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6章
小的时候,小娄影和小小池,在这里看过《泰坦尼克号》,看过《天堂电影院》。夏天的电影院里,有风扇呼呼的响动和淡淡的汗味,小娄影给小池买了话梅,并允许他把话梅核吐在自己的掌心。
娄影想,池小池是以什么心态接了那场话剧的呢。
如果不是那场话剧,他们或许不会再相见了,更不会这样兜兜转转一圈后,又回到了原地。
娄影想问一个问题。
一个他很久前就问过,但一直没有得到明确答案的问题。
看过世界线后,他明白了一部分,却还没有明白全部。
他问:“小池,当时,你怎么想到做明星的?”
池小池哼唧了一声,也不知道是听清楚了,还是只是醉酒后的一句呢喃。
娄影问他:“成绩明明很好,为什么辍学?”
……是啊,为什么呢?
池小池朦朦胧胧间,想到自己某次走完一场商业秀后,躲在楼梯间里抽烟,却意外邂逅了一名老者,架着一副眼镜,斯斯文文的。
他借了老者火。
老者叼上烟,温和道:“谢谢你,小池。”
池小池好奇:“你认识我?”
“我刚才就在台下,第一排。”老者说,“我受朋友之邀,看秀也是顺道,没想到会看见你。……你的外型和气质,都很符合我想象中的那个人。”
池小池一听这话怪异,夹着烟,眉头轻挑,上下打量着他。
“抱歉,你别误会。”老者也察觉出自己这话说得不大妥当,抱歉一笑,递过来一张名片,“我的确是向人打听过后,特意来找你的,但是我保证,我没有其他心思。我是一名导演,目前在筹拍一部电影。我想看看你有没有兴趣,如果有的话,下周日可以来试个镜吗。”
外形条件不坏、被导演看上挑走的事情,在模特圈里并不算稀奇。
但稀奇的,是这个人出道就演了主角,从此辍学,一路高开高走,偶有低潮,也往往是一击逆转。
谁都会觉得他这个学辍得值。
谁都不会去问他,为什么。
长得帅,条件好,有天赋,有贵人,自然而然就该做这行,有什么异议吗?
但娄影还是想知道原因。
他知道,池小池后来那么努力地读书,是为了考娄影在的高中,将来要考娄影想考的那个大学,一步一步,代替他活下去。
……是什么让他选择放弃了呢。
趴在娄影背上的池小池低声给出了答案:“……娄哥的小姨姨夫要搬走了。”
只一句话,娄影便明白了过来,不忍地闭了闭眼睛。
“我的家要没有了。”池小池埋在娄影的后背,呢喃道,“我没有钱买下整个家。做模特,也没有足够的钱。我要钱啊。”
娄影失语。
他想问池小池为什么这么傻,但话到嘴边,终究还是咽了。
池小池要守住一个死去之人留下的最后痕迹,所以他连他自己的未来都不要了。
在第一部
电影杀青上映前,谁知道池小池将来能不能靠这个生活?
池小池自己也不知道的。
好在,命待他不薄。
后来,他把这破烂筒子楼里的每一间房都买了下来,只要有空,就会回来,住在里面。
他是整栋筒子楼里最后的房客。
而现在,娄影背着池小池站在了筒子楼前。
鹅黄色的老路灯边早早支起了麻将桌,如果不抢占位置,这片地方很快就会被棋盘占据,一个中年汉子赤着脊梁坐在麻将桌边,闲来无事,把桌上散乱的麻将一个个举起来看,手里还举着一根吃了一半的老冰棍。
一楼的走廊熙熙攘攘,男孩子要在水泥地上拍画片,女孩子要在水泥地上跳皮筋,马兰开花二十一。
二楼的耳背老汉在抖空竹,抖得虎虎生风,他的老伴就站在他身边,笑眯眯地看着他。
几个已经做完晚饭的女人站在楼道口聊天。孩子和丈夫还没有回来,她们正抓紧这点时间,享受着她们一天里难得的清闲。
背着池小池的娄影相当显眼,很快有眼尖的女人发现了他:“哎呀,小池这是怎么啦?”
