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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话说至此,方青晔犹豫片刻道:“若明日他真的智识有损,之后便再也治不好了?”

    姜离颔首,“很难。”

    方青晔忧心道:“但从前我们书院有位学子,幼时大病一场损了智识,待到了十七八岁上病情却有了好转,这是为何?”

    方青晔说的正是魏旸,姜离听得胸腔一窒,默了默才道:“幼时有损与成年后受伤多有不同。”

    方青晔不由唏嘘,“那只能看这孩子的命数了。”

    直等到午时十安一行方才归来,同行的还有袁氏武卫,于大讲堂回禀。

    “公子,袁将军,我们寅时到的山崖之下,顺着崖底的溪流一路往北搜了两个多时辰,直到天亮也没有找到范林夫妻的尸首,后来我们又往山上搜了一个时辰,还是没有找到,小人怀疑他们的尸体要么沉入了沼泽之中,要么便在半山崖的木林之中,但山势太高,崖底范围颇大,我们这十多人短时内只怕难寻,便先一步回来报信了。”

    十安话音落定,袁氏武卫道:“若是召集书院学子和所有杂役一并下山搜索,或许能在一两日内摸排完,否则便只能调兵来了。”

    裴晏看向袁兴武,“袁将军如何看?”

    袁兴武叹了口气,“无论是死在半山崖还是尸体入了沼泽都不重要了,当初是袁焱几个有错在先,今日回了长安,我也会向陛下负荆请罪。”

    裴晏便对十安道:“早间来了人传陛下口谕,命我今日带着付宗源回长安复命,因此组织书院之人搜山是来不及了,袁将军若不再追究,大理寺也不再去搜索那二人尸体了,先回长安见圣上要紧。”

    十安有些意外,裴晏又道:“袁焱的尸体袁将军带回,你们将付怀瑾的尸骨收敛起来,再带上所有证供,我们两炷香的时辰之后出发。”

    九思与十安领命而去,袁兴武也令侍从去敛袁焱遗体,方青晔陪在一旁,叹道:“虽说一切皆因当年之事而起,但两个孩子在书院遇害,我们也需担责,如今……”

    “方院监无需自愧,此事成如今的局面,我无话可说,院监就更无需如此,老先生尚在病中,这事既然已经了了,我们也就不打扰了。”

    袁兴武虽为武将,却是十分通情理,方青晔心底暗暗松了一口气,“付大人那边”

    “怀瑾毕竟是他的亲生孩子,敏德如今尚在执念,不过院监不必担心,他也快自顾不暇了,想来也不会问罪书院,此事说到底和书院也无干系。”

    袁兴武此言既出,连裴晏几人都不禁另眼相待,宁珏这时上前道:“师兄放心去便可,这里我会照应,若明日孔昱升清醒过来指认了纵火的凶手,我立刻便能将其捉拿归案,说不定都不用师兄再来!”

    裴晏瞥他一眼,“我会尽快回来。”

    再“尽快”也得明日傍晚才能上山,宁珏志在必得道:“师兄就等着看吧!”

    裴晏摇了摇头,只去文华阁与方老先生作别。

    方伯樘已知道了景德帝口谕之事,自然不敢多留,而见他要走,薛琦不禁叫起苦来,“哎,这算什么事儿啊,咱们就这么困在山上了?陛下既然已经知道了付大人之事,那可也知道失火的事了?裴少卿到了陛下跟前,可要说个清清楚楚。”

    “薛中丞放心,定然据实以告不敢欺瞒陛下。”

    “不是,我”

    薛琦欲言又止,却到底不好多言,其他人面面相觑一瞬,也不敢在面圣之事上做文章。

    裴晏继续道:“至于放火,早间孔昱升断续说过几字,似乎看到了放火之人,只是如今他火毒入脑,神志不清,还需薛姑娘医治。薛姑娘医术高明,明日便可知孔昱升是否真的疯傻,若他能清醒过来道明放火元凶,那诸位无罪者尽可下山,若他呆傻了,仅凭现在的线索也难确定凶手,诸位也可先行下山免得耽误公务。”

    这便是说所有人最多再多留一日,明日一切都可见分晓,薛琦几人松了一口气,倒也接受了此安排。

    说了一炷香的话,外头众人已准备万全,方青晔和宁珏亲自送他和袁兴武出山门。

    姜离只跟着到了大讲堂之前,目送着一行人出了二门。

    他们离去的动静不小,学子们也纷纷出门探看,如今命案初定,纵火之事却未明,书院不曾复课,学子们便也自由许多,姜离看了片刻正要回得真楼,却见薛湛面上堆笑地走了过来,“阿姐”

    他也看向二门方向,“阿姐,裴世子怎么就走了?你和父亲何时回去?”

    “明日,明日孔昱升之伤病便会分明,若他知道凶手是谁便再好不过,到时候我和父亲便可径直下山了。”

    姜离话音落定,薛湛道:“那阿姐治好她有几分把握?”

    他们姐弟二人在廊下说话,不远处一众学子不时朝他们看来,姜离忧心道:“只有三两分把握……”

    “两三分!”薛湛拔高了声量,见姜离皱眉,又忙低声道:“那如何才能治好他呢?”

    姜离叹了口气,“我自会尽力,余下的只看他的造化,若他能清醒一时片刻也是好的,这么大的火,放火之人一定恨极了他,他自己只怕也不甘心。”

    姜离说着又道:“你和他关系不错?可要去看看他?”

