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吾妻雅蓉,见字如晤。你上回来信说受凉伤风,大半月也不见好,急得我舌边生了两处疮。不知这次收到信时,你身体好些没有,若是好转不甚明显,务必去南风里找曾大夫,让他再看看,抓个方子给你。别叫一些没谱的郎中给误了。
我这月仍回不去,沈家先生夫人迟迟不归,发去的电报也没有回音,实在走不开。19号是蔡姐忌日,眼看着也不远了,总不能丢下那一屋姑娘小子不管。你晓得的,我也同你说过,蔡姐走的那天,曼怡吓出了病,这几年状态并不见好,等到19号前后,怕是又要小闹一番。
你上次说,叫我随信寄张相片给你。我前天剪了头发,特地去了趟照相馆,认真照了一张附在信里了,不知比起去年,见不见老。
其他人的相片就不放了,上一回在沈家合照还是蔡姐在的时候,本想洗一张寄给你认认,但那张合照人并不齐,沈家先生夫人未归,煮饭的窦婆婆仍旧觉得照相会让人丢魂折寿,不肯入照。
说起窦婆婆,她当初见我们执迷不悟要照相,还好心给我们一人供了一盏福寿长明灯,时常去念些经文、添点油火,说要保魂保寿。结果没多久蔡姐就悬了梁。她那盏长明灯还在供着,
窦婆婆一直没撤,前天路过那个小屋,颇有些唏嘘。
刚刚封相片的时候,蔡姐那儿子阿峻来交他的功课,我这笔搁了一会儿,墨有些干,你将就着看吧。
说到阿峻……据说蔡姐是过过小姐日子的人,后来家道中落,死的死,走的走,吃饭活命都成问题,才来了沈家,也难怪她总郁郁寡欢。
这个阿峻本该是个少爷命,却到这些年才跟着我学一些字,文章勉强可以通读。有时想来,同样叫人唏嘘不已。
只是他这性子我不大喜欢,过于窄了。
……
这之后,李先生又写了些日常见闻,都是琐事,也和沈家关系不大。闻时一目十行扫到最后,目光钉在了落款处。
那里有李先生写这封信的日期——1918年5月5日。
第47章
金翅
“1918年……”闻时低声念道。
“18年?”夏樵不敢多打扰,
但伸头看到这个日期还是愣住了,“怎么会是18年呢?日记里明明写的是1913年——”
话没说完,他抬头看到了谢问。于是想起来谢问之前说过,
笼里的话并非每句都是真的,
它们常会受笼主意识影响,
跟真相有或多或少的区别。
“日记都是人写的。”闻时头也不抬地说。
夏樵疑惑未消,但还是老老实实点了点头。
倒是谢问十分赞赏地看了闻时一眼,补充道:“有些甚至是故意写的,就为了给别人看,
比如你哥口袋里这本。”
他指着闻时牛仔裤口袋里卷着的日记说:“如果连里面的‘我’都是假的,那你还认真信它干什么,
哄写它的人开心么?”
夏樵连忙摇头,
一副自己说了蠢话的样子。
刚说服小樵,谢问话音一转,又觑着闻时说:“不过信也都是人写的,
半斤八两。”
闻时:“……”
这人就是来搅事的。
闻时抬起头,一脸麻木地看着他,然后把信折了,信封翻转过来,将带章的那块送到谢问眼皮子底下。
“看信戳。”闻时说。
这些细节性的东西,
其实没必要给人解释。毕竟解笼的是他,谢问那体质可参与不了,
就像夏樵或者其他人一样,知道或是不知道真相,
都影响不了什么。
但对着谢问,
他还是没忍住。
很难说清是出于什么心理,也许是不想显得自己太武断吧。
那信差点贴到鼻尖,
谢问笑着朝后让了寸许:“看到了。”
信确实是人写的,硬要说起来,跟日记差别不大,但信戳却不是。
之前闻时就说过,正是因为笼里的话并不全是真的,才要把所有细节信息都聚集起来,对上一遍,再来区分孰真孰假就容易多了。
因为就算是笼主的潜意识,也不可能顾到方方面面,撒谎总是有疏漏的。
信封的圆戳上就标有日期,1918年5月6日,退信的方戳上也有日期,1918年5月17日。跟信中李先生落款的日期对得上。
谢问拿了闻时手里的信,一边翻看一边问道:“日记上的时间是哪天?”
