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到婆婆那晨昏定省,别说是在高门大户,即便是在小门小户也是儿媳妇每日应做的事。林清羽极其反感,但为了不给梁氏留下可以拿捏的把柄,不得不每日去梁氏那做做样子。以往梁氏同他也说不了什么,妇人之间的话题他从不回应,梁氏拿他没办法,往往是问几句陆晚丞的情况便准他回蓝风阁。
今日一早,林清羽踏入正堂,看到端坐在主位的梁氏,就知她有话要说。
果不其然,梁氏让人上了两盏新茶,边品边道:“清羽,你嫁入侯府也有段时日了。”
林清羽没有接话。梁氏等了片刻,又道:“你可知,身为正妻,最重要的是什么?”
林清羽淡道:“不知。”
“头等大事,当然是为夫君生儿育女。然而……”梁氏叹了口气,极为惋惜的样子。
林清羽心中冷笑:“这个我做不到。夫人大可让小侯爷休了我,娶一个能做到的良妻。”
梁氏大概是习惯了他的冷言冷语,被顶撞了也不恼,反而笑道:“说什么傻话,你是晚丞的福星,晚丞这辈子都是离不开你的。”
梁氏说完,打量着林清羽的脸色,见其不为所动,方敛了敛容,正色道:“所谓‘相夫教子’,你‘教子’暂时做不到,那就只能学着‘相夫’。你是侯府的少君,也该学一学如何打理府中事物,好为晚丞分忧。”
“替小侯爷分忧?”林清羽笑了声,“敢问夫人小侯爷有什么忧?是画眉鸟不会唱歌了,还是八哥不会叫人了。又或者……是他的病情?”
如林清羽猜测的那般,听到“病情”二字,梁氏不自然地抿了抿唇:“晚丞的病情自有张大夫看顾。”
“若我没记错,侯爷曾经嘱咐过我看顾小侯爷的身子。当时,夫人也在场。”
“确、确实有这么一回事。”
林清羽轻一颔首:“那夫人说完了么。”
梁氏十指渐渐攥紧,嘴里却笑道:“早在你嫁进来之前,我就听媒人说过,太医院院判之子不但生了一副一等一的相貌,更是天资聪颖,才华出众,有过目不忘的本事。能者多劳,你如此聪慧,兼顾家事和晚丞的身子肯定不是什么难事——来人。”
一个老妇人走了进来,正是一月前被罚去做苦差的刘嬷嬷。刘嬷嬷呈上几本厚厚的账本,道:“请少君过目。”
林清羽随手拿起最上面的一本,淡道:“一月不见,刘嬷嬷似乎明显见老,做苦差的日子怕是不好过罢。”
刘嬷嬷勉强笑道:“奴婢犯了错,受罚是应当的。”
“这些不过是这一月的账本,你先试着整理,有何不懂的可以随时来问母亲。”梁氏温声道,“数量是有些多,但依你的能耐……三日吧,三日内你把账本整理好,交还给母亲,如何?”
不等林清羽开口,刘嬷嬷便抢话道:“少君,夫人这是看重你啊。”
“可不是,”梁氏含笑道,“我老了,也想享享福,日后这偌大的侯府,还是得靠清羽把持。”
这对主仆戏码虽然拙劣,但却占着理。主母把管家之权交给少君,任谁看来,都是主母大度,信任少君。少君若推脱,就是不识好歹,枉为人妻。
问题是,梁氏是真心让他管家的吗?