娄影走近,礼貌地一躬身:“跟朋友出去玩,喝了点酒。”
女人直摇头:“这么小的孩子,喝什么酒。小小年纪的,等大了胃坏了才晓得后悔呢。”
一旁一个略尖刻的女声笑着响起:“人说什么,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嘛,跟小偷混在一起,身上难免有点江湖野蛮气的。”
转身欲走的娄影脚步略停了停,但只过了片刻,他便面色如常,把池小池背到自家门前,拿钥匙,开门。
按照惯例,如果这个点不回来的话,娄影的小姨姨夫就不会再回来了。
娄影把在他背上睡过一阵、已然醒了神的池小池放在床铺上,拧开风扇,掖好被子,说:“你先休息。我出去一趟。”
池小池脑袋还有点晕,只知道面前这个娄哥的身体里是他的061:“娄哥,你去哪里?”
娄影摸摸他汗湿的头发:“我去找楚姨,把事情说清楚。”
池小池眨眨眼:“以前你说过,不要管她们。”
娄影轻笑:“以前?我是这么说的吗?”
池小池恍然,拉起被子盖住嘴,摇摇头:“不知道不知道。”
娄影被他的模样逗笑了,捏捏他的脸,又从小柜子里拿出了自己的手机,推门而出。
池小池竖着耳朵,听起外面的动静来。
楚姨没想到娄影会去而复返,而且显然是冲她来的,静静地往她面前一站,她就先虚了两分。
她壮了壮胆子:“你干什么?”
娄影说:“楚姨,刚才那句小偷,您是说谁?”
楚姨身边的两个老姐妹对视一眼,集体闭嘴,准备瞧热闹。
楚姨又不是孤身一人,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她也知道娄影不会动粗,便把脖子一梗:“怎么,有胆子偷没胆子承认?”
“您是说我吗?”
“我半导体就是在你屋子里找到的,不是你偷会是谁?”
“好。”娄影礼貌地一点头,把手机递了出去。
楚姨一怔:“这是干什么?”
娄影:“楚姨,不是说丢东西了吗?报警啊。”
楚姨:“……”
见楚姨一张脸青了又红,娄影把手机盖翻开:“您如果不报,那我就报了。”
楚姨的确有点慌了,声音瞬间拔高:“你报什么警?你还想贼喊捉贼??”
“您接着说。您的话,我都录着音呢。”娄影说,“我是不是贼,您心里明镜似的。您多叫我一声贼,将来上了法庭,就多赔一千块钱。您说,何必呢?”
第244章
完美新世界(八)
楚姨的脸色精彩纷呈。
筒子楼里的每个人,
心里都有一套自成体系的人际交往法则。
按理说,她不会去招惹这个年纪的大小伙子,16、7岁,
正是血气方刚、天地不怕的年纪,
急起眼来,
袖子一撸,天王老子都敢揍。
可娄影又不一样。
他和筒子楼里所有的混小子都不大一样,
斯文谦和,
文质彬彬。他与筒子楼里的烟火气永不相融。他身上那股永远往上顶着的兰草似的劲头,总让人自惭形秽。
他的确是“别人家的孩子”,但做别人家的孩子久了,不仅是总拿来和他比较的孩子,就连拿孩子比较的家长,
心里也难免扎了根刺。
所以,
当看到曾经属于自家的半导体出现在娄影的窗台上时,
楚姨甚至还有那么一点点欣喜。
——那根兰草上,真的有一个虫洞啊。
她敢在背后嚼娄影的舌根,
不外乎是因为娄影没爹没妈,寄人篱下,娄影的小姨姨夫都闷头闷脑的,而他本人性格温和,
脾气极好,
逮住了这么个好机会,
不拿这样的软柿子说两句嘴,
简直心痒。
也正因为此,发现娄影竟然敢有理有据地正面呛回来,楚姨一时间张口结舌,臊得面皮发红,连话都说不囫囵了。
“楚姨,我跟废品站的往来收据都留着呢。”娄影说,“您适可而止吧。如果您下次再在私下里说些什么,被我听到,您会比今天难堪更多。”
楚姨总算回过了神来:“你少吓唬人了!你当警察会管这档子破事?”
