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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闻时疑问地看了他们一眼,脸上的表情刷着明晃晃的几个字:你们在说什么梦话?

    “傀术练起来这么苦吗?”钟思翘着脚坐在松树枝上,把符纸拍得哗哗响,说:“还好我没学。”

    其实闻时那么起早贪黑,并不只是学傀术。他摸了尘不到屋里的一本书,在试着给自己洗灵。

    尘不到其实并不主张这些徒弟修跟他一样的道,毕竟只要身在世间,想要完全无挂无碍太难了。洗灵只是一种辅助,相当给自己的灵相刮上几刀,日久天长的,并不好受。

    他早就打算好了,等闻时及冠,傀术练到大成,可以承受的时候。他会把那数十万计的怨煞之气从闻时灵相里剥离出来,大包大揽地自己担下。

    他从没说过,每次闻时问起来,他解释的都是另一套看似温和无伤的方法。

    但其实闻时什么都知道,也什么都清楚。

    他不想把自己该背的那些划拨给尘不到,所以很早就开始偷偷洗灵了。他知道金翅大鹏会告状,刚开始总用傀线捆着它。

    后来又用熬鹰和讲(恐)道(吓)理的方式,让那鸟站到了自己这边。他不擅长说谎,全靠老毛撑着。

    尘不到没想到自己的傀能被他带得叛变,等发现的时候,闻时已经修了很多年了,从动不动就窝成一团的小雪人,变得身长玉立、高瘦挺拔。

    那年闻时17。

    因为时常洗灵,修了无挂无碍的道。闻时看上去比小时候更冷,更加难以亲近。他在少年长成的过程中有了棱角,不像小时候一戳一个坑,渐渐有了点锋利的味道。

    以至于几个师兄又想逗他,又有点怕他。单以气质来看,他反而像是最大的那个。

    那几年,俗世总是很乱。尘不到不常在松云山,闻时经常会一段时日见不到他。

    十多岁的少年,心思总是最多变的,敏感又飘忽不定。即便修了无挂无碍的道,闻时也还欠些火候,不能完全免俗。

    他只是看着冷冰冰的,并不是没有丝毫俗世间的情绪,尤其是在尘不到身上。

    他小的时候,尘不到就是那副模样。他不知不觉长成人,尘不到还是那副模样。他自己的变化一日千里,尘不到却始终是那个懒懒倚着白梅树,笑着斥他“恃宠而骄反了天”的人。

    这让他有种矛盾的割裂感。

    好像他在山间兀自成年,尘不到却是在光阴的间隙里,偶尔投照过来的一道身影。不像长辈,更像来客。

    有一回,尘不到隔了数月才归,戴着他见外人时常戴的面具,走在山道间。雪白的袍摆云一样扫过青石,又被红色的罩衫轻拂而过。

    闻时刚巧从另一边山坳上来,远远看到他,忽然就停了步子。那一瞬间,他忽然觉得远处的那个人有点陌生。

    他们应该很亲近,比世间任何人都亲近。他们还有一个共同的秘密,是藏在灵相里的那些俗世尘缘。

    但在这些之外,又有一点陌生。

    不是淡漠和疏远,而是忽然之间有了一些微妙的间距。

    这种感觉生得潜移默化,又来得毫无缘由,闻时始终琢磨不清。

    直到两年后的又一次仲春,闻时他们刚破完一个笼回到松云山,歇了没多久便上了山腰的练功台。

    卜宁是个风一吹就倒的文弱体型,还是个喜欢操心的碎嘴子,一边沿着山石摆阵一边说:“我那天听师父说,等师弟及冠,咱们就可以下山去了,游历、收徒,入红尘。但我跟你们住惯了,一个人反倒孤单,要不咱们结个伴?”

    钟思借着符咒乱弹风,给他摆好的阵型捣乱,一边应道:“行啊,你这小身板儿,一个人下山恐怕活不了几天。”

    卜宁远远指着他,很没气势地警告他:“你再弹?六天后有大灾你怕不怕?”