怎么可能。梁氏不像陆晚丞的生母,她出生普通,父亲不过一个正四品下的侍郎,在南安侯面前尚须战战兢兢。前有原配留下的嫡长子,自己亲生的儿子又是个废物,梁氏在侯府唯一能傍身的,就是这掌家之权。
他对侯府的掌家之权没有半点兴趣,但他对看梁氏悔不当初,自责羞愧还是有点兴趣。
“夫人的好意,我心领了。”林清羽将手里的账本扔回托盘上,“这些账本,我也收下了。”
梁氏欣慰点头:“清羽,你可别让为娘失望啊。”
林清羽一走,梁氏脸上的温和立马退了个干净,喃喃道:“他竟答应得如此爽快……”
刘嬷嬷斜眼看着门口的方向:“别看少君清高得和仙人似的,心里头还惦记着侯府的家产呢。”
梁氏摇了摇头:“他心里只想着太医署,按理不是这种人啊。”
“怎么就不是了。夫人,知人知面不知心啊,您必须提防着点,千万别让少君真的把管家之权夺了去。”
“这你便放心吧。”梁氏悠然道,“我派人打听过,他以前在林府从不过问账本之事。他再如何才智过人,也不可能两头兼顾,就看他要放弃哪个了。至于管家之权……最后只能是我的。”
刘嬷嬷殷勤道:“夫人英明。”
梁氏扶着刘嬷嬷的手缓缓起身:“给懂账的下人都通个气,别让他们帮到不该帮的人。”
刘嬷嬷忙道:“奴婢这就去。”
蓝风阁内,陆晚丞同往常一样睡到晌午方醒。花露见他脸色不怎么好看,问他可是有哪里不舒服。陆晚丞揉着额角道:“头疼。”
花露紧张道:“好端端的,怎么会头疼。”
陆晚丞猜测:“大概是睡眠不足的缘故。”
花露:“……”
虽说对陆晚丞而言,头疼脑热是常有的事,但花露也不敢怠慢,去书房把林清羽请了过来。
林清羽替他诊了脉,又摸了摸他的额头,说:“你是睡太多了。”
陆晚丞大为骇意:“不可能。”
“有何不可能。”林清羽道,“你以为你是婴童?一日十二时辰睡八个时辰,你不头疼谁头疼。”
陆晚丞叹气:“那怎么办。”
林清羽坐在床边,替陆晚丞按着两侧的太阳穴,力度不轻不重:“少睡一点。以后你想醒着,怕是也……”
话音戛然而止。
陆晚丞枕在林清羽的腿上,闻着他身上淡淡书本的味道,突然有一丝不淡定。他僵硬片刻,告诉自己林清羽也是个男孩子,才放松了下来,闭着眼享受这一刻的安宁。
可他才享受了没多久,林清羽就毫不留情地停手起身,让花露替上。
陆晚丞幽幽道:“这就完了?”
“我很忙。”
“嗯?你在忙什么。”
林清羽轻飘飘丢下一句话:“你有个好继母。”
陆晚丞稍微一打听,便知道了早上的事,不由轻笑一声,道:“这有点着急了吧,几个月都等不了……可以。”
花露不明所以,还道:“以后若是少君管家,那我们的日子岂不是更好过了?”
陆晚丞笑道:“想什么呢。”
午后,林清羽抱着药碾出了书房。蓝风阁有一雅致的亭台,最适合赏阅春色。可惜林清羽来晚了一步,亭台已被人捷足先登。
陆晚丞半躺在摇椅上,轻摇慢晃地晒着太阳。只见他一袭红衣,神色慵懒,随意束起的长发又给他增添了几分风流潇洒。
听见林清羽脚步声,陆晚丞睁眼看来:“林大夫怎么来了?我还以为你要在书房待上一日。”
林清羽道:“捣药。”
陆晚丞问:“嗯?你不看账吗?”
林清羽道:“晚点再说。”
“那你是既要看医书配药,又要看账了?你全都要?”
林清羽反问:“不然?”
“你能忙过来?”
“试试。”
“哦……林大夫,你现在捣的是什么药?”
“能让男子肾虚的良药。”
陆晚丞:?
亭台水榭,花木扶疏。两人一人晒太阳,一人捣药,共享这无边的春色。
林清羽将今日的配药事宜完成后,天色已经不早了。他在书房点上灯,开始翻阅账本。他从未接触过府中庶务不假,但他幼时常伴于母亲身侧。母亲常常看账,他耳濡目染,也知道个大概。
记账乃用流水的方式,想要看懂不难。可梁氏给他的账本,字迹小而模糊,他只看了半个时辰,眼睛即有酸涩之兆。除此之外,记录日期混乱,语焉不详,一本上缺失的内容出现在另一本上……难怪梁氏要他在三日之内整理完毕。
可即便是如此,他也未必做不到。
夜深人静,烛火摇曳。听见门扉轻响之声,在书桌旁伺候的欢瞳跑去开门:“小侯爷?你怎么还没睡。”
陆晚丞在花露的搀扶下踏入书房:“长夜漫漫,无心睡眠,况且你家少爷不让我多睡。”
林清羽低头看着账本,道:“我让你白日少睡,没让你熬夜。”
从早到晚,林清羽一刻未停,此时已是难掩疲惫。看着林清羽的倦容,陆晚丞胸口有些发紧,道:“都子时了,要不先别看了。今日之事,就交给明日的你,如何?”