    薛湛连忙点头,“那当然好。”

    姜离颔首,遂往校经堂方向走,过甬道沿着青石小径一路往北,没多时便到了得真楼前,张伯和张穗儿都守在此,见她回来,张穗儿忙道:“姑娘,刚才孔昱升又醒了,但他似乎很痛,只一个劲儿的哼哼,我们问什么他也不给回应。”

    姜离闻言快步进东厢,果见罗汉榻上孔昱升眸子徐徐闭着,额上薄汗溢出,显然这烧伤十分难捱。

    姜离走近为他号脉,很快倾身道:“孔昱升?你可听得见我说话?我施针用药都尽了全力,如今你自己的意志最为紧要,想想那放火害你的凶手,你若是就此失了神志,岂非让那凶手逍遥法外?你知道谁要害你的,你定要自己清醒过来!”

    姜离字字铮然,孔昱升听闻,眼睫剧烈地抖动起来,张伯看的清清楚楚,有些激动道:“这莫非是听懂了?若他听得懂,那他彻底醒来的希望是否更大?”

    姜离颔首,“确是如此,今日得不断有人与他说说话才好。”

    说至此,姜离回头,“二弟,你要来喊喊他吗?”

    薛湛一愣,连忙摆手,“我就不了我就不了,看他这模样我真是肝胆都在发颤,他一定很痛,我实在看不下去”

    孔昱升的伤虽被包裹,但白棉边缘仍能看到大片燎泡,薛琦说着侧了侧身,实在不忍心看,张伯叹道:“薛公子没见过这样的伤,怕也是正常的。”

    薛湛背脊紧绷,又往罗汉榻上瞟了两眼,“我、我明日再来吧,等他好些了我再来与他说话,阿姐可要好好治他。”

    他说着快步而出,张穗儿望着他背影咕哝道:“这也太娇贵了……”

    话音刚落,被张伯轻拍脑袋,“胡说什么!”

    张穗儿吃痛地“哎哟”一声,这才想起薛湛与姜离乃是姐弟,他不好意思起来,姜离莞尔道:“穗儿说的没错,我这个弟弟是父亲唯一的儿子,自小的确被娇惯坏了。”

    张伯赔笑道:“世家公子皆是金尊玉贵的。”

    姜离失笑,只道:“用药上还请张伯尽心,这白日里我和怀夕留在此看着,到了晚上张伯再来吧。”

    张伯不禁道:“姑娘放心,煎药是我看着,如今药罐子锁在厨房,旁人动不了,让姑娘看着不合适,还是我和穗儿在此”

    姜离忙道:“您不必客气,我留下就是为了给孔公子看病,昨夜您没怎么歇息,白日便交给我吧。”

    见她坚持,张伯只好从善如流,二人刚离去,宁珏大步进了屋子,“如何了?还是神志不清?”

    姜离点头,又道:“裴少卿走了,只怕那纵火的凶手会蠢蠢欲动,今日除了张伯他们,宁公子也得多上上心才好。”

    宁珏道:“那是自然!我适才已经和方院监交代过了,今日我和赤霄继续调查,你就负责医治他”

    姜离微讶,“你要如何调查?”

    宁珏道:“看谁与孔昱升有过龃龉,再去他房中搜查一番,眼下时辰尚早,我先去前头采证,只等着孔昱升清醒那就太孤注一掷了。”

    姜离欣然赞成,“也好,那宁公子自去吧。”

    宁珏兴致勃勃转身而走,走出一步又回头,“哎,这里没外人,你怎么总是‘宁公子’的叫我”

    姜离眼也不眨道:“谨慎为上。”

    宁珏一时语塞,又拿姜离没办法,只好悻悻而去。

    姜离守了整日,黄昏时分张伯与穗儿来时,便见姜离满面疲惫,张伯极不好意思,忙让穗儿去取膳食送入幽篁馆。

    “时辰不早了,姑娘用完膳可今早歇下,今夜我守在此便可,姑娘放心,我照顾了老先生一辈子,照顾病人的事我十分在行。”

    姜离自然信得过张伯,“既是如此,那我明晨早早过来施针。”

    交代两句后姜离自回幽篁馆,待用完晚膳便已近了二更,没多时,宁珏一脸疲惫回来,姜离迎出来道:“如何?可查问到什么了?”

    宁珏哑着嗓子道:“别提了,问了一整日证供,我人都问傻了,还有几个人没问完,却也没问出关键线索来,不过,我去孔昱升屋内查看了一番,发现他一应用度都并不算差,方院监说他出自胥吏之家,这可不像。”

    姜离往学舍方向看了一眼,“你离开之时可锁门了?”

    宁珏颔首,“当然,师兄交代过。”

    见他一副腰酸背痛之态,姜离便道:“那不必问了,剩下几个人明晨再问好了,反正裴少卿至少也是下午才会回来。”

    宁珏略一犹豫,“那也好,那你也早些歇下。”

    姜离应好,随即入西厢更衣而眠,很快,整个幽篁馆都陷入了寂静之中。

    夜凉如水,不远处的得真楼内,江楚城师徒二人居于二楼,也一早就熄灯歇下,一楼东厢之中,张伯合上门,靠在西窗之下翻着一本泛黄书册,他一边翻看一边往北面靠墙的罗汉榻上瞧,见孔昱升呼吸平缓也略安下心来。

    案几上一灯如豆,随着时辰流逝,灯花噼啪作响,张伯意识也昏沉起来,他强撑着打起精神,直到某一刻,一丝若有似无的烟气自西窗一角流泻而入,张伯身子晃了晃,继而软软滑倒在了长榻之上。

