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要知道三个月,日日都与卫玠待在东侧间,不喜旁人去打扰.今日忽然坐在西侧间不走,倒闹得那些老刻工都有些惶惶不安,生怕哪里做得不好,才叫少东家亲自监工.刻工如临大敌,可苏妙漪的心思却并不在身上.
捧着账簿坐在窗边,半个时辰也没有翻动一页.心里有些乱,不知该如何厘清.俗语快刀斩乱麻,可又狠不下心,似乎舍不得......
一日,苏妙漪没有去东侧间,卫玠也没有西侧间.
快要成婚二人一东一西地么僵持了一日.
直夜色落幕时,卫玠才从西侧间走出,揉着发酸的手腕透气.
恰好,苏安安从东侧间高高兴兴地小跑出,迎面撞上了卫玠.
“姑......”
姑父二字才一半,又被苏安安咽了回去,改口道,
“卫,卫公子.”
苏安安一直有些害怕卫玠,唤完一声后只觉得后背莫名又凉了些,刚溜走,却被卫玠叫住.
“么高兴,有喜事”
苏安安咽了口水,
“姑姑要带我去吃鱼.”
“鱼”
“酒,酒席上鱼.”
“谁酒席”
苏安安欲言又止,只觉得太阳从西边出了,尊两耳不闻窗外事大佛今日如此难缠,竟非要打破砂锅问底......
低着头,踢着脚下石子不肯回答.
卫玠垂眼看,从袖中拿出一小袋酥琼叶,递了.
看见酥琼叶,苏安安的眼睛顿时一亮,
“凌长风!”
卫玠不着痕迹地皱眉,将手里酥琼叶递给苏安安.
“凌长风生辰,包下对面的木兰酒楼,要给办生辰宴.听特意从临安请了个擅长斫鱼厨娘,从前宫里尚食娘子呢!下午时坐着马车的,身边带了十多个丫鬟,丫鬟捧着一堆我见都没见刀具......”
苏安安馋得不行,
“么大的阵仗,我都不敢象做出的鱼脍会有多好吃......”
苏妙漪从东侧间出时,听见苏安安把卖了个干净.
暗自咬牙,
“苏安安真......”
苏安安心虚地缩了脖子,抱着的酥琼叶溜出了院子.
苏妙漪对上卫玠视线,表情变得有些不自在.
“鱼脍”
卫玠看着苏妙漪,重复了一遍.
苏妙漪眼睫一垂,嗯了一声,自顾自道,
“听位尚食娘子姓武,一手斫脍刀法,出神入化,如暴雨梨花.斫出的鱼脍薄如蝉翼,配上橘皮丝和栗子,名为金齑玉鲙......”
,忽地顿住,轻笑一声,
“不些在眼里,多半也华不实廉价之物吧”
苏妙漪不没有棱角软柿子.相反,在与相熟的人眼里,一直都个不好惹的刺头,从不让受委屈.只刺从未扎向卫玠罢了......
卫玠不大适应地皱了皱眉.
“妙漪姑娘!妙漪姑娘在吗”
在时,书铺外忽然传一阵喧嚷.
苏妙漪便听得凌长风声音,只不止一人,似乎有那些平常与厮混在一处的无赖.
“苏妙漪昨日才答应了会给我凌兄弟庆生,现在都个时辰,不见人要我特意请”
阴阳怪气调侃声从外面传.
“......”
苏妙漪并不喜欢凌长风身边那群无赖,可既然昨日答应了凌长风,今日无论如何也得走么一遭.
深吸一口气,抬脚往外走.
下一刻,手腕却忽然一紧.
苏妙漪愣住,惊诧地转头.
卫玠隔着衣袖攥住了的手腕,视线却没落在身上,望着一帘之隔书铺,侧脸紧绷,眉宇间也压着一片森冷阴云.
苏妙漪心念一动,
“不让我去”
“......”
卫玠看向苏妙漪.
“若不愿让我去,那我便不去了.”
苏妙漪眉眼微微上扬,唇角也掀了,
“毕竟我的未婚夫,只要开口,我留下.”
一束霞光投落在女子笑意盈盈的脸上,为那如玉的面颊浸染胭脂般光影.本叫人怦然心动的一幕,可若那双潋滟多情桃花眼里没有一闪的促狭和挑衅便好了......
