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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他在阵法之下披上了过去的影子。穿了雪白长衫,鲜红罩袍,仅仅是简简单单地站在那里,便显得高而孤拔。仿佛头顶是瀚海星河,脚下是万丈寒崖。

    身后还有金翅大鹏的清啸声,直贯天地。

    确实是朗月照松山。

    但是张家姐弟快死了。

    傀天然容易俯首于更强的人,当金翅大鹏的啸声响彻于山间时,张雅临放出来的四个傀全都伏到了地上。

    这次他们的主人没有跳出来责问什么,因为他面无血色像个尸体。

    至此老天爷依然没有放过姐弟俩,在他们灵神全崩的时候,墙上落下了第三幅画。

    这次掉落的是卜宁自己。

    那张画飘飘荡荡,没有奔向在场的某个人,而是直接落到了蒙着白麻布的人像旁边。

    张岚大脑一片空白,几乎是机械地转着眼珠看过去。

    阵灵带过的风变大了一些,穿洞而过,吹散了那些缠绕的蛛网,吹落了蒙在人像上的布。

    直到这一刻,他们才发现,只有左边那块白麻布下的才是石像,右边……和石像背对背的位置上,颔首盘坐着的是一个人。

    活人。

    张岚和张雅临死死盯着那个活人的侧脸,眼珠都直了。

    他们本就空白的脑中骤然响起了一片炸雷,炸得他们体无完肤、魂飞魄散。

    那个活人不是别人,正是他们一直在找的周煦。

    而卜宁的画像,就在周煦的脚边无声无息地烧成了灰烬。

    ……

    老天爷可能真的不打算让他们姐弟俩活着回去。

    第75章

    豪赌

    周煦?

    卜宁?

    闻时从没想过他们两个之间居然会有关联。尽管周煦身上有着很多与卜宁相似的特质。

    一样天生通灵,

    随口说出的一句话,常常比别人卜算半天的结果还准。

    一样灵相不稳,容易受蛊惑容易被附身,

    在笼里的风险比常人大得多。这是卜宁专修阵法的原因,

    似乎也是张碧灵不准周煦入笼的原因。

    普通人从笼里出来,

    万事都会变成一场大梦,再不会记得。只在偶然的瞬间,觉得某个场景似曾相识。

    偏偏周煦从笼里出来,什么都记得清。

    闻时从无相门出来后进过的笼,

    除了沈桥的那个,周煦每次都在。就好像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注定要有一场相逢。

    但闻时还是觉得难以相信,

    因为这两个人的差别太大了……

    “这是……卜宁?”他百感忘言,错愕间偏了头,下意识向身边的那个人寻求答案。好像万事万物,

    只要这个人点了头,就是尘埃落定板上钉钉。

    问完他才反应过来,这句脱口而出的话太理所当然了。

    于是他看到了老毛诧异的目光。

    那一瞬间,昔日的金翅大鹏瞪大了眼珠,差点扑扇起翅膀。

    老毛用一种难以置信的眼神盯着他看了许久,

    又把目光转向谢问,嘴巴开开合合地比划道:“他——”

    他瞠目结舌,

    许久才憋出一句轻声的问话:“他好像——早就知道了啊?”

    老毛本以为会在谢问那里得到同样惊诧的回馈,谁知谢问只是转眸看向闻时,

    没有说什么。

    他们相隔仅仅一步,

    目光在静默中交错着,几乎有种纠葛不清的意味。

    过了片刻,

    谢问才对老毛应了一声“嗯”。

    气氛一时间变得有点诡异,跪了一地的人忍不住抬眸瞄了几眼。

    他们不明所以,老毛却要疯了。

    因为谢问的态度同样不对劲。

    “你也知道???”老毛努力压低着嗓子,却掩不住“你”字的破音。

    因为过于诧异,他连“老板”这个称呼都忘了。

    他知道你是谁,不说。

    你知道他知道,也不说。

    老毛光是在脑子里绕了一下,就差点把自己套进去。但即便如此,他还是感觉到了这其中的微妙。

    可归根结底他还是傀,不通红尘烟火七情六欲,哪怕比别的傀敏锐一些,更像人一些,更厉害一些,也依然无法完全摸透那些微妙的来源。

    只能腆着肚子,用一种“试图看进灵魂深处”的目光,盯着他家老板。

    谢问不再理他,只转过头,指着阴阳鱼两侧盘坐着的石像和周煦,对闻时说:“你看这两个像什么?”

