤九岁读三年级,他虽然八岁,但入学晚,加上之前没上过学,只能读一年级。
此时已开学一个多月,一年级的小朋友都找到玩伴,成堆成堆的,对于这个空降的同学,他们起初好奇,渐渐地发现他不说话,没表情,也不和他们玩。
他坐在窗边一角,和周围的热闹有条明确的分界线。
有些挑事的男孩去逗他,发现他全然没有反应,他们意识到来了个好捉弄好欺负的,于是更加过火,撕掉他的书,藏他的书包,甚至看到他吃药,便大声嚷嚷:“他有病!”
慢慢流传成那个人是白痴,碰到他的人会变傻。
女孩们躲得远远地,不敢碰他,顽劣的男孩则是嬉皮笑脸地大叫:“白痴!傻子!”
付烬没有半分回应,全然漠视周围一切,甚至眼神都未曾挪动一下。
只有放学铃声响起,他才起身走到操场旁边的大榕树下等她。
钟远萤穿着荷花边的连衣裙,扎着两个马尾辫,一蹦一跳像个丛林里的花精灵。
付烬眼眸微微一亮。
钟远萤走近打量他一下,“书包呢?”她晃了晃自己的书包,示意他。
她以为他忘了拿,便走向一年级的教室,里面只剩四五个小男孩,她到门口听见一个胖墩男孩说:“你碰了白痴的书包,会变傻的!”
“那怎么办?”那个孩子慌了,“是你叫我丢的!”
这时候的小孩很希望被别人夸成聪明孩子。
几个人嘻嘻哈哈地大笑:“你要记得洗手,洗十遍才行!”
钟远萤瞥见教室后面垃圾桶里的书包和课本,火气蹭蹭往上冒,有种她欺负的人,凭什么给别人欺负的怒火。
也不顾自己穿裙子的形象,当即一脚抬起,猛地踹翻一把椅子。
“当哐”一声巨响,里面的笑声戛然而止,一个个视线愣愣地看向钟远萤。
傍晚的天幕洒下大片玫红瑰丽的霞光,透过窗玻璃,斜斜照入教室里,空气中颗粒状的灰尘在浮动。
在这样的背景之下,付烬看到她两手插腰,一脚踩在椅子上,抬起下巴,眼神很凶地说:“你们谁干的?”
在小学阶段,低年级的小孩会怕高年级的孩子。
刚刚还顽劣得无法无天的男孩们,一个个低下头,像鹌鹑似的。
“你们今天谁也没想逃,有本事以后别来上学,”钟远萤挥挥拳头说,“去,给我把书包捡回来,课本铅笔也不能少,少一个我就揍你们。”
暮色迫近,天暗了下来,校园里的路灯盏盏亮起。
一年级的教室里出现一排整齐的影子。
“都给我排好队,一个个道了歉再回去!”钟远萤说。
排第一的胖墩男孩走到付烬跟前,不情不愿地说:“对不起。”
钟远萤瞪过去:“自己班的同学叫什么名不知道啊!”
那小孩立马低下头:“付烬,对不起。”
钟远萤给他后脑勺来一巴掌,“下一个,快点,别磨磨蹭蹭,姐姐还要不要吃饭啊。”
等她挨个给这些萝卜头一掌脑,才一手勾起付烬的书包往外走:“回去了。”
两人并排走在校园里,暖黄的路灯交织着月色银辉,落在他们身上,将他们的影子拉长。
微微醺热的晚风,吹来馥郁的桂花香味。
付烬很难形容这天的感受。
就好像他的世界里出现了水彩笔,一点点涂掉灰暗,出现色彩。
作者有话要说: 从此付家的人都怕黑。
老爷子付常哲:“什么,怕黑?!不存在的,想当年我——”
付烬和付菱青齐齐看去。
“......”
付常哲:“年纪大了记性不好,这辈子我没怕过谁,就怕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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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过往05
夜晚的漆色落入空荡的医院,
浓烈刺鼻的消毒水味令人窒息,白炽灯光在楼道间轻晃。
钟远萤在长廊上狂奔,
喘不上气,
肺腑都被紧紧攥住,
耳边俱是赤脚落在瓷砖地面的声音。
她用光全身力气跑到尽头,
看到洁白的病床上躺着孟梅娟,周围是影影幢幢,
穿着白衣没有脸的人。
他们拔下孟梅娟的氧气罩,指着一台仪器说:“没救了。”
“孩子,对不起,
你的妈妈......”
