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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夏樵红了脸皮,支支吾吾说:“办丧事要守夜,沈家就我一个人了,夜里不敢睡,就多花了点钱,请这几个大爷留下来陪我。”

    说完,他发现闻时正用一言难尽的目光看着他,然后半是嘲讽半无语地冲他竖了个大拇指。

    夏樵生怕被骂,当即吹嘘拍马道:“请都请了,反正也只剩最后一晚。不过我觉得今晚我肯定睡得好,有闻哥你在,我还有什么可怕的呢?!没有。”

    闻时只是睨了他一眼,意味不明地说:“那你记住这句话。”

    这天夜里12点左右,夏樵是被不知哪里的猫闹声惊醒的。

    那声音又惨又厉,像婴儿哭,但调子长一些,忽而极远,忽而又到了近处。小区淹没在浓沉的夜里。

    夏樵睁了一下眼睛,隐约看见一片光。他迷迷糊糊地想着,今天月亮怎么泛着绿。

    几秒种后,他忽然一个激灵。

    守夜的时候,他不睡卧室,而是睡客厅。面朝屋内,正对着沈桥的寿盒香案,上哪看见月亮??

    那他看见的光是……

    夏樵干咽了一下,重新睁开眼。就见半张苍白人脸浮在香案边,静默无声地点着红蜡烛,那豆火焰无风抖了一下,发着灰绿色的光。

    我……操……

    夏樵头皮一炸,从沙发床上滚摔下来,却没有声音。

    天旋地转间,他想摇醒陪他守夜的几个大爷,却发现那几张临时的铺位空空如也,没有任何人的身影。

    就好像他从来都是一个人睡在这里。

    夏樵差点没疯。他连滚带爬要站起来,腿却一点儿没劲。

    他连蹬几下!挣扎间,一个冰凉的东西突然轻拍了一下他的后脑勺。

    夏樵“嗷”的开了嗓,便再没断过气,像被一万只脚踩过的尖叫鸡。直到他的嘴被人强行塞了东西,一个冷冰冰的嗓音在他耳边说:“你要死啊?”

    这声音……

    夏樵手指发着抖,鼻翼翕张。好几秒才瞪着眼睛转过头,就见闻时一手捏着打火机,一手钳着他胡乱抓挠的手,大有一种“再动我就放火了”的架势。

    空气凝固了好一会儿,夏樵才终于意识到,刚刚站在香案边一声不吭点蜡烛的,就是这位祖宗。

    搞明白这点,他劫后余生,眼泪都下来了……

    真哭。

    闻时拧着眉心,先警告了一句“再叫把你扔出去”,然后摘了他嘴里那团白麻孝布。

    夏樵哭着说:“哥,我指着你壮胆呢,你怎么亲身上阵给我闹鬼啊,好好睡觉不行吗?”

    “……”

    闻时又把布塞了回去。

    他把夏樵拎起来,忽然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你想不想知道,别人总说你干干净净是什么意思?”

    夏樵哭到一半,没明白他的意思:“嗷?”

    闻时说:“我让你看一次。”

    没等人反应过来,他就低斥道:“眼睛闭上。”

    夏樵下意识照做,接着他便感觉闻时重重拍了一下他的头顶,然后是两肩。他眼前忽然有些微烫,伴随着燃香的味道。

    绕了三圈后,烫意又远了。

    “睁眼。”闻时说。

    夏樵有点怕,但还是睁开眼睛,然后他就傻了。

    眼前依然是沈家的客厅,摆设没有任何区别,但色调和轮廓都泛着青灰,有种说不出的诡异感。

    更诡异的是,他瞥到了不远处的穿衣镜。差点再次尖叫起来。

    镜子里映着两个影子,应该是他和闻时。

    之所以说应该,是因为根本看不出原样。其实模样没变,但皮肤白得惊人。

    他鼻尖其实有颗痣,眼角也有一处小时候磕的浅疤,但镜子里的他却什么都没有、一切常人会有的细小瑕疵,都没有。明明是他的脸,却仿佛是另一个人,一眨不眨幽幽地看着他。

    在这样深重昏暗的环境里,真是闹鬼的好苗子。

    “这是什么?”夏樵声音都劈了。

    闻时说:“我闭上眼睛看到的东西。”

    夏樵:“我怎么变成这样了?”

