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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结果这个二百五又说话了:“幸好哥你没有心魔,不用避开什么。我看谢老板好像也没事,刚好你俩一间嘛。”

    闻时:“……”

    笼里的时间依然忽快忽慢,眨眼的功夫,就到了夜半深更。

    外面哗哗下着雨,其他房间的人早已不知不觉睡着了,就连跟山神有缘的周煦都打起了不轻不重的呼噜,也不知道是陆文娟那碗饺子汤的效果,还是这个村子夜里特有的效应。

    所有人都在梦里……

    除了闻时和谢问。

    他们呆在二楼最角落的房间里,一个站在老式的雕花窗边,一个抱着胳膊斜倚着床架……参禅。

    屋里是不可言说的静默,像一种无声的对峙。

    雨水斜拍在模糊的窗玻璃上,隔着木框的缝隙传来泥土的潮味。闻时朝窗外看了一眼,看到的却是屋里的影子。

    谢问半垂着眸子,好像在看他,又好像只是看着虚空中的某一点。

    玻璃上蒙着水汽,分辨不清楚。

    闻时眯了一下眼睛,就听见谢问说:“困了为什么不睡?”

    他确实困了,眼皮发沉,恹恹地强撑着,所以回话几乎没过脑:“你说为什么。”

    谢问愣了一下。

    他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

    夏樵下午才说过,没有心魔就不用回避什么。他现在这句话,几乎是把自己递了出去。只要顺着再逼几句,那些掩藏的东西就会毫无保护地摊开来。

    这实在不是他平时会说的内容。

    只怪这个笼太过特殊,会让人变得古怪。又或者是困倦之下的冲动作祟,泄露出了一丝丝本心。

    说完他就后悔了。

    因为这世间有些事就是这样,不戳破还能说一句心照不宣,戳破了,或许连心照不宣都只是虚影。

    闻时偏开视线蹙了一下眉。他正想岔开这句话,却透过窗玻璃,发现谢问的反应有些奇怪。

    他听了闻时反问的话,目光有一瞬间的迟疑,似乎朝旁边偏了一下,不知道是在看向什么。

    闻时朝那里瞥了一眼,空无一物。

    而等回过神来,谢问已经近在咫尺。

    他来得无声无息,闻时呼吸滞了一下,脖颈的线条都绷紧了。

    “你……”

    闻时差点以为自己又进心魔了,下意识朝床架边看去。

    那里没有人。

    这应该是真的谢问。

    但这个谢问确实有点奇怪。准确而言,自从入了夜,周围没有了其他人,他就跟白天不大一样,变得格外沉默,常常会陷入长时间的出神里,不知在想些什么。

    有时候闻时说一句话,他总会过几秒才答。不知道是困了还是别的什么……

    以至于闻时都有些不确定了。

    他看着近在咫尺的人,低声道:“谢问?”

    谢问没有立刻应声,只是抬起手,碰了一下闻时靠近窗缝的肩膀,那块T恤布料沾了玻璃上的雾气,有点潮。

    闻时动了动唇,却没出声。因为对方站得太近,近到一抬眼就会扫过他的唇线和鼻梁。

    谢问捻着指尖的潮意,又朝窗外的大雨看了一眼,忽然开口说:“再叫我一声。”

    这个场景几乎跟多年以前的迷乱梦境相重合,只是少了手指间纠葛的傀线。

    过了好一会儿,闻时才开口:“谢问。”

    他的嗓音混杂在雨声里,低低的。

    谢问沉黑的眼眸翕张了一下,之前隐约的迟疑终于消失不见。他像是终于确认了什么似的,点了一下头。

    闻时看着他的反应,猛地想起什么般朝房间某处虚空望了一眼,之前谢问走神时,就总会看向那里。

    他忽然冒出一个猜测。尽管他觉得可能性很低,但还是忍不住试了一句:“那边是不是有人?”

    谢问却低笑了一下说:“你在诈我。”

    他侧身让了一步,神色和话语都已经恢复如常。就好像刚刚发生的一切只是不经意间的幻影,一闪而过。

    闻时看着他:“那你刚刚在干什么?”

    谢问默然片刻,说:“你跟平时不太一样,我确认一下。”

    确认什么?

    是确认我有没有进幻境,还是确认你自己?

