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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他还盘坐在床上,跟抱着胳膊的尘不到目光相对,正在认真地贯彻一个策略,叫做敌不动我就一动不动。

    还是张碧灵善解人意,朝门外问了一句:“小夏怎么了?”

    “呃,就是这个浴缸。”夏樵的声音传过来,

    “我觉得祖师爷和我哥最好来看一下……”

    老毛先往那边飞了过去。

    尘不到也终于回头,朝那个方向看了一眼。

    床上的某位立马绷着脸细细索索一顿动,把手指上的傀线摁死了。

    等他摁完一抬眼——尘不到正半垂眸光看着他。

    闻时:“……”

    他能感觉到尘不到是想笑的,但没有真的笑出来。而是站直了身体,朝他伸出手说:“眼睛这么圆就别瞪了,也没什么气势。走,去看看你弟弟怎么回事。”

    卜宁作为一个旁观的,见证了他那迷你小师弟教科书式的口是心非——脸上写着“我不情愿也不甘心”,手却老老实实地递了出去。

    尘不到牵着他下了床。

    从面前走过去的时候,卜宁默默看了一会儿闻时的脑袋顶……

    要是说一点都不手痒那绝对是假的,但他懂得基本的礼数教——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周煦突然挤掉了卜宁老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伸手摸了一下闻时的头,又以闪电般的速度龟缩回去,把主位重新让给了另一半自己。

    卜宁:“…………”

    我——

    只能说人类的手欠是相通的,就看有没有贼胆而已。

    总之,那一刻,整个沈家别墅都凝固住了。

    闻时面无表情地回过头。

    卜宁已经在瞬息之间退出去一丈多,背靠着房间的墙朝他拱手作揖:“师弟,真不是我。”

    如果没有墙的限制,他能退出去八里地。

    他作完揖一抬眼,对上了师父尘不到的目光,还看见了师弟手指头上瞬间张开的傀线。

    “……”

    挨千刀的周煦。

    卜宁立刻又作了一个大揖,说:“我同他讲讲道理。”

    话音落下,他就一动不动了。

    凡人管这叫“魂游天外”,其实就是躯壳暂时没人管,身体里的灵相“打架”去了。

    后来的后来,周狗胆包天煦偶尔会跟人讲起这惊险刺激的一幕,说:“……因为我摸了闻时老祖的头,卜宁暴跳如雷。”

    这话不用细想,字字带槽。

    张雅临当场掉了个杯子,劈声问:“你摸了谁的头???”

    张岚的鲜红指甲油哆嗦到了小黑手上:“你说谁暴跳如雷???”

    再后来,“卜宁暴跳如雷”就成了一个梗。

    毕竟在几乎所有人眼里,斯斯文文的卜宁老祖这辈子都不可能跟“暴跳如雷”中的任何一个字扯上关系。

    但有一个人每次听到都能哈哈笑半天。

    他姓钟名思,是唯一相信周煦那句鬼话的人,并附和道:“在下不才,有幸见识过很多回。”

    他还表示自己醒得太晚,错过了摸小师弟脑袋的机会,真是可惜、可惜。

    因为这些话,他和周煦惨遭了一番“报应”。

    但那都是未来平静生活里的后话了。

    ……

    ***

    总之这一天,沈家别墅的浴缸最终还是没有派上用场。

    倒不是因为夏樵担心的那些问题,毕竟尘不到、闻时、卜宁都在,哪怕就是张碧灵,想要把一个东西弄得光亮如新都不算难事。

    关键在于那个浴缸的水塞有点问题,淅淅沥沥会漏个不停。

    这本来也不是大事,但在养神蓄灵上犯了点忌讳,不适合当下的闻时用。

    于是尘不到说:“我带他回一趟松云山。”