    “不怕,大不了我不下山。”钟思嘴上这么说,捣乱的手却收了,转头又来问其他两人。

    庄冶有个诨名就“庄好好”,因为问他什么,他都是“好好好”,最没脾气。所以钟思主要在问闻时,毕竟他们每天最大的赌局就是赌这个冰渣子师弟究竟高兴还是不高兴。

    可惜,这会儿的闻时刚好不高兴。

    离他及冠还有一年,尘不到那句话他也听过几回。但每次只要想到“下山”,也许很久都不会再回来,他就有种说不出的沉闷和烦躁。

    彼时庄冶正有一搭没一搭地操着傀线练精准度,细细一根丝绵线打鸟、打鱼、打飘落的花瓣,打飞过的虫。

    风声呼呼作响,很是吓人。闻时却避都不避。他垂着薄薄的眼皮,靠在树边,抿着唇理自己手指上的傀线。

    “你怎么想?”钟思冲闻时的方向问道。

    闻时眼也不抬,恹恹地道:“明年再说。”

    “师弟,傀线甩出去,怎么样力道最巧?”庄冶跟着问了一句。

    闻时依然没什么兴致,他只是刚好听到山道上有声音,顺手给庄冶做了个示范。结果傀线刚甩出去,他就怔了一下。

    因为山道上拐过来的人,是尘不到。

    那时候的闻时,傀术离封顶已经不远了。傀线以最刁钻的角度扫过去,速度快又有力,让都没法让。

    于是,那几根傀线被尘不到抬手一拢,握进了手心里。雪白的棉线绕过他骨形修长的食指弯,又缠绕过无名指,垂落下去。

    那是闻时第一次知道,傀线跟傀师的牵连究竟有多深。

    那一瞬间,他半垂的眸光颤了一下。那只干净修长的手指牵握的好像不仅仅是几根丝绵线,而是探进了他的灵相。

    他绷着傀线的手指蜷了一下,抬眸看着山道边的人。

    “一阵子不见,就拿傀线偷袭我?”尘不到并不恼,笑问了他一句,便松开了手指。

    傀线从他手指上滑落,其他人连忙恭恭敬敬地叫着“师父”,唯独闻时没吭声,敛了眉眼,把傀线往回收。

    那天夜里,闻时又做了一场久违的梦。

    还是那座尸山血海的空城,还是漫天遍野的鬼哭声。只是那些魑魅魍魉都变得模糊不清,像扭曲妖邪的剪影,鬼哭也忽近忽远,若隐若现,像叹息和低吟。

    他站在鬼影包裹的空堂中,十指缠着丝丝挂挂的傀线,傀线湿漉漉的,不知是血还是汗顺着线慢慢往下滑,然后滴落下去,在他脚边聚成水洼。

    他忽然听到背后有动静,猛地转过身去,拉紧傀线。却看见尘不到赤足站在那里,雪白的里杉松散着垂下来。

    他目光深长,从半阖的眸子里落下来,看了闻时一眼,然后抬起手,拇指一一拨过他紧绷的傀线,抹掉了上面的水迹。

    闻时看着他手指下的傀线,舔了一下发干的嘴唇。

    “叫人。”对方拎着他一根傀线,低声说。

    闻时闭了一下眼,动了唇说:“尘不到。”

    他在说出那三个字的瞬间惊醒过来。

    手指上没拆的傀线本能地甩出去,打散了老毛停立的鸟架,当啷一声掉落在地。

    他坐在榻上,蹙着眉,身体绷得很紧,跟梦里一样的雪白衣衫松散微乱,沾着不知何时出的汗。

    外面不知何时下起了雨,水声潺潺,顺着屋檐滴落的时候,会发出粘腻暧昧的声响。闻时抿着唇,素白侧脸映在光下,缓着呼吸。

    屋门忽然被人“笃笃”敲了两下,然后轻轻推开。

    闻时抬头,看见尘不到提着灯站在门口。他的眸子里含着煌煌烛火,嗓音里带着睡意未消的微哑:“怎么了?”