    他身上有旧日的虚影,长发红衣,领口雪白,下颔清瘦,说话间会拉出清晰好看的线条轮廓。

    闻时有一瞬间的怔愣,又在他伸手指向周煦时乍然回神,匆忙调转目光看过去。

    这一次,他终于注意到了那尊石像和周煦的特别——

    他们背对背盘坐着,镇于阵中,低垂着头,像极了一个微微变形的“北”字,跟当年卜宁的印记一模一样。

    他想起卜宁曾经说过的话:“这个印记不是北,是我生造的,将来跟我有点渊源。”

    说这话的那一刻,钟思正倚在石卓边,吊儿郎当地抛接着山里摸来的松粒。庄冶把挑剩的石头重新包裹起来,说其中有些确实挺灵的,可以分给山下弟子用。闻时休息够了,正撑着枝干从老树上翻身而下。金翅大鹏从他肩头展翅而起,在松林间打了个盘旋。

    唯有卜宁把刻好印记的圆石收进布兜里,纳入袖袋,望着午后静谧的松云山,久久没有回神。

    闻时当时抬手接了大鹏,走过他身边时拍着他问了一句:“怎么了?”

    卜宁这才乍然回神,拢袖而立,半晌摇了摇头笑说:“只是觉得山间日子太好了。”

    他那时候年纪不算大,却常有忧虑之色,比同龄的大多数人收敛、温和太多。

    钟思有时候嘴巴欠,跟前绕后地管他叫“老头”,直激得他撩了袍子抬脚踹人,钟思才撤让开来说:“你也就这时候像个少年人。”

    所以卜宁一开口,闻时他们就知道是怎么了。

    庄冶说:“你又看见往后什么事了?”

    闻时停下脚步,朝山巅望了一眼,问:“跟松云山有关?”

    只有钟思张开两手,一边勾住一个师兄弟说:“哪管那么多,师父不是说过么,总顾着往后如何、好坏悲喜,这日子还怎么过?”

    他冲闻时说:“走,师兄请你喝酒——呸,不是,喝茶。刚刚只是口舌打卷,说错了,别给师父告状。”

    说完,他又冲庄冶一眨眼说:“大师兄你负责掏钱。”

    最后冲卜宁道:“大仙,不如算算咱们今日去山下哪家,能省些茶水钱?”

    然后,卜宁便在一片鸡飞狗跳的骂声中笑起来,再没提过其他。

    闻时看着盘坐于阵中的周煦,忽然想再见一见曾经那位常患忧虑的师兄,想问他是不是早就看见了什么,料到了今时今日这一幕。

    这个念头闪过的刹那,周煦脚边的灰烬被风扫过,落进了阴阳鱼的沟壑中。金光像水流一样,划过沟壑。仿佛有人提笔描摹着阴阳鱼的轮廓。

    画到终点的时候,始终低垂头颅的周煦忽然动了一下。

    他躬下身,用手掌揉了眼睛,像是沉睡了太多年倏然苏醒。

    也许是画卷烧成灰烬后,他的身上笼了一层旧日的虚影,天青色长衫,长发用山间折的木枝挽了一个髻,尾端披散下来,因为弓身的缘故,墨一样铺在清瘦的肩背上,就连面容轮廓也有了改变。

