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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还是你想,趟水过去?这溪中段,很深,易聚阴。”

    一巨婴?我不懂这三字的意思,但这邀约自是欣然接受的。我抓住他的手腕,正琢磨着如何爬上狼背,身躯却被他往前一带,接着后腰一紧,就被拎着横趴在了狼颈与他身躯之间。

    我骇然于吞赦那林单手就能把我一个一米八的男人拎起来的力气,试图扭头看他,结果拧着了脖子,只好乖乖趴着。

    “嘶,吞赦那林……有你这样对待伤患的吗?我可是为你受的伤……”狼身一颠一颠,撞到小腹上,我疼得倒吸凉气。

    他不搭理我,一手扶着狼头,一手按在我背上,驱使狼缓缓趟进小溪。走了没几步,狼身便在水面矮下去,水流亦变得湍急起来,形成一个个小涡,这溪水中段果然是有些深的。

    “吞赦那林,你不想知道为什么那帮坏人要抓我和塞邦吗?”先前事态紧急,他没问情有可原,可这会他还不问,我便有些奇怪了。我一个外乡人便算了,可塞邦好歹是他的同族。

    “为什么?”

    “他们好像在找你们的寨子。”我犹豫着,有点不敢提他们也在找我的事——一个会惹来麻烦的外乡人,比起搭救和庇护我,或许把我赶走是更好的选择,但不提又感觉良心上过不去,万一给他们招来什么祸及全族的灾难,那我可真是罪大恶极。盘桓再三,我还是开了口,“还有,那些人也在找我……但我发誓,我真不认识他们,和他们没有过任何交集,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抓我。那伙人都是亡命之徒,身上带了枪,而且势力应该不小,如果追踪我们到了寨里,你们都会有危险,所以,等我们回到寨里,就赶快通知族长让他报警吧。”

    “知道了。”

    见他语气平静,不像要赶我走的态度,我松了口气。

    静了一会,他问:“你想不到,他们,为什么抓你吗?”

    我仔细回想着,忽然,余光瞥见一串什么彩色的东西顺着水流漂来,因着斑驳树影与粼粼水光而模糊不清,看起来像是一条细长的鱼或蛇类,也好像是……一串彩色的石头手链。

    这东西……这东西……怎么有点像……

    我心疑自己在做梦,忍不住伸出手去,想去捞那细长的物事,手腕却被冰冷有力的手指一把攥住,将我吓了一大跳。

    “不想死的话,别乱捡东西。”

    “那好像是一条手链……”

    我盯着那顺着水流漂得不远不近的细长影子,很想捞起来确认一番,以打消自己荒唐的猜想。

    不待我捞,呼啦一声,兀鹫掠过水面把彩色的一条抓起,消失在林间,吞赦那林捏住我的后颈,轻而易举地把我拎起来,翻了个面,令我侧坐在了狼背上,上半身却全靠他一只手托着,森冷的声音自我耳畔响起:“你若想捡,我就,扔你下去。”

    “为什么?”我一惊,一把抓住他手臂,侧眸看他。

    这一侧,我俩的脸挨得极近,鼻尖都要挨上,他的发丝亦落在我颊边,痒痒的。趴得久了,我眼睛充血,又经他这一吓,眼眶便泛起了湿意,眨了一下,一滴泪竟顺着眼角渗了出来。

    背后五指微微一缩。

    “那是蛇。”

    真是蛇?哦……他这是担心我啊?

    我凝目看他,这样近的距离下,尽管他蒙着眼布,我也似乎能感到他的视线逗留在我的脸上,宛如实质,隐隐透着灼意。

    某根神经敏感地一跳,先前某个猜测又浮上心头,我舔着犬齿,试探性地朝他缓缓凑近,吞赦那林竟似真被我这张皮相一时惑了心神,僵在那没动,任我仰脸,覆上了他的唇。

    像闪着火花的电线触到水面,在贴上那冰冷而柔软的唇瓣时,我自己被激得身子一颤,似被从未有过的电流贯通周身血管。这感受与氛围实在美妙极了——流水潺潺,树影幽深,而我与我的缪斯同骑一狼,在狼背上接吻,再浪漫也没有了。

    如我所想,吞赦那林的唇,的确很好亲……

    这是不是他的初吻?

