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景
18px
字体 夜晚 (「夜晚模式」)

第2章

    陆晚丞笑得意味深长:“我知道的事可多了去了。”

    林清羽稍作思考,忽而一笑。他撩起袖摆,端起陆晚丞喝到一半的清粥:“小侯爷,我喂你喝粥。”

    陆晚丞:“……呃。”

    外头,梁氏在刘嬷嬷的搀扶下进了院子。凤芹迎了上去,道:“见过夫人。”

    梁氏问她:“少爷呢?”

    “回夫人的话,少爷在卧房用膳。”

    “少君可有同他一起?”

    凤芹摇摇头:“少君独自一人在书房。”

    刘嬷嬷低声道:“夫人,您也听见了,奴婢同您说的话全是从少君那原原本本听来的。”

    梁氏扶了扶鬓边的步摇,淡道:“我自是信你。走罢,进去瞧瞧。”

    刘嬷嬷走得飞快,在前面为主子开着路:“大少爷昨夜才醒,正是需要人伺候的时候。虽说房里有丫鬟,可少君毕竟是少君,夫君卧病在床,做妻子的哪有不侍疾的道理?这还只是头一日,少君便如此怠慢,这哪对得起咱们陆家的三媒六聘……”

    人人都道南安侯夫人是个脾气温厚的,此刻也不免沉下脸来,加快了步伐。

    两人几乎是火急火燎地冲进了内室。大婚的布置还未来得及拆下,陆晚丞半躺在喜床上,林清羽坐于他身侧,一手端着粥碗,一手将粥勺递到陆晚丞嘴边,道:“小侯爷。”

    陆晚丞调笑道:“有点烫,你吹一下。”

    林清羽眯起眼睛,目光像是要在陆晚丞的笑脸上戳个洞。

    无论如何,夫夫俩一个俊美华贵,一个明艳端庄,旁人看到这副画面,只觉其乐融融,岁月静好。

    梁氏和刘嬷嬷双双愣住,直到陆晚丞朝她们看来:“母亲怎么来了?”

    梁氏皱起眉,又很快松开,柔声道:“母亲来看看你胃口如何。”说着,若有似无地扫了刘嬷嬷一眼。

    刘嬷嬷气急败坏,压低声音质问:“你不是说少君在书房么!”

    凤芹茫然道:“方、方才少君确实是在书房啊。”

    林清羽放下粥碗,起身道:“夫人不久前才遣刘嬷嬷来过一次,此刻怎么又亲自来了。是想亲自确认小侯爷有没有好好吃饭么。”

    陆晚丞笑道:“外头这么冷,母亲还来看我吃饭,有被感动到。”

    梁氏勉强笑道:“当母亲的,哪有不疼孩子的。晚丞,母亲给你送的鸡汤你喝了吗?”

    “我想喝来着,”陆晚丞看向林清羽,“他不让我喝。”

    林清羽不慌不忙道:“书上曾言:祛邪务尽,方能进补。小侯爷现下体虚,太猛的补剂只会对他的身体造成负担。此乃常识,夫人不会不知道吧?”

    梁氏脸色越发难看,张了张嘴:“我……”

    “母亲自是知道的。定是下人疏忽,忘记提醒了。”陆晚丞言笑晏晏,“你说是不是,刘嬷嬷?”

    刘嬷嬷悄悄看向梁氏,见其不与自己对视,心里明白了大半,硬着头皮跪下:“是是是,是奴婢的错,奴婢该罚。”

    不等梁氏说话,陆晚丞便道:“清羽,你想怎么罚?”

    “事关小侯爷的尊体,不得不小惩大诫,以儆效尤。”林清羽道,“按照侯府的规矩,应当罚月例三月,做苦差一月。”

    陆晚丞点头:“我觉得可以。但我觉得没用,要母亲觉得。”

    梁氏勉强笑道:“就按清羽说的办。”

    之后梁氏显然心不在焉,略略坐坐就带着刘嬷嬷走了。待房内只剩下两人,陆晚丞问:“刘嬷嬷怎么招惹到你了?”