“楚姨,警察不管,还有法院。”娄影温和道,“我16岁了,有独立收入,在法律上算是完全民事行为能力人。我不用通过我小姨姨夫,就可以去上诉您破坏我的名誉。一审不行咱们二审,二审不行,我就重新上诉。我还年轻,名声没了,这辈子就毁了,您觉得,为了我自己着想,我会轻易算了吗。”
楚姨已经慌了,只好强撑着嘴硬:“你要告就告,告去啊!谁不告谁是孙子!我跟你说,你别蒙我,打官司可要走关系、掏大钱!你有本事就去告。我管他啥判决,反正我连根毛都不会给你的!”
娄影一笑:“挣钱来不就是要花的吗,我不介意这个。再说,这官司钱,最后是您掏我掏,还不一定呢。您不出庭,就是放弃申辩;您不赔款,将来就是失信,影响的是您自己的儿子,公务员都未必让考。当然,您可能不在乎这个。可既然您愿意做楼里的笑话,我自然也不用拦着。您说是不是?”
他一套半真半假的说辞,惹得楚姨慌了神。
公务员可是老一辈家长心目里的“铁饭碗”,谁要砸了这个预订的饭碗,那真真是天大的事情。
楚姨慌乱间,脑袋一抬,发现有七八颗脑袋都趴在二楼走廊边,满眼的求知欲。
七八颗脑袋里,有一颗剃着毛茸茸寸头的脑袋见势不妙,快速缩了回去。
楚姨登时找到了一根救命稻草:“兔崽子,你是死了啊?你没听见他怎么说你妈的?!”
楚姨的小儿子被抓了个现行,只好苦着一张脸下了楼,拽着楚姨的花袖头就往家拉:“妈,你别丢人了成吗?”
楚姨吃了个熊亏,哪里还受得了自己儿子拆台,带着哭腔扑打儿子:“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怂包?啊?你妈被人欺负,你就会往后缩脖子,你算什么老爷们儿?!”
“不是这么算的。”一旁的娄影平静开口,“要是他长成了您这样,那才不是爷们儿。”
娄影向来是筒子楼小孩子们心目里的大哥,这段时间,楚姨的小儿子本就被妈妈的胡搅蛮缠搞得在楼里抬不起头来,现在又被事主一句句往脸上怼,他恨不得把脑袋窝进脖颈里去,只好下了死力拉扯老娘:“妈,回家吧,不闹了……”
但楚姨知道,自己这一退,不到明天,就能变成筒子楼里的笑柄。
她快五十的人了,被一个高中生熊得找不到北,这要是传开了,那她里子面子可算是丢了个净光净。
正在和小儿子僵持角力之中,楚姨一转脸,瞧见了一个人,眼睛都亮起来了,急忙挥手:“天浩!过来!过来!”
小儿子一看自家大哥偏偏在这时候回来,头生生涨大了一圈。
他们的父亲进城打工,母亲还能在筒子楼里横行无忌,其大部分原因就是她身边还有大儿子这个护身符。
小儿子心里喊了一声要完,楚姨已经甩脱了他,快步走向了大儿子的方向。
大儿子已经二十出头,在附近的电厂工作,是个好勇斗狠的主儿。他从自行车上下来,撩起白汗衫擦了擦额头上的汗,侧头听楚姨告了一会儿状,脸色渐渐地就不好看了。
小儿子急了,来到娄影身边:“娄影哥,这……”
娄影斯文地把薄长袖的袖口纽扣解开,往上挽了几圈。
他说:“事情总要解决的。”
小儿子眼见娄影没有打算偃旗息鼓的意思,急急忙忙奔去哥哥身边,想调停一下,却被一只大手直接推开。
高大的男人阴沉着脸,直盯着娄影:“小子,你怎么跟我妈说话呢?!”
