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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和这世上的很多事相似……好像总有这样的遗憾。

    不过外人不知道的是,兰兰其实回来了。凌晨到的家,她在门口看到那个写着“奠”字的黑色布条,哭着叫了一声“姥姥开门”,然后就踏进了一场梦。

    ——她入笼了。

    说不清是因为她撕心裂肺放不下,还是因为姥姥一直在等她。

    或许两者都有吧。

    毕竟悲欢离合总是双向的。

    这是闻时他们这个月进的第9个笼,并不特别,也不复杂,和之前经历过的无数个笼一样。

    就连成笼的理由都一样很小,在不了解的人听来,甚至不明白这为什么会形成笼。但闻时和尘不到懂。

    因为这才是世间常态。

    为很小的事高兴、为很小的事伤心,为很小的事放不下某个人,为很小的事流连不舍。

    就像这个天还未亮的凌晨,在常人看不见的那个笼里。尘不到垂下手,闻时收了傀线,安静地站在稍远一些的地方,等那个老人攥着兰兰的手,一边摩挲一边告别。

    她看着年轻姑娘不断掉落的眼泪,想从口袋里掏一块常带着的手帕,却发现衣服早换成了寿衣,不带口袋,也没有手帕。

    于是她只能用手心手背去擦,哄着说:“哎呀别哭啦,别哭啊。”

    “姥姥一直等着你呐。没见到你,姥姥哪舍得走呢?”

    “你是我带大的,从一丁点养到这么高,呼啦一下就长成大姑娘啦。今年这么冷,你一个人在那么远的地方,姥姥不放心啊。”

    “是我让你爸爸妈妈别跟你说的,你不是最近在找工作嘛,说拿了第一笔工资要带姥姥吃好吃的,我想着啊……挨一挨说不定又有力气了,能跟你出门呢。”

    姑娘鼻尖通红,攥着姥姥的手抵着眼睛,哽咽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最后带着哭音说:“那你等等我啊。”

    “我找好了,再过几天就能有第一笔工资了,你怎么不等等我呢……”

    “这不是等着呢嘛。”老人说,“其实哪里还玩得动哦,就是想多看看你。那天晚上,他们都聚在我房里哭,我其实知道的,就是睁不开眼睛了……”

    “那个时候我就想,怎么办啊,兰兰还没安顿下来,我连我这宝贝以后住在哪里都不知道。”

    老人捧着姑娘的脸说:“你以后的家,姥姥都不认得了。”

    “广园里……”姑娘听了这话泣不成声,抽抽噎噎地报着地址:“二栋三单元……504,我……刚租好的,我不换了。楼下花坛里有棵……有棵跟楼下一样的玉兰树,特别大。”

    “好。”老人点了点头。

    “我还买了好多花盆,我回去就去买葱兰。”姑娘说,“我都……都放在阳台上,摆一排,你一看就认得了。”

    “好。”老人笑了:“葱兰好,姥姥记住了。”

    那个叫“兰兰”的姑娘哭了很久,哭到没有力气,摇摇欲坠。而那个老人就一直捧着她的脸,捂着她的手,像无数老人爱做的那样往怀里掖。

    最后的最后,老人摸摸她的头,缓缓说:“姥姥等到你了,知足了,就该走啦……”

    她抬头看向闻时和尘不到的方向,蔼然地点了点头,说:“谢谢啊。”

    闻时也冲她点了一下头,然后转眼看向蹲在一边的夏樵。他或许也想起了曾经的某个老人,跟着哭了不知多久。

    闻时沉默了一会儿,伸手不轻不重地推了一下他的背:“这次你来。”