林清羽头也不抬:“明日的我想交给今日的小侯爷。”
“……嗯?”
“既然小侯爷长夜漫漫,无心睡眠,不如就来帮我……”
陆晚丞一哽,扶着额角往回走:“我头又开始痛了。让我再躺躺,再躺躺……”
陆晚丞开溜速度之快,简直让欢瞳怀疑他病是不是已经好了。欢瞳给林清羽上了一盏新茶,小声抱怨:“小侯爷真是的,一点忙都帮不上。”
林清羽习以为常:“他就是一把懒骨头,指望他还不如去烧香拜佛。”
话落,陆晚丞竟是折返了回来,不由分说地走到林清羽面前,表情凝重地看着桌上摊开的账本。
林清羽莫名其妙:“怎么?”
陆晚丞探身上前,将桌灯吹灭。
林清羽:“……”
黑暗中,他感觉自己的手腕一阵微凉,竟是被握住了:“去睡觉,账本的事……交给我。”
林清羽抽开手:“交给你?你不是懒得做么。”
陆晚丞一时语塞,无法反驳。
“况且,若你出手被梁氏得知,岂不是要治我一个不敬夫君之罪。我想把这些做好,是因为……”
“我知道,你想借此机会打她的脸,但你也没必要和自己过不去。你不喜欢内宅庶务,为何要强迫自己。”陆晚丞道,“欢瞳,把火折子藏起来,别让你家少爷点灯。”
林清羽冷淡道:“小侯爷,你管好自己即可。我的事,还轮不到你过问。欢瞳,把灯点上。”
欢瞳不敢不听少爷的话,重新将灯点上,这才看到陆晚丞的神情不复以往的慵懒随性,张扬挑眉道:“你的事?”
这样的陆晚丞让林清羽有些陌生。
陆晚丞又道:“我继母闹出来的事,为何会是你的事?不该是我的事么。”
“不必劳烦,”林清羽嗓音微冷,“小侯爷静心养病罢。”
陆晚丞沉默须臾,忽而一笑,竟是又恢复了常态:“可没有林大夫在屋内,我晚上睡不着。”
“那你熬着吧。”林清羽全然不心疼,“偶尔熬一夜,死不了人。”
陆晚丞:“……”
这一夜两人都未睡好。林清羽后半夜才睡下,一大早起来又继续埋首账本之中。
“少爷,”欢瞳的声音在外头响起,“有个大叔想求见你,他说他是小侯爷派来的。”
陆晚丞又想做什么。
林清羽蹙起眉:“让他进来。”
不多时,一个相貌周正的中年男子走了进来,行礼道:“给少君请安。小人乃温国公府上的账房管事,姓张,叫张世全。”
林清羽微微一怔,明白了大半:“小侯爷让你来是……”
“小侯爷给国公爷连夜写了封信,信中说到少君有笔烂账要管,稍显力不从心。国公爷精挑细选后,派小人前来相助。”张世全恭敬道,“少君放心,我自小便在账房办差,无论多烂的账,我一遍就能算清。”
林清羽回过神,将一本账本递给张世全:“张管事且看看。”
张世全稍稍翻了几页,便道:“这账本显然是被人刻意打乱了。少君若是信得过,给一日的时间,让小人一人忙就行。看您脸色不大好,还是去歇息吧。”
术业有专攻,若是能达到目的,他是不想在上面浪费时间。
林清羽走出书房,拦住一个婢女,问:“小侯爷在何处。”
那婢女道:“小侯爷用完饭就去园子里了。”
林清羽来到园子里。陆晚丞正在和几个丫鬟小厮比赛投壶。欢瞳把自己的月例钱输了一半,心疼得嗷嗷干嚎。陆晚丞在一旁笑得嘴角飞扬,活脱脱一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弟子。
林清羽看了他许久,突然觉得……自己好像能看懂陆晚丞了。
作者有话要说:
小侯爷:为了老婆逐渐开始支棱
_(:з」∠)_
第10章
温国公亲自为外孙挑选的人自然不会差。张世全经验老到,心细如发,果真只用了一日便将账本悉数整理完毕。
“我已将账本归类放好。”张世全胸有成竹,“小侯爷和少君若不放心,可再查阅一番。但不是张某自夸,张某算账三十余年,还从未出过半点差池。”
林清羽点了点头:“有劳。”
“厉害了张管事。”陆晚丞抬眼示意,一旁的花露上前给张世全送上提前备好的赏赐——一袋沉甸甸的银子。“这件事应该还有后续,麻烦你暂且留在南安侯府。”
张世全躬身道:“但凭小侯爷吩咐。”
张世全一走,陆晚丞挺直的腰背立马萎了,趴在桌上,欲言又止地看着林清羽。
林清羽翻阅着整理好的账本,淡道:“有话直说。”
“我说交给我处理,你还不信我。”
语气竟有几分控诉的味道。
可惜这套对林清羽无用:“确实不是你处理的,是你找人处理的。”
“这有何差别?”