    林清羽道:“她两次让我改口。”

    “改什么口?让你叫我夫林清羽冷着一张如玉的容颜:“……嗯。”

    陆晚丞失笑:“好记仇啊林大夫。”

    林清羽一计眼刀过去:“很好笑?”

    陆晚丞忍着笑:“那我不笑了。不过,你又是怎么知道侯府的规矩的?”

    林清羽淡道:“刘嬷嬷非要告诉我,我已经尽力不去听了。但记性太好,没办法。”

    陆晚丞低笑道:“可恶,被你装到了。”

    作者有话要说:

    咸鱼攻:老婆Bking的时候也是美的。

    出自劝人格言《莫生气》

    第4章

    这一日事情太多,到临睡前,林清羽才发现自己失算了——他忘了叫人在书房里收拾一张床铺出来。他原本想着在书房伏案睡一晚,不料陆晚丞竟让花露来请他回房睡。

    林清羽沉着脸来到卧房。陆晚丞喝完药正准备就寝,看见他随即露出笑容:“来了。”

    林清羽直截了当地问:“你什么意思。”

    陆晚丞不解:“什么什么意思?”

    “你不是说,我们不必把这场婚事当真么?。”

    “对啊。”

    “那你为何要我回来睡?”

    陆晚丞了然笑道:“你误会了。我请你回来睡不是为了和你上床……”

    简单直接的两个字让林清羽脸上一热:“你好歹是侯门少爷,说话能不能庄重一些?”

    陆晚丞庄重道:“我请你回来睡不是为了和你上床。毕竟你再好看也是个男人,我又不是断袖。”

    林清羽深吸一口气,决定不和陆晚丞计较:“有话直说。”

    “我是想蹭蹭你的福气。”陆晚丞若有所思道,“我总觉得,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我的身体能轻松一些。”

    林清羽一顿:“你是认真的?”

    陆晚丞点头:“认真的。”

    林清羽嘴角微动,嗤笑出一个“蠢”字:“没想到你也信这些。”

    他还以为陆晚丞和南安侯府其他人不一样,是他高看了。

    “我曾经比你还不信,现在有点信了。”陆晚丞缓声道,“林大夫,你相信人有三魂六魄,生死轮回吗?”

    林清羽果断道:“不信。”

    “为何?”

    “因为我没见过。”

    “可我见过。”

    “那想必是你看错了。”

    陆晚丞幽幽道:“唉,就知道没人信。”

    林清羽拧着眉:“所以,你也信了国师的鬼话?”

    要不是国师拿出的生辰八字,也没有后面的冲喜。国师的大名,自然也在他的记仇大名单上。

    “国师……”陆晚丞沉吟道,“你提醒我了,有空我是该去见见大瑜这位‘通天地,知鬼神’的国师。”

    林清羽不客气道:“你先让自己能从床上起来再说罢。”

    国师虽从不沾染政事,但亦身份尊贵,堪比天潢贵胄,常被圣上召入宫中伴驾。陆晚丞想要见他,只有去求见的份。

    陆晚丞回过神,道:“先不说这个。林大夫,你看看花露替你准备的软塌。”

    “……什么塌?”

    林清羽这才注意到,他昨夜睡的软塌上,铺上了厚厚的床褥和棉被,还放着一个软枕,俨然成了一张小床。

    林清羽一时之间没了表情,也不知是该夸还是该骂。

    陆晚丞大方道:“我不介意和男人一起睡,但我怕你介意。”

    林清羽离家求学时,曾随着恩师云游四方,有时也会和师兄师弟同塌而眠。两个不好男风的男子睡一处确实不算什么,可陆晚丞……到底顶着他夫君的名头,他无法把陆晚丞当成一个正常的男子相处。

    无论如何,睡软塌比睡书桌舒适,顺便能省了梁氏知道他和陆晚丞分房睡后借题发挥的麻烦。

    林清羽拿定注意,道:“我先去洗漱。”

    夜渐深,侯府里的灯一盏接着一盏熄灭。新婚的两个男子,一人睡在床上,一人躺在软塌上,中间隔着一道绣着鸳鸯戏水图的屏风。

    陆晚丞白日睡得太多,这会儿睡意倒不重。他双手交叉在脑后枕着,和林清羽闲聊:“林大夫,你今年几岁了。”

    林清羽闭着眼,兴致缺缺道:“十八。”

    “以正常观念而论,你大概比我大几个月。我以后叫你‘羽哥’怎么样?”