闻时从口袋里抽出日记本,翻到折角的那页。看到日期的时候,他蹙了一下眉:“5月19。”
谢问拎着信纸:“巧了,跟奶妈同一天。”
李先生这封信里并没有提奶妈究竟是哪一年去世的,但闻时看着日记,忽然意识到这个“1913年5月19日”恐怕不会是信手乱写的日子。
他又在信匣里翻找起来,这次目标十分明确——如果奶妈果真是那一年的那一天悬梁自尽的,那以李先生跟妻子通信的习惯,很可能会在信里提到。
李先生是个有条理的人,收到的信件都是按照日期排列的。闻时很快找到了五年前的那些,把5月之后的三封挑了出来。
他还没说明目的,谢问就已经抽了一封过去:“一人一封,看起来比较快。”
夏樵听到这话,也接了一封过去,但表情就很懵。
“知道要看什么吗?”谢问说。
夏樵脸已经红了,这个颜色很明显代表着不知道。
谢问的眸光从闻时脸上扫过,那一瞬不知他在想些什么。也许是唏嘘明明是一家的兄弟,差别却很大。
“看信里提没提奶妈过世的事。”谢问说。
夏樵连忙点头,拆起信来。
闻时刚张口就闭上了,省了解释的这一环。他也垂眸拆起了信封,片刻后还是没忍住问了一句:“你怎么知道?”
谢问抬头看了他一眼,又弯着眼垂下目光,展开信说:“只许你一个人聪明么?”
闻时本该反呛一声或是索性不搭理,就像他惯常做的一样。但他盯了谢问片刻,忽然敛眸蹦了一句:“对。”
旁边“咔嚓”一声响,那是夏樵抬头的动作太猛发出来的。小樵震惊地看着他哥,一时间难以分辨他哥是吃错药了还是被盗号了。
谢问也看了过来。
闻时却没再开口,只是低头扫着手里这封信的内容。
这是李先生的妻子徐雅蓉的一封回信,信戳上的日期是1913年7月2日,信内的落款是1913年6月14日。
他扫到第二行就看到了关于奶妈的内容。
之前常听你提起管家和沈家小少爷,这位蔡姐说得不多,只说过她带着儿子阿峻一并住在沈家。没想到这次再提,居然是这样的事情,实在太叫人难过了,好好的人怎么突然悬了梁?
她那儿子阿峻年纪跟沈家那位小少爷差不离吧,九岁还是十岁?小小年纪就没了倚仗,日后可怎么办,你们多多照顾些吧。
虽然话语不多,但能确定一件事——蔡妈妈确实是1913年5月19日过世的。
闻时目光落在信中那句问话上,忽然抬头问道:“8月那封在谁那?”
谢问:“我这。”
闻时:“有提到奶妈悬梁的原因么?”
既然徐雅蓉在信里问了一句“好好的人怎么突然悬了梁”,正常来说,李先生多多少少会在下一封信里说一说原因,那么徐雅蓉的回信里很可能也会提到。
果然,谢问指着信里的一行字说:“走水。”
这个说法有点老派,闻时朝他看了一眼,接过信来。就见里面写道:
虽说烧到床帐十分危险,可毕竟救回来了,沈家小姐也没有受伤,诚心道个歉日后注意一些,再不济辞了这份工回家去,怎么这样想不开呢?