    这个笼确实容易让人冲动,闻时差点就要直直问出这些话了。好在他还没张口,二楼忽然有了动静。

    像是什么架子砸倒在地,铜盆叮铃桄榔一顿响,在夜里突兀得叫人心惊。

    “应该是隔壁。”谢问抬眸朝声音的方向望了一眼。

    浓重的困意让这声动静搅得一分不剩,闻时面色一冷,伸手拧开了房门。

    湿重的潮气扑面而来。

    走廊被雨水打得湿漉漉的,反射着两人的影子。闻时大步流星来到隔壁,重重地敲了门。

    周煦和张雅临睡在这里,所以刚刚的动静实在不太妙。

    张岚也披着外套出来了,她这会儿没化妆,素面朝天披散着长长的头发,居然有种安静的气质。

    可惜一开口,这种气质就半点儿不剩:“别讲那点礼貌了,敲什么门啊直接踹!”

    自家弟弟的房间,她当然不用讲道理。

    不过闻时也就是出于本能的教养,意思意思,在她开口的瞬间,傀线已经把整个门扒住,强行拽开了。

    门开的同时,张雅临面色难看地站在门口,看他的动作,似乎也正要开门。

    “小煦不见了!”没等别人问,他就开了口。

    “你再说一遍?”张岚指着他,没有浓妆,气势却丝毫不低,“他跟你睡在一起,你居然真让他丢了?”

    张雅临摁着太阳穴,不知是懊恼更多还是气更多。他伸出左手,就见五指上缠着齐整漂亮的白棉傀线,其中一根长长地垂着,几乎拖到地上。

    “我给他系了傀线。”张雅临说着,又朝屋里指了一下:“连小黑在内,六个傀并排在床边坐着。”

    听到这里,闻时已经深深蹙起了眉。

    如果周煦以前的吹嘘没太夸大,那么张雅临作为傀师,水平应该非常高,至少在现世判官里数一数二。

    傀线又是极其敏感的东西,如果真用线把周煦系住,那谁来拐他,张雅临都会被惊动,不可能任由对方这么消失。

    “那你的傀说什么?”张岚问。

    张雅临面色有一瞬间的尴尬,他抹了把脸,沉声道:“他们睡着了。”

    “他们怎么了?”张岚调门高了一个八度。

    小黑打头道歉,声音沉重:“对不起,我们不知道怎么就睡着了。”

    张岚脸都黑了,倒是闻时和谢问毫不意外。

    毕竟夏樵和老毛这两天也睡着了,这是笼的问题,不怪傀。

    “所以你的傀睡着了,没看住。你的傀线系着他也没感觉到有问题。”谢问总结了一下,把张雅临总结得满脸通红,“那他怎么消失的?”

    第69章

    入口

    “不知道。我确实没有感觉到任何挣扎,

    小煦叫都没叫一声。”张雅临好好一个白皮已经变成了粉皮,但说话内容并没有乱。

    “就算他是睡着的过程中被人弄走的,弄走他的人总得先靠近他。离傀线那么近,

    哪怕我跟小煦没立刻醒过来,

    傀线本身也会对莫名靠近的陌生人造成伤害……”

    他越说眉头皱得越深,

    顿了片刻后摇头道:“但是都没有,风平浪静,这才是我觉得最奇怪的。”

    “刚刚那声动静怎么回事?”闻时朝他屋里的狼藉抬了抬下巴。

    张雅临回头,看到了倒地的木架和脸盆,

    表情更难看了,欲言又止。

    “你说话啊。”张岚毫不客气地打了他一下,

    “结巴干什么?”

    张雅临朝闻时和谢问各瞥了一眼,

    一副不想说给外人听的模样。可惜老天爷都欺负他,在他踌躇的时候,另外一个房间门也被“砰”地打开。

    老毛拖着一脸虚弱的夏樵出来了:“怎么了?我刚刚就想出来,

    结果这小子被心魔魇住了,冲着两根床柱哗哗掉眼泪。”

    闻时:“……你又见到什么了?”

    夏樵说起来还带着一分心酸:“你轰我走。”

    闻时:“?”

    他不知道自己平时怎么虐待这二百五了,能给对方造成这么大的心理阴影,又是吓唬又是轰走的。

    照理说傀很少会有心魔……

    当然,照理说傀也不会有这么丰富的情感。

    所以夏樵真的是艺海奇葩。

    但同时闻时又闪过一个更诡异的想法……这奇葩不会是他弄出来的吧?