    林清羽问:“你头疼吗?”

    陆晚丞感受了一下:“不疼。”

    “我还以为你病坏了脑子,忘了自己的年龄。”

    “哎,我几岁了?”

    这人到底是真蠢还是装蠢。

    睡前烦躁不宜养生,林清羽尽量心平气和:“十九。”

    “还有这种好事?”陆晚丞笑道,“那换你叫我‘晚丞哥哥’。”

    林清羽翻了个身,只留给陆晚丞一个后脑勺:“睡吧小侯爷,梦里什么都有。”

    陆晚丞低低笑出了声,自言自语地纳闷:“脾气超坏的大美人,这么带感的人设居然不是主角……”

    夜色沉沉,林清羽身心俱疲,放任自己沉于梦中。

    大瑜重医学,除了宫内的太医院,御药局等,还在宫外设立了太医署,专门培养和选拔医药良才。和科举类似,太医署每隔三年会举报一场考试,不论出生门第,不论从师何人,只要能通过考核,便能入太医署,阅天下奇书,赏世间珍材,和朝内外的各大名医共事;或进宫,或著书,或远行他国研习。

    太医署,医者之圣所,多少人挤破了脑袋想进去,其考核选拔极其严格,说是万中挑一也不为过。林清羽天赋异禀,才华出众,恩师曾断言他一考必中。可他仍不敢懈怠,为这场考试心无旁骛地准备了三年。

    终于到了考试的这一日。他和几个同窗候于考场之外。少年意气,成竹在胸,谈笑风生。在他身上,丝毫不见旁人的紧张忐忑。

    考场的朱红大门缓缓打开,林清羽眼中亮着光。他一步步地走上台阶,向着他理想的圣所走去,眼看他就要触碰到那一束光,一个陌生的声音叫住了他。

    那是一个穿着太监服的男子。林清羽看不清他的脸,只能看见他手中捧着的,明黄色的圣旨。

    “圣旨到,林清羽接旨——”

    林清羽跪下听旨。其他考生仿佛一点都不在意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一个接一个走进考场,在林清羽身后形成一道道虚影。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南安侯之子陆晚丞,人品贵重,品貌非凡,将及弱冠。今有太医院院判林昭行之子,行孝有嘉,品貌端庄。兹赐婚于二人,择吉日大婚,钦此。”

    林清羽骇然抬头,那道明黄色的光芒刺得他几乎睁不开眼。

    太医署的门砰地一声合上。

    ……

    林清羽从梦中猛然惊醒。寂静之中,唯有他的喘息之声。

    心跳渐渐平复,可郁结和不甘却如浓稠的墨砚一般,在他心中散不去,化不开。

    梦和现实是不一样的。现实中,传旨的太监直接去了林府,之后他便被取消了考试资格。还没等到考试的那一日,他就成了南安侯府的男妻。

    离天亮尚有一个时辰,林清羽睡意全无。他下了软塌,想给自己倒杯茶喝,忽然听到一阵刻意压低的呻吟。

    是陆晚丞的声音。

    林清羽点燃一盏灯,快步走至床边:“小侯爷?”

    陆晚丞蜷缩在床上,身子微微拱起,双目紧闭,面容稍显扭曲,长发因冷汗黏在脸上。

    林清羽又唤了声:“陆晚丞?”

    陆晚丞睁开眼,视线涣散:“林大夫?”

    “是我。”

    “林大夫,我有点难受。”

    林清羽为陆晚丞探了探脉,确定他是心悸症犯了。

    “我知道。”林清羽难得温和地说,“胸口难受,是不是?”

    陆晚丞点点头。

    “你忍忍,我去去就来。”

    陆晚丞虚弱道:“你是要去拿刀吗?”