    闻时看着他,没答。

    屋外忽然响起了一片闷雷声,惊得山间百虫乍动。

    尘不到的目光微微下瞥,落在他手上。闻时低下头,看到自己黑雾缭绕、尘缘缠身,那是俗世间浓稠的爱恨悲喜,七情六欲。

    第52章

    拉锯

    也许是灵相离体太久太久了,

    重新回到身体的时候会生出一种陌生感,一方排斥,一方牵扯,

    往来拉锯,

    受罪的就成了闻时本人。

    他昏昏沉沉地睡了很久。

    痛感断断续续,

    时轻时重,跟尘缘缠身时候的疼痛是一样的。以至于他有点分不清,那究竟是灵相入体带来的,还是回忆带来的。

    但是所有的疼,

    都被最后那个痴缠暧昧的梦境覆盖了。

    闻时醒过来的时候,外面也下着雨。

    雨水打在窗玻璃上的响声,

    和打在松云山那间雅舍的屋顶有点像,

    闷闷的。到处都是雨水汩汩流淌,潮湿的动静沿着屋檐墙根、沿着耳蜗,流进骨头缝里。

    一样是在夜里,

    房间里只有一盏灯,调得很暗,像当年的那豆烛火一样,无声无息地落下一圈光,不会晃眼。

    但闻时还是抬手挡了一下。

    他在手背下眯着眼睛,

    那点光就从他眼睫的缝隙里漏下去,在阴影中映出一抹亮色。

    “醒了?”有人忽然开口。

    是谢问。

    他低低沉沉的嗓音跟雨声一样,

    在安静的房间里并不突兀。

    闻时挡着光的手指却蜷了一下。

    就在上一秒,他刚在回忆里听过这个人的声音,

    只是没这么清晰。

    对方披着雪白的长衣,

    提灯倚在门边。山外滚着惊蛰的闷雷声,而他垂眸坐在竹榻上,

    满身湿汗,心如鼓擂。

    闻时闭了一下眼,从床上撑坐起来。

    他“嗯”了一声,算是应答谢问的话。

    躺了太久,浑身关节都变得紧绷僵硬,动起来咔咔作响。闻时垂着头,揉摁着后脖颈。他抿着的唇色很淡,单从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更看不出来他在梦里想起了多少前尘过往。

    站在床边的谢问弯下腰,伸手调亮了床头灯。

    闻时的目光从手肘间瞥扫过去,看向对方苍白瘦长的手指,梦里的场景又乍然落在眼前。

    那些湿漉漉的傀线交错纠葛,或长或短,紧紧绷着。那是他灵相延伸出来的一部分,是他自己。

    梦里的那只手同样苍白瘦长,捻着他的傀线,沉声对他说:“叫人”。

    那是闻时曾经很长一段时间里扫不开的东西——

    那个给了他名字、又给了他来处的人,在十多年后,成为了他不能说的俗世凡尘和痴妄欲念。

    闻时抬起眼,看到了谢问在昏黄灯光下的侧脸。他衬衫解了两颗扣子,袖口挽上去,露出突出的腕骨,拇指拨捻着灯下的旋钮。一如当年披着长衣,提灯站在屋门前。

    闻时忽然想不起来,19岁的自己究竟是怎么处理那些隐秘心思的了。

    无非是藏着闷着一声不吭,再借由书上学来的洗灵阵,一并洗掉。然后到了及冠之年,跟师兄们一起离开松云山。

    他忽然明白,为什么自己每次想起来的都是小时候的事情了,也许是因为在那之后,他跟尘不到之间再没什么亲近的往来,举手投足间总隔着几分克制的距离。

    就连趣事都寥寥可数,乏善可陈。

    他压得太深了、躲得太远了。在尘不到眼里,可能就是个幼时惯于依赖、大了又忽而生疏的徒弟吧。

    如此种种,闻时同样记不得了。

    “头还疼么?”谢问的嗓音淹没在潺潺的雨声里。

    房间里的灯亮了许多。闻时的手指依然搭在后颈上,毫无目的地揉摁着,目光就落在谢问脚边的影子上。

    看着他,又错开他。

    “不疼。”闻时应了一句,声音含着困意的微哑。

    他从谢问身边收回视线,舔了一下发干的嘴唇。

    然后就听见床头什么东西轻磕了一下,他偏过脸,就见谢问拿起了柜面上的玻璃杯,直起身来要往外走。

    闻时抬起头,谢问脚步顿了一下,回身看了他一眼,举了举杯子说:“去给你倒杯水。”

    接着沙沙的脚步声才走出门去。

    “你醒了吗?”

