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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她开始质问菩萨,向祂抱怨,向祂哭泣。一次痛哭之后她没有立即爬起来,而是浑身脱力,抽了一身筋骨似的,趴倒在散发泪水酸苦气息的褥子上。等到勉勉强强佝偻起身,她望向镜子,发现自己已经衰老得不像话了。

    观音仍在微笑。

    有时这微笑令梁秋雁不解,菩萨在笑话红尘中挣扎求生的芸芸众生吗?有时又给予她希冀,期待还有苦尽甘来的日子,那时候她会给祂献上最虔诚的祈祷,恭恭敬敬给祂上香。

    许是她的祈祷打动菩萨,祂把再次摆脱孤独的机会赐予她。梁冰在一个暴雨滂沱的下午找上门来,拖着湿淋淋的长发,跪在地上忏悔,恳求她替自己死去的前夫还清巨额债款,不然两个孩子将被债主卖掉。梁秋雁低头望着已成为母亲的女儿,叹息一声,一生的苦楚和怨气都像在这叹息中悠悠遣空了,尽数化为烟尘。

    “你这样又是何必?我会尽全力帮忙的。”

    她当天就找人变卖厂房和产业,只留下两栋老房,一栋在鲤港供她养老,一栋在鹭州,供姊弟俩日后读书居住。

    劳累半生积蓄的钱财,一夕之间灰飞烟灭。

    但她从来没有后悔。

    前尘往事在眼前忽忽而过,几十载光阴,想来不过一瞬。

    梁秋雁低头,微笑望着沙发上午睡的外孙女,手轻轻挪了一下桌畔的风扇,好让清凉的风能完全吹到她。

    天色已晚,黄昏已近,柔金色的光晕如缕缕细烟吹在观音半边脸上,照见祂寂然不变的笑容,也照见人世间色相流离、五蕴皆空。

    梁秋雁将佛经默然念诵,双手合十,遥遥向观音弯腰,俯身躬拜。

    这一刹那不能再圆满,她已经知足。

    —

    这章希望能写出九十年代氛围。另外,外婆和妈都是关键角色,提前做个铺垫。

    求个珠珠,么么~

    颜

    第0061章珊瑚灯小

    梁徽午睡至三点,在下午经窗纱滤过的静寂阳光下醒来,看见梁秋雁依然在看那部闽语连续剧,演员仍在上演爱恨情仇的戏码,她分不清楚谁是谁——毕竟每个人都何等面目相似,沉溺于难以摆脱的情痴仇怨中,无休无止,轮回往复。

    她慢慢自木沙发上起身,口袋里那串朱砂硌着腿部发疼,于是梁徽将它取出来,恰好给梁秋雁看到。

    “阿遇不戴么?”梁秋雁问她。

    “嗯。”梁徽不敢和她对视,低下头,细声说:“他觉得自己有错。”

    “能有什么错?”梁秋雁说:“只要不去害人,那佛祖总归会保佑他的。”

    “真的么,阿嫲?”

    “不然呢?”梁秋雁幽幽道:“你们就是太乖了,也该去做做自己喜欢的事。”

    经她这么一说,梁徽遂有了理由要求他戴上,她走到卧室外,打开房门,见到梁遇坐在窗边奋笔疾书,轻手轻脚走进去。

    梁遇听到声音,搁下笔看着她:“姐?”

    “我来找本书看。”她在桌畔蹲下,梁遇挪着椅子后退,看她拉出书桌最底部的抽屉,在一沓冒着霉灰味的物件和书本中搜寻,翻到一本书页泛黄的策兰诗集,印象里他很少见梁徽看这本书。

    她把书从杂物堆里拿出来,又开始整理被她弄乱的抽屉秩序,梁遇在旁看着,忽然见她的手抚过一面琉璃蓝色的小灯,轻问:“姐,这是什么?”

    梁徽意外于他的疑问:“这是你送我的生日礼物呀,忘了吗?”

    梁遇摇头,说不记得。

    关于她的记忆几乎像一座塞满奇珍异宝的阁楼,琳琅满目,却也总有些被遗落在最深处的角落,尘封日久,未曾被翻动。

    “是你六岁时候的事了,不记得也正常。”梁徽也很久没见过这盏小灯,她小心翼翼把它从抽屉里取出,十多年了,时间在它半透明的塑料外壳上蛀了星星点点的霉斑,彩印的花纹也都斑驳。她透过窗光望向里面的灯丝,轻喃:“也不知道现在还能不能亮。”

    “试试吗?”梁遇问。

    梁徽放下灯,微笑望着他:“你也想看?”