    林清羽莫名其妙:“我拿刀干嘛。”

    “补刀?”

    林清羽语气恢复一贯的冷漠:“……我对杀人没兴趣。”

    不过大婚之前他确实动过给陆晚丞下药,让他不能人道的念头。若不是陆晚丞新婚之夜表现良好,先提出来不把婚事当真,否则陆晚丞说不定现在已经成半个太监了。

    林清羽在他放衣物的箱子里拿出一个木制的医箱,里面有不少他的得意之作,大部分是毒药,当然也有一些治病救人的良药。

    林清羽回到床前,手里多了一个瓷瓶和一个针灸袋。“这是镇心丸,能缓解你的心悸。你要不要吃?”

    陆晚丞道:“凑活吃吧。”

    林清羽忍下掉头就走的冲动,扶起陆晚丞,将镇心丸喂到他口中:“以防万一,我再为你扎两针。”

    陆晚丞似想到了什么年少时的阴影,撑着手臂想要起身:“扎针?”

    “就是针灸!”

    “哦。”陆晚丞躺了回去,“那你轻点。”

    林清羽:“我就要用力。”

    陆晚丞:“……”

    林清羽沉了口气。扎针是个细致的活,他必须全神贯注。

    “林大夫,我是不是又要死了。你能救就救,不能也别勉强。”陆晚丞长叹一声,“我这才睡了几天自然醒啊……”

    “闭嘴。”林清羽额间沁出薄汗,眼中荡着光,专注地扎下第一根针,“不会让你死,至少今夜不会。”

    吃了药,用了针,陆晚丞的症状得到缓解,很快就睡了过去。林清羽松了口气,抬眸看向窗外,天边已泛起了鱼肚白。

    次日,日上三竿了陆晚丞还未醒。花露担心不已,总是忍不住去探他的鼻息。林清羽见状道:“你若真那么闲,就去把院子里的地扫了。”

    花露道:“少君,少爷已经睡了六个时辰了,这真的合理吗?”

    林清羽不以为意:“病患是睡得多些。”还未等花露松了口气,他又说了一句:“不过他确实是太能睡了。他以前很缺觉睡?”

    花露摇摇头:“不是啊,少爷体弱,常年躺在床上,向来是困了就睡的。”

    林清羽闻言,若有所思。

    陆晚丞直到未时才悠悠转醒。林清羽被他叫去床前,接受他的道谢:“林大夫,昨夜幸亏有你,不然我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林清羽见他气色不错,嘴上也懒得再留情:“那自然是病死的。”

    “大恩大德,无以为报。我决定了,我要为你做一件费劲的麻烦事。”

    林清羽漠然:“倒也不必,你睡前少说几句话即可。”

    “嗯?”陆晚丞一笑,“被嫌话多了么……”

    两人说着话,凤芹进来禀告:“少爷少君,三小姐来了。”

    凤芹口中的“三小姐”是陆晚丞的妹妹,林清羽还没见过。

    陆晚丞边想边慢吞吞道:“三小姐……她来做什么。”

    林清羽道:“自然是来探病的——我就不打扰你们兄妹了。”

    陆晚丞拉住他的袖摆:“你看看你这性子急的,我又没说要见她。”

    凤芹惊讶道:“少爷不见三小姐吗?往常你们关系可是最好的。我看三小姐还带了她亲手做的护膝来,肯定是要送给少爷的。昨日她也来过一次,得知少爷睡着,就先回去了。”

    林清羽对南安侯府的人没好感,但陆晚丞又不是他。妹妹几次三番来探望,做兄长哪能视而不见。

    林清羽道:“你这次不见她,她下次还会来。自家妹妹,你躲什么。”

    “我没躲,我就是懒得和她们装模作样,虚与委蛇。”陆晚丞稍作思索,道,“要不这样,凤芹你去回话,就让她当我死了。”

    说完,陆晚丞朝里翻了个身,留给其他人一个孤寡又倔强的背影。

    第5章

    精心养了几日,不管内里如何,陆晚丞表面上好转了不少。林清羽认为他可以尝试下床走两步。陆晚丞听取他的建议,下了床,艰难地走了两步,深感四肢无力,全身发软,又躺了回去,心安理得道:“世上无难事,只要肯放弃。我选择放弃。”

    林清羽问他:“难不成你剩下的时日都打算在床上躺着了?”