    窗内外寂静片刻,忽然,一抹银芒自窗扇间探入,上下挑动后,夜风随着应声而开的窗扇“噗”地吹熄了灯火,紧接着,一抹身影悄无声息地跃进屋内。

    罗汉榻上,本昏寐不醒的孔昱升有所感应一般睁开眸子,看着越来越欺近的黑影,他惊恐地出了声,“是、是你”

    第169章

    乱上加乱

    听到孔昱升开口,

    来人脚步微顿,似没想到他竟醒了。

    而见他驻足,孔昱升心底恐惧更甚,立刻嘶声喊道:“来人,

    救、救命”

    他拼尽了全力,

    可也只有嗓子眼里挤出来的一点儿气声,

    意识到不妙,他瑟瑟地往锦榻一角缩去,“不、不要过来,

    我、我已经重伤,我神志已损,你……你何必多此一举,我、我不会乱说的……”

    他急于自救,

    话语里满是哀求之意,但越是紧张,嗓子越哑似蚊蝇,

    莫说已经陷入酣睡的其他书院之人了,

    便是屋内的黑影都听不清他的言辞,

    而他这幅重伤可怜、奄奄一息的模样,

    对来人而言,

    更似砧板上的鱼肉任他宰割。

    忽然,

    来人嘲弄地轻笑了一下。

    听到这笑声,孔昱升带上了哭腔,

    “你、你此刻杀我,不、不可能毫无破绽,

    本来……本来明日他们便要下山了,你何故如此?我如今不过是一个废人,

    你此来简直是自曝己短,你……你不能杀我……”

    “谁说我要杀你?”

    来人轻蔑地开了口。

    孔昱升一愕,颤声道:“不杀我?那你来此是做什么?你身份贵重,我于你不过是一微贱蝼蚁,你何必赶尽杀绝?”

    “赶尽杀绝?你看你,你现在脑子不是很清醒吗?”

    来人说着话,脚步缓动,朝罗汉榻越靠越近,“虽说薛泠只有三两分把握治好你,可我和元嘉可不敢堵这两三分可能,如今听你言辞,可见我来的是对的”

    “不,不不,就算我没有真的疯傻,我往后也入不了科场,也成不了什么气候了,我会回老家,会消失,你尽可安心,求你”

    孔昱升哀求更盛,来人却冷冷道:“安心?怎么可能安心?除非”

    他往袖中摸去,很快手中多了一物,“除非你真的变成个疯子。”

    孔昱升呼吸急促起来,“你、你要下毒?”

    眼见来人越走越近,孔昱升抖若筛糠道:“不,有薛姑娘在,下毒也会露出破绽,她会救我……届时我就是拼了命也要将你和柳元嘉的丑事揭在人前,你若……你若现在放我一马,我明日自会是个傻子疯子,求、求你了”

    见来人毫无手下留情之意,孔昱升拼尽最后一点儿力气,“不,你不会成事的,有薛姑娘在,除非、除非你毒死我……”

    来人行至罗汉榻边,又倾身拿起案头上放着的茶盏,一道窸窣之声后,来人倾身,一把揪住孔昱升拖到自己面前,离得近了,孔昱升方看清了眼前这张熟悉又陌生的年轻男子的眉眼。

    他怕的牙齿“咯咯”作响,来人却轻笑了一声,“你放心,这种毒不会让你死,只会让你受些许痛苦,明晨醒来之后,便会彻底人事不知,疯也好傻也好,你自己无知无觉,便也说不上痛苦。”

    “不,薛姑娘会发现,她”

    孔昱升奋力仰着脖颈,来人却已捏着茶盏递送到了他嘴边,见他如此反抗,来人兴味一笑,“只要入你口中,便无人能发现,八年前就在这书院之中,曾有一个同样半痴半傻之人试过,这么多年了也无人发现,你安心去吧”

    “八年前?八年前你害了谁?你”

    孔昱升厉声喝问,来人却没了耐性,只毫不留情地将冷茶往他口中灌下,可就在这刹那,“啪”的一声巨响,紧闭的正门被人踢开,几乎是同时,一道破空声来,黑影手中茶盏应声而碎,他尚未反应过来,冰冷的剑刃已经架在了他脖颈之上。

    “兵刃无眼,可千万别动。”

    十安冷冷的话语声落定,孔昱升大口大口喘着气,连忙往罗汉榻里缩去,“你、你们来的太慢了,我”

    他早已怕的满头冷汗,但此刻,如石雕般僵在原地之人比他更怕,他不敢置信地看着十安,眼底惊惧非常。

    正门之外,十多道身影打着四五火把,皆目光冰冷地注视着他,当首之人,赫然便是裴晏和姜离。

    “怎么可能,你不是被圣谕召回”

    他话音未落,得真楼之外响起了大片的脚步声,薛琦的声音最为响亮。

    “这么晚了当真捉到了凶手?!这也太折腾人了!”

    又听柳明程道:“我本就歇下的晚,我倒要看看是谁放的火”

    顷刻之间,正门之外涌来了更多道身影,薛琦一见方青晔早就到了,惊讶道:“方院监,凶手当真已经抓到了?”