    他转回去的时候,对上了尘不到的温沉目光。

    这是夏樵亲手解的第一个笼。

    他把手指搭在老人肩上的时候,黑雾丝丝缕缕顺着指尖涌进他的身体里,像闻时、尘不到曾经做过的无数次一样。

    很多不明白的人,觉得这种复杂浓稠的黑雾很“脏”,但在他们这里,这种东西被叫做“尘缘”,是凡人的牵挂。

    他能从中尝到万般滋味。

    那是某个人的一生,也是笼散时的一瞬。

    那一瞬,不知何处响起了模糊的唢呐声。定格很久的判官名谱图上终于多了一个名字,就跟在沈桥之后。

    ***

    夏樵注意到名谱图的变化,已经是两天后了。

    那天他们收拾了行李,准备离开西安回宁州。临走前,闻时带他去看了看曾经沈桥在西安住过的地方。

    那里早已天翻地覆,曾经的老区变成了一座商场,寒冬天里也热闹非凡,看不到过去什么影子。

    但夏樵还是在那里流连了很久。

    久到他们甚至遇见了一个人。

    ——那个叫“兰兰”的姑娘穿着白色羽绒服,带着红色绒线帽,配套的围巾掩过了下巴。鼻尖在寒风里冻得通红。

    说来有点哭笑不得,笼里的兰兰泣不成声还总半低着头,他们对她的五官印象不算深,居然是在她低头垂眼的时候才觉察有些熟悉。

    她眼睛还是有些微肿,不知在这三天里又哭了多少回,看上去有些心不在焉和疲惫。

    直到和闻时擦肩而过,那姑娘才忽然醒了神,盯着闻时他们看了好一会儿,差点撞上迎面而来的其他人。

    和很多曾经入过笼的人一样,她其实并不记得笼里的事情,只依稀有些印象。

    印象里,她做过一个梦,梦里见到了姥姥,好像还有几个人陪着她送了姥姥一程。

    可她不记得梦里陪她的人长什么样了,只是偶尔在大街上看到某个行人,会觉得有点面善,仿佛似曾相识。

    兰兰最终还是没有开口叫住谁。

    她只是带着一丝抓不住的疑惑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然后摇摇头,转身没入了人海之中。

    这对她来说是极为偶然的一刻,但对闻时和尘不到而言却是常态,毕竟他们送过太多人,见怪不怪。

    这只是平静生活中的某一天,并没有什么稀奇。

    尘不到不知什么居心,在那商场附近挑了一家队伍排到天荒地老的糕点店,牵着闻时去买了些点心。一边笑,一边欣赏傀术老祖那张写着“傻x才排这种队但有人想吃而我不能造反”的脸。

    只不过很快就被报复回来了——

    傀术老祖掏出了他并不怎么样的骗术,用“西安有家他曾经常去的百年老店,饭菜的味道特别好,他很怀念”这种一听就不像他说的邪门鬼话,骗得尘不到点头答应下来。

    然后他凭借着二十多年前的记忆,找到了那家以美(辣)味著名的所谓百年老店,让完全不碰一点辣的祖师爷陪他吃了一顿大的。

    那一桌形容起来只有三个字:满江红。

    而尘不到对这顿饭的评价只有一句话: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

    因为某人其实也不能吃辣。

    他们那天是打算直接回松云山的,因为离白梅花开也没多久了,得守着养灵阵。但最终阵门却开到了沈家别墅的客厅里,正对着冰箱。

    落地的时候,夏樵都懵了。

    他跟一人多高的冰箱脸对脸,然后转头认真地问闻时:“哥,你是热了还是饿了?”

    他哥还没开口,祖师爷就接话道:“他是辣坏了,想偷你饮料喝。”

    闻时:“……”

    自己家的东西,算个屁的偷。

    闻时转头瞪着尘不到。

    他简直纳了血闷了,都是不吃辣的人。按理说尘不到别说辣的,东西都不常吃,不是应该反应更大么?怎么嘴唇红了的只有他?