    闻时说:“你平时看到的叫肉身相,现在看到的叫灵相。”

    “正常人身上会有缭绕的黑气,或多或少,你没有。这就是干净。”闻时的嗓音在夜里显得更冷。

    夏樵一抖,慌乱地看向他,这才意识到他也是这样一尘不染的样子,但又有一丝……微妙的不同。

    因为闻时的轮廓是半透的,就像一道虚影。

    “闻哥,你……”夏樵磕磕巴巴地说,“你为什么是这样的?”

    闻时轻声说:“因为我缺了灵相,是空的,什么时候找齐了,什么时候解脱。我来也是为了这个。”

    夏樵听得茫然,又有些惊心。他正要继续问,就听窗外又是一阵猫闹似的厉声尖叫。

    他吓一跳,转头看去。就见三个瘦长人影倒映在大理石地面上,扭曲之后变成了四肢着地的模样,以一种诡异的姿势弓起背。

    它们头颅的影子歪斜了90度,缓缓朝客厅内转过来。

    借着客厅内灰绿色的烛光,夏樵终于看清了那些东西的模样,它们像是被碾过的兽类,野猫野狗什么的,身体扁平,四爪瘦长,但又有着人的脸,趴伏着从外面探进来,身上萦绕着黑色烟气,幽幽袅袅,像缠绕的水草。

    夏樵心脏都要跳停了,用气声问:“这是什么啊???”

    闻时说:“你找来的吹鼓手。”

    夏樵:“……”

    他一想到自己这些天都跟什么东西睡在一起,头皮都要炸了!

    夏樵快疯了:“怎、怎么办?”

    闻时没什么表情,手指却一道一道翻折起了袖子。

    “闻哥你可以的吧?”夏樵试探着问。

    “不知道。”闻时说。

    夏樵:“???”

    闻时没再开口。

    他是真的不知道,如果在很久以前,这些对他而言塞牙缝都不够,但现在,他确实不敢保证。毕竟他不算真正的活人,没有灵相,要达到原本的十分之一都危险。

    最重要的是……他很饿。

    二十五年没有真正进食了,他很虚弱。

    就在他掐着食指关节,正要动手时,一阵铃音突然响起,惊得夏樵差点跳起来。

    他手忙脚乱地从口袋里掏出作祟的玩意儿——手机,还差点摔成八瓣,本想直接摁掉,结果哆嗦的手指不小心划到了接通,于此同时不知道碰到了什么玩意儿,前置电筒也打开了。

    煞白刺眼的光亮直照出去,从那三只怪物脸上划过。

    下一秒,手机里响起了一个男人轻低的咳嗽声,他声音略有些沙哑,带着病态的疲惫,说:“是夏樵先生么?我是谢问。”

    也许是光太强烈,也许是突然的来电打乱了步调。那三只怪物忽然低头嗅了嗅地面,原地逡巡了两圈,像是找寻什么东西似的,疾奔离开了。

    闻时没料到这种发展,冷静的脸上少有地露出茫然来。

    夏樵更是一脸懵逼。

    手机那边的男人没有听到回应,等了几秒后,又低低地“喂”了一声。夏樵这才咽了口唾沫,说:“你、你好,我是夏樵。那个……”

    他迟疑了一下,说:“请问你谁啊?”

    “我是跟你联系过的租客,下午说晚点会给你打个电话。”男人道,“我调了一下时间,明天傍晚5点左右过去,行么?”