“凡事不能总依靠他人。”
“为何不能?我给了银子的,这是双赢。”
“那你以后懒得吃饭,懒得睡觉,懒得娶妻生子的时候,是不是也想要别人忙你?”
“你说生子?”陆晚丞装模作样地陷入沉思,“嗯……若不用我自己动也是极好的。”
林清羽一时没明白陆晚丞在说什么。等他明白过来,骤然起身,脸上阵阵发烫:“我并非此意!”
陆晚丞笑得眼眸上挑:“那你是什么意思。”
他只是想说有些事必须要亲力亲为,也只有登徒子才会联想到旁的地方去。
林清羽垂眸看着靠桌而坐的登徒子,半晌才道:“你已无可救药。”
转眼,便到了梁氏查账的日子。
梁氏起了个大早,和往常一样对镜梳妆,刘嬷嬷在她身后为她盘着发髻。
头皮上一下拉扯的疼痛,梁氏惊叫出声:“你是怎么回事,在园子里做了一月的苦差,头也不会梳了?”
“夫人恕罪,夫人恕罪。”刘嬷嬷点头哈腰,低头抹了抹泪,用余光打量着梁氏的脸色,“不瞒夫人说,奴婢这都快六十的人了,哪经得了那等苦。这手拿了一月的扫帚,再来拿夫人的玉梳,奴婢都怕弄脏了夫人的东西。”
梁氏扶着鬓角沉声道:“你是我的亲信,罚你就是不给我面子。委屈你了,今日……”梁氏嘴角勾起,“且看着罢。”
陆念桃早早地来向梁氏请安。请完安也不走,留下陪着梁氏。可几人等得茶都凉了,也不见林清羽的身影。
刘嬷嬷扬着脖子朝外头看:“少君莫不是心虚,连安都不来请了?这也太难看了,小门小户来的男妻就是不懂规矩。”
“刘嬷嬷,慎言。”陆念桃不急不躁地说,“再等等。若还等不到再差人去问便是。”
话未说完,外头就穿来一声通报:“大少爷,少君来了。”
陆念桃讶然:“大哥竟然也来了?”
刘嬷嬷一撇嘴:“肯定是来为少君请求的。”
不知为何,梁氏心中有些发虚。若是在过去,一个病秧子罢了,她哄着捧着,再借冲喜给他找个男妻,让他留不了后,最后耐心等他咽气便是。可自从林清羽嫁了进来,病秧子身子一日好过一日,甚至还能下床,性子也跟着变了不少,这其中肯定和林清羽配的那些药脱不了干系。
想到上回陆晚丞拐弯抹角地“提点”她,还搬出生母说事,她憋闷得几日没睡好觉。从前,她说什么陆晚丞便是什么,谁曾料到陆晚丞竟会这般护着那个肚子里出不了货的男妻。
她活了大半辈子,从没见过哪家冲喜真的把人冲好了的。她不信这个,所以才四处求人求娶林氏在侯爷面前表现得母子情深。早知如此,她就该狠下心,早早地送陆晚丞走。
见梁氏脸色难看,陆念桃唤道:“母亲?”
梁氏眉头紧锁:“现在的陆晚丞,我未必拿捏得住。”
陆念桃笑道:“母亲别担心,父亲是个讲理的人。只要‘理’在您这边,您就没什么可怕的。”
刘嬷嬷一拍手:“二小姐这话说到奴婢心坎里了。您好心栽培少君,少君自己没本事,搞不定账本,难道还有理了?!”