哎,我所知不多,不好评述。只觉得这位蔡姐也是个可怜人。
沈家小姐好些了么?你信里说她高烧不退,我也有些担心,她跟咱们囡囡一般大,我没见过她的模样,每次见你提她,我脑中想的都是咱们囡囡的脸。小孩总是怕发烧的,一定要好好照料,长身体呢。
虽然信里只提了寥寥几句,但拼拼凑凑也能知道一个大致的来龙去脉——
恐怕是蔡妈妈那天做事不小心,屋里着了火,沈曼怡差点出事。好在扑得及时,没有酿成大祸,虚惊一场。
但蔡妈妈心里过不去那个坎,就像李先生那封信里说过的,她曾经过过小姐日子,后来家道中落才到沈家,时常郁郁寡欢。也许是怕人埋怨,也许是觉得日子没什么意思,一时没想开便悬了梁。
到了夏樵那封10月的信里,关于这件事的内容便更少了,只提了一句还记得咱们县那个朱家的老三吗?也是小时候发了一场高烧,就成了那般模样,跟沈家小姐的病症差不多。
闻时把纸折好放回信封,抱着匣子走回后院门边,将那些曾经深埋井底的书信搁进李先生手中
那位穿着长衫的教书先生怔怔地看着铜匣,先是朝头顶望了一眼,仿佛自己还坐在那口不见天日的深井里。
结果他望到了屋檐和月亮。
他又颤着手指匆匆忙忙打开铜匣,急切地翻了一下里面的东西,看到每只信封上都写着寄信人徐雅蓉,他才慢慢塌下肩,然后像抱着全部家当一般搂着那个匣子。
那一刻,那些丝丝缕缕浮散在他身边的黑色烟雾腾然勃发,像是乍然惊醒的群蛇,开始有了肆虐的兆头。
这是浑浑噩噩的人终于想起了自己想要什么。
他想起了他的舍不得、放不下,想起了死前最最深重的执念,想起了他徘徊世间久久不曾离去的缘由。
如同之前的沈曼怡一样。
黑雾像不受控制的柳叶薄刀,四窜飞散,擦过闻时的手臂,留下几条口子,极细也极深。闻时却没有避让,也没有走开。
他在撕扯缠绕的黑雾中弯下腰,问李先生:沈曼怡生的是什么病?”
李先生看着他,捡了一根木枝,在花园的泥地上僵硬地写着:不记事,长不大。
闻时转头看向沈曼怡,小姑娘捏着手指,懵懵懂懂地仰脸看着他。
“你今年多大?”闻时问。
小姑娘掰着指头,明明已经掰到了十六,却轻声说:“11岁了。”
她差点死于失火,又亲眼看到带她长大、会给她缝蝴蝶结的蔡妈妈吊死在房梁上。
那个房间的窗户对着后院,以前她在院子里荡秋千,蔡妈妈就坐在窗边做女工,时不时抬头看她一眼,嘱咐她别荡得太高,小心摔。
那天的窗户也是开着的,蔡妈妈还是在窗边,她吊得好高啊。风吹进屋,她在绳子上慢慢地转了一个圈。
沈曼怡断断续续烧了半个多月,一直在做梦。
梦见自己拉着弟弟妹妹还有阿峻玩捉迷藏,她躲得很认真,趴在床底下,裹着垂下来的帷帐,却不小心睡着了。等到她一觉醒来睁开眼,周围满是火光。
她还梦见自己从火里爬出来,看到了蔡妈妈悬得高高的绣花鞋。
她睡了好久好久,直到不再做这些梦才慢慢醒过来。从此以后,她的时间停留在了1913年的那个夏天。
高烧留下了后遗症,弟弟妹妹还有阿峻一直在长,她却始终那么大。衣服破了,她抱着裙子坐在楼下卧室的床上,等蔡妈妈来缝。秋千荡高了,她会转头去看那个窗口,冲那边招手。
李先生不再强求她做功课,蔡妈妈也不再教她学女工,于是她多了很多时间可以玩。
她最喜欢的其实还是荡秋千,但家里人不知为什么总是不开心,她想逗大家笑,所以想了很多游戏,拉上很多人一起玩。
阿峻最不开心,所以她总带着他。
毕竟,她是姐姐啊。
只是,她这个姐姐并没能陪弟弟妹妹们玩多久。她死于又一年的夏季,那天的阿峻格外不开心,所以她费了百般力气去逗他,笑着闹着,直到被藏进沙发里。
那天是5月19号,跟蔡妈妈裙摆飘出窗沿是同一天。
那年曼昇和阿峻都15了,个头高高像个大人,而她还是11岁,小小一只。
那张沙发底下也有灰尘和蛛网,跟她当初捉迷藏趴在床底下一样,只是捉迷藏不用扭断脖子和手脚,没那么痛。
一切仿佛时光穿越,一命抵一命。
小姑娘蹲在后院门边,懵懵懂懂的表情一点点褪淡下去,嘴角慢慢拉了下来。
那一刻,笼里牵制她的东西松动了一下,整个沈家洋楼抖了抖,像突如其来的地震。
闻时一个问题把她问醒了。
夏樵吓了一跳,半蹲下来稳住身形,慌忙道:“这是什么情况?”