    “终于醒啦?”

    两个脆灵灵的声音忽然响起来,闻时望过去,就见大召小召两个姑娘扒在门口探头探脑,一个脸圆一些,一个脸尖一些,表情却如出一辙。

    闻时以前就觉得这两个姑娘有几分奇怪,现在倒是清楚了缘由——她们都是傀。

    松云山上好几个孩子,尘不到又常会出门,不能时时照顾着,后来便捏了一对傀,就是大召小召。

    但闻时对她们的印象并不算很深,也许因为她们不像金翅大鹏一样,时时站在他肩头,小时候的每一段回忆,几乎都少不了那只鸟的影子。

    大召小召更多是呆在山里,平日就是照顾吃住,并不是一直都在。偶尔有哪个徒弟生病了,她们才会出现得久一些,烹药熬羹。

    以至于她们只要看到有人身体不舒服,就停不下手。

    “你还难受吗?水烧好了,一直温着呢。”大召说。

    尽管印象并不算很深,她趴在门边探头探脑的样子,还是让闻时恍然回到了松云山。

    原来谢问身边看着热热闹闹,总跟着这个或是那个,倒头来却没有一个是人。

    “我们能进来吗?”小召说。

    闻时嗓子还有些哑:“为什么不能?”

    “老板不让,嗷——”小召咕哝了一句,被大召掐了一把,“——进。”

    闻时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她口中的老板是谁。

    以前也是这样,其他徒弟不舒服,都是大召小召撸着袖子忙前忙后,他却是个例外。

    因为他体质特殊,身体里藏着太多东西,每每不舒服,都不是简单的头疼脑热受凉伤风,必然会伴随着那些浓稠尘缘的反扑。

    每次都是尘不到亲自来,而大召小召包括老毛,都只有在窗口鸟架上扒着看着的份。

    “告我什么状?”谢问沙沙的脚步声从客厅那边拐过来。

    大召小召刚蹑手蹑脚要进门,又被惊得鸡飞蛋打,呲溜滑了出去。

    大召摇头:“没告没告。”

    小召跟着道:“哪敢哪敢。”

    谢问倒没拦着她们的意思,在那俩姑娘怂兮兮地让开一条路后,端着杯子进了门。

    他朝身后瞥了一眼:“她俩跟你胡说什么了?”

    闻时沉声道:“没有。”

    过了几秒,他又动了动唇,抬眸道:“你有什么能让她们胡说的。”

    房间安静了一秒,谢问从身后收回视线,眸光半垂着落下来,跟闻时目光相触。

    大召小召还一上一下地扒着门框,忽然噤声不语。

    有那么一瞬间,闻时觉得对方要顺着这句说点什么了。

    谁知谢问只是微微弯了一下眉眼。

    “我么?”他把水杯递过来,嗓音温温沉沉地响在闻时耳边:“挺多的,但是量那俩丫头也没有胡说八道的胆子。”

    很奇怪。

    他所做的事情,明明跟千百年前松云山上的某一刻差不多。一样是那种不慌不忙的照看,偶尔借着旁人旁物调侃几句,但又跟那时候截然不同。

    闻时接过水杯的时候,手指触到了谢问的指尖。

    他动作顿了一下,无名指往后退了一厘,避让开那抹触感,然后把杯子换到左手,半阖着眸子,微微仰头喝着水。

    右手下意识捏着关节的时候,闻时在心里想:无怪乎有不同。

    小时候的他跟尘不到之间,从不会有这样的氛围——

    语气风平浪静,内容却剑拔弩张。像潮汐时节松云山坳的那汪湖,面上不起涟漪,水下早已暗潮汹涌。

    小时候的他总是乖的、闷的,带着依赖的。

    这样的语气追溯起来,还是他成年以后。

    每一次从洗灵阵里出来,他总会有几天是张着刺的。卜宁他们常开玩笑说,洗灵阵效果确实不同凡响,能把冷若冰霜的人洗成冰箭,碰一下都扎手。

    但那些其实不是有意的。

    他只是看着自己满身痴欲在洗灵阵的作用下一点点消散褪去,再以干净的、不沾凡俗的模样站在尘不到面前,冷冷淡淡地说着一些无关风月的话,就会忍不住露出那些扎手的针尖麦芒来。