    这个瞪视只有几秒的工夫。

    但等闻时回过身去,拉开冰箱门,他便发现整个冰箱保鲜层空空如也,一罐饮料都不剩了。

    鬼都不知道去了哪里。

    老祖不信邪,又皱着眉拉开冷冻层,发现连冰棍冰淇淋都不见踪影,仿佛人间蒸发。

    老祖:“……”

    “卧槽,我饮料零食呢?!”夏樵目瞪口呆,一时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

    只有闻时是明白人,毕竟从小到大不知被作弄过多少回了,除了尘不到,还有谁干得出这么人的事?

    他舔了一下火辣辣的唇缝,面无表情地抓着冰箱门站了一会儿,觉得这日子没法过了。

    于是他丢给夏樵一句“走了”,扭头便没了踪影。

    尘不到开阵门回松云山的时候,老毛和大小召在山道上站岗。见到傀主连招呼也没打,一动不动,绷着脸,仿佛三株迎客松。

    “人呢,回来了?”尘不到。

    大召嘴角抽动了一下,仿佛想交代,但忍住了:“嗯……没回。”

    小召跟着到:“真的……没回。”

    老毛默默翻了个大白眼,服了这俩丫头。不会说谎的劲也不知道像谁。

    尘不到朝不远处紧闭的屋门看了一眼,忍着笑意说:“气得厉害么?在我屋里还是在他自己屋里?”

    大召又抽了一下,说:“嗯……在他自己屋里。”

    小召默默给了自己嘴巴一下。

    老毛放弃了,忍着第二个白眼说:“您屋里。”

    明明凭这师徒俩的本事,山里哪里躲只鸟他们都清楚。偏偏一个不让说,一个还来问。

    弄得跟真的似的,这是什么新鲜玩法。

    “哦。”尘不到煞有介事地点了一下头,抬脚朝屋子走去。

    他刚回山的时候还是一副温文尔雅的现代模样,短发、衬衣。走向屋门的过程里,头发便由短及长,殷红罩袍和着雪白的里衣扫过山石蔓草,像是在逐渐漫过来的月光下,褪去了障眼的虚影。

    他靠在门边,抬手“笃笃”敲了几下。

    彼时闻时正坐在桌案前,绷着脸从竹盘里拿了个杯盏,不轻不重地搁在面前,白色的宽大袖摆堆叠在桌面,又很快垂坠下来。

    他手旁有个小火炉,炉上汩汩煎着水,隐隐有茶香顺着雾气散开来。

    敲门声响起的时候,他在心里回了一句“聋了,听不见”。

    可没过片刻,他还是抬起头来。

    外面的人仿佛能感应到他的动作,门在他抬头的那一刻“吱呀”一声开了。只是进来的不是尘不到,而是一排矮子。

    “……”

    什么玩意?

    借着门外透进来的月光,闻时终于看清了“来客”。

    那是七八只傀术捏成的兔子,圆滚滚的像一堆小雪球。它们以正常兔子并不可能做到的姿势,两爪上举,头顶冰可乐,整整齐齐、气势汹汹……排成一纵队朝闻时滚……不是,走来。

    领头的那个还有点不一样,它高举的可乐上贴着一张字条,上面是极有风骨的一行字:赔罪来了,笑一个。

    闻时:“……………………”

    这就是判官祖师爷干出来的事。

    闻时漠然地坐了一会儿,然后那些雪球开始揪着他的袍子往他身上爬。

    又过了几秒,他拽住衣领以免被兔子扯下去。然后抓过一罐冰可乐,“啪”地掰了拉环喝了一口,这才抬起眼。

    就见尘不到倚在门边,背后映着月色,眸光扫过桌案和红通通的炉火,对他说:“我来讨茶。”

    ***

    那一刻,夏樵正站在沈家客厅的墙边,从名谱图的尾端收回手。他在自己名字上抹了一下,指肚没再落下墨印。

    因为这一次,“夏樵”两个字不再是他强行添上去的了。

    他看了很久,然后走回卧室。

    他在卧室那张靠窗的桌前坐下,从抽屉里拿出一个本子,翻到空白的某一页,抓笔写了起来。

    曾经很小的时候,他看见沈桥伏案写着日记,总会忍不住问一句:“爷爷,写这个干嘛?”