    方青晔面色铁青,后面的高从章道:“还真有人如此赶尽杀绝?咦,裴世子不是走了吗?怎么这是”

    所有人都看到了裴晏,待进得正门,方看到被十安执剑挟持之人,来人身量高挺,着一袭玄色锦袍,面覆黑巾,但只瞧其身形和绾起的发冠,莫名给人熟悉之感。

    薛琦进门站在最前,定睛一看道:“咦,怎么看着有些眼熟?”

    裴晏这时道:“诸位来的正好,请诸位同来见证,是为了让凶手无话可说,适才凶手先迷晕张伯,又翻后窗入屋内行凶,被我们抓个正着,除了我和薛姑娘、宁珏几人之外,还有江老先生与王侍郎皆是见证。”

    住在得真楼的江楚城和王喆也一早被安排在了厢房之外,此刻江楚城道:“凶手到底是何人,又为何谋害孔昱升,到了此刻,也该说个清清楚楚了!”

    裴晏对十安点头,十安一把扯下了来人面巾。

    “少康?!怎会是你?!”

    室内诡异一静后,高从章惊恐的喝问响了起来,薛琦一愣,也不禁道:“世侄!怎、怎会是你啊,这,这莫不是有什么误会?!”

    “一定是有误会!”高从章上前两步,恼怒道:“少康好好的来观礼,这两日一直规规矩矩,他怎么可能放火杀人?!这定是误会,裴少卿,你”

    “高大人稍安勿躁。”裴晏冷冷开口,又看向高晖,“高晖,是你自己说?还是孔昱升帮你说?”

    站在罗汉榻前的人正是高晖,他本为宾客,如今却成了放火凶手,莫说是高从章,便是方青晔适才都不敢置信。

    高晖面白如纸,唇角紧抿,额上亦生薄汗,“这、这确是误会,我来此不过是为了探看孔昱升,我”

    姜离定定地盯着高晖,此刻上前去,在那满是冷茶的罗汉榻上查看一番,很快道:“此毒名为三日醉,对寻常人而言,此毒形同迷药,还有壮阳娱兴之效。但里面的山豆根、雷公藤、朱砂等毒物却对患有癔症、精神本就错乱之人毒性加倍。我白日里说孔昱升被火邪伤脑,或会疯傻,但我也有两三分把握治好他,若能治好他,那由他自己指认凶手是再好不过。而如果今夜孔昱升服下了此毒,那明日里,他便会真的变成痴傻之人,届时他会忘记凶手是谁,且即便记得,因他言语无状,众人也不会采信他的话。”

    姜离话音落定,薛琦蹙眉道:“泠儿,你到父亲身边来。”

    高氏是贵妃母族,虽说高晖父子乃是定西侯庶出二房,但今日高晖之罪若论定,那势必会影响高氏名声,薛琦做为太子岳丈,自不会在此时落井下石。

    姜离闻言欲言又止,裴晏这时近前道:“薛姑娘医者仁心,既辨明了毒,余下之事交给我便是”

    二人四目相对一瞬,姜离这才迈步站去薛琦身边。

    裴晏便道:“孔昱升,高晖自己不说,便由你来说清楚一切吧”

    孔昱升本就不是好相与之性,如今去鬼门关走了一趟,又得裴晏相护,自然不会手软,他嘶声道:“这一切,都要从三日之前,我于子时前后回学舍所见说起,我当时从文华阁方向回学舍,可没走几步,却忽然起兴想从君子湖那一侧走,于是我自藏书楼东面过去,我怎么也没想到,刚上廊道,便瞧见二人在风雪亭中交缠在一起,仔细一看,还是两男子,再仔细一看,还都是我熟悉之人”

    众人听得瞠目,高从章道:“你,你是说”

    孔昱升嘲弄地一笑,又嘶声道:“高大人想的没错,这其中一人正是高公子,而另外一人嘛,正是与我同窗两载的柳世子”

    “什么?!”薛琦惊得下巴掉在地上,“你是说柳元嘉?高贤侄和柳氏子,他们”

    高晖落在身侧的拳头紧攥,面皮也青紫一片,高从章死死瞪着高晖,厉声道:“少康!你说!这是不是真的”

    柳明程怎么也想不到事情还扯到了自己儿子身上,他也高声道:“高晖!你慎言!”

    高晖咬紧牙关,“我与元嘉自幼相识,情同手足,绝不是他说的那般!”

    “我绝不可能看错!”孔昱升背靠墙壁,满是鄙薄道:“情同手足的兄弟会交颈而拥耳鬓厮磨?情同手足的兄弟会因你将要说亲而生怨怼?”

    此言一出,柳明程与高从章皆是眼前一黑,若只有他们几人也就罢了,偏生连江楚城这样的当世大儒也在,二人互视一眼,皆不知如何收场。

    裴晏目光扫过表情精彩纷呈的众人,倒也不纠结这些细微末节,他从袖中掏出当日在放火之地发现的铁制之物,又道:“这时当夜在藏书楼一楼东窗之下发现的铁器,这两日我们已经查明,此物极可能是水囊囊嘴,而我们暗访得知,当日高氏众人上山之时,高晖自己便有这随身水囊,敢问如今水囊在何处?还有,听泉轩每间厢房的灯油皆是添满,但唯独你这几日将灯油用尽,非是你不分昼夜点灯,而是你将灯盏内的灯油,尽数拿去放火的缘故,再加上今夜人赃并获,你于藏书楼放火之事乃是板上钉钉无可辩驳,除此之外,你适才还提起了八年前之事”

    他目光一利,“八年之前,你把三日醉用在了何人身上?”