冰凉瓷砖的寒意顺着她的脚心,蔓延至全身,
仿若身处冰窟,
骨头间俱是刺寒。
“你骗我,你瞎说!我不要听——”
钟远萤捂住耳朵,蹲下来尖叫。
下一刻,
神经和身体一同被惊醒。
她浑身冷汗,
有种一步踏空的心悸感,而后感觉到有人在亲她的脸,
准确来说,
是在舔她的眼泪。
不用猜也知道是谁。
她眼也没睁,抬手拍在他脑门上,将他推开。
不知道怎么回事,付烬特别喜欢和她相触碰,
脑袋乖乖抵在她手心上,过会儿小幅度地蹭了蹭,像小动物似的。
钟远萤慢慢缓过来,呼吸逐渐平稳,心口依然像被什么东西绞烂一般疼痛。
付烬看她许久,才想起自己还有小任务在,刚准备爬下床。
钟远萤猜到他要下去叫付菱青,当即睁眼坐起来摁住他,“我没事,只是——”
她一开口说话发现嗓子又干又哑,想了想才说:“只是想吃西瓜,我下楼吃点西瓜就行。”
付烬当然跟她一块下楼。
很早之前付菱青发现钟远萤不喜欢吃果盘,因为怕牙签叉子之类尖锐的东西,最喜欢吃的水果是西瓜,但只喜欢切成半球状,用勺子挖着吃,于是她会叫人放两半西瓜在冰箱保鲜层备着,以便钟远萤随时想吃。
钟远萤和付烬一个半个西瓜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她打开电视,静音播放动画片,然后用勺子挖西瓜吃。
付烬抱着半个西瓜没动,只看她。
她以前看动画片都会笑的,眼睛弯弯,唇角翘起,但今晚没有。
付烬正困惑着,就看到她的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晶莹的泪水砸在鲜红的西瓜上,最后于果汁融为一体。
“我妈妈说......”钟远萤哽了哽,“西瓜是夏天的颜色,心情不好的话,吃西瓜会变得开心。”
她还记得孟梅娟陪她一起看动画片,她抱着半个西瓜,啃得满脸都是。
付烬记性极高,只要他愿意,几乎能达到过目不忘的程度,他有时不能理解她说的话,会先默默记下来。
她刚才不准他亲她的眼泪,但现在眼泪落下来,他还可以尝尝味道吗。
付烬这么想着,已经伸手去挖她的西瓜,这是他第一次吃西瓜,里面有她的泪水,味道却是甜的。
钟远萤一下被他分散注意力,用手背擦眼泪,“你不是有西瓜么,为什么吃我的。”
说完,她伸过勺子,在他西瓜正中央,挖了一大勺,吃得腮帮子一鼓一鼓,才哄他说:“对一个人好,要给这个人挖中间的第一勺,明白吗?”
付烬见她哭意渐收,顿时在心里记下西瓜的印象和作用。
月色落在窗边,边框像起了一层白霜,能透过玻璃看见客厅里的场景,电视在播放海绵宝宝的动画片,俩个小孩坐在沙发上,一个半个西瓜,用卡通儿童勺挖着吃。
只是她看电视,他看她。
后半夜付烬又爬上钟远萤的床铺,她没赶他,只闷闷地缩在被子里不动。
付烬小心翼翼地碰到她的手指,过了许久,便得寸进尺地往她怀里钻。
谁知,下一秒,温热的眼泪滚落在他后颈上。
付烬浑身一僵,当即手忙脚乱地要滚下床,没想到手腕被她抓住。
这是她第一次主动碰他。
“付烬,”她带着哭腔说,“我讨厌医院,我好讨厌医院,特别讨厌......”
连说了三个讨厌,那一定是很讨厌,付烬知道医院的,他经常要去,说不上讨厌或喜欢,因为不太在意。
但她讨厌医院,那他也讨厌。
她眼泪的温度和这个信息的含义,一同被刻入他的记忆深处。
——
第二天是周末,付烬早早起来,跑下楼找付菱青,用手比划。
付菱青理解他的意思,有些许迟疑地问:“阿烬想要十个西瓜是吗?”
付烬想了想,摇头重新比划。
“不是十个,是二十个?”
付烬点点头。
虽然孩子的要求奇怪,但付菱青几近欣喜若狂,毕竟他从来没主动跟她要过什么东西,只觉得外界一切事物,不管好坏,都与他无关。
付菱青按捺不住心情,立马叫人去买西瓜。
等钟远萤醒来,付烬就抱着半个西瓜,乖乖地坐在床边给她。
“唔?”钟远萤惺忪地揉了揉眼睛,“现在吃西瓜?我还没刷牙。”
钟远萤去洗脸刷牙,付烬抱着西瓜,满眼期待地等在一边。
收拾好后,她接过他递来的勺子,挖完中间第一勺,他就抱着西瓜蹬蹬地跑了。
“怎么一大早,奇奇怪怪的......”