    跪趴在地的张岚和张雅临已经怔住了。

    他们下意识叫了一声“小煦”,盘坐于阵中的人瞥眼朝声音来处看去。

    他尚未完全清醒,也不适应洞口透进来的光。所以半眯着眸子,表情透着几分迷蒙和恍然。

    可即便如此,也掩不住他本身的淡然和安静。

    仅仅是一个眼神动作,气质便截然不同。

    如果说之前他们还不愿意相信,觉得自家看着长大的少年,跟卜宁那样的阵法老祖天差地别,不可能牵扯上什么关系。现在也已经信了七八分。

    毕竟,此时此刻的周煦,真的……太不像周煦了。

    他就像一个久避人世的山间客,睡了一场千年的觉,在这一瞬间大梦初醒。

    真正让他从怔忪中抽离的,还是闻时和谢问。

    周煦……或者说卜宁抬眸朝闻时和谢问看了一眼,目光中的错愕一闪而过,更多的是慨然。

    那一刻,他眼里承装了太多东西,以至于某个瞬间,甚至是潮湿的,含着洞外透进来的亮光。

    他蹙着眉仰起头来,努力眨了几下眼睛,又很轻地笑了一下。

    但那笑声听着像是叹息,一叹就是一千年。

    他从地上站起来,在虚影的作用下,身量看着都高了一些。他面对着谢问,恭恭敬敬弯下腰来,作了一个长揖,叫了一声:“师父……”

    他的嗓音很哑,既有几分周煦的影子,又像是太久未曾开口,太多太多的话哽在喉咙底,不知从何说起。

    他停顿着,想了很久,最后只感叹了一句:“一千年……好像也就是囫囵一梦。”

    闻时看着他的身影,忽然也哑了声音。

    过了许久,他才张口低声问道:“你一直让人守着这里么?”

    卜宁依然没有起身,他的嗓音有点闷。闻时知道,这位善感的师兄,眼睛应该已经红了,所以不敢起身。

    过了很久,卜宁才说:“不是守着,我们一直都在这里。”

    “你们?”闻时愣了一下,猛地朝谢问看了一眼,又问他:“什么叫你们?你是说……”

    “还有钟思和庄冶,都在这里。”卜宁说,“当年留下这个阵,是因为忽然有感,千年之后也许会有故人重逢的一幕,没想到……”

    没想到会是这样一番场景,不知该说不幸,还是万幸。

    曾经幼年不懂事的时候,他常为自己天生通灵的体质沾沾自喜,觉得这是老天馈赠,说明他是芸芸众生中极为特别的那个,说明他能成大事,能当大任,能留青史。

    但后来,他发现这似乎不是馈赠,至少不单纯是馈赠。

    都说诸行无常、诸漏皆苦,大概少有人会比他体会得更早、更深。

    幼年时候,他还没学过如何关闭灵窍,时常跟一个人说着话,就会看见对方未至的灾厄。

    有时满眼血色,有时满目死相。

    他分不清真假,时常会在那些场景出现的瞬间做出一些惶然惊诧的反应,次数多了,他就成了许多人口中的疯子——不知何时会发起病来。

    有很长一段时间,他都处于一种混沌未开的状态里。好像说的人多了,他就真的是个疯子了。

    后来为了不那么惹人嫌恶,他无师自通地学会了“从众”。别的孩子说那是鬼。他就跟着说有鬼。别的孩子说那是仙,他就跟着说仙。哪怕他看到的是全然不同的东西,他也不会说。

    慢慢的,便泯然众矣。

    直到被送上松云山。

    在他眼里,师父是个仙人。能变成仙人的弟子,说明他也没那么不堪。起初他依然带着山下学来的脾性,别人说什么便是什么,直到某一天,尘不到对他说:你若真是如此,又何必上山?