    依照常态,回松云山,卜宁必然是要一起的。但当时的卜宁正在跟周煦“谈心”,没跟过去。

    卜宁都没动,张碧灵当自然也不好冒失。至于夏樵,祖师爷没开口叫他们一起,他就没敢迈步。

    于是最终回山的就只有尘不到、闻时,以及搂着药的老毛。

    松云山被卜宁封禁了很多年。

    如今尘埃落定万事太平,那个大阵已经撤去,只在山脚下围了一圈障人耳目的小阵,免得有人误闯,迷失在山间。

    这座山林一旦通了天地,重重死象就转了生。

    道边的山壁上,苔痕又泛了青,夜里虽然看不大清楚,但青草味已经满布山道。

    坳间松林如海,山岚云雾是淡淡的乳白色,带着松脂香,长风一卷,就是千倾。

    老毛进了山,翅膀一掠,转眼就消失在了高高的峰巅。

    不一会儿,沿途的风灯就亮了起来,温黄一团,点缀在崖间。

    闻时则跟着尘不到走在长长的石阶上,投落一长一短两道影子。

    山间夜凉寒气重,牵着他的那只手却是温暖的。没有枯痕、没有逸散出来的黑雾,修长有力,筋骨匀亭。

    一如当年。

    闻时转头望向山侧,看到了清心湖静谧的湖影。他又抬头望向山巅,看到了曾经黄粱一梦里怎么也等不到的圆月。

    “出息了,走着走着还能呆住。”尘不到晃了晃他的手,“醒醒。”

    闻时怔了一下,从圆月上收回视线。

    他们又朝着山顶往上走。只是没走几步,尘不到感觉腿边的罩袍动了一下。余光里,某人闷着脑袋朝他挨近了一点,不知道是借着袍子挡风还是百年罕见的粘人。

    像一块不声不响沾上来的雪糕。

    ***

    到山顶的时候,闻时听到了人语声。出乎意料,竟然叽叽喳喳有些热闹。

    他愣了一瞬,还没反应过来。就看见他那间屋子的窗户被人从里面推开,两个脑袋一左一右从窗棂里探出来。

    左边的说:“回来啦!”

    右边的用相似的声音附和道:“总算回来啦!”

    “走得好慢。”

    “是啊好慢,我们等半天了。”

    那是大召小召。

    她们这样闹着挤作一团,总让人怀疑那对白虎自天而降威震山林的场景,不过是一场逼真的梦境。

    热气从屋里散出来,出窗就氤氲成了一团白雾。

    大召用手扇了扇,笑眯眯地说:“水已经好了。”

    小召接话:“药也投进去了。”

    “手脚是不是很麻利?”姐妹俩齐声邀功。

    结果就听“砰”的一声,老毛抱着已经没有药的空钵走出来,冲她俩说:“桶是我清的,水是我热的,药也是我投的。”

    “可是我们陪你了。”

    “多稀罕。”老毛一点不客气。

    大小召嘻嘻哈哈笑歪在窗框上。

    而老毛已经转过头来,对尘不到和闻时说:“多亏了我手脚麻利,这回真的能泡了。”

    闻时将信将疑地进了屋,看见屋中间一个大浴桶,盛得满满的。

    药早已化散进水里,乍看起来很浓,味道……辣极了。

    闻时:“……”

    这哪里是要泡澡,这分明是要腌山货。

    闻时扭头就走。

    因为个子小且灵神丝毫不虚,他出溜得极快,瞬间就到了屋门口。刚要迈出去,就被人拦腰捞了回去。

    “腿看着只有一点点,跑得倒是快。”尘不到说。

    闻时两脚不沾地,皱着眉问:“桶里什么东西。”

    “大料。”尘不到说,“山里人多嘴多,给冬天屯点粮。”

    闻时扭头盯视他。

    “好了别乱动,确实是给你泡的药。”尘不到收了逗弄。

    闻时挂在他手上,听见他话里的逗弄淡下去,低低沉沉的嗓音响起来:“生死里走一趟,你说毫无影响就毫无影响?”