    因为只有在剑拔弩张的时候,他才能把自己跟幼年时的那个小徒弟割裂开来。然后从尘不到的眼尾眉梢里找一丝错觉和回应。

    那时候闻时觉得自己矛盾又执拗。

    现在想来,不过是情不自禁,又欲盖弥彰。

    “发什么呆?”谢问忽然出声。

    闻时回过神来,这才意识到自己抓着空杯子,很久没说话。而谢问居然就这样在旁边站着,垂眸看着,也不知在看些什么。

    他忽然瞥见对方微曲的手指伸过来。

    有一瞬间,那手指几乎要轻碰到他的脸了。

    闻时眼睫动了一下,却见对方只是握住了他的杯子。

    “没什么。”闻时收了一下手指,掀开被子,从床上下去,说:“我自己来。”

    说完便拎着那只空玻璃杯,赤足往门外走。

    他个子很高,穿着宽大的T恤和居家长裤,出门的时候微微低了一下头。

    大召小召两个姑娘不是没见过他成年后的样子,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还是被惊了一下。缩回脑袋,让了一步。

    也许是他脸上没什么表情的缘故,俩姑娘欲言又止。一直退到角落,才窃窃私语起来。

    大召用手扇了扇风,说:“脸热。”

    小召附和着轻声说:“我脸也热。”

    她俩声音极小,倒是谢问沉声说了一句:“把鞋穿上。”

    闻时脚步顿了一下。

    他面前是昏暗的客厅,只有远一些的厨房亮着一条浅黄色的灯带,应该是刚刚谢问倒水留下的。

    外面的雨还在下,打在庭院的花草上,扑扑簌簌。

    闻时转头瞥了谢问一眼,忽然问道:“你为什么管我?”

    谢问看着他,:“你觉得呢,受凉有你难受的。”

    闻时默然跟他对视了一会儿,转头丢了一句:“我怕热。”

    其实他完全可以说“我做了个梦”,或者“我想起来一些事”,更直接一些,甚至可以说“我知道你是谁了”,但他喉咙底的这两句话绕了很久,又莫名咽了回去。

    而他自己也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心理。

    这个雨季确实闷热,屋里没开空调,其他人不知所踪。

    以至于给闻时一种错觉,好像整个家里只有他和谢问两个人。可大召小召虽然总喜欢挑一个角落猫着,却又不是毫无存在感。

    于是,反衬得这个空间有种微妙的私密感。

    闻时走到厨房,拨开鸭嘴龙头,把喝完的杯子在水下草草冲洗一番。

    “其他人呢?”他听见身后有沙沙的脚步声,头也不回地问了一句。

    “你说你弟弟么?”谢问的嗓音在背后响起,“你这边迟迟不醒,睡着了也一阵一阵地出冷汗,说了些听不清的胡话。”

    他说到这里,不知为什么顿了一下。

    闻时搁下杯子转过头,看到他背着门口的光站着,眸光半藏在影子里,过了片刻,才道:“他在屋里乱打转,我那店里刚好有点药,让他跟老毛去拿了。”

    “我说什么了?”闻时问道。

    谢问:“没听清,你梦见什么了?”