梁氏振作起来:“你们说的在理,我没什么可怕的。”
几人说话间,林清羽推着陆晚丞走了进来。梁氏露出笑容:“来了。”
陆念桃起身行礼:“大哥,大嫂。”
林清羽颔首不语,陆晚丞则一身的低气压:“嗯。”
梁氏和陆念桃对视一眼,不知陆晚丞的气从何而来。只有林清羽知道,陆晚丞的气乃是起床气。刘嬷嬷看得没那么细,阴阳怪气道:“少君可算是来了,让夫人好等啊。”
“是我赖床,他才起晚了。”陆晚丞抬眸看去,漫不经心道,“你有事吗?”
对上陆晚丞的目光,刘嬷嬷畏缩了一下,一副被欺负了的老实样:“奴婢不敢。”
陆念桃关切地问:“大哥不是已经能下地了么,怎么又坐上轮椅了?”
林清羽淡道:“他太困,懒得走。”
陆晚丞反驳道:“是蓝风阁到这太远了。”
归根结底,就是一个“懒”字。
林清羽不欲和梁氏等人浪费时间,不等梁氏开口,直接切入正题:“欢瞳。”
欢瞳将账本呈给梁氏:“我们家少爷已经把账本全整理好了,请夫人过目。”
梁氏面上不显,内里满腹狐疑。这小厮如此理直气壮,难道林清羽真的在三日之日做完了一个月的账?蓝风阁的下人分明说了,这三日林清羽都是在和往常一样看书配药,哪来的时间整理账本?
刘嬷嬷同她的想法一样,低声道:“夫人看看吧,看看就知道了。”
梁氏翻开账本,每翻一页,她的憋闷就多几分。半本看下来,心里已经凉了个透,偏偏脸上还要强颜欢笑:“这账做得井井有条,面面俱到,不愧是清羽。”
林清羽道:“夫人过奖。”
刘嬷嬷脸色一变,几乎要把“怎么可能”几个字说出来,幸而被梁氏一个眼神制止,改口道:“要不,夫人再仔细瞧瞧?”
梁氏是懂账之人。她管了快二十年的家,一看就知这对夫妻是有备而来。单说这账面做的如此利索干净,便是侯府的账房先生也未必做的出来。
怎么可能……蓝风阁无人懂账,他们究竟是如何做到的。
梁氏一阵烦躁,对刘嬷嬷也没了好脸色:“我瞧得不仔细,那你来瞧?”
陆念桃沉思良久,笑道:“听闻大嫂是第一次接触管家之事,竟能做得这般完美。母亲,你日后可以将府中的庶务,放心交给大嫂了。”
“有道理。”陆晚丞笑得微妙,“母亲把事情全部交出来后,也能好好享享清福。”
陆念桃道:“大哥大嫂果真是一片孝心。说起来,大嫂还有过目不忘的本事,想必这账本上的东西,全都记住了罢?”
梁氏眼中一亮,赞赏地看了女儿一眼,接话道:“既然如此,我就要考考清羽了。”
陆晚丞挑了挑眉,正要起身,却被林清羽按住了肩膀:“清羽?”
林清羽道:“让她考。”
梁氏翻开账本,问:“我们南安侯府在京中有几处门铺?”
“二十六处。其中钱庄,酒楼各三处,茶肆,绢布店,瓷器店各两处……”
“上月收成最好的庄子是?”
“京郊二十里的舒阳庄。”
梁氏语气急耐了起来:“侯府在徐州……”
“共有五处绢布店,上月共亏损一千三百两。”林清羽不经意道,“若我未记错,夫人祖籍就在徐州。”
梁氏缓缓放下账本,极为勉强地挤出笑:“确实都未记错。”
看到刘嬷嬷半天憋不出一个屁来的神态,欢瞳想和小侯爷交换一个欢快的目光。他们少爷再晦涩的医术看一遍就能倒着背下来,区区账本算个啥。“羽门弄书”,梁氏真的好大一张脸。
可小侯爷压根没看他,而是静静地看着他家少爷,眼睛里含着笑意,漾着微光,似带着几分自豪。
林清羽道:“夫人还有什么要问的么。”
梁氏强打起精神:“没、没有了。”
陆晚丞对林清羽道:“你先回去,我还有些话想对母亲说。”
林清羽扫了梁氏一眼,遂敛目带着欢瞳离开。
陆念桃跟着起身,笑道:“我去送送大嫂。”
堂内除了伺候的下人,只剩下陆晚丞和梁氏。梁氏端起茶盏掩饰自己的不安:“晚丞还有什么话要说?”