    陆晚丞:“这有什么不好吗?”

    林清羽:“……没,你躺。”

    信奉勤学苦练,发愤图强的林清羽见不得陆晚丞那半死不活的模样,一整日都未踏入房中——眼不见为净。

    这日,是新妇回门的日子。

    林清羽不愿承认自己是“新妇”,但他确实挂念家中亲人。离家不过数日,他却感觉有数年之久。

    一大早,梁氏便遣了个管事到蓝风阁来。在管事的张罗下,家丁搬来两箱礼,说是夫人让少君带回娘家的。

    花露年纪不大,心直口快道:“什么嘛,这才两箱?夫人嫁个丫鬟回门也不止这么一点啊。”

    那管事赔笑道:“花露姑娘这便不懂了。新妇回门带多少礼,是看嫁来时带了多少嫁妆来。少君带进府里的嫁妆少,回门礼自然也就跟着少了。

    此话不假。当日父母为林清羽准备嫁妆时,他强烈要求能少则少,最好什么都不带。父亲准备的古董珍藏,名贵瓷器,母亲准备的金银珠宝,良田地契,他一个都没拿。把这些带来南安侯府,只会脏了他们林府的东西。

    林清羽深知,父母从不在意这些身外之物,所求不过是他平安顺遂。他道:“这两箱东西也不用带了。”

    管事一愣,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少君的意思是……”

    “留着给侯爷夫人慢慢用。”

    花露虽然还没嫁人,亦知道新妇回门是脸面上的事。她劝林清羽:“少君,您多少拿一点吧。如果新妇真的空手回娘家,肯定要被旁人说三道四,指指点点。”

    “林府被指指点点得还少么。”林清羽淡道,“让他们指。”

    本朝男风盛行,达官显贵之家或多或少都养了几个男侍妾,连圣上的后宫都有一两个男妃。但男人终究是男人,无法生育子嗣,故而当不了正妻。

    大瑜律例,一男一女,一夫一妻多妾。要不是为了救陆晚丞的命,又有国师所言,圣上也不会违背祖制,为两个男人赐婚。

    林清羽是第一个被赐婚的男妻,光是这一点,就足够让一个小小的林府闻名京城,成为京中权贵茶余饭后的谈资。

    管事心下嘀咕着,便听见林清羽问他:“车备好了吗?”

    “备好了。还有一事,夫人让小的告诉少君。”管事清清嗓子,道,“夫人说,大少爷身子未完全好透,外头冷,少爷怕是遭不住,就不用陪少君回娘家了。”

    林清羽平静道:“放心,我也没打算带他回去。”

    林清羽独自一人上了马车。南安侯府和林府相隔大半个京城,一来一回也要大半日。

    途径永兴街时,林清羽让驾车的马夫停下,道:“在这等着。”

    永兴街是京城最繁华的街道,街道两旁尽是行肆店铺:绢布店瓷器店,酒肆茶肆等应有尽有。林清羽走进一家酒肆,要了两壶上好的女儿红,之后又去隔壁点心铺子买了几斤的蜜饯小食。他回家,带这些就够了。

    林府知道林清羽今日会回家,一早就敞开了大门。时辰差不多时,林母便带着小儿子,还有从小跟着林清羽的小厮一道站在府门口等候。

    眼看马上要到家,林清羽推开车窗,远远就看到一个垂髫小儿蹦蹦跳跳,冲马车挥着手。

    这是他年仅六岁的弟弟,林清鹤。

    林清羽绷紧多日的心,总算松快了一些。

    林清羽一下马车,幼弟就扑进了他怀里:“哥哥!”林清鹤正是换牙的年纪,门牙缺了两颗,说起话来还会漏风。

    “少爷!”小厮欢瞳激动不已,仿佛自家少爷不是从南安侯府回来,而是从战场上回来。

    林清羽摸了摸弟弟的脑袋,朝一旁的温婉妇人看去:“母亲。”

    林母眼中含泪,道:“回来就好。”她朝马车上看了看,颇为紧张,“小侯爷还在马车里?”

