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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换好上班的衣服,

    他推开卧室的门,走进去,

    里面黑漆漆的,

    庄齐还睡得正香。唐纳言坐到床边,

    拨开她额前的头发,

    温柔地印了一个吻,“我去上班了。”

    庄齐迷迷糊糊地嗯了声,

    “早点回来。”

    他开车出去,

    小区门口出了桩事故,双方争执不下。

    唐纳言小心地绕开了,

    一到办公室,开了电脑,先把昨天签收的文件整理了一下,

    分门别类放好。

    十点集团开例会前,

    他要把这些都送到夏治功桌上。

    今天这个会,别的事情都不重要,最关键的一项,

    是要宣布他的调令。这件事已经瞒得太久,

    中间又一波三折,

    差点成了场空欢喜。

    但夏治功非得铺垫半天,

    正事说完了,又开始谈他十七岁参加工作,

    是怎么样地奋发进取,半工半读地上大学,

    又是如何一步步走到今天的。

    底下听得打哈欠,付群往唐纳言这边靠,“这干嘛呢?把例会当成他的个人励志宣讲了?我部门里还一堆事,谁有空听这些。”

    唐纳言抬着一支笔,笑说:“就听吧,难得他不骂人。”

    “也是。”

    到最后,那一张薄薄的纸念完,唐纳言都没什么反应,很坦然地贴出去公示。

    走出会议室时,身边的几个部门负责人纷纷道喜,他也只点头回礼。

    夏治功看他这么平静,笑了下说:“就没见过你这么捏得稳瓶儿的,好像跟你没关系。”

    唐纳言说:“可能最近太忙了,有点累。”

    “抓紧时间交接工作吧。”

    “好的。”

    唐纳言对庄齐起了疑,是在午休时间过去后的两小时,发出去的消息没人回。

    她再怎么睡,也不可能睡到下午还不起来。

    他打电话给左阿姨,问庄齐醒了没有。

    左阿姨说:“她醒了呀,一早就起来了,拖着个行李箱出了门,我问她去哪儿,她笑了笑没有说话,上了辆车就走了。”

    唐纳言心里的感觉很不好。

    小齐很少独自出行,按她那个性子,打算去哪里玩的话,早憋不住就说了,怎么会临时要走的?

    他挂了电话,想了想,还是拨给了叶静宜。

    小姑娘一句话就浇灭了他所有的侥幸。

    静宜吞吞吐吐地说:“纳言哥,她......她去美国留学了,今天的航班,都.....都已经起飞好久了。”

    唐纳言几乎怀疑自己的听力,“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这是不可能的。

    永远也不会发生这种事。

    他那么乖巧的妹妹,昨天晚上还黏在他身上吻他,今早出门还让他早点回家,她怎么会跑去美国!

    隔着手机屏幕,静宜都被那份地动山摇的威势吓到,她哆嗦地说:“是真的,那天她就和我道过别了,让我别告诉你,她说她不会再回来了,就......就是这样。”

    “还不回来了?”唐纳言听后,在那样心绪翻涌的怒气下,竟然还恍恍惚惚地笑了。

    他额角青筋暴起,生气到了极点,反而一连说了几个好。

    弄得叶静宜都以为他神志不清了,赶紧说:“纳言哥,你自己当心点身体吧,我挂了。”

    长大了,她真是长大了。

    都能筹划这么周全的事了,瞒他瞒得死死的,自己心里打定了主意就走,什么都不留恋了。

    那他呢?他怎么办?

    她自己先要来爱他,把他弄得神魂潦乱了,又头也不回地消失,留下他一个人。

    是不是以后都要独自待在漆黑的夜里头,对着天边那一盏再也亮不起来的月光,就这么孤伶伶地站在窗边盼着她、想着她,回忆他们抵死缠绵过的那么多日日夜夜?

    唐纳言从未感到如此灰心、无望又痛苦。

    他做错了什么,需要给他下这么重的一道处罚?

    那天在病房里,不是很严肃地告诉过她,不许离开他的吗?

    为什么答应了他又反悔!为什么要这么任性?为什么就是不听他的话!