    从那之后,他学会了跟自己的灵体和睦相处。

    他开始正经地学卦术、学阵法,努力地让自己变得有用武之地,而不是一个一惊一乍的疯子。

    他平和有礼,谦恭包容,又能预见一些事情的凶吉。有一段时间,他甚至觉得自己能知晓天道了。

    可后来他却发现,天道终究是无常的,他能预见这一点,不代表会预见下一点。能拦住这件事,不代表不会触发另一件,甚至更麻烦、更棘手,更叫人承受不起。

    时间久了,就被师兄弟们调侃为“常患忧虑”。

    他确实常患忧虑。

    体质通灵的人往往是苦的,因为他比别人先料见到一些未来,再热闹的宴席也逃不过席散,再繁华的朱楼也躲不过蔓草荒烟,万物轮转,终有一别。

    所以他总是苦的。

    有时候他跟师兄弟们说着话,忽然会陷入一种毫无来由的悲伤里。明明朝夕相见,却忽然会生出怀念。

    那时候,他便知道,他们或许是不得善终的。

    他甚至看见过孤魂和枯骨,但他不知道那是谁留下来的。

    年纪小的时候,他看见什么灾祸,总会试着跟闻时他们说,试着让他们避开某个人、某件事、某条路。

    但尘世间的人和路都太多了,避开这个,或许就奔着更要命的去了。谁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避开了这个,才引发了那个最糟糕的结果。

    所以后来吃了几次教训,差点把师兄弟折进一些麻烦里,他便不再说了。

    他会藏于心里,一个人消化掉那些苦处,再悄悄地留一些后手。

    有一年冬天,是个夜里,山上很冷,他跟钟思围着小火炉用雪水煎着茶。炉里木柴哔驳地烧着,雪水汩汩地沸着。

    他靠近炉身搓着手取暖,炉盖的小洞里散出浓白的雾气,钟思不知说着什么正仰头大笑,被路过的闻时抬脚抵了一下,却还是摔在地上。

    他在那片热闹中忽然入梦,梦见有人说:很久以前,有一座叫做松云的山,山上住着几个旧时的人。不过现在,人已经成了书卷里寥寥几笔的名字,山也再找不到了。

    白云苍狗,往事如烟。

    他在物是人非的悲伤中看见了不同往日的松云山。

    山坳的清心湖不知为何满是黑雾,像粘稠的沼泽,雾里躺着几个苍白的人影。他看不清是谁,却连心都凉了下来。

    他还看到了背面的山洞,是他常去冥思静坐的那个。

    他像往日一样盘坐于洞中,墙上挂着他们师徒五人的画像,周围环绕着他从未见过的阵灵,但他动弹不得……

    就好像受困于此,不得解脱。

    直到某一刻,洞口乍然亮起了光,就像有谁拨开了密密麻麻的藤蔓。有人弓身走进洞里。

    掀开藤蔓的瞬间,外面的风吹了进来。

    他闻着久违的生气,忽然睁开了眼,在睁眼的那个瞬间,他莫名知道,一千年过去了,那是一场沧海桑田下的久别重逢。

    那天之后,他便在洞里布了一个阵。

    他希望那个阵永无用武之地,可老天偏爱捉弄他,最坏场景都成了真。那个阵在他将死之日缓缓运转起来。

    那天是何年何月何日,他已经记不清了。

    只记得松云山阴云罩顶、草木皆枯,像个鬼城。

    他的阵嗡然转动,升起屏障,将这个曾经被他们称作家的地方藏了起来。十二阵灵像山一样围坐成圈,镇着这一方秘地。

    而他在那个已经看不见满天星辰的山洞里垂首而坐,把自身灵相一分为二。

    一半送入轮回,一半长留此地,供养着这个巨阵。

    一切悉数如梦。

    唯一的区别,是他不知千年之后,究竟会不会有故人撩开藤蔓,让这处地方重见天光。

    他豁上生死,掷了一场豪赌。

    赌他在这个不见天日的石洞里不知年月地枯坐着……

    等风来。

    第76章

    山境

    万幸,

    他赌赢了。

    但这个结果依然出乎他的预料。

    “我以为,我等来的会是谁的后人。”卜宁低头扫看了自己一眼,“就如我自己这般,

    换了模样、换了身份,

    唯一算得上熟悉的,

    大约是这躯壳中的一抹灵相,能让阵灵大开阵门。”

    他看着身上古今不同的衣着,怔然许久,又苦笑着开口道:“这话还是说大了,

    其实就连后人,都是我曾经不敢想的。”

    “为什么不敢?”闻时疑问道。

    听到这话,

    卜宁讶然抬起头,

    惊诧地看着闻时:“因为……”