    他走神的时候,

    张岚对张雅临说:“现在好了,人齐了,

    你可以说了。”

    张雅临板着脸沉默片刻,终于还是沉声开了口:“我是做了个梦忽然惊醒的,

    醒过来的时候不仅小煦不见了,

    我的傀线还系在那个木架子上。”

    他条件反射一收线,便是一顿叮铃桄榔。

    在现世判官里,

    张雅临的能力毋庸置疑,否则也不会在名谱图上占据那样的位置。能在他眼皮子底下,悄无声息地弄走一个人,同时还把他的傀线解了系到另一个地方,这细想一下其实是件很可怕的事情。

    正常情况下说出来,能让在场的所有人背后发凉……

    结果闻时非但没有背后发凉,还用一种纳闷的眼神看向他问:“傀线另一头系着活物还是死物,你分不出来?”

    “……”

    张雅临不想干了。

    这话他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只觉得丢人丢到了家。

    不过沈家大徒弟实力不容易小觑,按名谱图的排名跟他几乎齐平。这样的人狂一点,说话扎心一点还能理解。

    可谢问和谢问那个店员又他妈是怎么回事?

    这俩有什么立场能跟闻时露出一样的眼神?

    张雅临在这几个人的注目之下,感觉自己见了鬼了。

    他忽然想起临出门前,小黑告诉他的卦象,说他们这一趟容易受屈辱和惊吓。他以为追猪就是终点了……

    现在看来可能只是个起点。

    “算了,当务之急,先把小煦找回来吧。不然等出去了,我怎么跟碧灵姐交代。”张岚面色铁青地转了身,风风火火就要下楼。

    “你干嘛去?”张雅临问道。

    “找陆文娟问下周煦具体会被送到哪里,我去抓人。”张岚说。

    她还没走到楼梯,就听见谢问这个病秧子开口了:“你之前追车也是这么追的么,一路靠问?那还挺不容易的。”

    张岚猛地一个急刹,又面色铁青地退了回来。

    她真是急傻了,居然忘了追踪符这种一甩就行的东西。

    但谢问也是个混蛋,语气客客气气的像建议,仔细一听全特么是嘲讽。一个病秧子整天这么说话,坚持到现在没被人打,也挺不容易的。

    张岚这么想着,反手便甩出去一道追踪符。

    符纸在雨雾中闪了一下火光,很快便淹没在了夜色里。

    闻时刚转头看向那处,就听见旁边谢问低声说了一句“落地了”。

    追踪符直接落地是个非常不好的结果,往往表示被追踪的目标不存在。如果被追的是个活物,那十有八九是已经死了。如果追的是灵物,那就是消失于世间了。

    这三个字在专修符咒的判官耳中,是非常敏感的东西。

    张岚隐约听到这句话,当场就炸了:“什么落地了?谁说落地了?我这明明还盯——”

    她抓着手机,屏幕上开着的不是什么app,而是一张图片,上面有八个方位和密密麻麻的小标。

    一个小红点就夹藏在那些密密麻麻的字中。

    她话刚说一半,小红点闪了一下,居然慢慢从图上消失了。

    张岚脸色瞬间就变了。

    “怎么了?”张雅临问。

    张岚盯着小红点消失的地方,茫然地眨了一下眼睛道:“真落地了……”

    张雅临几乎立刻说:“不可能。”

    张岚也不敢信,立刻又甩出一张追踪符,然后一眨不眨地盯着图上新出现的小红点。

    然而过了不到两秒,这个小红点也消失了。

    她接连甩了四五张追踪符,目光死死钉在手机屏幕上,得到的却总是一样的结果。小红点每次坚持不到3秒就会消失……统统落地了。

    张家姐弟关心则乱,面无血色。倒是谢问又指了指她的手机说:“换个人试试。”

    张岚愣了一下,想起来按照陆文娟的话,周煦是被人吧带去给山神的,那他旁边应该还有一个村长。

    于是她二话不说,又甩了一道追踪符。这次把目标换成了村长老吴。

    谁知屏幕上的小红点依然只坚持了不到三秒,就再次消失了。

    这下众人愣住了:“这也落地了?”

    “你追的是人还是灵?”闻时问了一句。

    张岚:“……我就是刚刚急了有点乱,也不至于犯这种智障错误。追村长当然追灵啊,坟山堆出来的村子,我追什么活人。”

    她一边说,一边不要钱似的往外甩符纸。追踪了三回村长未果,索性把目标换了个遍,把全村的人连同陆文娟在内都追了一遍。

    结果所有符纸都落了地。

    闻时实在没忍住,问道:“你那符纸真的没问题?”