    他没有呼吸,我猜,他亦我一般局促。

    我忍不住扣住他的后颈,分开唇齿,伸出舌尖舔了一下他的唇缝,还未来得及加深这个试探的吻,下巴却被猝然扼住。

    后脑撞在狼颈上,我呼吸颤抖,浑身微软,垂眸看着扼住我脖颈的美人,而他唇线绷紧,一副被我轻薄了的阴沉神情。

    我一定是疯了,认识还不到三天,我竟然忍不住吻了他,吻了我的缪斯。可他这副表情,却使我心底的征服欲愈发旺盛起来。生气了?可你刚才失神、没有阻止我吻你是为什么?

    吞赦那林,我这张脸,是真的和你的旧爱有些相似,是不是?

    看着我这张脸,让你情难自禁吗?

    我舌尖抵着犬齿,却满脸无辜地看着他:“抱歉……我刚才,鬼迷心窍,把你当成另一个人了,一时冲动,冒犯了。”

    吞赦那林扼住我下巴的手没松,反而微微加重了:“你把我当成了,谁?”

    我眉毛轻挑:“那当然是,我的,旧爱。”

    你不也是吗?我没说出后半句,仿佛这样能扳回一城似的——其实我再清楚不过,这样半点屁用也没有,面对吞赦那林这样的人,我这一冲动主动吻他,便已然落了下乘。

    “那你真是,鬼,迷心窍。”他着意加重后四字,松了手。

    我咳嗽起来,扭身抱住狼脖,生怕被他愤怒之下扔进溪水里,却感到他腰身一挺,驱使狼奔跑起来,快速趟过了小溪中段的深水区,上了岸。

    想着那串似曾相识的手链,我还是有些在意,回眸朝溪中望去,竟望见一抹像是人的上半身的黑影浮在水面上。

    我头皮一麻,再一眨眼,那影子就不见了,下一刻,视线便已被纵横交错的枝叶挡住。

    这狼载着两个男人竟还奔跑得极快,狼身肌肉结实,硬邦邦的,我被颠得屁股疼,受不住:“吞赦那林,啊,慢点,疼。”

    身下颠簸一缓,平稳下来。

    我摸了摸钝疼不已的尾椎骨,扫了眼吞赦那林,他面无表情地驱狼缓行,这宽肩窄腰的身躯随着狼背上下起伏的画面,令我突然生出一种异样的感受,耳根腾地热了起来。

    秦染,你胡思乱想什么呢,怎么能对自己的缪斯生出这种污秽的联想?

    暗骂了自己一句,我摇了摇头,想把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都甩出去,正在这时,我忽然听到叮叮的声音,循声瞥去,不远处林间有两个人影,半蹲在一块岩石背后,好像在凿什么。

    “吞赦那林,那是你寨里的人吗?”我抬手指去。

    狼咆哮了一声,那两人听见声音,先后抬起头来,不知是谁尖叫了一声,缩到岩石背后躲了起来。

    “喂!你们是那赦族的吗?不用怕,这狼不咬人的。”猜测他们是被狼吓到了,我用苏南山区的方言道。

    我话音未落,那两个人便从岩石背后……爬了出来。毫不夸张,这两人就是完完全全把头贴地上,匍匐着,膝行出来的。

    我惊得僵住,见他们一路爬到了面前,丝毫不敢怠慢似的,开始朝着我们的方向不停磕头:“尸尸尸神主……”

    尸神主?

    这称呼令我一下想起那个暴雨夜吓到我坠崖的木偶,后背发凉,我缓缓转眸:“吞赦那林……他们为什么喊,喊你尸神主?”

    吞赦那林唇角的阴影加深,似在幽幽讥笑我。但这笑意一闪即逝,令我只心疑自己看错了,转瞬,他仍是脸色沉静,道:“因为,我是族中的神巫,可召唤神主降神于我。”

    神巫?能降神,真的假的?