    因为他盘算过无数遍,除了一个灵相半失的自己,他实在盘算不出,

    还有谁能在轮回中留下什么后人。

    这几乎是显而易见的,否则他这个阵也不能称之为孤注一掷的豪赌了。

    但闻时居然有疑问,这让卜宁万般不解。

    他上下打量了闻时一番,又朝谢问投去求解的目光,最终还是试探着问闻时:“师弟你……”

    “他灵相丢了。”谢问答道,

    “刚找回来一点。”

    “灵相丢了?”卜宁担忧地看过来,咕哝道:“怪不得阵灵都费了一阵子才嗅出人来。”

    像闻时这样的情况,

    躯壳内的灵相只有一点碎片,对久镇于此的阵灵来说并不明显。恐怕得到灵相震荡,

    才能闻到味道。

    “可是……灵相怎么会丢呢?”卜宁问。

    闻时:“不知道。”

    卜宁:“何时发现的?”

    闻时摇了一下头:“有记忆就是这样,

    记不清了。”

    卜宁眉头皱得更紧了:“没有灵相之人想要长留于世间,古今几乎少有人能做到。更何况一千年,

    师弟你……”

    他有些迟疑。

    因为在世间逗留千年,乍一听似乎是什么大幸之事,但仔细想来,又有几分“捆缚于世”不得解脱的意思。

    也许是因为专修阵法,卜宁禁不住想到了一些不太妙的事情。

    “你也许不记得了,我曾经同你说过的,有几个很邪的阵,就是跟某些灵物建立牵系,来达到一些常人无法达到的目的。”

    卜宁解释说,“当然,人心不一,不同人有不同的目的,不过兜来转去总逃不过那几样,名、利、修为或是寿命。”

    闻时差点以为他想岔了,怀疑自己为了在世间久留,搞了个这样的邪阵。

    谁知卜宁愁眉不展地说:“那些被利用的灵物,常会出现困缚于世间不得解脱之相,倒是跟你这情况有三分相似。”

    他朝谢问看了一眼,目光一如少年时候不敢多留,很快便转到闻时身上,认真地担忧说:“师父出事后,那个封印大阵消失于世,你也跟着不知所踪。钟思和庄冶自顾不暇,但我有试着找过你,始终没有结果。我想……会不会是有谁趁人之危,想借着你的灵神做点什么,所以才导致了如今的结果?”

    卜宁说得委婉,但闻时立刻就明白了——

    正常人看到如此情形,只会担心是他不甘离世,布了什么邪阵。

    卜宁却相反,他担心有人心怀不轨,趁虚而入,把闻时当灵物给炼了,致使其在世间不生不死这么多年。

    哪怕千年未见,这位常患忧虑爱操心的师兄也从没对自家师弟有过半分猜疑。

    闻时摇头打消了卜宁的疑虑:“应该不是。”

    卜宁:“怎么说?”

    闻时:“如果是被炼化的灵物,日子过得应该比我糟多了。我只是每活一世就睡一觉,隔几十年,又会醒过来。”

    卜宁:“怎么睡?怎么醒?”

    闻时说:“无病无痛,撑不住就会睡。至于醒……得走一扇门。”

    他说得轻描淡写,省去了许多细节。诸如灵神尽衰的时候有多难受,诸如穿过无相门从地底爬出来的时候,会流多少血。

    相比于枯坐千年,等一场不知会不会到来的重逢。他觉得自己过得好多了,起码……人间热闹一些。

    只是少了故人,就有些无根无源。

    卜宁听到“无病无痛”,神色放松下来。他从没听过这样的情形,便问道:“你所说的门是什么样的?”

    闻时说:“跟很多阵法摆出来的‘门’相似,只是要长一点,走得久一点。我不知道另一头通向哪边,所以从书里随便借了个名字,叫无相。”

    少时的卜宁,每次见到自己没见过的东西,能不眠不休地摆弄好几天。听到自己不明白的事,也能琢磨很久。

    以前钟思耍人常用这招,搞点新奇物件,能让师兄围着自己转三天。当然,最后总免得不了一顿打。

    这么多年过去,哪怕生死都不同往日了,卜宁这个本性却依然没变。

    “这是什么阵……”他一时间也琢磨不出来,下意识问闻时:“门里真的什么都没有么?”