    话音落下,闻时已经浸到了药浴桶里。

    热水包裹着他整个身体,先是皮肤变得暖热起来,接着便是每一处骨缝关节……尤其是隐隐难受了很久的手指。

    真正的药汁并没有那样辛辣的味道,相反,其实是好闻的,很容易让人定下神来。

    闻时听见尘不到说:“泡半个时辰。”

    等他抓住桶壁,从药汁里抬起头,就见屋门吱呀一声阖上。尘不到的脚步很轻地远了。

    说是让他安安静静泡半个时辰,中途居然真的一个人都没有来。但闻时也没顾得上这些,因为没一会儿他就在药的作用下昏昏欲睡。

    等他浑身上下每个关节骨缝都被泡得熨帖舒服,从迷糊的状态里睁开眼。就看见尘不到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了,就坐在桌案边。

    长发垂落下来,被烛火勾出微亮的轮廓线。他支着头,一直沉静地陪着。

    “醒了?”尘不到站起身,袍摆扫过桌沿,“你倒是会掐时间,不多不少,刚巧半个时辰。”

    他挽了袖子,把闻时从浴桶里抱出来。

    被药汁浸透的衣服裹在身上,在桶里刚好抵消那股刺劲。出来却很快有些凉了。

    尘不到要给他把这身湿衣换下来,闻时却有一点点别扭。

    “我自己换。”他湿哒哒跟水鬼一样坐在榻上,去抓尘不到手里拿着的干净毛巾。

    尘不到拗不过他,也知道他脸皮薄。有些哭笑不得地把毛巾盖在水鬼脑袋上,又从斗橱里找出一件闻时以前的白袍,搁在一边:“行吧,那你自己来。”

    尘不到背门出去的时候,闻时被盖在那张大毛巾下,听见他带笑地说了一句:“小时候也不是没帮你换过衣服。”

    而后屋里便重归于寂静。

    闻时在毛巾盖住的黑暗里坐了一会儿,想着刚刚尘不到的话,忽然意识到自己跑偏了方向……

    再这么下去,可能又要被他拗回纯粹的师徒了。

    ……

    算账就算账吧。

    闻时想。

    他抓下毛巾,把自己一一擦弄干净。拿起搁在一旁的袍子披裹在身上。手臂伸进素白宽袖的那一刻,他周身的骨骼都在拉长舒展。

    当他的手从袖口里露出来的时候,已经完全是成年的模样。

    屋里还有未散的热气,很暖和。

    闻时从榻边勾来一团干净棉线,习惯性地一圈一圈交错缠绕在瘦白修长的手指上。

    屋门忽然“笃笃”响了几声,在安静的夜幕里并不突兀

    “换好了?”尘不到高高的影子投映在门边。

    “嗯。”闻时应了一声,低头咬了傀线,将最后一个结收束干净。

    “我让老毛弄了点药油——”

    屋门吱呀一声开了。

    尘不到手指上勾着一根细麻绳,麻绳两端挂着两个小竹筒似的器物,正要进门,却在抬眸看到闻时的时候停住了。

    山风擦过他的身侧,偷偷溜了一缕进来。

    屋里桌上的灯烛轻轻抖了抖。

    尘不到的眸子里映着抖晃的烛光。他静了一瞬后眨了一下,那抹烛光就化开了。

    他走过来在榻边停住,低头看着闻时。眸光从闻时眼尾扫看下来又落回去:“不是灵神不足,长不大了么。”

    第114章

    天灯

    闻时收结的动作一顿。

    过了片刻,

    他松开齿间雪白的傀线,抬起头,撞上了尘不到低垂的眸光。

    他背抵着墙,

    在那片眸光里静了一会儿,

    又轻眨了眼移开视线:“装的,

    你明明看得出来。”

    “为什么要装?”