    方青晔这时道:“八年前,我们书院只有一个半疯半傻之人,你刚才说的人,是不是当年广安伯府的公子魏旸?魏旸当年病情本有好转,却在春试的武试上与人比武之时狂性大发,最终不受控制坠下了青云崖摔断了双腿,你说的可是他?”

    方青晔字字铮然,话音落定,屋内顿时响起一片倒抽冷气之声,众人无论老少,皆知当年的广安伯府因何被诛灭满门,而广安伯魏阶的独子患有痴呆癔症更是众所周知,倘若当年高晖用药害过那魏家公子,如今那人早化成了一堆白骨,这罪责又如何论断?

    姜离指节绞紧袖口,冷声问:“听闻八年前,高公子也在书院进学,若高公子当真害了那位公子,动机为何?莫不也是因为那位公子撞见了你们的丑事?”

    薛琦见她又开了口,忍不住道:“阿泠,你少说两句,眼下与你无关了。”

    姜离紧抿着唇角,一双眸子黑洞洞地盯着高晖。

    无关?怎可能无关?!

    当年魏旸意外断腿,虞清苓和魏阶心痛难当,她自己也自责多年,更因此事久怪裴晏失信晚归,这八年来的日日夜夜,与他二人而言皆是难解心结,可她怎么也没想到,原来当年的惨剧并非意外……

    “我不知道你们在说什么,藏书楼的火是我放的不假,但如今并没有死人,藏书楼烧

    毁的一切,自有我府上赔给书院便是,我高氏这么多年为书院也尽了不少力,事到如今,想来书院还记得高氏之恩。”

    高晖背脊笔挺,却是咬死不认,眼下被抓现行他无法狡辩,可八年之前的事无人能找到证据,更别说广安伯府一家子皆是灭族重犯,他只需一口咬定与自己无关,事情便绝对牵扯不到他身上。

    方青晔听闻此言,拧眉道:“自然记得,但……”

    “方院监,事到如今,你也不希望书院再生波澜吧,少康纨绔无知犯了错,大理寺和陛下如何惩罚我认了,但他和元嘉挚友多年,我们都是知道的,此子夜黑风高看花了眼就如此污蔑少康和元嘉,这实在是忍不得……”

    高从章言辞切切,一旁柳明程也跟着附和,薛琦见状,连忙也道:“方院监,如今是书院多事之秋,正该是此理,余下”

    “公子,果然抓到了人!”

    薛琦说和之言未完,九思的声音忽然在院外响起,众人回头去看,只见九思大步走了进来。

    众人意外不已,薛琦也疑惑道:“凶手不是在这里吗?怎么还抓到了人?还有同伙?!”

    九思目光复杂地掠过他,高声道:“公子,我们在房顶上守了两个时辰,就在刚才,真有人开锁潜入了孔昱升房中,我们等了片刻才进门捉拿,便见那人搜出了好几件珍宝出来,被我们抓了个人赃俱在”

    九思掷地有声,方青晔看看裴晏,再看看姜离,一时不解道:“这又是怎么回事?凶手已经在这里了,难道有人去偷孔昱升的钱财?”

    九思一笑,“不是偷钱财,院监稍后便知道了,带进来吧”

    九思话音落下,两个武卫押着一个披头散发的年轻公子进了院门,这年轻公子佝偻着背脊低着头,似乎生怕别人认出他来,然而被押到门前,九思一把将他的脑袋抬了起来,这一抬,满屋达官贵胄又是一声惊叹。

    “湛儿?!你,你怎”

    薛琦先还在替别人遮掩,却万万想不到有此一幕,九思见他不敢相信,又从一武卫手中拿过了一个包裹,他将包裹展开,“薛大人,您可认识这些东西?”

    薛琦已是眼前发黑,此刻定睛细看后惊道:“这、这玉如意不是去岁端午贵妃娘娘送来的赏赐吗?怎、怎会在孔昱升那里?!湛儿!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呜呜,父亲,父亲救我,我……我只是去拿回本属于我的东西,我不是去杀人害命,我……父亲……我也不想的……”

    话还未出口,薛湛已是泪流满面,江楚城被王喆扶着,连他也惊得呼吸不畅,“这又是怎么回事?薛氏的财宝怎么会在孔昱升房内?”

    薛琦匪夷所思地盯死了薛湛,薛湛见他目光狠厉,瑟瑟地缩着脖子道:“是……是……是孔昱升,他……他……”

    “是我帮他写文章的润笔费罢了。”

    冷不丁地,歇了半晌的孔昱升又开了口,众人震惊回头,便见孔昱升也是一副大势已去之态,嘲弄道:“他那篇闻名长安的《寒松赋》乃是出自我手。”

    薛琦眼前金光大冒,身子也跟着一晃,方青晔眼疾手快,一把将他扶了住,“薛中丞,息怒啊”

    薛琦指尖颤抖地指着孔昱升,“你、你休要污蔑我儿,我儿乃是长安第一才子,这是满长安皆知之事,怎、怎么可能是出自你之手?!”