    沈桥说:“想记住一些东西。”

    “那用脑子记住不就行了吗?”

    “太多了,总会忘记一些。”

    “忘了很严重吗?”

    “不严重。”沈桥说,“但是会很遗憾。”

    “为什么?”

    沈桥斟酌着说:“因为有些故事其实很重要,但故事里的人醒过来可能就忘记了,如果有人能替他们记住一些,也是好的吧。”

    小时候的夏樵听不懂,所以沈桥去世后,那些日记便断了。

    好在现在他懂了,又将那些故事续了回来。

    他写了很久,记下了在西安几天遇到的人、解开的笼,记下了那个叫“兰兰”的姑娘,还有她已经离开的姥姥。

    直到圆月从窗格一角缓缓移到正中,银白色的光亮铺满整桌,他从窗户的缝隙里隐约闻到了一丝浅淡的香味。

    他怔了良久,抬起头,看见后院那株白梅安静地站在夜色里,嶙峋的长枝顶端,不是何时无声绽开了一朵花。

    ……爷爷?

    他手指抖了一下,搁下笔匆忙跑了出去。

    笔在桌上滚了一圈,一滴墨在纸页上晕染开来。

    墨迹上边,是他刚刚写完的最后几行。

    ……

    以前看过的书里说,诸法无常,诸漏皆苦,众生煞煞然也,世上的清明人太少了。而判官之所以存在,就是帮人除碍化煞的。

    那时候我没入过笼,也没解过笼,见过的人寥寥无几,误解了这句话的意思。我以为那是希望人们了无挂碍。

    后来才知道我弄错了。

    判官不是去了却牵挂的,而是让那些牵挂有处安放。

    爷爷说,这是一条看不到头的长路,有人已经走了一千多年,不知道我会走多久。

    不管多久,我都会像爷爷一样记下来的,这是那些故事发生过的证明。

    前天是小寒,一个叫“兰兰”的姑娘见到了她姥姥最后一面,虽然她已经忘记笼里的事了,但是姥姥知道了她住的地方,没留什么遗憾,走的时候是笑着的。

    这是我们这一脉存在的意义。

    21年1月7日,白梅开花了。

    夏樵于宁州。

    ***

    或许你已经不记得了……

    你其实跟离开的人好好道过别,于某个长夜。

    -正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我以前很怕写前言后记之类的东西,但这篇文有点坎坷,我觉得该给所有一路追到结尾的人一个交代。

    今年对我来说不算很好过,上半年到现在,家里长辈有一位去世了,两位病重,还都住过同一个医院同一栋楼。我今年有很长一段时间都在那栋楼的不同楼层之间来回跑,一度对那里有点阴影。受这些影响,这篇文的基调也跟我最初的预想有很大区别,确实算不上什么小甜饼,所以还是要跟大家道个歉。9月末第一次请长假是因为奶奶大吐血,我接到电话赶回老家,那个晚上收到了几张病危通知单。医生说奶奶年纪太大了,肿瘤从淋巴一路长到了腹腔,肺里、肚子里都一塌糊涂,挤压了各种脏器,已经没有治疗的意义了,建议我们尽早准备一些后事要用的东西。家里的长辈在这方面普遍比较保守,但我不太甘心,所以出现了一些分歧,以至于我在这件事上花费的时间和精力比预想的要多很多,中间一度也不知道该怎么描述请假的理由,估算请假的时长,情绪很糟,不想上网。因为一时间的逃避和任性给大家添了很多堵也添了很多麻烦,很抱歉。但我真的想谢谢诸位的容忍和体谅,让我有将近两个月的时间跑不同的城市,找更合适的医院、更有针对性的专家。最初其实没有抱什么希望,只是觉得应该尽力,否则遗憾太多了。没想到后来撞了大运,碰到了合适的医生。现在奶奶第二个疗程的治疗已经过半,状态好得出乎意料,肿瘤也在缩小。这是我今年最高兴的事。再有几天2020年就要过去,这篇文也到了“正文完”,感谢八个月的陪伴。