陆晚丞抬起手:“我想站着同母亲说话,母亲能不能扶一下我?”
梁氏僵了僵,道:“这有何不可,你小时候可是母亲抱着长大的。”她走上前,将陆晚丞扶起,两人面对面站着,她只到陆晚丞的肩膀处,有种被压迫的错觉。
“母亲其实不用担心。”陆晚丞缓声道,“我身患绝症,华佗再世也是药石罔效。清羽的医书,也不是为了我看的;药,也不是为了我配的——即便是,他也救不了我。”
梁氏目光四处躲闪:“你这孩子,在胡说些什么。”
陆晚丞嘴角带笑:“我时日不多,剩下不到半年,我只想吃吃喝喝,看看美人养眼。”他缓步逼近梁氏,“可以吗?母亲。”
梁氏被逼得连连后退,直至退无可退,颓然坐倒,死死握着桌角,指盖的嘴唇都泛着惨白,颤声道:“我……”
“小侯爷这是干什么!”刘嬷嬷欲上前阻拦,“夫人可是一家主母,小侯爷怎能如此没规矩!”
陆晚丞一回眸,眉眼间凝起一缕戾气:“让你说话了吗。”
刘嬷嬷迈出去的腿软了下来,被钉在原地,像是被扼住咽喉,连喘气都不敢。除了她,其他下人静静立在一旁,竟是无人敢上前扶当家主母一把。
堂内如死一般寂静。
良久,陆晚丞转回梁氏,笑道:“母亲,你还没回答我。”
梁氏神色惊慌扭曲,喉咙里发出模糊的声音:“可……可以。”
陆晚丞弯唇一笑:“多谢母亲。”
林清羽回到蓝风阁没多久,陆晚丞也回来了,一副累坏了的模样,一连咳了好几声。
自从天气转暖,陆晚丞的咳疾分明好转了不少,怎么又咳了起来。陆晚丞本人倒不以为意:“可能是刚刚说话太装了一点。”
林清羽问:“你同梁氏说了什么。”
“没什么,让她安分一点罢了。”
林清羽没有多问:“手给我,我看看你的脉。”
陆晚伸出手,打着哈欠道:“林大夫……”
“怎么。”
陆晚丞用另一只手的手背揉了揉眼睛:“困困。”
林清羽一阵无语:“你多大了,还说叠词。”
“那好吧。”陆晚丞改口悠悠道,“春风送暖,困意袭来,为夫想上床小憩片刻。”
作者有话要说:
大美人冷漠:你懒得动就滚。
小侯爷吐血:我动!我动还不成吗!
第11章
林清羽听见陆晚丞低咳就知情况不妙。果不其然,一夜过后,陆晚丞发起了高热。
蓝风阁的下人对此已经习以为常。陆晚丞的病一向时好时坏,好的时候勉强可以下床行走;不好的时候,能一连昏睡大半个月,偶尔醒一次也是昏昏沉沉,就像冲喜前的那一个月一般。
冲喜之后,陆晚丞的身子有了好转。但他的底子在那,病来如山倒,次日一早就昏睡不醒,俊美白皙的脸上透着不正常的烧红。
花露将浸了冷水的帕子放在陆晚丞额头上,惴惴不安道:“少君,少爷不会有事吧?”
林清羽探完脉,把陆晚丞的手放进棉被中:“普通寒症而已。”
花露松了口气:“那是不是退了热少爷就没事了?”
林清羽不置可否。对正常身体康健的人而言,受寒甚至不用吃药,过两天自己就好了。但陆晚丞的身子早被多年的病症掏空,一个不妥当,小小寒症便能要了他的命。
不多时,凤芹带着张大夫到了蓝风阁。张大夫此行,还带了一个弟子前来。该弟子不是别人,正是上回在林府见过的谭启之。
谭启之对林清羽拱手笑道:“许久不见,清羽兄别来无恙啊。”
林清羽看向张大夫。张大夫解释道:“启之近来刚拜入我门下,听闻小侯爷病发,放心不下,非要来府中探望。”
“担心不下。”林清羽一笑,“谭兄和小侯爷很熟么。”
谭启之厚着脸皮道:“那日在林府,我和小侯爷一见如故……”
林清羽出声打断:“小侯爷病体虚弱,一见如故的闲杂人等最好别给他添乱。花露,带张大夫进去。至于谭兄,便站在此地候着罢。”
凤芹犹豫道:“少君,您是说要让客人……站着?”