    孔昱升凉凉道:“除了《寒松赋》,他在书院两载所作文章,多有我润笔之功,我屋内不仅有他给的玉如意,还有你们薛氏书画、金玉文玩许多,还有他给的银票数百两,我家中清贫,若无这些资财,又何以能独住一间学舍呢?中丞大人若不信,尽管去我房中搜,亦或请他自己独作文赋,看有无平日之才学便可。”

    他尚重伤着,说完这些难抑地轻咳起来,见薛琦气的七窍生烟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又道:“薛湛不过中等之资,薛大人却硬要他成为少年才子,他也不易,事到如今,他未想杀我,去拿回这些东西,只怕想的也是我若真的疯傻了,他拿走这些证物,正好彻底瞒住我为他代笔之事。”

    孔昱升苦涩一叹,“经此,我面落伤疤,不可能再入科场,我有此行也违了书院院规,我已没什么可留恋的了,便也懒得隐瞒。”

    薛琦胸膛起伏地盯着孔昱升,片刻,又看向薛湛,见薛湛一副满脸泪水的懦弱畏怕之态,未反驳一字,当下眼皮一翻直往后栽倒下去……

    第170章

    突发旧疾

    “薛中丞”

    方青晔一声惊呼,

    连忙将薛琦扶住,姜离站在近前,也上前轻扶了一把,又将指尖往薛琦腕间一探,

    道:“急怒攻心,

    扶去榻上扎两针便可。”

    王喆见状也上前搭手,

    屋外薛湛看着这一幕,面上悔愧难当,愈发低下头无声呜咽。

    裴晏视线扫过众人,

    道:“前后因果已分明,薛湛德行有亏,却与此案无关,大理寺不做追究,

    但高晖,要随我们回大理寺问审。”

    高从章眉头紧拧,“裴少卿,

    你”

    “高大人若有何分辨,

    且去陛下跟前分辨,

    在我面前多说无益,

    时辰已晚,

    天明之后我自会带人下山,

    诸位也可自行离去。”

    裴晏不容置疑,又吩咐十安,

    “先把人带去隔壁厢房看关起来。”

    十安应是,又收剑拿人,

    高晖脚下似千斤重,一步一顿,

    又求救一般望着高从章,高从章盯了裴晏片刻,只得先忍下这口气。

    见高晖被带走,他看了一眼外头天色,道:“既然如此,这个时辰了,我也没心思睡觉了,方院监,那我就带着下人们准备告辞了。”

    裴晏要天亮之后再走,若他先走一个多时辰,便能先回长安,届时早早入东宫求救,也好提前有个准备。

    方青晔一个头两个大,见姜离给薛琦扎针,便先上前送高从章,柳明程见状也一脸复杂道:“既然如此,我和元嘉也不留了,出了这等事,我带元嘉回府养伤,待伤势养好了再论进学之时,方院监应该能准允吧?”

    龙阳之好有违天伦,为当世所鄙,事已至此,方青晔明白柳元嘉这一走多半不会再来书院进学,便也叹道:“自然,那柳侯收拾收拾元嘉私物,一并带走吧。”

    高从章快步离去,走到门口,又回身道:“今日之事,还请诸位莫要谣传,一切自有陛下定夺。”

    搬出景德帝,便多有威胁之意,江楚城和王喆互视一眼,只得苦笑。

    方青晔将柳明程二人送出院门,又吩咐斋夫前去相助,待回了屋内,便见榻上张伯也被姜离救醒了过来,一见屋内乱象,张伯吓了一跳,“裴世子也在,这是”

    裴晏近前道:“让张伯受惊了,白日里我得了御令,的确离开了书院,但我和薛姑娘早已料到凶手不会放过孔昱升,便设下了此局,如今事情已经了了。”

    宁珏是半个时辰之前被叫醒的,见裴晏去而复返,他立刻明白白日里只是裴晏让凶手放松警惕的障眼法,此刻他也不满道:“师兄瞒着张伯便罢了,连我也瞒着。”

    他视线扫过恹恹的孔昱升,“所以孔昱升真的会疯傻吗?”

    姜离也往孔昱升身上看去,“确有疯傻的可能,不过也只有那么一二分可能罢了。”

    宁珏苦笑,“我就知道!你一整日都在和师兄做局,却都不告诉我,只有我被蒙在鼓里!”

    方青晔在旁道:“宁公子别气,我和江老先生也是晚上才知道的,事情到了这一步,实在是料想不到,哎,叔父还不知情,就怕他撑不住……”

    姜离在旁道:“院监放心,明晨我再给老先生施针,保老先生近三月无忧。”

    方青晔自是道谢,这时,榻上的薛琦呼吸一颤,颤颤巍巍睁开了双眼。

    他目光一晃,立刻看到薛湛缩肩耷背地站在榻尾,薛琦眸子一瞪,抓起案几上的书册砸了过去,“逆子!你这逆子!你竟然让旁人代笔哄骗我,你那《寒松赋》连陛下都夸赞过,你可知道你姑姑对你期望多大!你怎么敢!你怎么敢啊”

    薛琦怒不可遏,想到这消息必会传遍长安,只觉五雷轰顶一般,薛湛见状“扑通”跪倒:“父亲,我错了,我知错了,我知道姑姑和父亲对我寄予众望,可、可正是如此,才逼得我走错了路啊,父亲,求父亲息怒……”

    薛湛边说边哭,显然精神已是溃败,薛琦见他这幅懦弱模样,还要再骂,姜离上前半步,“父亲息怒,父亲适才怒急攻心十分伤身,事已至此,责骂弟弟已经无用了,他年纪尚轻,只要继续进学,总还是有希望的。”

    “进学?”薛琦看一眼方青晔,“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他还有什么脸面在书院进学?此事若是被陛下知晓,他、他这样弄虚作假欺瞒过陛下之人,将来即便入了科场,也会被陛下厌弃,他……”

    薛琦五内俱焚,再说不下去,方青晔上前道:“中丞大人息怒,此事也有书院监管不力之责,薛湛还不至双十之龄,还有大半辈子光阴,中丞大人不妨看的长远些。”

    薛琦面色苍白地捂着心口,见高从章二人不见了踪影,忙道:“他们呢?”