    后面还会有番外,但可能要过一阵子。因为医院病床紧张,这段时间奶奶那边一直需要接送,忙完这段会把番外写出来。

    新文是古耽,大致内容和人设都差不多了,但文名一直没想到合适的,开坑应该会比较晚,等我处理好三次元的事情,准备好足够的存稿再来。

    我以前一直觉得最好听的祝福语就是“平安喜乐”,现在更是这么觉得。所以,新年快到了,祝诸位在往后长长的日子里,身体健康,平安喜乐。

    ~

    第118章

    番外1:魂火

    松云山很久没有这么冷过了。

    雪是从深夜开始下的,又大又密。

    山腰的练功台转眼覆了一层白,透着极浅的石青,像一块巨大的玉。山道和成倾松林也积了雪,唯独山腰房屋的窗棂瓦缝还保留着原色。

    漫天大雪还没碰到檐就已经化了,只剩下一层湿漉漉的雾。因为屋里彻夜点着一盆大火。

    盆是纯铜的,分量重得惊人,里外都刻着梵文,布满盆身。

    周煦头一回见到它是三天之前,闻时下到山腰,把那铜盆从老柜子里拎出来,往地上一搁——

    “咣”的一声重响。

    山林鸟雀吓飞百来只,周煦默默收回了跨门槛的腿。

    “我……”他观察了几秒,发出了一声“草”,悄咪咪问夏樵:“这盆是不是活的,看着好特么邪门。”

    夏樵没好气道:“我哪知道。”

    他本来是要进屋给他闻哥打下手的,却被周煦强行绊住了脚步。

    不过周煦的担心其实没毛病,那盆确实像个活的。几秒钟的功夫里,盆身的梵文就明灭好几次,起伏节奏仿佛是在无声呼吸。

    夏樵脾气好,任由周煦薅着。他想等对方适应一下再一块儿进屋帮忙。

    结果十秒钟后,周煦在门槛外蹲下了,决定当个“不靠近、不动手”的吃瓜群众。

    夏樵:“……”

    周煦悄声说:“你别拽我,你看到盆上的字没?”

    夏樵:“看不见,看见了也不认识。老物件上都爱刻梵文,我没学,不会。”

    周煦说:“我会。”

    夏樵:“?”

    他正要刮目相看,周煦又说:“惭愧惭愧,就会一点点。”

    自打卜宁老祖上过他的身,他就时不时会学一下这种文绉绉的语气,最初是为了挤兑卜宁。现在卜宁化归洗灵池已经一年了,他也没改。

    夏樵已经习惯了这小子上一秒“哎呦卧槽”下一秒“区区不才”的风格,见怪不怪。

    他指着闻时正在摆弄的铜盆问:“那你翻译一下,上面都写了什么?”

    夏樵也是第一次见闻时用这盆,也很好奇它的干嘛的。

    结果周煦眯起眼纵观全盆,答:“那个现在正亮着的,有一条线拉得特别长,看见没?那是‘灵’的意思,最边上那个,就那个看见没?那是‘死’的意思,它旁边那个好像是‘放入’。”

    夏樵点点头:“然后呢?”

    然后周煦找不出第四个认识的字了。

    整个盆上密密麻麻刻着的梵文少说也有上千字,他就认出仨。指着千分之三来翻译全文,那真是鬼都不敢。

    但是周煦敢。

    “前俩字凑一块,那就是搞死灵相的意思。”周煦小声说:“显而易见,你哥应该是要做法宰了某个难搞的妖怪。”

    夏樵:“……你还敢显而易见?”