    夏樵机械地点了点头说:“行,你这电话救了我一命,你凌晨5点来我都行。”

    当然,他也就这么随口一说。

    谁知电话对面的人很轻地笑了一声,道:“也行,我刚巧那会儿要出门,那就这么说了。”

    等到夏樵梦游似的嗯嗯完,梦游似的挂了电话,再梦游似的瘫软在沙发上。

    良久过后,他才突然诈尸,跟闻时面面相觑。

    凌晨五点???

    神经病啊???

    第4章

    谢问

    “算了算了,我还是给那个谢什么的回个电话吧。”夏樵前脚还管人家叫救命恩人,后脚就忘了人家叫啥。

    他冲闻时碎碎念道:“凌晨看房是什么梦幻操作,而且6点3刻还得送爷爷寿盒上山,回头他来了,我是放下寿盒给他介绍房子呢,还是挽着他去坟上说。是吧哥——”

    “哥?”他说一半,发现那祖宗一字没听,正皱着眉出神。

    “闻哥?”

    “闻哥哥哥哥哥?”

    “……”

    “爹!”

    闻时终于被“爹”回了神:“干什么?”

    夏樵:“……”

    我这贱得慌的嘴。

    “不干什么,就很好奇您在想什么。”夏樵字正腔圆地说,“租客吗?”

    闻时:“不是。”

    那租客脑子是挺清奇,但他关注点在另一件事上——刚刚那三头怪物被电筒光扫到的瞬间,他依稀闻到了某种味道。

    人对于味道的记忆比什么都长久,他很难具体形容出来,但就是觉得很熟悉。熟悉到……仿佛是属于自己的一部分。

    闻时忽然起身,从桌案上抽了几张黄表纸,又随手从戴孝的白麻布边缘扯了两根长线,说:“我出去一趟。”

    说完便大步流星出了门。

    夏樵:“???”

    他在沙发上瘫了两秒,突然一蹦而起,连滚带爬追过去叫道:“闻哥等等我!”

    “不是夜里不出门?”闻时并没有放慢脚步,四下扫了一圈,便直奔东面而去。

    夏樵个子小,腿短,抡得飞快才能跟住他:“刚闹完鬼,我疯了才一个人在家呆着,我得跟着你,我害怕。”

    这个小区住户不多,树却不少,四处影影幢幢,好像哪里都伏着东西。路过一株半死的树时,闻时顺手折了一根手掌长的干枝。

    他十指翻飞地动了几下,那几张黄表纸就被叠成了不同模样,往干枝上一串,乍然是个简易的纸兽。

    那两根白麻线在干枝端头和分叉上绕了几圈,另一头缠在闻时手指上。

    “我靠这是什么?!”

    夏樵的眼睛还没恢复常态,在他现在的视野中,那纸兽落下便成了活的!周身缠着锈蚀的锁链,额心一抹血痕,瞳仁全白。

    闻时缠绕着麻线的手指一抬,纸兽便踏着前蹄打了个响鼻。他说:“折纸。”

    夏樵:“……我瞎吗?”

    “你不是么?”闻时说完才意识到自己给他短暂地开了一下眼,“哦。那就是傀术。沈桥也会。”

    他教出来的徒子徒孙都会,当然他自己也有师承——那个最精通傀术的人,自然还是祖师爷尘不到。

    闻时牵着麻线一拽又一撒。纸兽直奔出去,锁链缠绕撞击间火星四散!

    刹那间,烈风横扫而过!

    火星迸溅过来,夏樵感觉双眼一阵灼痛,低呼一声紧捂着弯下腰,眼泪哗哗流。他心说这么大的动静,小区安保还不找过来吗?!

    可等那一瞬间的痛感过去,他顶着滚烫的风抬起头,却发现小区里的树影在呼啸的风中纹丝不动。

    远处隐约传来一声兽嗥,跟毫无灯光一片死寂的小区形成了鲜明对比。

    闻时左手一扯,交错的白麻线乍然绷直。兽嗥由远及近,就像被人拉拽回来似的,转眼落到眼前。

    它打了个响鼻,把嘴里的东西甩地上。

    浓重的血腥味弥散开来,那坨黑影抽搐了一下,彻底没了动静。

    夏樵定睛一看,赫然是那三个怪物之一。

    它那张人脸像瞬间枯萎的植物,软绵绵地耷拉在地,一片蜡白,皮肤像毫无生气的棉絮。莫名让人瘆得慌。

    夏樵连退几步,这才缓过气来:“死、死啦?”