谢问:“笼快散了。”
夏樵:“真的吗?为什么?”
“你躲在窗帘后面,手里抓着好几只玩具球,突然有几个不受控制掉出来了。你会不会急了出来捡?”
“会。”
“就是这个道理。”谢问抬脚朝闻时走过去,“你哥在引笼主。”
听他这么一说,夏樵忽然周围哪里都不安全,背后好像总有人盯着他们,毕竟笼主至今好像都没现过身:“他会藏在哪里呢?”
谢问头也不回地说:“哪里都有可能,任何可以出现人的地方。”
任何?
夏樵神经质地扭头看了一眼,又匆忙追过去。
谢问在闻时身边停下脚步,抬手扫开一片黑雾。他听见闻时问李先生:“你抱着信匣,是要去哪?”
李先生在震颤中摇晃了一下,用木枝在地上写了两个字:警局。
过了好一会儿,他又在这两个字下面写道:回家。
“先去警局报案,再带着你的信回家,再也不回来,是么?”
李先生很久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了,以至于闻时把这句话清晰地说出来时,他下意识朝后缩了一下。
那是一种畏惧和排斥的姿态。
但良久之后,他还是攥着手点了一下头。
是啊,他差点忘了,他是要去警局报案,然后再回家的。
他不是个胆子很大的人,就算发现了事情,也不会当面说出来。他当初想得很周全的,趁着夜深人静,抱上他的宝贝铜匣,再带上一封交给警局的信,从后院走,谁也不惊动。
后院的墙不高,在水井上码一块石头,踮脚一跳就能出去,他这个身高也不成问题。
怕其他人担心多想,他还在茶几上留了张字条,说家中有急事,暂归。
他搂着他最重要的东西摸到后院墙边,没成想,早有人在那等着他了。
被麻绳套住脖子、坠入井中的那个瞬间,他听见了沈家客厅座钟“当”地响了一声,像黄泉路头的撞钟。
那一瞬间,他脑中闪过很多念头。
他想,他不该把座钟时间往后调的。管家每夜听到钟声都会醒一会儿,起来喝杯水。如果没调时间,管家会醒得再早一些,一定会发现后院的这些动静,也许能救他一命。
他又想,雅蓉和囡囡以后再也收不到他的信了,不知道会不会哭。
他还想,如果这都是梦,那该多好。
这一定是梦吧。
……
于是那天之后的每一个漫漫长夜,当所有人睡着之后,李先生都会从那间卧室的床上坐起来。他会在床上写下给管家的留条,然后趁着无人醒来,去衣柜翻找他的铜信匣。
那是他的家当,只要带上,他就可以离开这里了。但他夜夜找,却怎么都找不到。
……直到今天。
他搂紧了信匣,再次用木枝划写道:现在,我能回家了吗?
最后一个字落下的瞬间,沈家小楼震颤得更加厉害了。
夏樵想起刚刚谢问说的话,在心里默默数着:两个球掉下来了。
笼主大概真的开始急了,因为整栋沈家洋楼忽然泛起了金红色,墙上映着摇曳的火光,几人的影子在火光中颤动。
接着是此起彼伏的噼啪脆响,像炉膛里燃烧的干柴。
然后,滚烫的风从走廊深处吹拂过来,热浪扭曲着屋里的每一条直线。
他们仿佛正置身一片奇怪的火海——什么都有,唯独没有看到火。
这个念头闪过的同时,闻时忽然抬头朝走廊顶头看过去。
“关门!!!”有人远远地叫了一嗓子。
声音并不算洪亮,却传得极远,直贯耳膜。
“门”字尾音还未散,一群身影绕过那处墙角,狂奔而来!
杂乱的脚步声在整条走廊里交错回荡,显得紧张又焦灼。
打头的是大东,他边奔疯狂打手势,咆哮道:“火啊!火追过来了!”