    “不是啊,你得分析。”周煦还在叭叭说:“你看你哥最近几天的状态,不觉得不对劲吗?我跟你说——”

    夏樵附耳过去,就听见他用更小的声音说:“就上礼拜天,我放假过来找你玩儿。刚好碰到你哥从匆匆开阵门走了,当时他抬了一下手,我隐约看到袖子里有几道红的,就在手腕上。”

    “红的?什么红的?”

    “动作太快没看清,挺细的。但是红的还能有什么,伤呗。”周煦说,“虽然好像不痛不痒的,但是能让闻时老祖挂点彩,肯定是很棘手的妖怪。上次祖师爷不也提过么,五陇那边惠姑突然成灾。你再联系一下这个盆,是不是就很明朗了?”

    夏樵并不敢贸然明朗。

    他想了想问:“闻哥那天是在哪开的阵门?”

    “山门口。”周煦说,“我先去的沈家别墅,没看见你,就找过来了。我来的时候,你哥刚从山道下来。”

    夏樵:“所以你的意思是,我哥午睡完从山上下来,手腕上挂了彩。”

    周煦:“嗯……”

    哪里不太对劲的样子。

    两个二百五从沉思中抬起头,看见闻时半蹲在铜盆边,黑漆漆的眼睛幽幽地看着他们。

    夏樵:“……”

    夏樵人已经无了。

    但周煦还想自救一下。

    他问闻时:“老祖你为什莫突然点火。”

    闻时面无表情地答:“杀人。”

    先杀尘不到,再杀知情者。

    谁都别活。

    伴着话音的,是“擦”的一声轻响。

    ——闻时手指间捏着一盒极细长的火柴,拇指一拨便推了一根出来。他点燃一根丢进铜盆里,就听“呼”地一下,火焰绽了满盆,烧得又高又旺。

    ……

    是殡仪馆的味道。

    周煦之前还在大胆猜测那个梵文“放入”的意思。十有八·九是闻时想要宰了谁,就把谁的东西放进盆里。

    这才过了几分钟,他就亲眼看见闻时掏出一张金纹黄表纸,写了“周煦”两个字,毅然决然扔进了火盆里。

    作者有话要说:

    ***

    尘不到带了三根白梅枝来到山腰,还没进门,就看见周煦和夏樵两个二百五跪在屋里哭。而某人蹲在铜盆边,冷若冰霜,绷着脸往火里添纸。

    这次的纸上写着“尘不到”。

    尘不到挑了一下眉,低头进屋。

    就这么几步路的功夫,闻时又扔进去三张“尘不到”。

    “谁给我解释一下。”尘不到走到闻时身边,欣赏了一会儿某人的孽徒行径,转过头来问那两个跪着哭的:“你们俩究竟哪个惹到这位祖宗了?”

    周煦老老实实叫了句“祖师爷”,抽空瞄了闻时一眼,交代道:“我好像说错话了。”

    夏樵:“你自信一点,把好像去了。”

    尘不到:“说什么了,我听听。”

    “我说——”周煦正要开口,被夏樵摁住了嘴。

    “命要紧。”夏樵说。

    周煦想了想觉得有道理,点头闭嘴决定还是继续哭。

    与此同时,尘不到被人拍了一下腿。

    他转头一看,就见闻时冲他摊开手掌,一边往火盆里扔了第六张“尘不到”,一边头也不抬地跟他要东西:“我的树枝呢。”

    尘不到将那三根白梅枝敲在他手心,又在闻时抓住之前抽了开来。

    闻时终于抬起脸:“???”

    “树枝等会儿再说。”他拎了袍摆在闻时身边半蹲下,用花枝碰了碰闻时的脸,慢声道:“先说说火盆。你占了我的午睡时间,使唤我去后山给你挑梅枝,不说记我点好,还蹲在这里干坏事。”

    尘不到指了指身侧两个小的,又道:“俗话说冤有头债有主,谁说错了话你烧谁去,怎么只盯着我。”

    周·那个头那个主·煦惊呆了:“祖师爷你都不救我们一下?”