    闻时“嗯”了一声。

    “闻哥你可以啊!”夏樵忽然有了底气,“那为什么刚刚在家不直接搞死?还要追出来?”

    闻时一点不吃他的马屁,直白道:“三只一起,躺这的可能是你。”

    夏樵又漏了气。

    “而且……”闻时扯掉指节上缠的线,“我饿了,坚持不了几分钟。”

    线被丢下的瞬间,纸兽脚底突然着了一捧明火,转眼的功夫,便只剩下纸灰和焦黑树枝。

    闻时在死了的怪物面前蹲下,仔细嗅了嗅。

    夏樵不明所以,跟着凑过来,怪物身上的黑雾还在缭绕,他不敢碰,就那么不远不近地耸着鼻尖。

    “在嗅什么?”他疑惑道。

    “灵相的味道。”闻时说。

    “谁的?”

    “我。”

    夏樵一脸震惊:“你灵相不是没了吗?”

    说完他就明白了,怪不得闻时会突然追出来,原来这怪物身上有闻时灵相的痕迹。

    “这究竟是什么东西啊?为什么会有你灵相的味道?”

    “惠姑。”闻时说,“一种地里爬出来的东西,有些人会养。”

    夏樵:“疯了吧?养这个干吗?”

    闻时:“偷东西。”

    自己不方便,就会差遣这些秽物出来翻找,它们天生恶鬼相,最爱吸食灵相、灵物,也包括普通人身上的福禄寿喜。

    闻时嗅了一圈,却再没找到那股熟悉的味道,仿佛只是昙花一现,再没踪迹。

    虽是意料之中,但他还是烦躁地踢了这玩意儿一脚,然后问夏樵:“家里有瓶子么?”

    “什么瓶子?”

    “随便,能装点东西就行。”

    夏樵想说我不敢一个人走。但看闻时满脸不爽,还是老老实实自己回了一趟家。

    他以最快的速度冲回去,薅了个保温杯,又以最快的速度冲回来。就见闻时手指抵在惠姑脖颈边,那些浮绕的黑气瞬间流动起来。

    他接过保温杯,指肚在杯沿敲了两下,黑雾就像水一般流泻进去,眨眼就满了。

    “这要干嘛?”夏樵捧着装满的杯子,像捧着定时炸弹。

    闻时薄唇一动,蹦出一个字:“吃。”

    夏樵差点当场疯了。

    这什么玩意儿就能吃啊?

    结果闻时真的让他把这炸弹捧回了家。

    “你真要吃这个?”夏樵看着闻时在沙发上坐下,拧开保温杯,忍不住问道。

    “嗯。”闻时却像是习惯了,他从香炉沾染了一点香灰,然后将手指伸进黑雾中。那满杯的黑雾便一点点地被吸食进他的身体里。

    夏樵忽然闻到了一股味道,很舒服,也很难形容。

    他想了很久,忽然想起小时候住过的老房子,沈桥在附近种了很多白梅,也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种子,好像一夜就成了林。

    他有时候会溜进去乱跑,雨打在白梅林里,好像就是这种味道。

    紧接着,他意识到,这种味道是从闻时身上透出来的。

    不过当闻时吸食完所有黑雾,那种味道又消失不见了。他脸色比之前好了许多,虽然皮肤依然极白,眼珠极黑,但多了几分活人的感觉。

    这个过程其实有点吓人,像魑魅魍魉穿了张画皮。

    有几秒钟的功夫,夏樵不敢跟他说话,也不敢看他。直到屋里忽然起了一阵风,他打了个哆嗦,这才回过神来。

    “那、那闻哥。”

    “说。”闻时抽了一张纸巾,擦了擦并没有任何污迹的手指,把空了的保温杯丢回茶几上。

    夏樵没话找话似的问道,“你说那几个惠姑是别人养来偷东西的,来我们家干嘛?”