娄影丝毫不具攻击性的目光落在那高大的汉子身上,一处处精准分析出了他身上所有的软肋。
他平心静气道:“我讲的是理。”
“讲他妈什么理?”大儿子一步上前,粗暴地打断了他,“我今儿就让你知道知道,什么是理!”
“好啊。”娄影微微仰头,看着他的眼睛,很是认同道,
“我想听听看。”
娄影用两分钟时间,和他轻轻松松地讲完了道理。
对方块头大,但的确不是一个合格的打架者。
因为出拳幅度太大,他的脸迎来得比拳头来得更快。
娄影虚虚握了个空心拳,击中他的下颌骨,趁着他的脸偏向一边时,一个反向足跟钩,就把他轻松撂倒在地。
娄影没走,绅士地退开两步,俯视着他。
对方的气焰被摔没了一半,爬起身来,改拳为腿,抬脚便踹娄影的腰腹。
娄影侧身弓腰,轻松闪避后,将他膝弯信手一托,又是一个反向足跟钩,把他以同样的姿势摔了个倒栽葱后,便又不动了。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是娄家的小孩儿给人留面子了。
要是娄影真下黑手,恐怕楚姨的大儿子能被捶出个内分泌失调来。
楚姨是叫自己的儿子给自己出气的,如今看他吃了亏,哪里肯干,扑上去就要抱住娄影耍赖,娄影却闪身避过了她,温和道:“楚姨,我年纪还小,您请自重。”
这话说得绵里藏针,俩儿子都没反应过来是什么意思,楚姨却憋得脸都紫了。
周围吃吃的窃笑声,简直是把她架在火上烤。
她带着哭腔拉住还要往起爬的大儿子,对娄影大吼:“你可太不要脸了你!你打我儿子,你等着,我这就叫警察!”
娄影彬彬有礼:“请。我这里有手机。”
楚姨:“……”
楚姨跳出来打岔,倒是给了她的大儿子一道台阶。
跟娄影一交手,他就惊觉对方是个格斗熟手,自己压根儿不是这小子的对手,自己打不过,就只能被人遛着耍,进不得,退不得,一时间尴尬难言。
他正又悔又气,又不知道该如何停手,楚姨这一嗓子嚎出来,也转嫁了他部分怒气。
对这种社会人来说,打不过就叫警察,丢人程度不亚于“我叫我爸来打你”。
大儿子一把推开他妈,忿忿起身:“叫什么警察?!小子,是男人,够本事的话,改天约一架!”
娄影理性道:“不,还是报警吧。我们正好可以谈谈我名誉权的事情。”
大儿子:“……”
楚姨:“……”
娄影见两个人的气焰被这样连消带打,一个个都蔫了,也不打算再与他们周旋下去。
……他还有小池要照顾。
他放下挽到袖口的袖子,客客气气地取出手机:“楚姨,天浩哥,刚才发生的,我都已经录音录像了。你们既然不报警,我就按我的想法做了。……失陪。”
说罢,他不再管背后楚家的一女二男如何难堪,自顾自转过身,朝自己家中走去。
走到自家门口附近时,娄影注意到,窗里头影影绰绰有个人影,趴在窗内向外张望。
他无声一笑,故意加重了脚步声。
果然,门里传来一阵踏踏踏的自近跑远的脚步声。
他推开门,看见来不及藏好偷听的狐狸尾巴的池小池面朝下扑在乱糟糟的被子上面,强行装睡。
娄影用脚轻轻合上门扇,把外面的一切喧嚣议论隔离在外,走上前来,拈起被角一侧,细心捋出一条被线来,旋即把被子沿线卷起,一点一点,把池小池卷成了一只寿司。
池小池的心跳得砰砰乱响。
娄影隔着被子,拿手指轻戳戳那颗心:“警告,扰民了。”
池小池睁开一只眼睛:“有吗?”