    待两人缓缓起身,我才发现,其中一个人竟是之前见过的那位名叫“泰乌”的画匠,另一个,是一个面生的青年,之前没见过。两人连眼皮都不敢抬,抖如筛糠,显然是吓得魂不守舍了。有必要怕成这样吗?难道吞赦那林真会巫术吗?

    既然是那样可怖的存在,又为什么要敬为族神呢?

    “神巫,对,您是神巫。”泰乌不住点头,“神巫大人。”

    注意到他手上染着极为漂亮的青蓝粉末,我眼前一亮,跳下狼背,半跪下来:“泰乌师父,你是在采颜料矿石吗?”

    泰乌似不敢看我,又忍不住看我,嘴唇颤抖着,点了点头。

    “你……你是神主大人选的……”青年战战兢兢的声音从旁边传来,他一句话说完,就被泰乌猛地捂住了嘴,“是神巫大人。”

    我没听清那少年说什么,也不甚在意他们这些神神鬼鬼的习俗,满心满眼只有泰乌手指上的矿石粉末。我抹了一点,眯眼细瞧:“这是……蓝铜矿?好棒的成色,是在那边吗?”

    泰乌满眼惊惶地看了一眼我背后,垂下眼皮,再次点头。

    “吞赦那林,”我回眸朝他一笑,“等我去弄些好颜料再去找你。”

    说罢,我迫不及待地握住泰乌的手:“泰乌师父,能带我一起采矿,教我研制颜料吗?我想给你们的神巫补画。”

    泰乌却比刚才抖得更厉害了,好像我说了什么吓死人的话。

    “泰乌师父!”我生怕他晕厥过去,扬高声音,“你们神巫人挺好的,不用这么怕他!他又不吃人!”

    泰乌双眼一翻,真晕了过去。

    我傻了,看向旁边青年,他一个健壮的大个子,却也不敢抬眼,只顾把泰乌抱起来,掐他的人中:“师父,师父!”

    我无奈叹了口气,朝背后看去,吞赦那林却已然不在了,原处空余清晨从枝叶间漏下的熹微天光与薄薄晨雾。我有些失落,既而想起他说他双眼畏光,猜测他是已回了那山洞里边。

    没关系,反正这人跑不了……定是我的囊中之物。

    第14章

    神妃

    “小阿郎,我们把他抬回去吧?”

    我抱起泰乌的上身,却见那健壮青年从腰侧一个草编的囊包里取了片叶子出来,在泰乌鼻下晃了晃,又喂他喝了点水:“没事喏,师父身子虚,经常会这样,过一会就好了。”

    “真的?”我把泰乌放平,果然没过一会,他便咳嗽着,悠悠睁开了眼。

    “泰乌师父?”

    我的目光凝聚他的双眼上,才发现他的瞳色与我十分接近,都是比一般的苏南人要更浅一些的琥珀色,虽然上了年纪,面色蜡黄,眼角有了些细纹,但他五官清秀,可以看出年轻时应当是个相当好看的男人。

    与我对视着,泰乌似乎有些恍惚,我又唤了他两声,他才回过神来。

    “泰乌师父,你好些了吗?”

    我将他扶坐起来,泰乌往我身后看了一眼,似乎发现吞赦那林已经不在原地,被吓散的七魂六魄才终于归位。

    “泰乌师父,你带我去采矿,好吗?”

    他却一把攥住我的手腕,浅眸死盯着我:“你一个外乡人,做什么总待在这儿呐?你的家人不担心你呐?”

    我给他吓了一跳:“我喜欢这儿的景色,还有你们族的人,也都很有意思。”——尤其是吞赦那林。

    “有意思……”他嘴皮抖动着,想说什么,又没说,脸色木然地站起来,走向刚才那块岩石。我奇怪地看了青年一眼,他眼神躲闪,也不愿和我多说什么似的,跟了上去:“师父!”