    方青晔道:“他们去收拾行李,准备下山了。”

    薛琦闻言,立刻强撑着坐起来,“好,那我们也不留了,这逆子……哎,我就先带回长安了,等此事彻底了了再议进学之事吧”

    薛湛见状忙起身来扶薛琦,薛琦狠狠瞪他一眼,又看向姜离,姜离便道:“父亲若心意已决,那便先走一步,女儿明日给老先生看完病再回去。”

    他们来时便未同路,眼下薛琦是一刻都没脸再留,便也应允,“好,那我们就先走,你明日仔细些。”

    姜离应是,又将父子二人送出了院门。

    再返身回来后,便见裴晏走到面色复杂的江楚城身前道:“时辰不早了,多些江老先生配合我们,我送老先生回房”

    江楚城本要婉拒,却见裴晏面色有异,他略一思忖,“也好。”

    裴晏随即与江楚城二人一同出门往二楼行去,宁珏看着这一幕心生好奇,可一看姜离面色,却是一副早有所料之态,于是立刻凑上前,“你们二人又有什么谋算?”

    姜离看他一眼,“能有什么谋算”

    她说着往孔昱升身边而去,“孔公子,你不必害怕,此事大理寺主审,无论如何,会保证你的安全,你的伤今晨我说的已经差不多了,你也不必太过悲观。”

    宁珏站在旁愕然道:“清晨?你说的是昨日清晨?当时他是清醒的?你给他秘法施针的时候,你们还说了话?就是那时商量好的?”

    姜离并不否认,宁珏这时才明白了前后一切,“好啊,你可真是会哄人,我硬是一点儿异样也没看出来”

    孔昱升的烧伤是真,姜离不置可否,只给孔昱升看伤,待将其安顿好,裴晏面色沉重地下了楼。

    方青晔近前道:“他们都下山了,鹤臣,孔昱升如何办?”

    裴晏道:“记一份完整口供大理寺留用,之后先让他在书院养伤吧,我留一私卫护他周全,直到他伤好之后自行离去,事情到了这一步,他们应该不会再轻举妄动了。”

    “付家、袁氏,还有一个高家一个柳家,还有……你回长安之后,可得谨慎些,昨日你未遵圣上的御令可会出事?”

    付、袁两家也就罢了,还有一个高家一个柳家,更还有一个薛氏,此案牵扯甚广,稽查命案反而不是最棘手,裴晏颔首,“无碍,我届时解释清楚便是了,付宗源已被带回了大理寺,我今日回去面圣也是一样。”

    说着话,他朝窗外看了看道:“还有半个时辰便天亮,问完证供我立刻下山。”

    方青晔自尽力配合,待九思几个问证的功夫,裴晏道:“薛姑娘,借一步说话”

    姜离正应声,宁珏立时道:“什么事我也想听!”

    他一脸探究地看着二人,一副打破砂锅问到底之态,姜离本想拒绝,可裴晏不知想到了什么,竟然点了点头,“你非要听也不是不可,但第一,听完不能任性行事,第二,听了若卷进麻烦我可不负责。”

    宁珏一笑,“师兄,我何时怕过麻烦?再者说,我素来听你的话,自然不会给你惹事。”

    姜离秀眉皱起,裴晏当先走了出去,宁珏笑嘻嘻地跟上,姜离叹了口气,也一同去了外廊之下,三人站定,裴晏看向姜离道:“适才,我已经和老先生问过当年淮安郡王府的旧事,他的确记得一件古怪,当年淮安郡王过世之后,太医署派了白敬之前去核查死因,但当时肃王在郡王府也曾过问此事,不仅如此,他还带了大夫一同核查过郡王的死因,但最终肃王没多插手,只以白敬之所得为准向圣上奏禀。”

    宁珏还以为和书院命案有关,不曾想一下听到了“淮安郡王”几字,他回想一番,纳闷道:“淮安郡王?你们怎么说起了那位贵人?他不是早就过世了吗?”

    既然是裴晏准许宁珏来听,姜离便瞅着裴晏让他回答。

    裴晏道:“此事说来话长,简而言之,便是自我开始核查旧案,无意之中发现当年淮安郡王之死有异,而江老先生便是当年郡王治丧之礼官,如今他说了此细节之后,我们更怀疑淮安郡王之死有异。”

    裴晏一早就有核查旧案之心,年后还得了景德帝之准,宁珏自无怀疑,他倒吸一口凉气道:“我记得陛下十分宠爱那位郡王,若他死的有异,那岂非是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难怪……难怪你说或许会卷进麻烦!”