那群在房间里沉睡不醒的人不知怎么都醒了过来,明明人数不多,却跑出了浩浩荡荡的气势。
夏樵不知所措,冲他们喊了一嗓子:“怎么回事啊?”
“我做梦了!”孙思奇很快超过大东直奔这里,他冲得太快,扑得夏樵连退好几步,怼在了墙上。
“我是那个什么婆婆!”孙思奇从墙上挣扎起来,“本来要去那个小房间给长明灯添油,结果那个房间烧起来了!”
夏樵懵了:“然后呢?”
孙思奇一拍大腿:“然后就真烧了啊,整栋楼都烧起来了!”
“谁烧的?”闻时问。
“阿峻!”孙思奇说完自己愣了一下,可能想改,但是已经来不及了。
整栋楼的震颤又翻了倍,楼上楼下的窗子都疯狂作响。
孙思奇这状态一看就是跟笼里的人通了梦,不小心梦见了沈家做饭婆婆的经历。一般这种情况能直接睡到闻时解笼,但他居然醒了过来。
“你怎么醒的?”闻时问。
孙思奇捂着脸,转头去指身后的人:“老毛扇了我好几下!”
闻时抬头一看,老毛跑在所有人的最后面。当他转过拐角朝这边奔袭而来时,长龙似的火焰“轰”地一声直滚过来。
大火瞬间吞没了落在后面的几个人。
孙思奇和夏樵倒抽一口气,浑身的血都凉了。
就在那一刻,谢问垂在身侧的手指凭空动了一下。只听火里传来一道清朗的长啸,犹如长风顺着山脊直贯而下,穿过百里松林。
一扇巨大的羽翅通体鎏金,从火海中横扫而过,掀起的风墙有股万夫莫开的气势!
冲天的大火撞在风墙上,乍然蓬开犹如一大片火莲花,却一分一毫都溅不到众人身上。
大东、周煦和老毛从火里跑出来,在那扇羽翅的照拂下完好无损。
他们在火光映照下惶然回头,看到的却只有金翅残留的虚影。
第48章
影子
周煦已经恍惚了:“这什么啊?”
大东比他还恍惚:“金翅大鹏吧。”
说完他膝盖一软就想跪。
不是夸张的那种,
大东是真的感到了一阵头晕目眩,仿佛跑了个全马,灵相都飘出去了。他搭着周煦的肩,
想缓过那阵劲。
周煦浑然未觉,
目瞪口呆地转过头来看着他:“你这么牛逼?”
关我什么事???
大东刚要反问,
就看到自己手里的傀线不知何时甩了出去,一直延伸到褪去的火海里。于是大东也目瞪口呆了。
不过头晕的感觉阻碍了他发挥,刚瞪一下,他就干呕了两声,
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怎么了你?!”周煦连忙去扶他,还想叫老毛帮忙,
却见毛也是懵着的。
“他也吓到了。”周煦告诉大东。他半蹲下来,
看在刚刚金翅大鹏帅炸了的份上,一下一下帮大东捋着背。
老毛当然不是吓到了,那翅膀是他放的,
他有什么好吓到的。况且他只是背手扫了一道翅影出去,跟金翅大鹏真正的翅膀相比还是差得远,毕竟只是虚相。
可惜这帮没见识的小傻子们并不懂区别,张口就说金翅大鹏,白瞎了他的良苦用心。
他懵只是因为没想通——他一翅膀下去,
可以让整个笼心松三分,离得近的,
灵相都会不稳。区区一片火海而已,他家老板为什么突然要出手?
解笼吗?谢问现在解不了。
救人吗?那也没必要啊,
这种场面闻时完全可以应付。就算他不动手,
这几个人也一定不会出事。
不过老毛很快就知道为什么了,因为他在火海肆虐过的地方闻到了一股味道。
那是灵相的味道,
带着一股浅淡的白梅冷香,若有似无地从某个角落散出来。这对老毛而言再熟悉不过……
正是闻时要找的东西。
灵物天生对这种气味异常敏感,比如傀,比如这笼里的沈曼怡、李先生……还有非生非死的闻时自己。
但此时的闻时却连这个味道都没嗅到,因为他所有注意力都在刚刚那扇翅膀上。
他死死盯着走廊深处,即便那里已经没有巨翅通体鎏金的虚影了,只剩下一片漆黑和空洞的人语声。
周煦和大东的交谈顺着走廊传过来,像虚妄模糊的杂音。
夏樵的声音也不甚清晰,像隔着一层磨砂玻璃:“哥,那真是金翅大鹏?”