    你明明也知道。

    闻时动了一下嘴唇,却没出声。

    “怕我生气,怕被算账?”尘不到的嗓音低低沉沉。

    这间屋子其实很大,他们的说话声却只在这一隅,

    方寸之间,除了彼此,

    谁也听不清。

    就像只照一圈的灯烛。

    闻时手搭在曲着的膝盖上,

    傀线长长短短地垂挂下来。他无意识地拨了一下,应声道:“嗯。”

    “那为什么又不装了。”

    闻时抿着唇,没有立刻回答。

    过了好久,

    他才出声道:“因为再来一次我还是这样。”

    命都是你给的,走一趟无相门又算什么?

    “再来多少次都是这样。”

    他声音很沉。因为偏开了脸,脖颈的线条被拉得清晰又紧绷,透着一股与生俱来的执拗,好像谁都扭转不了。

    但当他说完这句转过脸来,

    抬头看向尘不到。漆黑的眼珠里带着药浴未散的热气,

    微亮而潮湿……

    那种骨子里的锋利棱角忽然就转化成了一层薄薄的壳。他裹着那层一戳就破的壳,目光一转不转地看着尘不到。

    他的语气还是固执,嗓音还是又沉又低,只是多了些别的东西。

    他蜷了一下垂着的手指,傀线在灯下的长影晃了晃,说:“随你怎么算账。”

    晃动的线影落在尘不到眼里,

    像被风惊扰的灯火。

    他忽然垂下眸光,伸手去勾了闻时手指间垂下的傀线,将它们收直,不再胡乱晃动。

    闻时跟着看向自己的手指,任由面前这个人理了傀线。

    下一秒,那只手缠着根本理不清的长线扣进他的指缝里。他眨了一下眼,下巴就被人轻捏着抬起来。

    温热的呼吸轻打在他微张的唇缝里,尘不到的吻就那样落了下来。

    ……

    其实哪有什么算账?

    哪舍得算账。

    只是心疼太过,想让这人从此长了教训,再别做任何莽撞事,再别落下一点伤口和痛处。

    偏偏打不得、斥不了……

    无从下手,无可奈何。

    这大概就是所谓的一物降一物吧。

    ***

    这个吻绵长而纠葛,起初是有些重的,后来慢慢变得温柔亲昵起来。

    某一刻,尘不到忽然听见了闻时的声音,似乎是问了一句:“你喜欢我么。”

    他微微让开毫厘,低声道:“这是什么傻问题。”

    闻时背抵墙壁半阖着眼,偏开头缓了一会儿呼吸,才转过脸来,眸光里是眼睫交错浓长的阴影:“什么?”

    “刚刚问的那句。”尘不到说。

    “我没有。”

    “你说……”尘不到怔了一下,忽然意识到那时候闻时抓着他的手臂,正回应着他。怎么说得了话。

    他垂眸看见了两人手上相缠的傀线,终于明白了那句问话的来处。那是闻时心里某一瞬闪过的念头,因为傀线的关系,让他听了过去。

    闻时也看向了傀线,跟着反应过来。

    他脖颈到耳后是一片血色,不知是因为接吻,还是因为被尘不到听见了那句话。

    他垂眸看着傀线,就要把缠着线的手收回去。

    刚要动,就被尘不到扣紧了。

    “为什么会这么问?”

    为什么呢?