    都穷得一贫如洗了……

    “看上什么东西了吧,谁知道。”闻时说。

    “那另外两只……就这么放它们走啦?”

    闻时说:“我留了东西跟着。”

    那三只惠姑身上有他灵相的踪迹,怎么可能不追?起码得知道是谁养的,从哪里来。

    折腾了一番有些耗神,两人没过多久就倚在沙发上睡了过去。

    这个季节,天亮得比隆冬早一些。

    “活”着的时候,闻时睡眠总是很浅,隐约听到鸟叫就睁开了眼。

    在沙发上睡觉的感觉并不怎么样,他站起身抻了抻脖子,转头看见客厅挂钟上,时针刚好快到5点。

    窗边突然传来扑翅声,他走过去,接到一只黄表纸叠成的鸟。

    纸上有沈家的香灰味,是他昨晚放出去跟着惠姑的。

    他拢手收了纸鸟,找来打火机,在红烛上点了火。纸鸟被捏着,在火尖上来回。

    夏樵抓着鸡窝头坐起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番场景。

    一夜过去,他的眼睛已经完全恢复常态,看人看物都是活生生的模样,再没有昨晚的死气,心情顿时好了许多。

    他打开大灯,打着哈欠问闻时在烧什么。

    闻时没答话,因为被香烛细细熏过的纸鸟上出现了一个地名。

    西屏园。

    这什么地方?

    闻时正拧眉,谁知夏樵却诧异地开了口:“西屏园?”

    “怎么?你认识?”

    “额……谈不上认识。”夏樵说,“就是听爷爷说过,一家旧式玩偶店。主要这店背后有点渊源。”

    “什么渊源?”

    “那个判官名谱图上不是有个张家么?说是一个很大的家族,旁支也挺多的。”

    闻时说:“我知道。”

    张家最早的祖宗只是祖师爷的一个偏徒,能耐不大。发展到现今却成了最有名望的一家。因为广收徒且人丁兴旺。

    “关于这家八卦挺多的,我经常听爷爷提,说是张家旁支里这一代出了个挺糟心的人,天煞的命,害父害母害了不少人,真的假的我不知道啊,挺玄的。”夏樵磕磕巴巴地回想着,“反正张家没人敢收他,其他家也离他远远的。”

    “然后呢?”

    “然后……这个西屏园就是他的店。”夏樵问道,“为什么这纸上会有西屏园?”

    闻时说:“昨晚追狗的结果。”

    夏樵睁大眼睛:“所以那三个恶心人的东西就是从他那来的?”

    闻时没说死,只说:“有可能。”

    他沉吟片刻,走到名谱图旁。这张图上他认识的人几乎都亡故了,还活着的,他都很陌生。

    “你说的是哪个?”他在图上找了起来。

    夏樵咕哝着过来:“不知道,这图太瞎眼了,我不常看。我就记得爷爷说他活着,但是名字被划了。”

    闻时顺着张家枝枝丫丫一路看过去,终于在其中一脉旁支中看到了一个被划掉的名字。看到名字的瞬间,他和夏樵都有些怔愣。

    因为那个名字叫:谢问。

    客厅内的氛围一时间很凝固,半晌后,夏樵“我草”一声,说:“不会这么巧吧!哪个谢哪个问?”