娄影笑着抬起另一只手,指点向自己的心口:“……共振了。”
池小池虚虚地“嘁”了一声,重新闭紧了眼睛,脸颊微微泛红。
娄影戳戳这只红澄澄的北极贝寿司,让试图装睡的池小池又冒出了一点疑问:“娄哥,你什么时候学的格斗?”
娄影停了手,凝眉沉吟。
他其实也不记得。
被格式化后,他找过他之前的日程安排表,发现他在宿主的任务休息期内,都会专门腾出一天,去系统锻炼室内练上一整天的格斗。
这个习惯就这么保持了下来。
……他究竟是为什么要学格斗呢。
娄影垂下眼睛,不答反问:“晚上想吃什么?娄哥给你做。”
池小池马上点了菜:“鸡蛋肉丝面。”
这个答案和娄影猜的八九不离十,他起身,去查看冰箱里还有没有鸡蛋,留下被子里的池小池,四下打量着。
他床头放着清洗干净的透明玻璃水杯,摆着最新一期的《国家地理杂志》,床下有近五年的地理杂志,都用细绳妥帖地扎着。
被子里有熟悉的柠檬的清香,那是娄影惯用的洗发剂的香气。
在池小池来的世界,尽管他花尽了心思,也没能挽留住这种味道。
被子里的味道随着时间一点点消失,却又在这一刻格外浓烈起来。
柠檬的淡淡酸涩香气就像是融化进了他的心里,让池小池的一颗心不自禁地软下来、沉进去。
为了避免自己浸入太深,他只好逼自己去想,该怎么对付朱守成。
他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孤立无援又不谙世事的少年,他知道哪些路走得通,哪些路走不通。
很快,他心中已浮现出一个计划的雏形。
娄影不去猜想池小池在想什么,动手替池小池把书包挂上墙上的挂钩:“明天,我陪你一起上学。”
池小池从自己的计划设想中抽身,抬头看着他。
奇异的是,他望着旧景,心里想到的是昔日的娄哥。
可他望着眼前人时,却能清楚地从他看着自己的眼神里分辨出,眼前的人是061。
成熟,强大,温柔又优雅的061,是与他梦里的娄哥有极大不同的、长大了的娄哥。
他梦想里的娄哥,样样都好,只是不喜欢长大后的他而已。
而从第一个世界陪他至今的061,好像是真的……对自己,有那么一点点额外的情愫的。
“……你今天无故离堂,得有家长向老师解释一下吧。”娄影围上碎花围裙,认真按墙上的挂历计算时间,“我记得,你再上三天学就要放暑假了。我们商量一下,怎么把朱守成搞定。然后,我想要赔你一个十四岁的暑假。”
娄影转头,望向池小池,温柔道:“……我可以有这个荣幸吗?”