    “想。”梁遇扯出一张消毒湿巾,从她手里接过那盏灯,细细擦拭上面的灰尘。梁徽站起身,撑在桌面,看灯一点点变得清晰透明,上面印着的小鱼和珊瑚水草也愈发鲜艳。

    梁遇擦干净后,接上电,再按下开关。

    灯里传来细微的电流滋滋声,艰难地转动发亮——可惜这光线微弱得可怜,白日下黯黯照出的光,只能在桌上投下一丁点惨淡的影子。

    梁徽有些可惜:“看来坏了。”

    “等一下。”梁遇沉着地答她,起身拉上窗帘,房间瞬间一片昏暗。又调整接口处,那灯陡然光明,上面印着的小鱼和珊瑚被投射到墙上,随灯体转动而游弋,充满了生气。

    小时候她因为它的新奇美丽而炫目良久,直至现在也都还记得梁遇把它递给自己时候的模样——满目期待又兴高采烈:“阿姊,你喜不喜欢?”

    她说她喜欢。

    梁徽垂目,把指尖伸到灯前,眼见墙上映出她手指的形状,浮动在荡漾的蓝光里,像鱼在海下漂浮。

    她忽然出声:“阿遇,你觉不觉得,有些东西,只有在黑暗中才能看到。”

    梁遇不解其意,却还是点点头。

    梁徽见他神情困惑,不由失笑:“不懂装懂。”

    梁遇给她带笑的一句嗔怪说得耳热,亦不反驳,只是漫不经心望着墙面流光溢彩的珊瑚幻影。

    他好像有些懂了。

    ——如果房间光线太亮,这些东西是看不到的。

    只有在重叠厚重的帘后,在两人微不可闻的呼吸交错间,那些平日隐匿的晦暗之物,才一点一滴地,于墙上鲜明。

    腕上忽然传来淡淡的凉意,梁遇低眸,看见她细白的指尖搁在自己手腕上,另一只手拿着那副开光过的朱砂串,长睫微垂着:“阿嫲说,只要不伤害别人,都会被保佑的。”

    “嗯。”他不再抗拒,等她给自己戴上手串后,忽然意随心动,另一只手直接按上她欲撤回的手,轻轻握住。

    熟悉的温度传来,难以抑制的悸动立刻沿着皮肤攀爬到心脏,梁徽眸光闪动,思忖犹豫半晌,终于默许他此刻逾矩但仍在界限之内的举动

    —

    弟:dbq我真的越来越大胆了(当然也是因为我姐纵容)

    颜

    第0062章夕阳血小

    和来时一样,两人在一个炽热漫长的下午离开,梁徽收拾好东西,和梁遇站在门外。雪亮的太阳光落在他们和外婆的身上,老人迎着阳光的眼睛微微眯着,靠在门框问他们:“东西收拾好了吗?”

    “收好了。”

    “还有手串、茶叶,都拿好了吧?”

    梁徽扬扬手,给她看腕上的橄榄核:“在这呢。”

    “好好好。学习要认真,饭要按时吃,记得多打电话回来。”

    这样的对话,在这么多年早已被她烂熟于心,梁徽在阳光下点点头,轻道:“好,一定。”

    同样让她反复重温的是鹭州和鲤港来来回回的路,记得以前还没有高铁,她和弟弟都是坐的火车,空气里浸满各色气味,譬如方便面浓烈的香气、人身上热烘烘的体味,伴随着穿梭在车厢内的各色人等,闷浊地散开。

    有时候阿嫲不带着他们,她警惕心重,一定要牢牢牵着梁遇的手。经常迷迷糊糊趴在他肩上睡着了,手还紧拽着他。醒来时火车仍在轰隆作声,身旁精神萎靡的大人打着长长的哈欠,而梁遇的黑眼睛直勾勾望着她,手里卧着包装亮晶晶的糖果:

    “阿姊,吃不吃薄荷糖?”