    说话间,他手机震了两下。

    夏樵咽了口唾沫,摸出来一看,那是条新鲜的信息。

    发件人:谢问。

    内容:5栋是么?我到门外了。

    “他到了……”夏樵轻声说,“就在外面。”

    闻时几乎立刻转过头去。

    隔着落地的玻璃门,他看见门外花园的夹道上有一个人。

    那人个子很高,穿着衬衫西裤,显得身材英挺颀长。本该是干净得体的扮相,却被他手腕上七八串不知材质的珠串打乱了和谐。

    他站在一株半枯的树边,不知弯腰看着什么。

    片刻后,他似乎意识到了屋内的目光,站直身体转头看了过来。

    那个瞬间,他嘴角还带着笑,不过下一秒,他就转头咳嗽起来,唇色淡得近乎于无,病恹恹的模样。

    闻时不知道那一株枯树有什么值得笑的,只知道他在看到那个人的时候,下意识阖了一下眼,于是他看到了对方的灵相。

    那人有两道梵文似的金棕印记,顺着左边脸颊一路往下,从耳根到颈侧、再到肩骨,再到心脏。

    腕上的珠串变成了深翠色的鸟羽,红线绕了两道,就那么松松地垂挂在手边。

    他皮肤苍白如纸,但周身缠满了腾腾黑雾,像无数道松松紧紧捆扎的锁链,又像从他灵体中探出的妖邪。

    闻时从没见过黑雾这么厚密交错的灵相,都是……业障。

    第5章

    画像

    业障就是一个人身上背负的罪孽。有先天的,也有后天的。但不管先天后天,像谢问这样的,都是世间少见。

    不愧是害父害母、害人害己的天煞命……

    夏樵看到闻时闭着眼,喉结很轻地动了一下。他眉宇间萦绕着某种情绪,稍纵即逝,大概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

    怔忪片刻,夏樵才明白,闻时一闪而过的情绪,应该是一种浅淡的难过。或者叫……悲悯,他在沈桥眼里也看到过。

    这些做判官的,见到世上的一些人,总会露出几分这样的情绪。

    闻时嘴唇又动了一下。

    夏樵下意识问:“你说什么?”

    闻时睁开眼,目光依然落在花园中,过了片刻才终于开口。他说:“我饿了。”

    夏樵:“?”

    夏樵:“???”

    不是,悲悯呢?

    说着正事呢,怎么突然就饿了???

    夏樵满头问号。

    他傻了半天,终于想起常人灵相上缠绕的黑雾,又想起闻时昨天吃的东西,醍醐灌顶。

    “他身上黑雾很多吗?”夏樵试探着问。

    “你说呢。”闻时异常平静……然后舔了一下唇角。

    草。

    这哪是租客,这是来了个外卖吧。

    怔愣间,外卖按了门铃。

    夏樵迟疑片刻,还是过去开了门。

    四月的凌晨,寒凉气依然很重。那个叫谢问的男人又偏头闷咳了几声,这才转过脸来。病气也盖不住天生的好皮相。

    “不好意思,今天风有点大。早知道还是该多穿一点。”他说。

    可能是因为这人害父害母的名声太响,夏樵莫名有点怕他,下意识缩了缩。也忘了礼貌和答话。

    倒是闻时朝他手肘扫了一眼,那里明明搭着一件黑色外套。于是半点不客气地说:“带着外套不穿,你不冷谁冷?”

    谢问大概没想到进门会是这个待遇,愣了一下。

    他低头自我扫量一番,抬起搭着黑衣的手:“你说这个?”

    闻时没吭声。

    他抬起头的时候,眼睛已经弯了起来,脾气很好地解释道:“这不是我的,颜色太沉了,也不是我喜欢的样式。”

    闻时面无表情,心说谁管你喜不喜欢,跟你那业障明明挺搭的,然后依然不吭声。

    这种情况下,瞎了心的人才感觉不出气氛有问题。识时务的,可能打声招呼就走了。但谢问是个奇人。

    闻时没给好脸的态度,似乎很让他感兴趣。

    他眸光微动,在闷咳间打量了一番,依然是笑着问:“你是夏樵么?”

    隔着电话,他还十分礼貌地叫着“夏樵先生”。这会当着面,不知为什么又把那些都省了。

    闻时动了动唇,咸咸蹦出俩字:“你猜。”

    这俩莫名就对峙上了,偏偏还隔着一小段距离,远程嗞火花。

    夹在中间的弱势个体被火花崩了一脸,忍不住插话道:“那个……不好意思,我才是夏樵。”

    谢问这才从闻时身上移开视线。

    他看向夏樵的时候,也打量了一番,不知在斟酌什么。片刻才点点头:“我猜也是你。那他是?”