    林清羽道:“小侯爷卧病在床,不宜出门,他让我们当他死了。”

    林母一脸震惊:“这……”

    林清羽安抚地笑了笑:“在家就不提旁人了——父亲呢?”

    “你父亲的一个门生今日来府上拜访,他正在厅中待客。”

    林清羽问道:“哪个门生?”

    林母道:“谭启之。”

    林清羽脸上笑意微敛:“真会挑日子。”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他回府的时候来。

    谭家经营着京中最大的药铺,谭启之是林父的门外弟子,林清羽和他算有几分交情。但交情归交情,若只论喜好,林清羽并不想和此人过多来往。这人总是一厢情愿地和他人明争暗比,次数一多着实让人厌烦。和谭启之相较,连陆晚丞都能显得惹人喜爱。

    无论如何,陆晚丞没来让林母松了口气。她和夫君都只念着儿子,儿婿若是来了他们一家人反倒会拘谨。“都别在门口站着了,进去吧,母亲备下了你最爱吃的梅花糕。”

    林清羽问:“是母亲亲手做的吗?”

    林母莞尔:“那是自然,别人做的哪入得了你的口。”

    林清羽清浅一笑,周身的凛冽清寒仿佛化成了一缕春风,看得驾车的侯府车夫怔愣出神——这还是他们那个谁都不理,成天冷脸对人的少君吗?

    林清羽甫一进门,就瞧见谭启之迎面而来:“清羽兄,可算把你给等来了!”

    谭启之相貌端正,书生气质,乍看之下像是个青年才俊。

    林清羽对谭启之轻一颔首,接着朝主位上的男子行了个家礼:“父亲。”

    林父不会像林母一样喜怒形于色,只眸光微闪道:“回来了。”

    谭启之看着门外,问:“怎就你一人?小侯爷呢?”

    林清羽冷漠道:“他没来。”

    谭启之面露惊讶:“我还从未见过新妇回门夫君不跟着一起来的。”

    “是么,那你现在就见到了。”

    林父斟酌道:“想是小侯爷病体未愈,不宜出门。”

    就算是病体未愈,不宜出门,怎会连封拜帖都没有?

    谭启之不加掩饰地打量着林清羽。林清羽今日穿了一身素白的衣裳,他身量本就清瘦,清风入袖,腰若约素。美是美,就是太端着了。一个男妻,总是高高在上的,夫君看了能喜欢?

    他差不多明白了,林大美人这是没讨到夫君和婆家欢心呢。

    “清羽兄果然是风华依旧,容颜犹胜女子。”谭启之笑道,“不过,都是做侯府少君的人了,为何还穿得如此简单素净?”

    林清羽上下扫了谭启之两眼:“我自然和谭兄比不了。谭兄紫色鲜衣,腰间环佩,贵气逼人,谁能比你更像高门男妻。”

    谭启之面容扭了扭,很快又恢复如初:“清羽兄说笑了。提及高门……清羽兄的回门礼呢?赶紧拿出来,也让为兄见识见识侯门的富贵。”

    林清羽拎起手里的两壶女儿红:“这里。”

    林父见状,与他相视一笑。

    谭启之瞪直了眼:“这……就没了?”林清羽即便失宠,也是侯府明媒正娶的男妻,回门礼怎么可能如此寒酸?

    “还有几斤蜜饯小食,”林清羽语气淡淡,“谭兄可要尝一尝?”

    林清鹤听见有蜜饯,兴奋道:“我要吃蜜饯,谢谢哥哥。”

    谭启之用玩笑的口吻道:“清羽兄莫不是把好东西都藏起来了,不想给老师和师娘吧?”

    林父道:“我觉得如此甚好。夫人,烦请你把酒拿去温一温,待会我和清羽,启之小酌几杯。”

    谭启之为难道:“老师,这恐怕不合规矩啊。”

    林父问:“如何不合规矩?”