    张岚:“废话,当然没有。”

    过了两秒,她又迟迟疑疑地蹦出一个“吧”。

    那一刻,张大姑奶奶有点怀疑人生。

    为了证明她的符纸没问题,她又放了几张巡逻符出去。既然说了是上山,这荒村总共就那大的地方,全部翻一遍,总能翻到点蛛丝马迹。

    可过了许久,放出去的巡逻符陆陆续续收回来,得到的结果十分诡异——整个村子没有任何周煦的痕迹。

    更诡异的是,不仅是他,连村长、村民的痕迹都没有。

    “什么情况?进了个假笼啊?”张岚懵了。

    别说她,连闻时都有点摸不准思路。

    这会儿的雨比之前小了不少,久积的水顺着屋边哗哗流淌,只能听到声音,却不知去了哪里。

    听久了,会给人一种空洞渺茫的感觉,仿佛整个笼只有他们几个人存在着。

    闻时听见谢问忽然轻声说了一句:“还好。”

    他转过头:“还好什么?”

    谢问搭着走廊栏杆,目光扫过几个定点,似乎是张岚刚刚那些追踪符纸的落处,神情若有所思。他被闻时问了,才回头朝其他几人瞥了一眼:“还好这里人还算多。”

    闻时没反应过来:“人多怎么了?”

    “要是有人一个人闯进来——”谢问瘦长的食指划了一下,“碰到这种情况,说不定一个晃神就会怀疑这笼里根本没有别的东西,所有都是自己的臆想,自己才是那个笼主,只是之前没有意识到。”

    闻时乍然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们从来都是帮人解笼,不知道自己成为笼主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但细想一下,顿悟的那个瞬间,大概是这世上最毛骨悚然也最痛苦悲哀的过程。

    好在,笼主都是被点醒的。醒过来的瞬间,至少身边还有个送行的判官。

    其他几人被谢问的话弄得背后直窜凉气,不敢多想,纷纷转开了话题。

    张岚又掏出一沓符纸,打算揪着张雅临把这村子掀个底朝天,起码要弄清楚人都去哪儿了。

    闻时却没有离开走廊。

    他注意到之前谢问目光的落点,回想了一番,隐约摸到了一点线头——

    之前张岚往外甩追踪符的时候,追踪周煦的那几张符纸消失的方位差不多,好像都在同一个点上。

    但他印象里,张岚都是随手一甩,并不只是朝那一个方向。

    所以那个落点是巧合?风向?还是有别的原因?

    为了验证这一点,闻时也拿了一张黄表纸。他不擅画符,便折了一只纸鸟,跟之前帮他追灵相踪迹的那只相近,只是这次追的是周煦。

    纸鸟放出走廊,扑扇着翅膀打了个弯,果然朝着之前符纸消失的方向去了,两秒后闪过一道火光。

    他又折了第二只,改追村长老吴。

    意料之中,纸鸟飞出去后依旧落在了同一个位置。

    谢问倚着栏杆,全程看着他折纸,好像这是极富观赏性的事。其实不过是手指动几下而已。

    闻时第三只纸鸟追的是陆文娟,这次纸鸟换了个方向,落在了另一点上。

    他刚皱了一下眉,就听见谢问说:“别急着皱,之前追她的符纸也落在那边。”

    “所以还是重合的?”闻时问。

    谢问点了一下头说:“对。”

    闻时试了一部分,发现虽然追踪的目标千差万别,但纸符、纸鸟的落点却只有七八个。只是从他们这个角度有点分辨不清,最好是借用张大姑奶奶手机里的那张图。

    张岚非常大方地把图贡献出来,同时还贡献了一些符纸,所以他们很快把点都标了出来。

    俯视的角度十分直观,闻时手指在几个点之间划拉了一下,顿时就显出了蹊跷。

    “像阵。”张岚拧着脖子左右看着,“但我阵法只懂个皮毛,看不出这是哪种。”

    在场的几个人,闻时和张雅临学傀术,张岚修符咒。要说精通阵法……那就只剩下某人了。

    闻时朝谢问瞥了一眼,正想开口,却听见另一个声音认真地说道:“这是阵法里的一种门。”

    他转过头,看到了经常跟着张岚的那个保镖。

    “小黑!”张岚招呼对方,“来,摸着你身体里的卜宁灵物,说点人话。”