    唐纳言猛地抬头,一气之下,把手里的笔狠狠掷了出去,砸在雪白的墙面上,四分五裂地掉了下来,白色粉末簌簌地落。

    他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双手交叠在一起,撑在他的额头上,闭上眼睛,安静明亮的办公室里,只听得见他粗重的呼吸。

    平静了一阵后,他拿上车钥匙出了门。

    唐纳言把车开回了西山,怒不可遏地进了衣帽间,疯了一样把柜门通通打开。

    左阿姨追上来,焦急地问:“有什么问题吗?唐主任。”

    唐纳言冷冷地看了她一眼,目光森然。

    左阿姨被他吓着了。

    这个年轻人历来稳重,说话时很匀缓,一副儒雅随和的外表,对她也很尊重。

    也许家里出什么事了吧,他才会这么失态。

    左阿姨没多问,掩上门走了。

    唐纳言检查了一遍,她常用的大箱子不见了,衣服倒是没带很多,包只背走了喜欢的那个,这是轻装上阵啊。

    再去翻保险箱,里面她的身份证、护照,所有的证件都消失了。

    他又走到她的书房,试图找到庄齐留下的蛛丝马迹。

    唐纳言一眼就看见了那个翡翠镯子,它就那么无人问津地躺在楠木桌上,日头底下绿得发亮。

    跟他一样可怜。

    都被它的主人给抛弃了。

    他走过去,玉镯下面镇了一张小小的纸,上面写了几行字。

    是庄齐的笔迹,看得出来她很赶时间,匆匆写就后压在这里,书写十分潦草。

    「哥,我就要去美国念书,是我很喜欢的大学,也非常愿意去。」

    「你不是总说,主动权在我手里的吗?这就是我为你选的结局,望你富贵延年,子孙满堂,好好地生活。」

    「这两年的日子,每一天每一刻每一秒,都记在我心里,相信足够我回味一生。请原谅我对你这么绝情,不要来找我,我不会同意跟你回去,也不会见你的。」

    「从今天起,我就只爱自己,不再爱哥哥了,小心,珍重。」

    唐纳言反复看了几遍,纸上密密麻麻的字迹,像他眼眶里忍了又忍,没有掉下来的泪。

    手上的烟燃到了尽头,火星燎在他的指腹上,唐纳言也不觉得疼,像失去了知觉似的,就这么用手摁灭了烟头。

    此时此刻,还有什么比他这颗正在滴血的心更疼?

    唐纳言青着面孔,把镯子和这张纸一起收在了多宝锦盒中,重新锁进保险柜。

    也许,它也不用再见天日了。

    唐纳言做完这些,重重跌坐在书房的圈椅上,他一根接一根的抽着烟,仿佛能做的,就剩下这么一件事了,今晚抽死了算完。

    到后来,暗沉的天色笼罩下来,一阵哀怨的夜风吹起纱帘,他被回退的烟呛了一下,扶着桌子,低低地咳嗽起来。

    子孙满堂。子孙满堂。

    唐纳言断断续续咳了半天,又癫狂地、轻蔑地笑了,像个精神失常多年的病人。

    真是小孩子,学了两个成语就爱乱用。

    她知道什么叫子孙满堂?要怎么样才能子孙满堂?

    她要是一辈子不回来,他就不可能有这些东西了,对着另外一个女人,他一丁点兴致都提不起来。

    他掐了烟,又脚步不停地出了门,开车回了大院。

    唐纳言一手扶着方向盘,另一只手的指间里夹着烟,搭在车窗边。

    他开着车,不时就递到唇边抽一口,车子飞速驶进大院时,正碰上郑云州散步出来,叫他老唐也没听见。

    郑云州站在路灯下,笑着看了一阵,“嚯,现在又那么不羁了。”

    唐纳言下了车,大力摔上车门。

    院子里修剪文竹的姜虞生吓了一跳,“你干什么?”

    唐纳言踏灭了烟,又站在原地点了一根,在烟雾渺渺里瞥了眼他妈,“大晚上的附庸风雅修竹子,你又是在干什么?”

    姜虞生不敢信自己听到了一句什么。

    她温文尔雅的儿子,就这么怒气冲冲地跟长辈说话,一点礼数都没有。

    “你这孩子......”姜虞生顿了一下,她说:“今天吃错什么了?要么不回来,一回来就发脾气!”

    唐纳言哼了声,“我发脾气算轻的,唐伯平呢?”

    姜虞生丢下剪子,急匆匆朝他走过来,“你真是疯了,对你爸爸大呼小叫的,理智一点好吗?”

    “理智?”唐纳言吐了口烟,莫名其妙地又笑起来,高声喊道:“我的人都被他弄走了,我拿什么理智!要不然您受个累,现在去一趟美国,替我把庄齐绑回来,那我应该能理智。”

    姜虞生惊诧之余,还有些喜出望外,“庄齐又去美国了,她不是保研了吗?”

    刚知道他们俩在一起,堂而皇之地住在西山时,姜虞生气了个半死。

    当天晚上,她连聚会都没脸待下去了,灰溜溜地回家问唐伯平,但丈夫让她装不知道,说事情早晚都会解决的,现在去闹,只会让人看更大的笑话。

    一开始,姜虞生是不肯罢休的,她说:“没看出来庄齐是这么个货色,家里好吃好喝地养着她,居然打起她哥哥的主意来了。怎么,她打算嫁进唐家不成?还想一辈子赖在这里!”