    谭启之欲言又止:“清羽兄已为人妻,怎能和我一个外男同桌饮酒?”

    林父面色一沉。纵使他的长子容颜出挑,又以男子之躯嫁入侯门,他仍视其为堂堂正正的男儿。可旁人未必这么想。南安侯府规矩森严,男妻能不能见外男都有待商榷,遑论是同桌饮酒了。

    “确实不合规矩。”林清羽表面从容淡定,实则已经在想什么毒药才能配得上谭启之这张嘴,“那谭兄还等什么?慢走不送。”

    谭启之哑然无色,显然是没看到好戏,暂时还不想走。他干笑一声,道:“实不相瞒,我此次来府上,除了向师父问安,还有一事相求……”

    话未说完,一个管事匆匆来禀:“老爷夫人,姑爷来了!”

    林清羽寒声道:“姑爷是谁?乱叫什么。”

    “就是小侯爷!”跟在管事身后的欢瞳道,“是南安侯府的小侯爷来了!”

    这个时辰陆晚丞不在床上睡他的觉,到林府来做什么?

    林清羽收敛了一下情绪:“我去看看。”

    林父沉声道:“我们也去。”

    陆晚丞到底身份尊贵,他们若不出门相迎,怠慢人家,落了有心人的口实再传去南安侯府,林清羽的处境怕是会愈发艰难。

    谭启之眼珠一转,也跟了上去。

    林清羽刚到院子,就见陆晚丞坐在轮椅上,由一个小厮推了进来。

    两人四目相对。

    陆晚丞弯唇一笑,端的是芝兰玉树,谦谦君子:“清羽,你回林府,居然不带我。”他见林清羽脸色感人,压低嗓音道:“不是吧怎么又生气了……在自己家为什么还会生气?”

    这几日陆晚丞脸上养出了一些血色,但肤色依旧比寻常人苍白。他手中捧着一枚精致的暖炉,一身绯红的衣衫,外头披着一件雪披,腿上还盖着雪白的狐裘,却丝毫不显臃肿,反而是华贵俊美,更显玉质金相。

    陆晚丞瘫在床上时和腌过的咸鱼一般,下了床……倒是人模狗样的。

    林清羽来不及说话,父母就走了出来。陆晚丞微微侧眸,身后的小厮心领神会,一手拿过暖炉和狐裘,一手将他搀扶起来。陆晚丞站稳后,朝林父林母躬身拜道:“拜见岳父大人,岳母大人,小婿来迟了。”

    仪态雍容,大方得体,正是高门贵公子该有的风采。

    林清鹤躲在哥哥身后,瞪着大眼睛看着陆晚丞:“哥哥,这个人好好看呀。”

    林清羽冷眼旁观:“错觉。”

    林父道:“小侯爷不必多礼,你有病在身,坐罢。”

    陆晚丞坐回轮椅,目光落在谭启之身上:“这位是?”

    “见过小侯爷。”谭启之上前恭敬道,“在下谭启之,乃是林院判的门生。京城的‘常熹和药铺’便是我家开的。”

    陆晚丞嘴角带笑:“嗯?常什么和?”

    谭启之忙道:“常熹和。”

    陆晚丞又问:“什么熹和?”

    谭启之隐约意识到自己似乎被耍了。然对方身份不一般,再如何耍他他也只能笑脸相迎:“是常熹和。”

    “常熹什么?”

    ……这都是什么跟什么。

    林清羽打断二人:“冷风萧瑟。父亲母亲,你们先进屋。小侯爷交予我即可。”

    林母朝林清鹤伸出手:“清鹤,别总黏着你哥哥,到娘亲这儿来。”

    父母走后,林清羽压低声音询问陆晚丞:“你吃错药了?”

    单独和林清羽说话,陆晚丞也懒得再装了,眉眼低慢,一副被累到的模样:“我是来给你撑场子的啊林大夫。”

    “不需要。”事出反常必有妖,林清羽皱起眉,“平常这个时候你根本没起床。”

    “是啊,我努力了好几次才起床成功。”陆晚丞笑道,“我为你做到这种地步,就是为了报答你对我的喂药扎针之恩。怎么样,感动吗?”