    后来换了高铁,声音和气味不再成为困扰之物,取而代之的是温度——夏天的高铁冷得像冰窖,凉风自四面八方吹袭而来,一窗之隔外的阳光看似炎热却也没了温度,她经常带件外套上去,用以阻挡无孔不入的冷风。

    但今天她把外套落在鲤港,一上车才发觉。工作日车上人影寥落,冷气效果越发足。起初她用身上的余温抵抗了一阵,后来竟不自觉发颤起来,裸露在外的皮肤上爬满了鸡皮疙瘩。梁遇意识到她的不对劲,翻出干净的短袖衬衫,披在她身上;又伸手捂热她冰凉的手。

    两人姿势如情侣般亲密。

    梁徽心里清楚,此刻最正确的做法是拒绝他,远离他,干脆利落地斩断两人间越来越显露的情愫,但身体排斥她的道德与理智,陷落在他用柔情密密织就的蛛网中,越挣扎,越在这一网黏稠绵软的陷阱里沦没。

    她没有说话,精神和肉体都在寒冷和依赖中变得倦怠疲懒,过不多时,就在他暖热的怀里睡去了。

    高铁速度快得多,到站后两人搭乘地铁回家,整个路上都默契地不说话,似乎都隐约察觉到二人间氛围的变异。

    梁徽为此忧惧,草草吃完晚饭,便和他疏远地坐在沙发两边摆弄手机。黯淡的暮色中,她的余光忽然瞥见墙角蔫头蔫尾的茉莉花,想起这一周它都不曾见光,于是起身蹲在花盆畔,打算端它出去,沐浴一天最末的暖阳。

    “姐。”时刻注意她动向的梁遇也过来,蹙着眉头在她身边蹲下,手伸过去欲扶住花盆:“我来搬吧。”

    纠结于离开还是让步,梁徽像是没有听到他的话一般,顿在原地。他垂眸看着她模糊在日暮中柔和的面庞,像淡淡的水墨,只有睫毛的影子是细致分明的,让人想轻轻地,触碰一下。

    四周刹那寂静,她恍然知觉到,男孩略微加速的鼻息暖热,洒在她的脸上,柔如轻纱。

    茉莉花在黄昏绽放香气,甜若蜂蜜。

    是这样的香气催眠了她吗?不然,她为什么不在他逐渐靠近时,迅速地逃开?反而像早已等待多时,默许并承受他忽然到来的亲吻?

    意识从她体内抽离,可身体触觉仍然明晰,她闭着眼睛,腰被他有力的手臂紧紧环住,唇上他的吻时而密如骤雨,时而温柔如水雾,慢慢瓦解她内心深处的高墙。

    但她不能,不能——

    脸上一片湿热,梁遇心头一紧,终于松开紧抱住她的手臂。

    梁徽依然安静地靠在他的怀里,但旖旎氛围一扫而光,她眼下挂着的泪,和无地自容的羞愧神情刺痛了他。

    他有些失措,手指拂过她的面颊,低声喃喃:“阿姊......”

    梁徽避开他的接触,抹过脸上的泪,站起来背过身,声音竭力冷下:“我现在搬出去。”

    梁遇一怔,阻拦的话立即脱口而出:“我不同意。”

    梁徽背对着他的身影微微一僵。

    两人同时浸泡在无言的寂静中,难以脱身而出,只能等待静默犹如琥珀般缓慢凝结,将二人困住。

    良久,他才听见她说话,低沉的语气近乎悲哀:“你年纪还小,可以不懂事,但是,我不可以不懂得分寸。”

    话一说完,她立刻着手收拾东西,片刻也不想多待。梁遇停在原处,看她打包衣物和书本,心脏后知后觉抽搐发痛,让他忍不住上前抱住她。

    手下仿佛不是她温热柔软的肌肤,而是她坚不可摧的道德外壳,无人能打破。

    “姐,不要走。”

    梁徽顿住,垂眼看他横在自己腰上的手臂,低声道:“放开我。”

    “不放。”梁遇语气倔强。

    梁徽双眸紧闭,又对他心软下来,低低叹息一声:“你这样有什么用?我们是不可能的。”

    “我知道。”他说。“但我不想放手。”

    “以前我可以忍耐,可现在你不排斥、甚至接受我的感情,叫我怎样才能回到原点?怎样像以前那样,眼睁睁看着你去爱别人?”

    “我一直爱着你,阿遇。”她温声安抚他:“永远不会变的。”

    “不,不一样。”他凑在她耳边,执拗地说:“你知道这完全不一样。”

    他的声音颤抖,连带着手指也在战栗,透着难以压抑的痛苦与绝望。

    梁徽心口一阵绞痛,却未再出声回应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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