林清羽反问:“哪来的客人。”
此刻是正午时分,站在门口,日头晒在身上,被来来往往的下人瞧着,说是折辱都不为过。
张大夫无奈看了谭启之一眼,跟着花露进了屋。谭启之恨得咬牙切齿,压着嗓子道:“林清羽,你欺人太甚!”
林清羽觉得好笑:“你不送上门,我又如何欺你。”
谭启之瞪着林清羽,眼中似灌满了毒汁。
林清羽自认从未主动招惹过谭启之,也不知谭启之对他的恨从何而来。或许世间大抵如此,有无端端的喜,自然也有无端端的恶。就像陆晚丞说的,和这种人认真,是降了自己的身份。
谭启之走近一步,道:“离太医署考试只剩下百日,陆晚丞不死,你只能留在侯府照料他,为他端茶递水,喂药擦身,做一个贤妻。”
捕捉到林清羽面色轻微的僵硬,谭启之露出快意的笑容:“呵,天才又如何,事事压我一头又如何,到头来还不是……”
林清羽恍然:“原来如此。”
谭启之目光一沉:“你笑什么!”
林清羽嘴角微微一牵,近乎是怜悯地说:“你真可怜。”说罢,不再多看谭启之一眼。
陆晚丞在张大夫手下治了几年,对陆晚丞的病情了如指掌。林清羽在一旁看着他诊脉,得出的结论也是寒症。
张大夫开了方子,又叮嘱了几句便匆匆告辞了。
张大夫的药,无非是治寒症的常用之药,只能说无功无过。可陆晚丞的身子不同旁人,寻常人用的方子若能针对他的病症加以改良,或许能事半功倍。
花露还等着林清羽手中的药方去抓药煎药,问:“少君,这药方是有什么不妥吗?”
林清羽迟疑片刻,将药方递给花露:“没有,去罢。”
陆晚丞一病,整个蓝风阁都变得忙碌起来。煎药喂药,侍奉病榻的事有下人去做,无须林清羽操心。他和往常一样,在书房看书配药,却因院子里太过安静反而有些不习惯。画眉鸟和八哥都闭上了嘴,莫非也是在为他们的主人担忧么。
可是担忧有什么用,陆晚丞就算这次挺过去了,总有一次挺不过去。对一个必死之人,若不做好心理准备,到时候不习惯的只会是自己。
他的药配得差不多,接下来就是熬药,再将其制成方便携带储存的丸类。头一次制这种难度的的药丸,他想要每一步都亲力亲为。
林清羽来到专门用来给陆晚丞熬药的药房,里面有几个小丫鬟正在煎药。忙碌的同时,还不忘聊一聊府中的秘辛。
“以往大少爷一病,夫人铁定第一个赶来,有时还会亲自照料少爷的药汤。这会是怎么了,现在还不来。”
“我听夫人院子里的寿嫂说,大少爷和夫人大吵了一架,夫人被大少爷骂得站都站不稳。”
“你是不是听岔了?站不稳的不该是大少爷吗。况且夫人和大少爷母慈子孝的,为何会大吵?”
“那当然是为了少君啊。婆媳关系本来就是千古难题,我大嫂和我娘亲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吵得我哥哥一个头两个大……”
林清羽推开药房的门,里面的声音戛然而止,只剩下汤药煮沸冒泡的咕咚之声。
林清羽无视几个小丫鬟诚惶诚恐的表情,径直走到灶台前,仿佛什么都没听见。
回去之后,林清羽叫来欢瞳,吩咐道:“你去一趟梁氏的院子,去把这个月的账本要来。”
欢瞳不解:“少爷,你要账本干嘛?”
“替她分忧。”
陆晚丞发病的消息传进梁氏耳中,梁氏郁结了几日的胸口总算舒坦了些。刘嬷嬷幸灾乐祸道:“这是报应啊夫人。当日大少爷那么对您,是老天爷都看不过去,要惩罚他那个不孝子!”