    是师徒啊。我还以为,是父子呢。

    接下来大半天时间,我都跟着泰乌与他的徒弟在林海附近的山谷内采集可制成颜料的矿石。

    不得不说,这片广阔的原始森林虽然危险四伏,但却着实是块宝地,到傍晚时分,我们便已采到了七八种矿石,有辰砂、赤铁矿、蓝铜矿、孔雀石、雄黄、绿松石……从地质学来说,这简直一件不可思议的事,对于画画的人来说,这里简直就像是藏着“龙脉”,叫人处处惊喜。许是我过于积极,干起活来比泰乌自带的小徒弟还麻利,一直不肯怎么搭理我的泰乌对我的态度终于逐渐缓和,时不时会接我一两句话。

    沟通渐渐顺畅起来,我才敢向他打听塞邦那孩子的情况,并告知他有坏人在寻找他们村寨也在追踪我的事,要泰乌转告族长并报警,可泰乌的反应却十分出乎我的意料。

    “他们进不来的。”泰乌一面叮叮地凿着矿石,一面道。此后他沉默了好一会,直到将整块矿岩都凿下来,敲碎了,才突然又冒了句,“这林海里面,比外面要可怕多了哩。”

    ——这倒确实是真的。我想起昨夜在林海里撞见的司机和与他一样那些犹如食尸鬼一般可怕的“人”,不寒而栗。

    我帮他把碎矿铲进背篓,忍不住问:“泰乌师父,那些……那些怪物一样的人,你也见过吗?它们到底是什么?”

    “尸奴。”泰乌喃喃一般答,看着不远处的小徒弟,“被尸神主惩罚,吃尽了血的,都会变成尸奴。”

    “吃,吃了血?”我疑惑又害怕,理解不了他说的话,“那些怪物,是与你们的尸神主有关吗?它到底是个什么样的神,泰乌师父,你能跟我讲讲有关它的传说吗?”

    “他不是神……是世上最可怕的魔,我们这群人,根本就不是一个部族,我们都是被他困在这里的奴……那赦两个字,是施加在我们身上的诅咒!他说我们是罪人,一辈子都逃不掉……”他一锤子将另一块矿岩砸得粉碎,叨叨着,突然又闭紧嘴唇,不再说了,站起身来,“你,跟我走。”

    那赦族,不是一个族?是罪人,和奴?什么啊……

    “泰乌师父,我们去哪?”我摸不着头脑,仍是跟上了他,没走几步,就听见一声号角传来。泰乌步伐一僵,定在那里。我循声望去,就见不远处一个骑马的身影朝我们挥手。

    “泰乌,莫丢了哩!要办送神妃的祭典喏!”

    “啪”地,泰乌手里的锤子掉到了地上。

    我连忙蹲下去,小心翼翼地颜料矿石拾回背篓,见泰乌调转方向,朝那些人影一步一步走去:“走吧,回去。”

    因为想学习怎样亲手研磨岩彩,我执意跟着泰乌返回他位于山丘上的那座塔楼画室,泰乌没有拒绝,只是在我踏入门口时,命令我站在门外等着,然后匆忙将那些悬挂在房梁上的画都收了起来,生怕被我看到画上的内容似的。

    我虽然心中好奇,但也不愿犯他的忌讳,便依言立在门口,待他收拾完了才入内。

    不得不说,泰乌这人虽有些神经质,但对于画画上却似乎有着与我相似的热忱,教我研磨岩彩时颇为耐心,不吝赐教,每道工序都带我一一过手。我过去虽画过岩彩,却用的是成品,从不知道亲手磨制岩彩是这样麻烦又有趣的过程。

    光是前期的初期筛选与清洗晾晒,便花了次日一整个白昼的时间,所幸寨中人都知道我是要为他们的神巫大人补画,除了请我们出去“食窝”,其间没人过来打搅。到了次日傍晚,蒸煮便已经结束,经过最后一轮过滤筛倒,终于大功告成。

    看着自己亲手研磨出来的一罐罐浓郁而艳丽的细颗粒岩彩,我心中的成就感难以言喻——若是用这些颜料去画吞赦那林,那我一定会画出平生最好的作品。

    实在按捺不住澎湃的心情,我迫不及待地用水调了一些,扎起头发,就在泰乌借我试色的小纸上将窗外的晚霞与雪山绘了下来。

    金乌坠入雪山背后时,我的随手小作便也正好画完。

    一抬头,才发觉泰乌正出神地瞧着我。

    我抬手在他眼前晃了晃,轻唤:“泰乌师父,你怎么了?”