    张雅临自己醉心傀术,就让那几个傀代替他学了其他。小黑是借着卜宁灵物捏出来的,还真沾了点老祖宗的灵性,除了经常气人的卦术,也懂阵法。

    小黑指着卧室门说:“就跟它一个意思,开个口子链接不同的地方,或者让一些东西来去自如,阵法里这类东西都叫什么什么门。”

    这点闻时倒是很清楚,毕竟无相门的名字也是这么取的。而之所以叫无相,就是因为他也不知道自己每次究竟是从哪里来,毕竟门里一片虚无,只有永不见光的黑暗。

    小黑不负众望,给他们圈出了阵眼。

    既然叫门,能链接不同地方,又是追踪符追踪出来的结果。周煦十有八九是从那处消失的。

    于是雨刚停,天还没全亮。闻时他们就比照着阵眼,来到了村内的一片荒田。

    那田位置有点巧,离陆文娟家后门和厨房很近,只隔了一条长长的田埂。下了一夜雨,田里积了水,像一块斑驳的镜面,直照着灰蒙蒙的天。

    闻时他们在田埂边守株待兔。

    等了不到半小时,那片镜面似的积水忽然无风起了一圈涟漪,慢慢荡开。

    众人一眨不眨地盯着那里,过了几秒,那里慢慢飘散出了一片长长的头发,然后是第二片、第三片……

    接着,湿泥里又伸出来许多苍白手臂。

    那些手臂以一种万分扭曲的姿势,蜘蛛似的的撑住了地面。

    夏樵一看那熟悉的动作就惶恐道:“惠姑!”

    真的跟雨后出来的惠姑一模一样,只是当最前面的那只从湿泥里拔出脸来,众人看到的……却是陆文娟。

    闻时忽然想起之前陆文娟说的话。

    她自己刚来这里不久,就碰上了一场暴雨,雨里爬出了无数只惠姑,在村子里四处抓人,只要抓到村民,就会吸食掉。

    后来传言说,有些惠姑就长着村民的脸。

    ……

    如果全村的人其实早就被吸食掉了呢?

    闻时脑中不由冒出这个想法。

    像是为了印证,那片田地里接二连三长出了无数张脸,每张脸都有几分面熟,都是之前在大沐里见过的村民。

    他们四肢并用在地里爬了几步,然后扭曲着筋骨站起来,在“咔咔”的骨骼声中把自己调整成正常人的模样,陆陆续续往村子里走。

    结果刚走几步,就看到了田埂后方的人。

    闻时注视着他们。

    他们也注视着闻时。

    可能是刚从地里爬出来,他们身上带着一股奇异的味道,不难闻,还有点熟悉,接近于之前闻时吃过的那些怨煞。

    虽然正常味觉已经有点恢复了,但乍一闻到这样的气味,闻时还是条件反射地有点饿了。于是他舔了舔下唇,喉结也跟着滑动了一下。

    惠姑们:“……”

    它们可能万万没想到,居然有人看它们也能看饿了,一时间惊呆了。

    几秒之后,它们撒腿就跑,转头就要往田里跳。

    张岚和张雅临姐弟被这莫名的转折弄懵了,完全忘了反应。倒是闻时反手就是一把傀线甩出去,长长白棉线像鞭子一样抽着呼呼风声,绕着圈把那些东西捆了个正着。

    那些东西疯狂挣扎,力气大得惊人,扭动着就要往田中的某一个点钻。因为被强行拖慢了动作,那个点形成了一个漩涡,像是被人在水下撕开了一个洞口。

    那应该是通往另一边的路,只是不太稳定。

    于是闻时另一只手也拽扯了一下。

    刹那间,风云骤起。

    一条巨型长影从众人头顶呼啸而过,裹挟着烈烈罡风,在锁链锵然的金属摩擦声中,直直捣向那处漩涡。

    轰然撞击之下,入口终于显露出来。只是深黑无比,一眼看不到尽头。

    张岚终于反应过来,一排四张符拍过去,带着金光钉在入口四周,固住了那块地方。张雅临两手缠满傀线,带着小黑第一个走进去。

    入口里黑雾浓重,眨眼间他们便没了踪影,连声音都消失了。

    保险起见,闻时给夏樵系了一道傀线,让对方跟老毛走在前面。他自己本想殿后,却被谢问轻推了一下,说:“走前面。”