    宁珏心知此事不小,可一双眸子全无畏怕,反而亮晶晶的,裴晏摇了摇头,又看着姜离道:“当年肃王带回去的那位大夫,乃是他们王府从前的府医,名唤程秋实,待回长安后我仔细查一查此人,若能得其下落,或许真相更清楚些。”

    说至此,裴晏一顿之后又道:“高晖我带回大理寺严审。”

    这话像对他二人说的,宁珏一愣,“高晖不是已经交代完了?哦,不对,还有那八年之前的事,他若真是害过那魏家公子,呵,那他只怕不会认。”

    提起广安伯府,宁珏面色趋冷,更是一副局外人看戏之态,姜离默了默,心中明白裴晏所言何意,便道:“我明白,你们待会儿尽快下山吧,有圣令在先,莫要拖延。”

    当着宁珏的面,二人自然不好议论八年前魏旸断腿之事,裴晏便也道:“那也好,我留下两人送你回府,你不必着急赶路,其他事回长安再说。”

    待九思几人记录完放火案证供,天色已蒙蒙亮,姜离先送裴晏一行离去,待天亮后,给方伯樘和孔昱升二人看完伤病,留了药方,方才告辞离去。

    回程要走小半日功夫,姜离无公务在身,也不着急赶路,长恭驾车只以安稳为要,待下山上官道已是午时时分。

    马车里,怀夕掀帘看着官道上的来往车马,叹息道:“此来不过五日功夫,却有种山中一岁世上千年之感,这小小的书院竟也有这样多事端,也不知范林夫妻此时在何处,这会儿,薛大人父子已经快到长安了吧?那薛湛本是薛氏的指望,如今这么一来,薛氏往后可怎么办?”

    姜离若有所思着未搭话,怀夕又自顾自道:“还有那高晖,从前瞧着人模人样的,竟然和那柳元嘉……姑娘,八年前,真是那高晖害的魏公子吗?”

    怀夕绕了一圈,总算问出了心底疑惑,便见姜离眼睫轻颤,瞳底一片沉郁,“当年事发之后,兄长重伤昏迷,而那三日醉一旦服下,脉象上很难看出古怪,彼时他双腿腿骨折断,身上多处血流如注,我和书院里的先生都以治他的腿伤为重,一番兵荒马乱下来,谁也没深究他为何狂性大发,都以为他因比试又发了癔症,等他三日之后醒来,神思全然清醒,便也无人想到他发狂失控乃是有人下毒。”

    才从书院离开,当年那血腥的场面似还历历在目,见姜离面若冰霜,怀夕咬牙道:“但已经过了八年,只怕他死也不会认。”

    姜离秀眸轻眯起来,森然道:“不急,他不是还活生生的在长安吗?”

    怀夕少见姜离露出狠色,此刻不禁一个激灵,但很快,她低声道:“姑娘想做什么让奴婢去做便是,姑娘的手是悬壶济世的手。”

    姜离闻言淡笑一下,拍拍她的手背并未多言。

    马车一路慢行,至申时方入长安城,午后的朱雀大街正热闹纷呈,主仆三人虽只离开五日,此刻也有种突入繁华之感,近家心切,长恭扬鞭疾驰,两刻钟后,马车驶入了官宅林立的平康坊。

    姜离一路行来已有些疲惫,此刻正靠着车璧闭目养神,眼看着车速渐缓,似是薛府要到了,却忽然听闻怀夕道:“姑娘,好像是宫里的马车,哎,薛大人也在门口,好像出什么事了”

    姜离猝然睁眼,从车窗探看出去,果然看到一辆朱漆宝盖的马车停在薛府之外,姜离眼底闪过疑窦,待她们的马车靠近,一个眼尖的内侍发现了她们!

    “公公,薛大小姐回来了”

    话音落定,一个乌袍内侍自马车前转了出来,姜离定睛一瞧,竟是当初淑妃娘娘派来帮尚药局传话的于公公,她心头一跳,不知怎么生出些不好的预感。

    同一时间,公公于颂也看到了她,他面露喜色,又忙不迭上前来道:“大小姐!大小姐终于回来了,小人等了一个时辰了”

    马车停稳,薛琦也迎了上来,“怎么这么慢!”

    薛琦抱怨一句,姜离疑道:“于公公,父亲,这是出了何事?”

    于公公苦着脸,低声道:“请大小姐速速随小人入宫看诊”

    姜离心头一跳,“皇后娘娘病了?”

    于公公警惕地左右探看一番,定声道:“大小姐,不是皇后娘娘,是陛下”

    “怎会是陛下?”姜离大骇。

    于公公竹筒倒豆一般道:“今天天色还未亮之时,陛下突发旧疾,恰逢给陛下看病的严太医不在,只立刻让昨夜留守的宋太医来看诊,可因陛下病疾迅猛,宋太医一时也束手无策,如此也就罢了,正着急时,竟有个医女大着胆子给陛下施针,结果不知怎么令陛下见了血病的更重,待几位老太医一起入宫时,陛下已是人事不省了。随后那医女被贵妃娘娘关入了御惩司,几位太医也合力救治,可直到午时,陛下也未见好转,尚药局和太医署的太医们都在宫里候着,每个人都请了脉,可硬是没有个救治之法,诸位娘娘也心急如焚,淑妃娘娘便命小人来请您入宫”

    一听是景德帝病倒,姜离一颗心也高悬起来,立刻道:“既是如此,那我们立刻入宫!”

    话音刚落,姜离忽有所感似的问:“那个被贵妃娘娘关起来的医女是何人?”

    于公公叹道,“是尚药局一个叫明卉的。”

    姜离一愕,忙道:“快,进宫!”

    第171章

    医病救人

    时近酉时,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姜离跟在薛琦与于颂身后,入承天门一路往北,

    再过宣政殿,

    又行过一段守卫森严的宫廊方到了景德帝安寝的太极殿。

    刚走上白玉石铺就的殿前回廊,

    便见檐下十多个着鸦青官服的侍御医低垂脑袋,眼观鼻鼻观心地静立在外,仲春斜阳映照在他们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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