    泰乌回过神来,垂下眼皮,目光落到我的画上:“你的画,很好。”梦呓一般,顿了顿,他又喃喃道,“你,也很好。”

    这大抵是在夸我研磨颜料认真,画画专注吧?

    我笑了笑,看着那双与我瞳色相似的眼睛,只觉得他很亲近:“泰乌师父,你人也挺好的。”

    他瞧着我,眼神挣扎,欲言又止,我放下画笔,压低声音:“泰乌师父,你总是这么看着我,是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吗?”

    “小阿郎。”他抓住我的手腕,枯瘦的手指渐渐用力,看向窗外,“走,往雪山相反的方向走,现在就走。”

    “为什么?”我话音未落,就听见“哗啦”一声,是吞赦那林养的那只兀鹫落在窗沿上。见它血红的眼瞳朝里窥探,我心疑它是饿了,站起身,抓起桌上没吃完的羊肉干,来到它面前。

    “是不是饿了?”我把手缩进袖筒里,小心翼翼地将羊肉干递到它的利喙下。

    兀鹫的红瞳看了我一眼,转向泰乌,又缓缓落到我手上。我用肉干末端轻轻扫了一下它的喙缘,兀鹫明显僵了一下,迟疑地低下头,叼走了肉干。见它接受了我的投喂,我心念一动,一回头,发现泰乌竟然缩到了桌子底下,似乎十分害怕这兀鹫,想必也是因为害怕吞赦那林的缘故。我无奈,自己取了刚画完的小画,卷成一个小筒,扯下扎头发的细绳系住。

    “看在我喂了你的份上,帮我给他带个小礼物,好吗?”

    兀鹫斜眸看我,似乎感到疑惑。都说兀鹫是极有灵性的动物,那想必也能听得懂我的话。我诱哄道:“你的主人眼睛畏光,瞧不得太阳,所以我啊,想赠他一天中太阳最美的时刻。”

    兀鹫的瞳孔缩了缩,似乎被我的话惊住,僵了半天,才低下头把画叼了起来。

    望着衔着画振翅飞远的兀鹫,我不禁无声失笑。

    秦染哪秦染,你几时这么追过别人?

    “咳咳,泰乌?”

    听见背后的声响,我转身望去,从门外进来一个满头霜白、盘着发辫、拄着拐杖的老人,他身上穿着华贵的深紫色交领长袍,胸前缀着好几圈珠链,不堪重负一般佝偻着身躯。

    在他的身后,还跟着一个年长的男人,瞧着面生,没在这两日“食窝”时出现过,衣着都较普通寨民更为考究,我猜测大抵是族中有地位的长者,而那个老人,极有可能就是族长了。

    这两日“食窝”时我都向一块吃饭的寨民们提过想求见族长,他们却都说族长在忙祭典的事没空,现下终于千呼万唤始出来,我连忙扶起从桌底下爬出来的泰乌跟了上去。

    “咳咳,你就是那个桑布罗救回来的小阿郎吧?”待我走近,那紫衣老人上下打量着我,笑眯眯的。他看上去慈眉善目,一张脸如打了蜡油的面具一般非常光滑,说是鹤发童颜,仙风道骨也毫不夸张。只是不知怎么,我觉得他有点眼熟,就好像在哪里见过似的,心里有种异样的刺扎扎的感受。

    “嗯。”我点了点头,“您是?”