    闻时想。

    因为自始至终这个人都对他太好了。好到他有时候分不清,对方究竟是惯着他,还是喜欢他。

    因为想不明白对方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他,又是为什么会喜欢他。

    因为还缺一点足够区分的东西。

    他想要一些足够区分的东西。

    闻时始终没有开口。

    他从来如此,说出来的和心里想的总是不一样,他总是闷着,总是说不出想要什么。

    这种脾气,换成任何人可能都忍受不了太久吧。

    但是尘不到听见了。

    他从不开口,但尘不到总能听见。

    哪怕没有那些牵连的傀线,仅仅是看着他的眼睛。

    闻时的眉眼其实生得并不柔和,是那种带着锋利感的好看,不笑的时候常像是冷眼旁观,笑起来却是另一番样子。

    至于现在,那双眼睛里蒙着潮湿的水雾,还有未退的情潮。除了尘不到,再不会有第二个人看见。

    尘不到勾着傀线,看着那双独一无二的眼睛,听见闻时无声地说想要什么。

    那一刻,他身上有着最为矛盾的气质。

    最克制又最直白,冷淡又有着欲望,是隆冬里盛满茶炉搁在火舌尖的山雪。

    “满世界找不到第二个这样的人,哪能不喜欢。”

    尘不到眸光扫过他颈侧,那里曾经短暂地出现过天谴的印记,此时印记早已消失不见,只留下一抹微微泛红的淡痕。

    他拇指拨过闻时的下颔,偏头吻着那里。

    闻时眼睫轻动,喉结滑了一下。

    ……

    因为药浴泡开了筋骨的关系,闻时极容易出汗。

    榻上本来就有湿痕,沾着药汁的苦香,后来混杂的就多了,潮意漫开了一片。

    明明那么倔的一个人,在这种时候却是柔软的。

    是极冷和极热的交融。

    某一刻他不知怎么胡乱想起后世人常说,顶级傀师的手指修长分明,每一根骨节都生得笔直好看,缠上傀线更显得筋骨匀齐,一动一静都是赏心悦目。

    明明很寻常的东西,这时却成了浑话。

    没有人比他更熟悉尘不到的手指了。

    这个念头闪晃过去的时候,他颈上红了一大片,背手要去抓那人的手腕。却只勾到了散落满榻的傀线。

    下一秒,他额头更深地抵进枕间,膝盖在榻上磨了一下。

    ……

    灯烛昏黄的光亮在这一隅晕染开,照得他膝上、身前到处是一层薄薄的血色。

    他跪坐着,傀线一半还在他手指上,一半已经不知道缠在了哪。他听见那人低声说:“叫人。”

    他抵着对方的肩,紧抿着唇根本说不出来话。

    过了不知多久,他睁开眼睛,眸光散乱地哑声说:“尘不到。”

    他叫了很多次对方的名字,起初是叫“尘不到”,总是不得好过,便改叫了“谢问”。

    再后来就乱了,不论怎么逗都不再开口。

    ……

    什么时候睡过去的,闻时已经记不清了。

    他只记得自己闭眼的时候,伸手摸索了一下,攥住了对方的手指。就像在借着这一夜的所有,确认着这个人真的存在,再也不会弄丢了。

    他所不知道的是,在他快要睡过去,意识不再清醒的时候。尘不到扣着他的手,借着傀线跟他说了一句话。

    是他之前心里疑问过的话——

    山上山下的人那么多,为什么是我?