    唐伯平劝她说:“不管她是怎么想的,你给我把心思摁住了!你现在骂她也无济于事,反而让他们的感情更紧密,更牢牢地抱在一起。你也是打年轻过来的,这点逆反心理还不懂?再说你儿子,你今晚去欺负他的心上人,明天他就要翻脸不认你了。”

    姜虞生说不可能,“那是我的儿子,我还不了解他,他什么时候跟人翻过脸,再和气不过了。你就是跟他胡搅蛮缠,他也能笑着和你讲理。”

    “那是老黄历了,夫人。”唐伯平摇着头,笑说:“他现在被女色迷了心窍,早不是你从前那个周到的儿子,他连自己的前程都可有可无了,哪还会认什么父母?眼里只有他的心肝儿,只有他那个妹妹!”

    在此之前,姜虞生总不敢尽信丈夫的话,认为他言过其实。

    一个人再怎么变,打小养在骨子里的性格是改不了的。

    但现在由不得她不信。

    唐纳言成了另外一个人,他在长辈面前举动无礼,言谈间更不见半点敬重,连一个毛头小子都不如。

    听见保研两个字,唐纳言又火大地骂:“她倒是想安生过日子,但你们两口子能让她在京里读研吗!这不就把她给逼走了?”

    这么大的声响,路边走动的邻居,院内其余的工作人员,已经把目光望了过来,都竖起耳朵听着。姜虞生慌忙去拉他,“你给我进来,少在外面大喊大叫。”

    唐纳言被大力推到了里面。

    他连换鞋也懒得,手心里掐着一根烟,就这么笔直地站着门口,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直到唐伯平出了书房,看见儿子时凶了一句,“没规矩的东西,你这么盛气凌人的,是要找谁的麻烦?”

    在门口拉扯了一阵子,唐纳言也肃静了下来,他的脸颊抽动了两下,冷笑着,大步朝客厅走过去。

    唐伯平吹了口茶,他说:“庄齐走了,那是她聪明知进退,明白什么是为她好,你还不如她懂事。”

    “都到这个份上了,爸爸还要讲这些冠冕堂皇的空话,您什么时候也说一句真话我听听?哪怕是一句呢。”唐纳言往沙发上一坐,十分不屑地勾了下唇角,看着他父亲说。

    唐伯平仍平心静气,“这就是真话,为你好也为她好的真话,你现在不明白,等将来就会答谢我了。”

    唐纳言点头,“我真是不如爸爸啊,手段差远了。要不然,您也告诉告诉我,是怎么把小齐骗去美国的,将来别人家碰到这种事,我们也好出个主意,您说呢?”

    “再说一次,她是自己要走的,你问我没有用。”

    亮如白昼的花枝水晶灯下,唐伯平坐在沙发上,神色安泰地喝着茶,仿佛真的和他没一点关系。

    唐纳言瞧了他一阵,猛地站起来要走,“好,那我去美国找她,问清楚再回来。”

    “你给我站住!”姜虞生在旁边拉住儿子,“你疯了是不是!你能去那边吗?”

    唐伯平放下茶杯,“你让他去,不就是回来隔离审查吗?他又不在乎,反正他什么都不要了,就只要他妹妹。你看他一无所有地去,庄齐肯不肯出来见他,还会不会跟着他!”

    唐纳言的背影晃动了下。

    他突然仰起头,从左到右环顾了一遍这个家,古物堆陈,典雅雍容,明亮虚敞,木雕花纹里流出岁月的痕迹,灯光下泛着温暖的暗黄色。

    但这个地方哪里有一点温情可言?

    他突然觉得好累,好像再走下去也就这么点意思了。

    那一刻,唐纳言恍惚听见青铜钟响,圆木磨成的钟椎钝钝地一敲,敲响了他既定而绝望的命数。

    他仿佛看到自己的生命色泽,在某一瞬间迅速地灰暗下去,回到了两年的模样。

    不,他也坚决地回不去了。

    他没那么大的忘性,也不能睁着眼睛骗自己说,这两年的恩爱不曾发生,妹妹只是按部就班去读书。

    唐纳言背对着他,“爸爸,我们都记住今天吧,如果未来哪一天您纳闷,我怎么变成了另外的样子,你就把这一段翻出来,好好地、仔细地回想一遍,因为这都是拜你所赐。”

    “你吓不到我。”唐伯平也站了起来,教子的语气相当严厉,“但确实应该记住今天,并不为了一个微不足道的女人,而为你的事业迈上了崭新台阶,明白吗!”