    尘不到:“那恐怕救不了,他这脾气我都不敢招惹,凶得很,急了连自己名字都能扔进去烧。”

    说话间,闻时正在描新的金纹黄表纸。

    周煦和夏樵伸头一瞄,果然见纸上写着两个大字:闻时。

    尘不到:“看见没。”

    闻时看着他食指伸过来,轻轻敲了敲纸面。

    尘不到:“这就是气蒙了,准备同归于尽呢。”

    闻时:“……”

    堂堂祖师爷正事不干,净在这里胡说八道误人子弟。

    闻时冲门口偏了一下头,送他一个字:“滚。”

    “你是真的凶。”尘不到笑起来,任由闻时抽走那三根白梅枝。

    “谁养的怪谁。”闻时低低顶了一句,用的是夏樵和周煦听不到的声音。

    他握着那三根白梅枝在火舌尖上来回走了三遍。

    如果是正常树枝加上正常的火,这会儿已经枯焦了。但闻时手里的这三根却在铜盆的火光中蒙了一层薄薄的灵翳,像散着温润光泽的膜。

    他抽回树枝,正要进行下一步,尘不到已然伸出了手。

    “你——”闻时还没来得及阻止,他便握住了那三根树枝。

    枝条从尘不到掌心走了一遍,包裹的那层灵翳便泛起了绯色,像沾了血。

    “之前明明说好了,走血也是我来。”闻时皱着眉去抓住尘不到的手,“手给我看一眼。”

    “那是你耍赖磨的,我说答应了么。”尘不到顺着力道摊开手掌。他掌心有一道被树枝横贯的红痕,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弭。短短几秒,就已经看不见了。

    一旁的夏樵和周煦看得一愣一愣的,却并不敢插嘴或者插手。一来他们尚不清楚这两位老祖宗在干嘛,二来他们还沉浸在“闻时耍赖”的冲击中,不能自拔。

    等两人回过神,就听见尘不到说:“你从无相门出来不过一年出头,磕碰一下青痕都得两三天才消,走哪门子的血。”

    他垂下已经恢复无恙的手,冲树枝抬了抬下巴,半哄半催地冲闻时说:“缠线去。”

    直到这熟悉的一步,夏樵和周煦才明白他们在干嘛——

    金纹黄表纸、树枝、血以及傀线。

    几者放在一块,对于知晓傀术的人来说再清楚不过,这是在做傀呢。

    准确而言,是特殊的傀。

    跟闻时的螣蛇、尘不到的金翅大鹏不一样,跟夏樵这样由傀成人的也不一样。而是第三种,以前从没有人做成功的一种。

    他们要做三具空壳。

    一方面空壳要极富灵性,跟世上那些鲜活的人一模一样,才能跟灵相完全贴合,不至于出现相斥的异状。

    另一方面,空壳又不能跟傀师之间灵相互通,必须是全然独立的,否则再像活人也不是人,而是由傀师操控的傀儡。

    这两方面几乎天然矛盾,在世上绝大多数傀师眼里是根本不可能办到的事。

    又因为有闻时的存在,不再那样遥不可期。

    毕竟他做出过一个夏樵。

    “所以这盆不是用来驱邪宰人的对吗?”周煦绕了一圈,又把注意力拉回到那个铜盆上。

    “废话,当然不是。”闻时答。

    “那扔进去的那些写着名字的纸?”