卫玠定定地望进眼里,眼底沉黑.
恰恰在苏妙漪预料之中.
知道,此人绝对不会开口,开口了,多半也丢下一句与我何干,然后扬长去......
“我不愿让去.”
“......”
苏妙漪唇畔嘲笑一僵,第一时间有些不敢相信耳朵.直卫玠又盯着重复了一遍不许去,甚至将手攥得更紧了些.
“走.”
在苏安安哭天喊地叫嚷声里,卫玠带着呆怔苏妙漪从后门离开了苏氏书铺.
待凌长风等人从前头冲进时,已人去院空.
“不在......”
凌长风满脸失落,
“分明答应我,会给我生辰......”
那群跟在身后闲汉也嚷嚷,
“凌兄,苏妙漪不识抬举!放着凌家门第看不上,竟非要去养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白脸.”
另一人附和道,
“,凌兄样的家世,何必非盯着一个苏妙漪不放呢让和那个病秧子一吧!我昨日,教训那个病秧子,替出气......”
凌长风一愣,蓦地回身,
“”
“昨日那小白脸从医馆出,被我一群人堵住了......”
“揍!”
凌长风瞪大了眼.
“那倒没有,往身上泼了些东西,骂了两句.”
凌长风皱着脸,欲言又止,
“......”
见脸色不对,那群闲汉面面相觑,
“凌兄,我也为了打抱不平啊!咱混江湖,都性情中人,那遇上了看不惯事情,也不能忍着啊.”
“......”
凌长风最后都不出口,但也觉得没脸继续找苏妙漪,于丧眉搭眼地招呼众人离开苏氏书铺,
“了,我回去喝酒.”
***
苏宅在清嘉坊里,一座二进院的宅子.苏妙漪不愿听苏安安唠叨鱼脍,便端着烛台躲去前院,在东南角亭廊里账.
许被苏安安念叨了一整夜的鱼脍,苏妙漪今日拨着盘竟也有些心不在焉,账本上竟都不小心写了个
“鱼
”字.
“破鱼脍......”
苏妙漪暗自咬牙,捏着笔将纸上鱼字涂了,
“等我以后将书肆做大,开去临安开去汴京,便要吃天上的飞鱼都能有人给我做......”
“要吃鲲鹏”
身后突然响一道清冷的男声.
苏妙漪一惊,转头见卫玠长身立在亭廊外,眉目深静,手里提着一方食盒.
“”
卫玠在石桌边停下,
“今夜突然了一些记忆,大夫,若能场景重现,能恢复得更快.”
苏妙漪眉眼一耷,
“哦.”
卫玠掀开食盖,从里头端出了一块砧板,一盘芒刺尽去鲤鱼,一方盛着醋的青瓷小碟,外加一把系着鸾铃脍刀.
苏妙漪目光登时被吸引了回去,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
“要做鱼脍!”
“嗯.”
怎会么巧今日才缺席了凌长风鱼脍宴,卫玠便了斫脍记忆,偏偏要在个时候,当着的面做一桌鱼脍
再联今日将拉回的反常,苏妙漪神色微动,心情有些复杂.
打个巴掌,给颗甜枣......
才不会那么轻易被讨好.
与此同时,卫玠低垂着眼,卷袖口.照着记忆中步骤,将鱼油涂抹在脍刀的刀刃上,随后慢条斯理地挥刀.
苏妙漪眼中顿时只剩下那双执刀的手.
卫玠刀法并不快,不似诗中写得那般刚猛迅疾,可刀动铃吟,意境和气度却无人比拟.
清寒月光下,那双修长如玉的手在砧板上奏刀斫脍,一片片纤薄白嫩的鱼脍在案前碟盘中层层铺陈
——
苏妙漪一时看痴了.
「美人骋金错,纤手脍红鲜
」*
回总明白,为何本朝那些容艺双绝厨娘会有那样不菲身价.如此赏心悦目的景象,岂止千金
苏妙漪心猿意马地盯着,眼前只剩下卫玠个人,耳畔只剩下那随着刀动响鸾铃声.
“扑通,扑通.”
心跳合上了鸾铃节奏.
越越密集,越越急促......
在苏妙漪几乎喘不上气的时候,那如蝉翼般薄透的鱼片被拼成花瓣似的形状,推面前.
苏妙漪的心跳随着鸾铃声,猝然停了一拍.