    闻时动了一下唇,厨房再次陷入了一瞬间的沉默里。他看着谢问,却发现看不清他的眼睛,所以不知道对方是希望他梦见什么,还是不希望。

    但他很快又意识到,如果是希望,那对方根本不会这么问了。

    相比而言,更像是一种试探。

    闻时心里忽然泛起一股说不清的滋味,他跟这个人居然有一天会处在这样的一幕里,你来我往地拉锯着。

    “忘了。”闻时说。

    谢问轻轻“啊”了一声,然后点了点头。

    闻时只能看到他的身影轮廓,对方的肩膀在那个瞬间有一丝微微的松懈,像是因为这个答案而放松下来。

    果然,还是不想被发现自己是谁。

    可是这很矛盾不是么?既然不想让人知道你是谁,又何必远远找过来,费了那么大劲租住在这里,把那些陈年旧物原封不动地搬过来。

    早已枯死的白梅树、养过锦鲤的泉池,替代过谁和谁的小龟……

    还有金翅大鹏鸟和大小召。

    当初在笼里刚意识到谢问是谁的时候,闻时是生气的,气对方为什么不说。但这一刻,在想起太多前尘过往后的这一刻,他忽然有了更复杂的情绪。

    他有点弄不明白了。

    他自己从小到大藏着掖着不说真话,只有过一个原因,就是欲盖弥彰……

    那么……尘不到呢?

    第53章

    薄纸

    如果是小时候的闻时,

    一定会直愣愣地把问题抛出去,然后等一个回答。

    但是,现在的他已经不会这么做了。

    那些逐渐回来的记忆告诉他,

    在尘不到这里,

    他的直接永远换不到真正的答案。

    闻时小时候曾经觉得,

    尘不到是个仙客,天生地养、无所不能。这世上没有能难倒他的事情,没有他化解不了的窘境。他不会老,也不会死。

    所以对方说什么,

    闻时就信什么。

    后来闻时才慢慢意识到,其实尘不到也是会流血、会受伤的,

    也有负累和麻烦,

    只是他永远不会主动提及,永远都是轻描淡写地带过去。

    而闻时曾经以为的那些解答,不过是一种大包大揽的庇护而已。

    就像那个忽然枯化又恢复如初的手,

    就像那只僵硬着死去又乍然复活的鸟。就像他差点被尘不到担下的满身尘缘。

    他的直接,换来的其实都是最温和的假话。

    在尘不到眼里,只要闻时那样开口,大概永远都会是那个松云山上那个依赖他、跟着他、需要他护着的小徒弟。

    跟这世间的其他人并没有什么区别,不过是稍稍亲近一些而已。

    但现在的闻时不想那样。

    他想站在跟尘不到并肩的地方,

    弄清楚对方为何而来、又会在这停留多久。

    ……

    厨房有点安静。

    自从谢问点了一下头,他们便没有说话。

    两人之间隔着一段晦暗的距离,

    目光就隐在那片晦暗之下,很难分辨是错开的还是相交的。

    不远处,

    大召小召不知谁说了点什么,

    内容并不清晰。反衬得厨房里的安静有些微妙。像水流上结了一层薄薄的冰,将破未破。

    让人有说点什么的冲动,

    又不知该说什么。

    闻时眸光朝那个方向扫了一下,动了嘴唇:“你……”

    谢问刚巧也在那一瞬间开了口。

    两道嗓音交叠着撞在一起,又同时顿了一下。

    谢问失笑,目光穿过晦暗看过来:“想说什么?”

    闻时摇了一下头。

    他忽然不那么想戳穿对方的身份了。

    因为刚刚的某一瞬间给了他一丝错觉,仿佛他和面前这个人跳出了师徒的关系,跳出了“闻时”和“尘不到”这几个字承载的那些东西。

    就像很久以前的那一瞬,对方沿着石阶走上松云山,而他从另一条小径翻上来,相看一眼,像两个在尘世间乍然相逢的山客。

    “没什么,你先。”

    闻时抬了一下下巴,说着以前不会说的话。

    “好,我先。”谢问应下来。

    他轻顿了一下,抬手碰了一下自己唇边,道:“你这边破了,抿一下血。”

    闻时静了一秒,从喉咙里含糊地应了一声。他收了视线,偏头舔了一下唇沿,果然舔到了血味。

    外面忽然响起了叮叮咚咚的声音,闻时不是第一天住在这,对这个声音已经有些熟悉了。那是有人站在门口开密码锁。

    舌尖的血味迟迟不散,闻时又抓起那只刚洗干净的杯子倒了点水。

    他仰头喝着的时候,瞥见谢问朝客厅外看了一眼,说:“你弟弟跟老毛回来了。”