第245章
完美新世界(九)
第二天,
池小池被娄影领去了学校。
班主任看到是娄影来了,倒也是见怪不怪。
以前,班主任也搞过几次家访,
深谙池小池父母是个什么操行。
初一刚开学的时候,
班主任就要求家长要参与到教学工作里来,
检查孩子每日完成的作业并签字。
但池小池的作业都是他自己批改的,签的也是自己的名字。
这个情况从任课老师反馈到班主任那里后,
班主任找池小池谈过心。
池小池解释,
他父母说了,他们每天忙个臭死,他这个做儿子的如果还有点良心,就别拿这种破事儿来烦他们。
于是,班主任在家访时把这件事拿出来跟他的父母谈。
结果,
池家父母仿佛是第一次知道这件事,
一面向老师道歉,
一面把池小池劈头盖脸地一通臭骂。
坐在一边旁听的池小池无声地翻了个白眼,让班主任对他的印象一度很差,
以为他在撒谎。
结果,等池小池的作业再交上来,经验丰富的任课老师一眼就看出来他这是硬仿出的大人笔迹。
于是在第二次家访时,班主任就故意下了剂猛药,
把话说得很重,
问池家父母是不是不打算参与进池小池的教育里来,
如果父母不上心,
那学校也没有多花时间替他们教育的必要了。
结果,第二天上午,池小池的座位空了。
他被父母以“丢脸丢到家里来了”为由揍了一顿。
晚上的时候还好,第二天早上胳膊疼得起不来床,去医院一检查才发现是左臂骨头伤着了,请了半天假,直到下午,他才打着简陋的石膏出现在课堂上。
班主任觉得事情有点不对劲,就想办法打听情况,最后从池小池的小学同学那里了解到,池小池的父母从小就没管过他的作业,只管他的成绩如何,会不会让他们丢脸。
班主任得知情况后,非常后悔,但又一时间抹不下脸来给池小池道歉。
等时过境迁,也没有什么道歉的必要了。
最让班主任后悔的是,自从那件事后,池小池对读书就不再那么上心了。
他足够聪明,像个有着足够资本的商人,但唯独不想在“学习”上多加分毫投资。
从这件事过后,他的作业本上,开始多出一个叫“娄影”的名字。
而在半个月后的家长会上,班主任发现,在众多中年人的疲惫面容中,多出了一个端正又安静的高中生。
班主任在散场后叫住了他。
少年温和道:“老师好,我叫娄影,是小池的邻居。”
班主任一直觉得“娄影”这个名字眼熟,等见了人,才想起来这是去年的全市三好学生之一,照片还上过当地报纸。
他穿着一件深灰色的毛衣,手里握着记了许多相关笔记的本子。
小小年纪,他是已有了在成人里都属罕见的沉稳温和的气质。
他撕下一页纸,在上面刷刷刷写下一个号码:“老师,这是我的电话。以前,小池不愿意跟我说他的难事。以后,有事情,我管他。”
昨天池小池无故离堂后,娄影很快致电班主任,把责任先揽上了身,说自己中午放学的时候被车撞了,好在只划了个口子,在医院里给池小池发了短信,说晚上会晚点回去,结果池小池不信他的话,以为他受了重伤,担心得过了头,搞出了误会,耽误了老师的教学工作,实在抱歉,云云。
今天,他特意来送池小池上学,算是把好态度做到了十成十。
他背着池小池的书包,拉着池小池敲开了班主任的办公室,开口就先是道歉。
班主任晓得他们两个关系好,又见娄影手上当真打着绷带,原本的八分信成功上升到了十分。
他对池小池说:“以后注意,不要无故逃课。还有几天就放暑假了,要是再像这样,跑出去,出了事,你整个暑假都得白白泡汤,听到没有?”
池小池低头看着娄影打到了指尖的绷带,“唔”了一声。
班主任问:“作业写了吗。”
池小池刚想张口说“没带”,娄影就拉开了他的书包,取出了七份作业来。
班主任这下完全满意了:“别给我。交给各科课代表吧。”
池小池跟在娄影身后出了办公室,抱着那几份作业本,一份份翻着看。
“昨天你睡着后,我联系了你的同学,问了作业。”娄影走在前头,偏过头来问他,“笔迹像吗?”
池小池想象着昨天晚上自己睡着后的景象。
——娄影坐在台灯下,打电话给自己的同桌,单手接打,另一手抄着老师布置在黑板上的习题,为了不吵醒睡着的自己,只发出“嗯”、“嗯”的简短音节。
池小池合上本子:“有待改进。”
娄影在走廊里停下脚步,在朗朗的早读声里回过头来,含笑反问:“这算是对我的肯定吗?”