钟远萤刚说完,又见他抱着新切好的半个西瓜,伸到她面前。
她在他的示意下,又挖了中间第一勺,他又抱着半个西瓜跑掉,换新的回来。
钟远萤算是弄懂了,阻止他,“这样太浪费。”
付烬此时并不能理解浪费的含义。
钟远萤解释不清楚什么叫浪费,只好告诉他,一天最多吃一个西瓜。
付烬漆黑的眼里划过沮丧。
这样的话,他一天才能给阿萤挖两勺正中间的西瓜果肉。
他想给她很多个第一勺,她会不会就能知道,他在对她好。
——
周末眨眼过去,钟远萤忘带作业回去写,只好早早来学校补。
付烬也跟着来了学校,没什么表情地回到教室,在自己位置坐定。
欺负他的那几个小孩注意到他,心里不太痛快。
“喂!白痴!”胖墩男孩忍不住又嘲了句。
胆小一点的孩子低声说:“你还惹他,不怕那个姐姐找上门啊,她好凶。”
胖墩小男孩作为班里的混世小魔王,不服说地说:“有什么好怕的,他是白痴,他姐姐就是个大傻子!”
一直没有反应的付烬倏然抬起头,眼眸沉郁,站起身来走向他。
......
贝珍佳拎杯豆浆,急急忙忙走进教室,看见钟远萤还在赶作业,着急地说:“你不是和一年级的那个挺熟的么,他在打架,闹的动静很大,趁老师还没来,你赶紧去看看。”
“不会吧,就他还打架?!”
钟远萤一手把铅笔拍在桌子上,连忙跑向一年级教室。
门口窗边围了不少人,远远能听到小孩的哭嚷声。
钟远萤潜意识认为贝珍佳看错,应该是那群小孩又欺负付烬,她火气一下点燃,三步并两步跑进一年级教室。
当看清眼前场面,钟远萤愣在原地。
桌椅有的歪斜,有的倾倒,课本铅笔橡皮掉落一地,胖墩小男孩被揍趴在地上,付烬一脚踩在他肚子上,拳头一下下往他身上砸。
甚至砸出青紫和猩红。
最可怕的是,付烬全程神情漠然,眼底无波无澜。
胖墩也不是好欺负的,手脚并用地回击,但付烬像是没有痛觉,不躲不闪,不管挨多少下,只管打他。
完全是不惜命的打法。
胖墩很快被吓住,哭喊挣扎起来。
“付烬!付烬!”
钟远萤立即过去拦他,胖墩借机往她身后躲,付烬拳头砸过去,在看清是她,硬生生调转方向,砸在一旁的木桌上。
重重地闷响一声,宛如惊雷。
他胸膛剧烈起伏,咬着牙关,像是初露狠戾的猛兽幼崽。
钟远萤心头打怵,还没来得及反应,老师赶来,把两个男孩带到办公室,想起钟远萤和付烬的关系,转头把她也叫入办公室。
校医在给他们处理伤口,班主任通知他们的家长来学校,而后问他们怎么回事。
胖墩哭得比喇叭还大声,一股脑地怪付烬。
钟远萤不痛快了,叉腰站在他面前,凶回去,“你怎么欺负人的,啊?过了个周末就忘了?!”
两边都是不懂事的孩子的说辞,付烬又不会说话,班主任头痛地等待家长来协商处理这件事。
付菱青和胖墩爸妈很快赶来。
付菱青不想事情闹大,让校方领导揪着付烬有某些方面的疾病,不让他继续上学,更懒得拖泥带水。
没让付烬道歉,付菱青表达歉意后,出了足够多的钱,十倍的医疗费及精神损失费,让胖墩转到其他学校,付家支付其小学全部的学费和生活费。
这对付家来说九牛一毛,不算什么,能直接有效解决问题才最好。
胖墩父母喜上眉梢,欣然答应,并同意做好保密工作。
而在其他同学的眼里就是,付烬打架特别厉害,对方要是敢还手,还会被转学。
从此招惹付烬的人,少之又少。
——
付菱青带着钟远萤和付烬上车,离开学校。
车子平稳行驶许久,付烬忽然敲打车窗,动作透露出焦虑信号。
付菱青叫司机靠边停车,看向付烬,“怎么了?”
付烬接连摇头。
“没事?”钟远萤读不懂他的意思。
付菱青沉吟片刻,试探性地问:“不想去医院?”这个路线不是回家的方向,而是去往医院,他知道。
付烬点点头。
付菱青想了想,打电话给斐悦然,说了一遍事情经过。
“打架?”斐悦然说,“之前没发现他有这方面的倾向。”
“他不想去我那的医院,那把他带来我家吧,能检测的东西也有。”
付菱青:“我在你那边买套环境好点的别墅,你看需要什么设备设施,我让人安排好,以后方便你带付烬在那里看病治疗,至于其他小病小痛,有家庭医生。”
虽然不明白付烬怎么突然不想去医院,但他只要不排斥治疗就好。
在一定程度上,付家都会迁就他的意思,减少他的心理压力,如果到一定要去医院的程度,那肯定以他的身体状况为重。
“也行,”斐悦然说,“看你们方便。”
车子行驶一个多小时,来到斐悦然的家,她家不像付家别墅那么大,有种精巧日式的风格。
在来之前,付菱青对钟远萤说:“等下要去斐阿姨家里,因为付烬受伤不肯去医院,得去阿姨那里包扎,但他之前没去过,会害怕陌生的地方,阿萤愿意陪他去看看吗,不想的话没关系,先送你回家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