    闻时咽下水,“嗯”了一声。

    别墅大门响了一下,玄关传来细细索索的声音,应该是夏樵和老毛在换拖鞋。药罐子磕碰着,还夹着几句人语,接着客厅大灯“啪”地被人拍亮了,一下子打破了原本的晦暗和安静。

    谢问的目光又转回来。

    他还是背着光,但神情却清晰多了,乍看之下依然是平日里的模样。

    “所以你刚刚是想说什么?”他问。

    闻时搁下了玻璃杯。

    他其实根本没有什么要说的话。现编的水平又十分有限,只能逮住刚回来的人找借口。

    他从谢问旁边擦身而过,眼也不抬地捏着手指关节说:“想问你他们什么时候回,我找夏樵。”

    小樵同学一手拎着个袋子,趿拉着拖鞋正要说话,就听见了他哥的声音。当即欣喜叫道:“哥你醒了?!”

    闻时:“嗯。”

    小樵举着袋子就冲了过来。

    闻时让了一步,免得被他撞上。

    于是小樵一个惯性没刹住,差点发射到谢问这边来,好在被他哥顺手拽了一下他的卫衣帽子。

    “谢老板。”夏樵讪讪地叫了人。

    闻时朝那瞥了一眼。

    以前他总觉得夏樵怕人怕得莫名其妙,现在想来,大约是傀的本能。就像老毛和大召小召,再怎么厉害也在傀师的压制之下,总会天然带着几分敬畏。

    谢问的觑着夏樵手里的袋子,问道:“药都拿来了?”

    夏樵老老实实点头道:“拿了,老毛叔让拿什么我就拿了什么。应该挺齐的。”

    闻时看着夏樵有问必答怂兮兮的背影,心说这么个二百五别是尘不到做的吧?

    正常傀师做傀都是有讲究的,毕竟灵神有限,不可能随便耗着玩儿。但是尘不到不一样。他闲。

    这人兴致来了,可以捏一串毫无用处的小玩意儿,然后指使着那些东西把他当树爬。

    闻时想了想,觉得夏樵这样肩不能挑手不能提、除了鼻子灵和胆子小外没什么特点也没什么用处的傀,某人真的做得出来。

    “怎么全让你拎了。”谢问朝老毛抬了抬下巴,“他空手腆着肚子回?”

    “???”

    老毛瞪着圆溜溜的眼睛,承受了一波无妄之灾。

    主要这种事他有阴影,当年闻时还小的时候,也这样拎过满手的东西。尘不到就说着类似的话,怂恿带逗哄地让小徒弟薅他!

    他一个鸟能说什么?还不是只能乖乖认命。

    所以现在看到谢问用这种长辈式的语气说话,老毛就害怕。这是一种长年累月训出来的条件反射。

    好在夏樵做人。

    他摆着手解释道:“不不不,老毛叔那么大年纪了,哪能让他费这个劲。我这身强力壮的年轻人,空着手更不像话。”

    老毛:“……”

    这一句话令人发指的点太多,闻时都听麻了,他捏着喉结,一言难尽地看着小樵的后脑勺。

    谢问不知为何又朝这边扫了一眼,眸子里浮起几分笑来。不知是因为夏樵的话,还是因为闻时的表情。

    老毛由此逃过一劫,忙不迭抽了夏樵手里的袋子,招呼大召小召进厨房烹药去了。

    “这什么药?”闻时在谢问抬眼的时候沉声说了一句。

    说完他又觉得有点此地无银。

    他其实知道那是什么药,一闻味道就明白了。以前在松云山,他身体不舒服的时候常会用这药汁泡手,大大小小的毛病很快能清掉一半。

    谢问看着他,静了两秒说:“驱寒镇痛的,效果还不错,等他们煎完你泡一会儿试试。”

    闻时点了一下头。点完才想起来,自己已经醒了、痛感也早就过了。

    偏偏夏樵这个棒槌担忧地说:“哥你醒了还是很疼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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