    其实尘不到也说不清。

    他确实走过太多地方,见过太多人太多事。好像不论是谁问一句什么,他都能答出个所以然来。

    他知道很多东西的来龙去脉,懂很多常人不明白的道理,曾经就连生死在他眼里也不过是一场离别,和他经历的无数场离别没什么不同。

    他能回答数不清的“为什么”,唯独这句,他答不上来。

    或许这本就是说不明白的东西吧。

    如果一定要说……

    或许是很多年前的那个冬夜吧。

    他刚修化完尘缘,正在那个无人知晓的山坳里休养生息,忽然接到了老毛的信笺。

    信笺里说闻时在山下遇到些麻烦,碰巧路过松云山,去他屋里翻书了,或许会住上两日。

    他那时候的状态前所未有得差,疲惫虚弱,受那些尘缘影响甚至有些阴郁,撑不出一点平日的模样。

    他本不该出那个山坳的。

    但他合了信笺,在湖边站了良久,还是从山坳出来了。

    他开不了太远的阵门,几乎是走回了松云山。穿过几座城镇,看到四处挑挂上了新的风灯,他才想起来那天是个吉日,有些地方管它叫冬至,有些地方叫履长。

    各处的习惯不尽相同,他记得最深的是松云山脚的那些城村。

    每隔十年,村里的人会在夜里放一次灯。

    十年前的那次,几个徒弟十来岁,年纪还小。他们刚好不在松云山,没能看到那个景象。

    卜宁、钟思和庄冶当初咕咕哝哝好几天,总说遗憾。唯独闻时没说什么。但尘不到看得出来,他最不开心。

    其他三人忘性大,没那么认死理。没过多久就将这事抛去了脑后,再没提起过。只有闻时,一直惦记着。

    时至那一日,刚好十年。

    他不禁怀疑,闻时是特地回山来看灯的。

    于是他加快了脚程,在入夜的时候回到了松云山。

    他记得那天极冷,山道上结了一层细细的霜。山下很是热闹,人语交杂,甚至能顺着山岚传上来。

    他听着那些声音,走到快山顶的时候,看见了松枝间倚靠着的那个人。

    像一堆提前落下的乱雪。

    那人能认出他的脚步,几乎立刻从枝丫间站起来,落到地上,隔着不算很远的距离看着他。

    很巧。

    在他落地的那一刻,山下的人们忙碌一整天,终于放出了灯。

    成百上千的灯盏从山下升起来,越过松林和山壁,朝更高远的地方飞去,那是十年才有一次的盛景。

    而闻时全然不知,背对着那里,只看着他。

    那时候的尘不到停了一下步,对他说:“雪人,回头。”

    闻时怔了一下,转过身,看见了满天的灯。

    再转回来时,他是笑着的。

    他笑着说:“尘不到,冬至了。”

    那个瞬间尘不到看着他,忽然觉得万般负累不过如此。

    或许就是那个满天灯火的冬夜吧,他终于意识到自己并非毫无牵挂。

    他送过数不清的人,与他无关的、与他有关的,送完总能转身离开,去往下一场道别。

    唯独这个,只要多看一眼,他就再也走不了了。

    第115章

    亘古

    “哎……”

    松云山顶的浅池边,

    大召托着脸坐在一块圆墩墩的石台上,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哎……”小召蹲在她旁边,也跟着叹了一声。

    她正捏着一根细长茅草,

    拨弄着浅池里小王八的脑袋。这姑娘拨得特别讲究,

    只逗弄其中一个,

    另一个是碰都不敢碰。

    “别哎了,大清早这么一声接一声的,丧不丧啊。”老毛拢着袖子站在一边,睨着她俩,

    像个传统又讲究的长辈。

    “这叫大清早?”大召仰脸看了看天,望着快到头顶的太阳,

    质问老毛。

    “就是。”小召跟了一句,

    “太阳都晒屁股了,怎么能叫大清早呢?”

    她们抱怨归抱怨,声音却很小,

    像是怕惊扰了什么人,只能聚团说着悄悄话。

    老毛转头朝屋子的方向看了一眼,努了努嘴说:“喏,屋里那位说现在是大清早,那就是大清早,

    要反驳你俩进去说。”

    “他自己都起来多久了,

    还大清早。”大召老老&实&实垂下脑袋,吸了吸鼻子道:“一言堂。”

    小召附和:“指鹿为马。”

    大召:“黑白颠倒。”

    小召:“昏老毛:“……”

    里头那位如果算昏君,按照站位,他就是候在门外的大太监。

    “去你们的。”老毛怼了那俩丫头一句。

    当傀当得这么嚣张的也是少见,扎堆站在傀主门外说傀主坏话,好像傀主听不见似的。

    也就仗着尘不到神仙脾气,

    不跟她们计较。

    有时候老毛都觉得尘不到没把他们当傀,不过也就是偶尔这么想想而已。不当傀当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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