    闻时仔细回想了一番,说:“有时候有声音,但很少也很轻,几乎听不见。有时候……”

    有时候会觉得好像背后很远的地方,其实靠着一个人,静静地看着他。

    但因为身前身后都是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这种感觉说来更接近于幻想……

    闻时每每回想起来,只觉得也许是自己希望太重,生造出来的感觉,自欺欺人罢了。

    所以他话说一半顿了一下,摇头说:“没什么了,差不多就是这些。”

    卜宁没想通,下意识向谢问求助:“师父听闻过此类事么?”

    谢问的目光落在别处,不知为何有些出神。刚刚闻时和卜宁之间的对话,也不知道他听了还是没听,总之沉默着始终没有出声插话。

    闻时下意识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只看到了一片虚空。

    而等他转回来,谢问已经收了目光,朝他看了一眼,淡声回答卜宁说:“没听说过。”

    说完,他便转了话题:“你说……那天他不知所踪?”

    谢问朝闻时指了一下,又沉声问卜宁:“还说钟思和庄冶也在这里?”

    卜宁垂眸点了一下头:“对,都在这里。”

    他似乎想说点什么,又好像不知该从哪说起,索性比了个恭敬有礼的手势说:“师父和师弟有多久没见过松云山了?我带你们去看看吧。”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拨了阵中几个圆石,换了位置。

    洞外有更劲的风吹刮进来,带着山间草木的味道,比之前要更灵一些,好像忽然就活了。

    卜宁走到洞边,经过张岚和张雅临时,脚步顿了一下,彬彬有礼地点了一下头说:“别跪。你们是……”

    他指了指自己,“后世这个我的亲眷?或是邻里?”

    张岚直起身,扶了一下旁边的石头说:“不是要跪,就是脚软有点起不来。”

    这个阵里,卜宁做惯了主。拂袖一扫,就有风从脚底穿过,生生把张家姐弟、那一串傀……以及陪跪的夏樵都托了起来。

    “我们是……”张岚本想说一下他们跟周煦的辈分关系,但对着卜宁老祖,小姨什么的就说不出口了,总好像占了便宜。

    她生生拗了个弯,说:“反正认识。”

    卜宁点了点头,忽然问道:“后世的我,是个什么样的人?爱惹麻烦么?”

    “特别能——”张岚下意识接了一句,又用力清着嗓子改口道:“就挺好的。”

    倒是谢问和闻时从后面过来,补了一句:“爱吹牛、话挺多的,也不是很中听,容易招人打。哪点也不像你。”

    卜宁听到这话不知想起了什么,居然笑了一下。

    “笑什么?”闻时问。

    卜宁说:“也挺好的。”

    十六七岁的时候,他曾经跟钟思漫天扯过牛。因为什么提起来的话头,他已经忘了。只记得钟思问他说:“大仙师兄,反正你闲来无事,要不帮我算算我下一世会做点什么?”

    当时卜宁正拣着棋子,反问道:“你不是最不爱算这些?提前知道好坏也不抵用,左右是下一世了。”

    钟思点头说:“也是,那你呢?你不是最爱算这些?”

    卜宁说:“我也不爱算自己。”

    钟思:“那你希望自己下一世什么模样?”

    卜宁想了想,说:“讨人嫌一点吧,跟你似的。”

    钟思气笑了,当场撸了他的棋盘。

    其实那句话后半是调侃,前半却是真。

    他曾经很认真地怀抱过这样的希望,希望后世的自己能有什么说什么,不藏心事、不担忧虑,不问来路,不管前程。不高兴了放脸上,高兴了也放脸上,喜欢就夸,讨厌便骂。周围皆是能人,但不用担什么红尘大事,无需他担忧半分、也无需他操心半分。

    这样想来,老天对他不薄,也算是好梦成真了。

    卜宁转身撩开洞口长长的藤蔓,指着一条熟悉的山道,对闻时和谢问说:“跟我来。”