    其实在已经想起来的那些记忆里,他好像始终都是跟在这个人身后的,从小到大,从要仰着头,到只用抬起目光,不知道走过多少路。

    小时候是当尾巴当成了习惯,大了之后就有了几分不可说的私心。因为只要对方不回头,他就能长久地看着,不用矜骄又冷淡地转开眼睛。

    ……

    闻时迟疑了一下,还是依言先朝入口走去。快要进去的时候,他下意识扯了一根傀线,想要给谢问系上,就像上一个笼里一样。

    手已经伸出来了,他才倏然反应过来,这其实有点多此一举。

    “怎么?”谢问愣了一下,目光落到他手上。

    那个瞬间,闻时少有地感到了一丝尴尬。他偏开目光,眉心很轻地蹙了一下说:“没事,我先进去了。”

    谢问动了一下唇,似乎还想说什么。但他已经转身朝那片黑暗里走去。

    被漆黑包裹的瞬间,闻时才垂下手来。五指上缠着的傀线没来得及收回,长短不一地坠着,被看不见的风扫过,空空荡荡。

    他蜷了一下僵硬的手指,正想把线收紧,就感觉一只手从后面伸过来,握住了他。

    那只手薄而干净,骨节匀称,手指很长,触感有些温凉。

    他闭着眼睛都知道是什么样。

    第70章

    大阵

    闻时瞬间停了步。

    一定是因为这里太像无相门了。

    他每一次穿过那片漫长的黑暗,

    从死走到生,然后爬出地底重回人间的时候,总会下意识抬头望一眼。

    有时候会望见野树林,

    树冠或密或疏,

    枝丫交错。有时候会望见不知名的滩涂,

    草木和淤泥混杂,有股潮湿的味道。有时候却是一片荒芜,只有高远的天。

    曾经来接他的人问过:“你在看什么?”

    他总是不答,因为他也不知道自己想看到什么。

    他不知道,

    但又总会在看到那些草木野林的瞬间,感到一种旷久的孤独。

    一定是在走进这个入口的瞬间,

    那种毫无来由的孤独感又悄悄冒了头,

    留了一丝缝隙和缺口……

    所以心魔又出现了。

    他知道那一定是心魔。可是太真实了,以至于他在那一刻僵在原地,甚至……不想抽手。

    优柔、软弱、自欺欺人。

    闻时在心里自嘲了一句。

    他垂眸挣开手,

    快要抽离的时候,对方忽然很轻地收了一下手指。

    那只是一瞬间的动作,像一种下意识的行为,几乎让人反应不过来。但闻时却怔了一下,愕然回头。

    他心跳得很快。

    背后依然是一片浓稠的黑暗,

    什么也看不到。

    但因为那只手,他能感觉到另一个人的存在,

    就站在离他很近的地方。

    闻时张了张口:“谢问?”

    对方没有反问什么,只是低低应了一声:“嗯。”

    这里太暗,

    他居然有点分不清真假了。

    因为刚刚抽离的动作,

    闻时的手只有一半还留在对方手中,指节松松地勾连着。再缩一下便会彻底分离,

    但又找不到理由重新握回去。

    闻时在彼此都看不见的黑暗中僵了片刻,忽然感觉对方的手指扣了一下,嗓音温沉地说:“别动,帮我带个路。”

    闻时:“什么意思?”

    对方静了一瞬,回答道:“我不太看得见。”

    走这种通道,本来也不是靠看见,只要没有太多干扰,就能顺着对的方向走出去,连什么都不会的夏樵也可以。

    这个理由实在奇怪,站都站不住脚,闻时张口就能反驳,但他没有。

    他只是在辨不清真假的矛盾中转过身,抓着对方的手,走在不知尽头的黑暗里。就好像曾经的每一次,都有这么一个人走在身边。

    过了不知多久,他从黑暗中出来,看见了光。

    不过那并不是太阳,而是闪电。

    极长的一道,从天际斜劈下来。天空一片雪亮,声势浩大,晃得闻时眯了一下眼。

    “哥,谢老板,你们总算,额……”夏樵从旁边匆忙跑来,话说到一半忽然卡了壳。

    闻时怔了一下,转过头,看到谢问从那片旋涡似的洞口里出来,轻轻松开了牵握着他的那只手。

    所以刚刚黑暗里发生的那些统统不是心魔,是真的……

    惊雷乍起,从闪电划过的地方碾滚到近处。

    闻时心尖跳了一下。

    但他紧接着就发现了不对劲,因为谢问在听到夏樵说话后,目光朝那个方向转过去,轻扫了一下才落到夏樵身上。

    就好像……他真的不太看得见。

    “你怎么回事?”闻时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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