池小池张了张嘴。
眼前的人,用这张脸,说着他记忆里的娄哥完全不会说的话。
娄影的话没有那么多,他多数时候都是安安静静的,内秀、沉静,说的话,也多数是夸奖他,鼓励他,包容他,像一团光,温柔地包拢着池小池。
他对池小池的好就像太阳,因为太阳不会要求人的回报。
现在,这团光依旧笼罩在池小池身上,却若有若无地牵他一下,拉他一下,抱他一下,想让他时时察觉到他的存在,想叫他在乎他。
池小池想,这是他的娄哥吗。
……虽然不是他想象中的,但是,意外地很不坏。
池小池接过了书包,甩上了后背,眯着眼睛看他:“想知道吗?”
娄影反倒一愣。
这个语气,叫他想起曾经那个不知道他身份时、劲儿劲儿的池小池。
回过神来,娄影心中微妙地一松:“当然。”
池小池走过他身边:“自己想。”
娄影笑:“今天放学,我给池老师交一份答案,好吗?”
池小池:“放学你别来接我了,好好‘养’你的手。要是让老黄再看见你,肯定要起疑心。”
老黄就是他的班主任。
娄影温驯地点头:“嗯,记住了。池老师,我可以走了吗。”
池小池潇洒地一挥手:“去吧。”
告别了真人娄影,池小池带着系统娄影走进了教室。
他假装娄影不在,娄影也假装他不在。
坐在教室里的池小池,渐渐品出了年轻的好处。
他可以随便地用一节语文课的时间,随便地想他的心事。
时间看起来那么慢,那么长,人生被分割成一个个规整的45分钟,表盘的四分之三圈。
池小池在课本上画记忆里朱守成的房间布局图。
这堂课讲文言文,无聊至极,同桌用不锈钢水杯反射着窗外的光线,玩得腻了,转头见池小池画得起劲,就问他:“你画什么呢。”
池小池镇定道:“老王的背阔肌。”
老王是台上正讲得激情四射的语文老师,腰围一米六,中年男人特有的一整块腹肌随着他的动作悠悠发颤。
同桌顿时兴趣全无。
他闲了一会儿,又说:“昨天你干嘛去了?”
池小池说:“我发现自己重生了。”
同桌:“扯呢。那你告诉我下一期彩票号码是多少?”
池小池:“你这个人真是低级趣味,就不能有点高级的追求?比如问问咱们那年高考的作文题。我也就记得这个了。”
同桌:“我要是有了钱,还高考个屁,我买俩文凭,一个北大,一个北大青鸟。进可攻,退可守。”
池小池头一次发现,自己的同桌是个人才。
娄哥去世前,他总和娄影一起玩,看同龄人就像看一群小鸡崽子。
娄哥去世后,他心里什么都没了,一千一万个人从他面前走,鲜少有人在他心上真正过过。
经由一场友好的开场白后,两个人开始了传统的民间课堂娱乐项目,五子棋。
池小池是圈方,同桌是叉方。
池小池:“以前没见你跟我说话,我还以为你烦我呢。”
同桌说:“开玩笑,班里哪个男的不烦你。”
池小池:“为什么?因为我长得帅?”
同桌:“滚。”
同桌:“……你自己心里没数吗。咱班男生暗恋一个女生,一个女生就说有喜欢的人了,问是谁,答,你。操,你起码绿了咱学校一半的人。”
池小池:“冒昧问一句,我绿了你吗。”
同桌:“没有。目前我就挺喜欢我自己的。”
池小池抿着嘴一乐:“那你不讨厌我?”
“现在不讨厌了。”同桌诚实道,“因为我发现你也是个神经病。”
池小池礼节性一笑,在打好的网格上把五个圈连了起来。
他们短暂的友好关系宣告破裂。
初夏的暑气慢慢在教室里积攒起来。
期末考后的补课,大家都上得心不在焉,即使知道还有一年就要面临人生里第一个重要转折点,大多数年轻的心也都不肯安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