    “都有用。”

    尘不到直供着整个松云山和养灵池,闻时是提供躯壳的傀师,周煦因为有着半具卜宁灵相,算是牵连的媒介。而这一整盆火,就是卜宁、钟思和庄冶的魂火。

    这火烧多久,躯壳就能等多久。

    闻时给那三根树枝缠上傀线。他一反常态,每一圈都缠得极为细致,像当年跟着尘不到初学傀术一样,遵循着书册里所有的规矩。

    最古老的傀术里有一句鲜少被记住的话,因为太空泛,多数时候不堪大用。

    它说仙无以塑人,鬼无以塑人,唯有人方能成人。

    ——你见过人世间无数生离死别,没成仙,没成鬼,依然有着最广袤的情感和最深刻的悲喜,依然能在某一瞬间孤注一掷或是奋不顾身。你所塑的“人”,才有千万分之一的可能真正成为人。

    万幸,闻时算是其中之一。

    他是最敏感的傀师,见过一千年丰饶的时间。灵相归体之后,更是记得几乎所有过往。可当他给长枝缠上傀线的时候,却想不起任何完整的事情,只有无数个一瞬间的画面涌进脑海。

    他记得少时畏高的庄冶从高山之巅纵身一跃,抓着巨傀拖曳的长尾,乘风而下,大笑着朝他们扫来。

    记得童稚时从来养不活花草的钟思十二道金符一出,杏花就开满了那座荒凉百年的太因山。

    也记得向来斯文端方的卜宁唯一一次醉酒,用三百一十二颗阵石,把

    漫天星斗“挪”到他们脚下。

    ……

    这都是曾经最鲜活的存在,至情至性。却因为种种在时间长流里缺席了千百年。

    而如今,整座松云山怀抱魂火,静候他们归来。

    第119章

    番外2:倦鸟归巢

    闻时做好的躯壳置于洗灵池底,雾岚包裹,河藤静缚。

    那盆魂火从点燃起就搁在山腰的屋子里,山风西出东进,它镇在北面。

    那间屋子这几天再没离过人,放了假的周煦更是把这里当成了常驻地。

    白天塞着耳机刷他的卷子,晚上就烧着他时而5G时而E的网络在游戏峡谷里被打得嗷嗷叫。而夏樵则会出于人道主义精神,帮他把白天的卷子答案对一遍。

    他时常因为粗心大意的错误纰漏被山上的每一个人怼,甚至包括老毛。他对夏樵抱怨吐槽的时候,“甚至”两个词扎了老毛的心,搞得老毛“甚至”想变回原形,用大鹏巨形的翅膀扇他。

    这天,尘不到闻时一如往常进了笼,大小召出门去武陇清理残余的惠姑。老毛留在山腰守夜。

    夏樵用沈家厨房翻出来的底料和牛奶,深更半夜在山里炖了杂烩锅,香味引得老毛很焦虑。

    “两点了。”老毛睨着他们,颇有点痛心疾首又嫌弃的意思,“凌晨两点了,吃哪门子大炖锅?”

    “问这个饭桶。”夏樵指了指周煦。

    “上一顿是晚上六点吃的,到现在都八个小时了。八个小时啊,我长个子呢,人都要饿没了。”周煦要死不活地坐在桌边,掰着筷子等锅开。

    老毛纳了闷了:“罚你了么?你早睡觉不就完了,非要拖到现在,一个两个怎么都这么热衷于熬鹰呢,鹰招谁惹谁了?”

    “一个两个?”周煦直接歪了重点:“还有谁?”

    老毛翻了个白眼:“祖宗。”

    在松云山,“祖宗”只特指一个人。

    周煦“哦”了一声,欣慰道:“那我就放心了,你看他,熬了这么多年鹰,又高又酷又厉害。”

    老毛反向滤镜八万米,不管现在的闻时什么样,只要提起熬大夜,就只记得当年两眼乌青的雪团子。

    他撇了撇嘴,对周煦说:“你得想想,那祖宗从小练傀术,到现在一千年,死了又活,体质基本上跟半仙没区别。他不会丑不会秃。你会。”

    周煦:“……”

    “他不会伤肝不会伤肾,你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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