梁氏回想起当日种种,仍心有余悸:“罢了,既然林氏救不了他,那便随他去吧。”
这时,婢女来禀,说蓝风阁的欢瞳来了。
“林氏的陪嫁小厮?”梁氏眉头皱得死紧,“他来干什么。”
“他是来拿这个月账本的,说少君要为夫人分忧。”
梁氏闻言,胸口起伏:“他真这么说?”
“夫人您听见了吧?”刘嬷嬷恨得牙痒痒,“现在不是您说罢了便能罢了的。少君明摆着要从您手里夺权,您不能再坐以待毙了啊!”
梁氏烦躁道:“可我能怎么办!当初我确实说了要让林氏掌家,谁曾想到林氏还真有几分本事。”
刘嬷嬷眼珠转了转,挥退下人,凑到梁氏耳边道:“不如这样……”
“不成。”梁氏沉声道,“陆晚丞已经警告了我,我担心他知道了会……”
“小侯爷现下不是病着么,能不能熬过去都不好说。再说了,您忘了二小姐的话了?只要理在您这边,侯爷就会向着您,您没什么可怕的。”
见梁氏依旧犹疑不决,刘嬷嬷又道:“您就算不为自己考虑,也要为二小姐和三少爷考虑啊。难不成,真的要让一个寡夫掌侯府的家?”
“念桃,乔松……”梁氏默念着一双儿女的名字,定下了神,“刘嬷嬷,你把账本送去蓝风阁罢。”
刘嬷嬷遂喜笑颜开:“奴婢这便去。”
林清羽拿到账本后,叫来张世全,劳烦他仔细看看有无不妥。张世全看过之后,道:“单有两个月的账本,张某不敢妄下定论。若能有三四个月的账,应该能看出一些端倪。”
林清羽便让欢瞳把这个月的账本送了回去,再把前几月的账本要过来。
陆晚丞昏睡的第三日,总算有了退热的迹象,但人还没有清醒,这段日子好不容易养回来的气血也被耗了个干净。他静静地躺在床上,双眸紧闭,病骨支离,宛若风中残烛,着实让人……让在意他的人,揪心不已。
花露喂陆晚丞喝下汤药。陆晚丞眉间紧了紧,似在梦中也不忘嫌弃药苦,还吐了一些出来。花露手忙脚乱地想拿帕子去擦。林清羽从她手中拿过药碗:“我来。”
林清羽舀起一匙,放在唇边轻轻吹了吹,还未来得及凑到陆晚丞嘴边,就听见外头传来叫凤芹的声音:“少君,夫人请您去她那一趟。”
林清羽一顿,将药碗还给花露:“你接着喂。”
林清羽来到前堂。梁氏依旧坐在她主母的位置上,刘嬷嬷守在一侧,还有一个面生的中年男子站在堂中,满面的愁容。
梁氏假惺惺问道:“晚丞的病可有好些?”
林清羽道:“夫人有事直说即可。”
梁氏脸上有些挂不住:“这位是侯府的账房先生,王管事。”
王管事躬身行礼:“见过少事情是这样的。王管事发现从蓝风阁送回的账本,少了一页。”梁氏顿了顿,“还是事关最重要京城酒楼收支的一页。”
王管事哽咽道:“这么重要的账本居然出了这么大的疏漏,小人恨不能以死谢罪啊!”
……好吵。
这些人还真是不会消停,与其和他们周旋,不如直接用毒让他们安分。林清羽道:“我劝你三思。”
王管事茫然道:“三思什么?”
“以死谢罪。”林清羽哂道,“当然,你若执意要死,我也不拦。”
王管事懵了,他只是说说,哪能真的为了一页账本去死。王管事求助地看向梁氏和刘嬷嬷。刘嬷嬷宽声安慰道:“王管事快别这么说,这事和你有什么关系。你把账本送来时,账本分明是完好无缺的,夫人可以为你作证。是欢瞳将账本送回来,里头才少了一页的。”
林清羽静静地看着他们演戏。
梁氏被他看得心里发虚,笑道:“清羽,你才管家,有所疏漏是在所难免的,下次注意便是。只是那缺了的账本还是得找回来的,否则账就要乱了。不如你先回蓝风阁找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