卫玠出声道,
“尝尝.”
————————
*出自
《岘潭作
》唐
·孟浩然
[4]宜投医:“苏妙漪,我的婚服呢?”
苏妙漪被美色冲昏头脑,迷糊了半晌,才堪堪清醒,用筷子夹了一片鱼脍,蘸了蘸醋,送入口中.
“如何”
苏妙漪品味了许久,仰头,
“甜丝丝.”
卫玠愣了愣,也用筷子夹了一片,尝味道后才重新展眉,纠正道,
“鲜,不甜.”
苏妙漪眯着眼,笑不语.
苍天可鉴,原本有骨气的,可颗甜枣......
实在甜得有些了.
夤夜风微,少女唇红齿白,眼瞳清澈,流转间泛着晶莹润泽光,那双柳叶细眉更要弯人的心里.
卫玠收回视线,冷淡清隽的面容在幽暗中变得有些模糊.
用帕子擦拭着手指,眼帘半垂,忽然问道,
“苏妙漪,我婚服呢”
苏妙漪一怔,了那箱被踢屋子最角落婚服,
“......要试试”
卫玠又掀眼看,
“不让我试,打让谁试”
苏妙漪愣了愣,随即反应,唇角的弧度愈发压不住.
一晚,苏安安梦里都在为金齑玉鲙流口水,苏妙漪却在凉亭里被人盯着吃了一整份独食.
***
晴天无云,日照三竿.
苏积玉风尘仆仆地抱着几本古籍回了家,不一进后院,放轻脚步,鬼鬼祟祟地张望着,见四下无人才快步朝屋子里跑去.
好不容易屋子跟前,苏积玉刚松了口气,结果一推门,刚好撞见苏妙漪从里面出.
父女二人打了个照面,竟不约同地心虚慌张.
“妙漪啊,,听爹解释,爹次真没花多少银子,淘的都真品,绝好古籍......”
苏妙漪眨了眨眼,也捂着心口含糊道,
“哦,哦好,您老人家开心好,书铺有事,我先走了......”
苏积玉愣住,后知后觉地察觉出不对劲.苏妙漪最见不得淘些古籍字画,每每看见了都要跳脚,今日不声不响
“给我站住!”
苏积玉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一边叫住苏妙漪,一边冲书架前一顿翻找
——果不其然,最宝贵的那些字画有一半都不翼飞!
“苏妙漪!”
苏积玉哀嚎了一声,
“我的字画呢”
苏妙漪往门板后缩缩,探出半个脑袋,
“爹,您那些宝贝,我先交给当铺保管了......不放心!我快帮您赎回,现在只借用,借用已.”
苏积玉气得直拍大腿,
“赎,拿赎”
苏妙漪探出半个身子,
“爹!话我不乐意听了!咱书铺两年能活下,难道不全靠我在打理么若非我搜集新闻,兜售小报的路子,老古板铺子怕早关门歇业.”
苏积玉噎住,气得一张老脸都涨得通红,
“,忽然要那么多现银做!”
苏妙漪指了指的脑袋,
“医馆大夫,玠郎的离魂症需要一味名贵的雪莲入药,所以......”
苏积玉又瞪圆了眼,气得一句话都不出.
“对了,有个不大好的消息告诉您.”
苏妙漪摸摸鼻子,
“那些字画,我不借了一半,留了一半么那因为剩下那一半假的,赝品,人家当铺不收.所以您老人家......”
“咚.”
苏积玉气得双眼一闭,倒在了地上.
苏妙漪连忙跑了进,
“爹!”
与此同时,医馆.
卫玠坐在熏满药香内室里,额间穴位插了好几根细长骇人银针.
发须皆白的老大夫坐在一旁,小心翼翼地替拔下那些银针,
“苏家那小娘子将雪莲买下,再扎几次针,配上雪莲入药,不月余,离魂症应当会有所好转.”
卫玠整理衣襟,轻咳两声,
“......多谢.”
“老夫要替一位临安的娘子施针,今日儿吧.”
卫玠忽地,
“那位擅斫脍厨娘”
“正.听手腕有旧疾,昨日又动了刀......”
大夫的话音未落,内室垂帘被掀开.
一华服高髻女子带着两个丫鬟走进,正临安的武娘子.
乍一看见室内有人,武娘子直接沉了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