    林清羽凉凉道:“并不。”

    陆晚丞扬了扬眉:“那我走?”

    林清羽略作思忖,道:“也好,你找个借口回侯府吧。”

    陆晚丞一哽,顿时觉得人间不值得:“……过分了兄弟。”

    作者有话要说:

    咸鱼攻:天,我居然为他早起了……

    第5章

    陆晚丞的神情中透着天大的委屈,仿佛他是上了刀山,下了火海,历经艰难险阻才来到林府。

    林清羽看得想笑。陆晚丞不过是比平常早起了一个时辰,出府上马车,下了马车坐轮椅——这有什么可委屈的?

    有一个谭启之已经够糟心了,眼看马上要把人赶走,陆晚丞又跑来凑热闹。他只想和家人好好吃一顿饭,怎么这么难。

    见林清羽不为所动,陆晚丞被迫释然。他人来了,也带了礼来,还稍微认真地装了一波,给足了林清羽面子。喂药扎针之恩他报得差不多,回府睡大觉也挺好,外面真的有点冷,装乖也怪累人的。

    陆晚丞耸耸肩:“行,那我就说我临时有急事。”

    林清羽还没回话,一个小脑袋从里屋探了出来:“哥哥,你们怎么还不进来?”

    林清鹤说着,向陆晚丞投去好奇的目光。陆晚丞向他回以微笑。

    林清羽道了声“就来”,对陆晚丞道:“那你……”

    陆晚丞道:“按照礼仪,我是不是该去向你爹娘道个别?”

    林清羽冷哼:“你不是挺懂礼仪的,怎么还要问我?”

    陆晚丞笑道:“林大夫这么说,看来我刚才装的不错。”

    林清羽推着陆晚丞入内,林家人已经为陆晚丞留好了位置。

    厅中燃着炭盆,比外头暖和,又不会让人觉得沉闷。酒香飘散,角落里摆放着两株冬竹盆景,平添淡雅清新之感。林家人口味偏淡,桌子的菜肴以清淡为主。还有一道白里透着浅红的糕点,好似开得热烈的红白梅交织在一处,叫陆晚丞不由地多看了两眼。

    林父道:“小侯爷,这边请。”

    陆晚丞顿了顿,笑道:“饭我就不吃了,我是来向岳父岳母告辞的。”

    “哦?”谭启之意味深长地瞄了林清羽一眼,“小侯爷怎么刚来就要走了,连饭也不吃。”

    陆晚丞低咳两声,说:“我这身子怕是支持不了多久,得回去躺着……见笑了。”

    林母道:“从林府到南安侯府少说要一个时辰,马车颠簸,小侯爷不如先在府上休息,待见好再回去。”

    陆晚丞为难道:“这……清羽,你怎么看?”

    林清羽看陆晚丞的眼中透出几分戏谑来。

    陆晚丞不用临时有急事当借口,而说自己身体不适要回去休息,但凡有脑子的人,都能看出他的意图。

    这是在林府,他的父亲是太医院院判,官职虽不高,却是天子近臣,在宫中负责照料圣上,皇后及后宫嫔妃的尊体,医术自然毋庸置疑,称其为大瑜之最都不为过。在他面前说自己身体不适,这已经是明示了。

    林清羽看破不戳破:“随你。”

    陆晚丞这才道:“那我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入席前,林清羽推着陆晚丞去一旁净手,道:“饭后让我父亲替你把把脉。”

    陆晚丞可有可无:“没什么必要,我这是绝症,治不好的。”

    林清羽冷笑:“别装了,你留下不就是为了这个?”

    陆晚丞慢条斯理地洗着手,坦然道:“不是,我就是想尝尝那个梅花糕,看上去很好吃的样子。我有点饿。”

    放在其他人身上,林清羽断不会信这种鬼话。可陆晚丞这么说,他居然觉得是真的。对懒鬼来说,除了睡,自然是吃更重要。
← 键盘左<< 上一页给书点赞目录+ 标记书签下一页 >> 键盘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