    夏樵心说他是我爷爷的祖宗,但嘴上还是老老实实道:“我哥哥。”

    谢问“哦”了一声,点点头:“我得罪过他么?还是你哥哥本来就挺凶的?”

    也许是离得近,他便懒得费劲,声音轻低不少,但又问得很认真。

    闻时:“……”

    夏樵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只能干笑一声说:“他今天起早了,心情不太好。”

    其实这会儿的闻时确实反常,

    他以前也就顺嘴堵人两句,更多时候心里想想就算了。这么明摆着的针对还是第一次,但这不能怪他,还是谢问的错。

    明明还不认识,闻时对谢问已经有了相当复杂的情绪——

    一方面他追踪惠姑追到了西屏园,在弄清事实前,很难对西屏园的主人有什么好感。

    可另一方面,他看到谢问就开始饿。

    当你饿极的时候,有人往你面前摆了一桌美食,然后竖个牌子叫“有毒,就不给你吃”,你烦不烦?

    闻时现在就这个状态。

    他蹙着眉,盯着谢问看了一会儿,终于受不了这诡异又微妙的对峙,扭头走了。

    夏樵有点担心,叫了他一声:“闻哥你干嘛去?”

    闻时头也不回地进了厨房,硬邦邦地说:“找吃的。”

    厨房非常干净,案台上没什么东西。闻时挨个开了一遍柜子,看到了油盐酱醋以及生大米。他又打开冰箱,从上到下顺了一遍,饭菜没兴趣,其他不认识。他强忍着脾气,随便挑了个盒子。

    听到谢问往客厅那边去了,他才从厨房里出来。

    于是夏樵一回头,就看到某位祖宗倚着厨房门,叼着他昨晚拆封的巧克力百醇,凉飕飕地看着这边。

    不知道为什么,这场景就很神奇。

    “你今年多大了?”谢问忽然开口。

    他明明是来看房子的,却只是囫囵一扫,反倒对聊天更有兴趣。夏樵亦步亦趋跟着,答道:“18了。”

    “哦,看着挺小的。”

    是想说我矮吧……夏樵腹诽。

    他胆子小,跟谢问离得近点就会不安,于是三步一回头,巴巴地希望闻时能过来救场,哪怕是怼呢。

    偏偏闻时装瞎。

    “那你……”谢问也跟着朝闻时看了一眼,话语间的停顿像故意省略的形容词,“哥哥呢?他多大了?”

    夏樵怀疑他省略的是“凶巴巴”之类的字眼,正要开口编个答案:“跟我差不多——”

    就听背后远远传来四个字:“关你屁事。”

    谢问笑起来。

    夏樵这才想起来,沈桥以前说过,不要随意跟陌生人说自己的年纪,保不齐碰上个厉害角色。

    幸好,他说得并不具体。而且这个谢问……也不是什么厉害角色。

    传言说,判官里面,张家一脉能人辈出,本家也好、外姓旁支也好,都是同辈中的佼佼者。唯独两条线是败笔,其一就是昨天来祭拜的张碧灵,其二就是被划了名的谢问。

    哪怕就是这两个败笔,也有区别。

    张碧灵一家据说资质一般体质弱,所以能力有限,但即便这样,也排在闻时这脉上面。

    至于谢问,他是天煞命,自己都满身业障,又怎么去帮别人?所以他学了也没用,注定要被除名。

    这事放在很多人身上,都会变成一块心病,但谢问好像并不在意。

    他从那幅长长的名谱图边走过,既没有排斥到无视它,也没有驻足细看它,而是像对待一幅普通的画,扫量一番便移开了眼,并不关心。

    闻时嘎吱嘎吱吃完了一盒零食,没滋没味,但聊胜于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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