    “小阿郎,这是我们的族长哩。”他身后的那个中年男人发了话,语调隐隐透着威严。

    “啊,族长,您好。”果然是族长。我伸出手,“我叫秦染。”

    见他笑着凝视我,却没有握手的意思,我意识到什么,讪讪地收回了手,有些尴尬,笨拙地将双手在胸口结成向下的拈花型,向他鞠了一躬。——这是我在“食窝”时学到的那赦族人特殊的行礼方式,据说是代表荼蘼花开,有轮回重生之意。

    “那位就是救你的桑布罗,寨里的祭司。”泰乌在我耳畔低声提醒。我一怔,看向族长身后的男人。他眉目很深,颧骨很高,生着鹰钩鼻,看起来有些阴鸷,是性情严肃不苟言笑的类型,乍一眼瞧去,长得有点像哈利波特里的斯内普教授。

    这是邓布利多和斯内普的组合吗?

    我被自己的联想逗乐,差点没笑出声来。

    “谢谢您救了我,桑布罗先生。”我也朝他行了个礼,“要不是您,我早就没命了,等联络上家人,我一定好好酬谢你们。”

    “联络家里人?小阿郎这是急着回去喏?”族长悠悠道,“不用那么急,就留在我们这儿,把身子养好,听塞邦说,外头还有坏人在抓你不是?留在寨里,是最安全的哩。”

    第15章

    嫁身

    我一愣:“对,您一定知道了,他们也在找你们寨子,虽然我不清楚原因,但他们带了枪,先前又绑架塞邦和我,肯定来意不善,族长这段时间一定要多加防范。您报警了吗?如果您那有电话,我想借用一下,联络我爸妈,给他们报个平安。”

    族长双眼眯了眯,笑意更深,他的面容明明很和善,眼神却不知怎么令我联想到某种动物,像是山狐,或是蛇。

    “电话我们这儿是没有的哩,不过小阿郎想报平安,我们可以让寨里的渡官给你带信出去,你看行不哩?”

    “啊,行的。”我点点头,看来他们是选出新的渡官了,之后送我出寨子肯定也不是问题。想起那个身为上一任渡官的、变成了“尸奴”的司机,我心里一寒,“对了,族长,我……前几天,还在林海里遇到了——”

    “砰!”背后很大一声响,我吓了一跳,回头去看才发现泰乌又晕倒了,忙将他扶起。却感觉到他手将我大腿肉死死掐住,又见他双眼半睁,看我一眼又立刻闭上,我心里咯噔一跳,隐约有了猜测。

    关于“尸奴”的存在,恐怕并不是可以随便告诉外人的。

    “泰乌师父?”我装模作样地掐他的人中,“怎么又晕了?”

    “你刚才说,遇见了什么?”

    族长的声音从后边传来,我“哦”了一声,“遇,遇见了,神巫大人,他人很好,亲自送我回来的,我也想好好谢谢他。”

    后边沉默了一瞬,肩上一沉,被一只手覆住了:“你会有机会答谢他的。小阿郎,说到这个,我们祭典正需要你帮帮忙哩。”

    我有些讶异:“祭典?我能帮上忙?”

    “是啊,要是小阿郎能帮这个忙,也是替神主…神巫大人解决了一桩大事,他定会高兴得很哪。”

    能令吞赦那林高兴?

    跟着族长下山的路上,经由桑布罗解说,我才知晓,这祭典原来是那赦族一年一度的盛大节日,为了向他们的神主表达虔诚之意,故而每到入冬时节,便会送嫁一位“神妃”进林海,举行神婚仪式,族中神巫则会在神婚前提前降神,令神灵附体,代神主与神妃成婚。

    因为只是节日仪式,但扮演“神妃”者要打扮隆重,穿上沉重繁复的神妃服,送嫁之前又需饮下烈酒,还需要在林海过一夜,会异常疲累,女子恐怕体力难以支撑,所以“神妃”历来都是由族中年轻的未婚男子扮演。

    据说今年的“神妃”本该是由塞邦来扮演,但由于他发烧卧床,族中其他年纪相符的年轻男子又都已婚配,扮演神妃恐会亵渎神威,他们思来想去,便只好找我这个外乡人来担此重任。

    望着寨中家家户户张灯结彩的热闹景象,我挠挠后颈,要男扮女装啊?虽然有点奇怪……这倒也没什么,就当玩一次cospy好了。能报恩,还能帮到吞赦那林,我何乐不为?