    这是他们来时没有的场景,闻时一踏出去,嗅到山间雾蒙蒙的风,就不知今夕何夕了。

    也许是阵法作用,洞外洞里就像分隔千年的两个世界,他走上山道的瞬间,浑身只剩下昔日的影子,长发长衫,高瘦挺拔,像松云山间落了雪却笔直朝天的冷松。

    他恍然走了几步,发现身边空了,才转头朝身后看去。

    谢问目光落在他身上,不知为何止步于洞边,迟迟没有抬脚。

    “怎么了?”闻时问道。

    谢问倏然收了目光,似乎是闭了一下眼睛。过了片刻,他才复又抬眼,抬脚走上了山道。

    那一刻,闻时几乎有些怔然。

    他忽然想起19岁那年,时隔多日看见尘不到回松云山,也是这样红衣长发、领口雪白,袍摆从松石上轻扫而过,却不染尘埃。

    仿佛时光匆匆而过,却没有留下什么痕迹。

    他看到这个人,依然会忘了移开眼。

    他以为自己在人间生死轮回一千年,见过红尘万物,俗世悲喜,见过无数人的舍不得、放不下、怨憎会、爱别离,早已不是松云山上那个因为几场梦、一个人就灵神不安、剐尽尘缘的人了。

    他遗忘过又记起,分离过又重聚。

    他以为自己已经可以冷静地站在那个人身边,冷静地分析如此种种,冷静地说着话、做着事,再在举手投足和眉眼之间捉住几分似是而非的暧昧,保持着比陌生人亲近一些又不同于师徒的距离,甚至觉得就这样不远不近地相处着也未尝不可。

    直到这一刻,他才突然意识到不是这样的。

    他怀念松云山的日子,怀念山腰练功台上的吵闹,怀念山坳的清心湖,怀念山巅的繁星和积雪,怀念这个独一无二的人。

    那曾经是他在这个人间的家,是他和尘世最深的牵连,怎么可能说不要就不要了。

    他还是痴妄很重,还是贪心。

    但如果一定要有取舍,他宁愿走在这个人身后,落着一步台阶。

    不用更近一步,哪怕对方不回头,他也可以跟着走上很久很久。

    谢问走上来的时候,闻时下意识侧身让开路,手指抵了一下他的背说:“你走前面。”

    “为什么?”谢问垂眸看着他。

    闻时没答话。

    这次谢问居然没有坚持,只是看了他一会儿,便点头往上走。

    闻时落下一个台阶跟在他后面,抬头就能看到那个熟悉的影子。

    山道很窄,缠着雾瘴,石阶湿漉漉的。

    闻时走了一会儿,忽然开口问道:“你什么时候知道我没有灵相的。”

    谢问的嗓音温沉地传过来:“第一次见到你就看出来了。”

    闻时静了片刻,问道:“那你为什么不说。”

    这个问题从他知道谢问是谁起就想问了。

    最初一次又一次话到嘴边却不知从何说起,后来因为那些欲盖弥彰的私心,索性闷回了心里。

    直到这一刻,终于还是说出了口。

    谢问不知是想起了初见的场景还是什么,很轻地笑了一下。他没回头,闻时看不到他的表情,只能听到他的话音:“要是第一次见你就说,我是你……师父。”

    他不知为何顿了一下,尽管那个停顿很轻,却还是让闻时捕捉到了,脚步蓦地一停。

    但下一瞬,谢问的语气已然如常,仿佛刚刚的停顿都只是错觉,就像不经意间穿堂而过的风。

    他笑说:“会被你冷嘲热讽一顿,然后轰出家门吧。”

    他没听到闻时跟在身后的脚步,转头看过来。

    闻时抿了唇,重新抬了脚。

    过了片刻,才又问道:“那后来呢。”

    这次谢问没有立刻开口。

    静默持续了一阵子,山道在这之中拐了一个弯。碎石满地,有些难走。谢问踏上那个台阶便停了步,忽然回过身来握了闻时的手。

    他垂眸看着闻时的脚下,似乎只是受松云山景的影响梦回昔日,下意识搀了徒弟一把。

    等到闻时也踏上那个台阶,他才转眸看向前路,低声道:“总有些这样那样的原因。”

    “比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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