    唐纳言微微摇了下头,他和这个被功名二字浸染透了的,一身都写满了算计得失的势利人,实在没什么可说的了。

    他没有再讲话,抬腿出了这个门。

    幽深黑夜里,院中养着粉荷的几处水缸中,已是翠减红衰、花叶枯败,连一丝清雅的香气也没有了。

    路上已经没有多少人,连蝉鸣也不知什么时候停了,整个大院陷入了一片死寂。

    这里不像人住的地方,倒成了一个下精巧功夫搭起来的戏台子,每个人轮流地粉墨登场。今天看这家的热闹,明天瞧那家的新鲜,锣鼓喧天,故事永远也不会停,总有那么多流言要传。

    庄齐出走的理由中,很难说没有这些外因,这或许还是唐伯平对她的威胁里,起了关键作用的一环。

    唐纳言抬起头,望了望天边翻涌的乌云,眼眶酸得厉害。

    是真的,一切都是真的,庄齐不是在和他开玩笑,她真的走了。

    他走下台阶,在这个变得凄清孤苦的世界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第51章

    我不管了。

    chapter

    51

    四月春浓,

    普林斯顿古老的校园内,青嫩的叶子紧贴着院墙抽了条,粉白的玉兰落满草坪。

    庄齐坐在办公室里,

    撑着头从玻璃窗望出去,一树樱花正在风中晃动。

    她想起去年在德国西部,

    莱茵河畔一个叫波恩的小城里开学术会议时,

    窗外也是这么一棵花树。

    那个时候不如现在清闲,

    手上压着几篇论文要改,

    白天靠咖啡才能清醒,去开会、听报告、做记录,

    晚上和导师邮件沟通,

    压力大到睡不着,只能用褪黑素强制关机。

    周衾后来笑她,

    说你这是要让自己的身体知道,谁才是它的主人是吧?

    庄齐拿的是全奖直博的offer,学制五年,

    毕业典礼在下个月,

    意味着校园生活即将结束,就要褪去学生这一重身份,走进纽约的办公楼工作。

    这个时候的工作并不多,

    但她还要替导师去给本科上课,

    第一次去的时候庄齐也很紧张,

    从柜子里翻了套正装出来,

    强撑着站在讲台上,手背在后面给自己壮胆,

    就怕下面那些人提问。

    现在混成大师姐了,课间还能和学弟学妹们开开玩笑,

    聊一些学院八卦。

    她的导师是个乐观活泼的白人老太,头顶的title非常多,但这么一位出色的女性,最大的梦想不是站上国际政治舞台,而是做一个畅销漫画家。

    庄齐和她关系非常好,私下里叫她Luna,她总是很高兴地回应。

    她常对周衾说,她能在高强度的学习任务下,保持着还算健康的身心,都因为Luna的光芒照耀了她。

    她们之间是非常match的师生关系,庄齐对她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师徒情怀,所以很自然地升华为更高阶的学术合作。

    这五年里,Luna为她指导了很多篇论文发表,给她争取在各大国际组织上发言的机会,很多学术会议也点名由庄齐参加。

    Luna家里挂满了她自己的作品,头一回去她家拜访的时候,看着满墙乌糟糟的涂鸦,庄齐还以为是什么抽象派画法,幸好她没问出口。

    记得她刚到学校的时候,整个人是行尸走肉的状态,每天都把自己封闭起来。

    她二十多年没离开过唐纳言,猛地一下子被放逐到新泽西,难吃的食物再加上文化壁垒,一下子就崩溃了。

    庄齐不想结交新朋友,她甚至不和人说话,看不进任何有价值的文献,更加产出不了像样的论文,第一次personal

    meeting,她交了只有三页纸的草稿上去,都没有检查过语法是否有错误,行文是否通顺。

    Luna看过之后,就把那几张纸放在了一边,摘下眼镜对她说,不要太紧张,别给自己那么多压力,PhD

    just

    for

    fun!

    那天从办公室出来,Luna带她到了雕塑公园,精神恍惚的庄齐被门口举着hurrah

    wele的人像吓到,但越往深里走,奇形怪状的逼真人像就越多,她后来都看麻木了。

    她们坐在参天的繁花下说话,身边走动着散养的孔雀,和树枝上叫不出名字的灰鸟。

    Luna问她是不是家里有什么事,庄齐点头。

    她说她很想男朋友,Luna问为什么不给他打电话,她说不可以打的,国内的号码都已经停掉了。

    那个下午她们聊了很多,这是庄齐到普林斯顿以来,第一次愿意讲这么多话。Luna还带她在池塘边喂了鱼,那些鲤鱼的个头大得吓人,看起来不剩几年就要成精了。

    后来,Luna几乎每周都会和她谈心,引着她一点点地投身研究里,眼看她越来越专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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