    我问族长:“我这一个外乡人,不算犯你们神主的忌讳吗?”

    “没得事。”见族长笑着摇摇头,我又好奇:“那您是怎么看出来我是未婚的?万一,我也结婚了呢?”

    族长笑意未减,浑浊的眼珠向我瞥来,目光犹如蛇缓缓爬过我的脸庞:“我一见你,便知晓哩。小阿郎,你这双眼,狐狸一样,桃花命,薄情人,没得哪一个栓得住你,哪里像做了人家的夫喏?”

    没得哪一个能拴住……说得我好像情史很丰富一样,可我统共也就有过两段恋爱,两个缪斯。第一段尚未真正开始,便因我不愿低就于他考上的院校分道扬镳无疾而终,第二个便是明洛。

    我对他薄情吗?平心而论,我在他倾注身上了足够的感情与时间,只是不愿与自己的缪斯上床,不愿让彼此对这段关系生出过多的贪念罢了。

    可明洛和寻常人一样无法理解,我对自己看中的缪斯的感情,相较于普通的情爱,更接近热爱一件艺术品,因为珍惜,所以才不愿踏出那条线,令这段关系有变质的可能,而和他最后分别前的那次争吵正是因此而起,他说我给不了他安全感,担心比我大七岁的他年纪渐长,有一天容颜不再,我就会移情别恋,拥有新的缪斯,哪怕我自二十一岁成名后的这三年来,除了他从来没有画过别人,也没想过画别人。

    如果他还在世,我绝不会提出分手,只是,也给不了他想要的结果。坦言说,是他酒后冲动之下的那次求婚将我吓到了。

    我未曾料到,他从不强求与我上床,却想拿婚姻缚住我。

    爱这种东西,本就与灵感一样,皆是刹那烟花,弹指云烟,只求一时绚烂、全心投入便足矣,我不明白为何要追求什么婚姻,步入围城,一生一世绑在一起?那都是作茧自缚罢了。

    便如我的养父母一样,相看生厌,却碍于维持两个家族之间的体面不愿离婚,一生到死都要拴在一起,真真是悲剧。

    吞赦那林这样在族中身居高位的人,习惯了受人尊崇敬畏,想必和我一样,也绝不会是一个想拴着别人的性子。

    他一定,是最合我心意的缪斯。

    我心中如此想着,忍不住问出口:“族长,我扮演这神妃的话,是不是就能见到吞,你们的神巫大人了?”

    “那是当然哩,刚才不是与你说了,神巫大人便是要代神主扮作新郎的哩。”

    “那您等等,我先去把颜料拿上。”我正要折返,就被一旁的桑布罗死死抓住了手,“泰乌会给你送来的,小阿郎,先随我们去换礼服,误了时辰,神主大人是要生气的。”

    “贡雅,赞巴,你们过来帮忙,把神妃的礼服拿来给他扮上。”他唤了一声,几个正忙活着装饰家门的年轻男女便笑着围过来,一路将我簇拥着,到了族长的宅邸前。

    族长的住所虽也是木头与岩石搭建而成的传统苏南宅子,但较普通寨民要宽敞不少,有三层楼,顶部似个巨大的帐篷,涂满了金色的颜料,在阳光下闪闪发光。门是双开扇,浮雕精美,却也是半人高的矮门,且门上挂满了铜质风铃。

    见过那些“尸奴”,再看到这种矮门,我便心下一阵发怵——谁敢相信,原来苏南地区矮门与起尸的传说是真的呢?