他动了一下嘴唇,声音低而干哑:“不是。”
金翅大鹏掀起的风山呼海啸,会让看到的人失明。
夏樵点了点头,声音更小更模糊了:“那你为什么一直看着那里?”
因为想起了一些事……
他在那扇鎏金巨翅张开的瞬间,忽然想起曾经有一个人,高高地站在他身后,在飓风顺着山脊滚流而下的时候,伸手捂住了他的眼睛。
那人说:“这个可不能看。”
他在手掌覆盖下说:“我想知道金翅大鹏本体什么样。”
那人说:“那就听吧。”
于是他听到了百里松涛和万鸟齐鸣。
后辈皆知跟了尘不到最久的那只傀是金翅大鹏,但他们从来不知道真正的金翅大鹏是什么样子,只能想象。
想象它有什么样的身形、什么颜色的翅膀,想象它翱翔于空会是怎样威风凛凛,然后根据日久经年传下来的流言,去描摹一个大致的模样。
除了尘不到和金翅大鹏自己,这世间本不该有人见过金翅大鹏真正是什么模样,包括闻时。
但他看到那扇鎏金翅膀横扫而过的时候,却恍如旧相识。
……
他听见夏樵又开了口,说闻到了一股味道,像他身上有过的白梅香。然后他被夏樵拉到了走廊深处,看到大东拎着拖长的傀线坐在地上,老毛和周煦试图把人扶起来。
周煦的嘴巴开开合合,说着近距离看到那只翅膀的感受,说那风有多烈、鎏金羽毛有多耀眼。说大东因为爆发了一下,灵神不支,所以久久缓不过来。
还说可惜了,只有一扇翅膀。如果能看到全貌,不知有多震撼。
而大东只是瞪着眼睛,一边茫然一边点头,然后把傀线慢慢往回收。
一切都圆得上,顺理成章,挑不出错。
夏樵他们已经都相信了。
如果是刚出灵相门、什么都不记得的闻时站在这里,恐怕也会相信。或者说,信与不信对他而言无所谓,本来也都是不相干的人。而刚刚那一瞬,也会在其他人的兴奋和感叹中一揭而过,掀不起涟漪
可惜他不是。
他想起过一些往事,就做不到无动于衷。
他刚巧也借过大东的手,所以看到那根甩出去的傀线,第一反应并不是谁突然潜力爆发。大东就算再怎么潜力爆发,也放不出会让他觉得似曾相识的东西。
这只是个幌子。
所以……
除了闻时以外,这笼里还存在着这样一个人——
他可以用操傀的方式隔空操控大东,让大东甩出傀线却一无所觉。他的傀有金翅大鹏的影子,不是根据流言想象描摹的,而是真正的金翅大鹏,连闻时都觉得熟悉。
他会的东西、懂的东西,可能在这里所有人之上。所以他不会焦急慌张,也很少感到意外和惊诧。
他不喜欢扎在人群中,总是远远地站在拥挤之外,听着、看着。只关键时刻提点几句,甚至出手帮点忙,却从不会留下确切的痕迹,就连闻时都没法捉住什么。
能做到这样的,从过去到现在,闻时只知道一个,也只认识一个——
尘不到。
这个人,他该叫一声师父的。但不论是零星的记忆里还是有限的梦境里,他好像没有叫过对方师父。
从来都是尘不到。
以至于他想起这三个字的时候,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乍然而起,远比他以为的要来势汹汹。
就像他第一次触碰到谢问那满身的业障,周围瞬间变得空茫一片,如同松云山顶深夜旷久的寂静。
他在寂静里生出一种没来由的难过。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谢问有时说话会带着似是而非的语气。那些语气常常让他觉得微妙又奇怪。
现在想来,恐怕是无心之下的习惯和疏漏。
红尘故人旧相识,重逢却不知。
因为一个已经忘了,而另一个不打算说。
……
可是,为什么不说?
***
夏樵跟周煦正在争论那股若有似无的味道,一个墙角地板闻了个遍也找不到源头,另一个死活闻不到。
不止周煦,大东、孙思奇他们也直摇头。弄得夏樵有点急,生怕跟他哥的灵相有关,却因为疏忽而错过了。
这事不方便跟别人多说,只能找闻时。夏樵遍寻无果,匆匆跑回来,却发现闻时沉默地站在那里,不知在想什么。
他个子很高,即便低着头也有种挺拔孤直的感觉。
夏樵莫名有种不敢惊扰的感觉。他迟疑片刻才犹犹豫豫地走近,就见他哥转头朝身后望了一眼。
夏樵手里有一盏蜡烛灯,闻时转头的时候,光划过了他的眼睛,那一瞬间,他的眼底居然一片红。
夏樵惊住了,大气不敢出。只顺着他的目光望出去。
走廊的另一头,谢问远远地站在那里,旁边是已经醒了的沈曼怡和李先生,他们身上有漫天黑雾,交织弥漫。
隔着长廊和雾气,谁也看不清谁的脸。
夏樵不明所以地收回视线,只看到他哥的眼睛在蜡烛灯映照下,半掩阴影半掩着光。刚刚那一瞬间的红仿佛只是角度问题,或者仅仅是他的错觉。
黯色的光照着闻时的半边侧脸,显得他唇色很淡,轮廓却很深,喉结和颈线都很突出,是那种冷冷清清又十分凌厉的好看,叫人不敢亲近。
夏樵瑟缩了一下,怔怔地在那站着。等了很久,才看到闻时转回头。
他轻蹙着眉心,眸光半垂地看着某处虚空,手指捏着关节,然后拉紧了指根缠绕的傀线。
“哥你……没事吧?”夏樵小声问。
闻时眼皮轻抬了一下,似乎刚回神。他含糊地“嗯”了一声,依然在理他的傀线,嗓音低低沉沉的,不知为何有点哑。
夏樵:“那我刚刚说的那些,你听到了吗?”
“没有。”
他承认得过于干脆,夏樵噎了一下,立马重复道:“就是那个味道,你现在能闻到吗?我总觉得那味道就在这边,走到哪里好像都能闻到,但就是找不到源头。”
“笼主身上。”闻时依然没抬眼。
“笼主?”夏樵惊了一身白毛汗。如果味道在笼主身上,又萦绕在四周不散,那不就是……笼主就在他们旁边?
可这块地方跟楼上构造一样,长廊全靠两边的玻璃镜加宽视野,实际并不宽敞。
这里总共就只有他们这个几个人,两扇装饰柜也被夏樵打开了,再没有其他可以藏人的地方。那么笼主在哪?
他还想问闻时,但总觉得他哥现在状态不对。
于是他没敢多嘴,只悄悄问了周煦一句:“你们被大火追着过来的时候,有看到什么吗?”
“没有啊。”周煦回想一番,“我被奶妈吓醒了,发现你人不在,床上就我一个。接着大东他们就冲过来了,让我赶紧出去。我一出门就看到火从楼梯那边滚过来,然后我们就开始狂奔。就是拐过来的时候,被一坨黑乎乎的东西绊了一下,不知道是枯枝还是——”
话说到一半,周煦突然卡住了。
他和夏樵面面相觑,脸色同时变得一片煞白——好好的走廊里,哪来的枯枝???
“多大的枯枝?在哪边?”夏樵声音都抖了。
“就、就靠近卫生间那边。”周煦朝某处指了一下。
刚刚跑的时候惶急慌忙,谁都顾不上别的。老毛并不知道周煦还被东西绊过,这会儿听他一说,有了不好的联想。
周煦所说的地方就在拐角后面,众人转了个身,举高蜡烛灯一照便看到了那个东西。
它确实像枯枝,只是奇形怪状,仿佛好几棵歪扭的死树连粘在一起,横倒在卫生间里,有一部分露出门外,便是绊到周煦的那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