    弯着腰钻进去,我又被里边的景象一惊。红色的线绳自帐篷型的屋顶延申下来,在头顶纵横交错,也缀满了风铃。

    “这山里有种猴子,半夜总喜欢乱偷东西,这些风铃就是防着它们哩。”似是见我眼神奇怪,族长呵呵一笑,解释道。

    我笑了笑,佯装好奇地四处张望,什么也不敢多问——尸奴如果他们族中忌讳,要是我说漏了嘴,恐怕会害了泰乌。

    穿过前院,进了里宅,光线暗下来,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一座神龛。

    我抬眸望去,那神龛上的神像盘坐于形似荼蘼花的底座之上,皮肤惨白,双手结印向下,眉眼部分被金色流苏覆盖,与那山洞庙里的神像似乎一模一样,只是这神像是个缩小版,而我也终于得以一窥那金色面帘下的半幅真容——

    牠的嘴唇开裂耳根处,露出满口森然尖牙,舌头似蛇类一样分叉,手臂上布满了血管脉络状的纹路,蜿蜒扭曲,犹如异域咒文,看起来极为惊悚。

    心知这便是他们的“尸神主”,我头皮发麻,不敢多看,心里隐隐生出几分不安来,不知我扮演这嫁给尸神主的神妃,会不会招来什么厄运。但一想帮这个忙能取悦吞赦那林,能名正言顺的留在他身边尽情画他,我胆子又不禁大了起来。

    “这小阿郎就交给你们自己哩,莫误了时辰。”

    说完,族长便拄着拐杖,从神龛上方的楼梯上了楼去。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于我而言便有些尴尬了。

    沐浴这种私密的事情,我是头一回被几个男人女人上手帮忙,真像要古时入宫伺候皇帝的妃子似的,连头发丝到指甲缝都没被放过,在浸满荼蘼花瓣的浴桶里清洗浸泡干净后,便是焚香涂油,修剪指甲,身上的体毛也都刮得干干净净,说实话,就是我经历过的最高档的spa也没这么细致。

    我正昏昏欲睡,便感到感到胸口微微刺痛,像是有细针在皮肤上扎,朦胧睁眼,看见居然是泰乌正手持一根细笔,在我胸膛上彩绘,画得是一簇盛开的红荼蘼。

    “泰乌师父……这是在做什么?”

    怎么好像在刺青?我撑起身,又被一把按得躺下,才注意到另一侧站着寨里的祭司桑布罗。他神情漠然,手上力道很大:“别怕,这是扮神妃要纹的嫁身,过一阵子,就会消的哩。”

    “哦……”我看向胸口,联想到印度女人出嫁时会用海娜叶子的枝叶做“曼海蒂”纹身,想必这种“嫁身”也是类似的习俗。

    “小阿郎真是生得好哩,皮肤又白又嫩,比姑娘还美。”

    听见贡雅的笑声,我脸颊发热把盖着胯部的白布往上拽了拽,眼见泰乌笔下枝叶蔓生,红荼蘼以我胸膛为中心,开到锁骨,肩头,又回到胸口,底部却绘上骷髅人骨,一只兀鹫的头从花丛间探出,尖喙正巧落于我的心脏处,似要将其吞噬。

    整一幅“嫁身”艳丽又诡谲,泰乌笔下繁复的线条行云流水,人体有自带的纹理与结构起伏,不比在纸上或画布上好收放,我不禁叹服于泰乌的绘画功底:“泰乌师父……你好厉害。”

    泰乌正在画兀鹫的眼,听见我的赞叹,手轻微一抖。

    他低着头,光线又暗,脸藏在阴影里,我看不清他的神情,却不知怎么能感到他周身气压很低,似乎情绪非常低落。

    ”好了,你画完了就出去吧,辛苦了,泰乌。”见泰乌放下笔,桑布罗吩咐,“贡雅,赞巴,剩下的就交给你们了。”

    泰乌随桑布罗离去后,我便被扶起来,拉到房中的镜台前。

    往镜子里瞧去,我头皮一麻。

    我刚洗过澡,皮肤透着水光,比血色更艳的朵朵荼蘼绽开于我的胸膛锁骨间,衬得我整个人灼灼似妖,散发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魅惑的况味。我很难用欣赏艺术品的眼光去看待自己,只觉得镜中人异常陌生,贡雅却还为我扑上薄粉,将唇色涂艳了些,在眼尾那颗痣处添了朱砂,粘了荼蘼花瓣上去。

    还好这是在深山里,我这副模样没人瞧见。实在欣赏不来这样的自己,我索性闭上眼皮,像个人偶娃娃一般任他们拾掇。

    要折腾到什么时候才结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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