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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4章

    在池小池看来,这件事的罪魁祸首是朱守成。

    在池小池的父母看来,罪魁祸首是娄影。

    而在娄影的亲人看来,罪魁祸首自然是池小池。

    池小池扶着门缓缓起身,低下头,声音很软:“叔叔,阿姨,你们为什么……要对警察说算了?”

    娄影的姨夫皱皱眉,看起来还想说点什么难听话,但被娄影的小姨拦了一下。

    姨夫撇了撇嘴,把池小池往旁边一推,准备拿钥匙开门。

    池小池伸手捂住锁眼。

    他已经没有力气高声说话:“……你们再不管他,就真的没有人管他了。”

    娄影的姨夫左右看看,发现已有邻居探头探脑,一副乐见八卦的样子,脸色微变,强硬扯开池小池的手,打开门,先让妻子进去,又伸手把池小池扯了进来。

    确定门已关妥,他才低声吼道:“我们不去追究你,你还跑过来?你到底想干什么?”

    池小池脚还是麻,站不很稳。

    他轻声道:“我打听过了,我还没到年龄,没有监护人代替,不能告他。叔,姨,你们是娄哥最后的亲人了,求你们,求你们了,别不管他。”

    姨夫问:“告谁?”

    “朱守成。”池小池抬起头,“是他把娄哥推下去的,我亲眼看到的。”

    听到这个消息,娄影的小姨和姨夫也只是对望了一眼。

    娄影的姨夫长舒一口气,下定决心要解决这个缠人精了:“这件事我们早就知道了。朱老师特地登门来说过,是他不小心把娄影推下去的。他向我们道歉了,赔钱了,警察来过,也没调查出什么来。我和娄影他姨商量了一下,这件事没有闹大的必要……就这么着吧。”

    池小池张了张嘴。

    ……“就这么着”。

    一条人命,就这么着。

    他嘶哑着嗓子,打出已经没有什么意义的感情牌:“叔,姨,娄哥是你们一手带大的……你们不能……”

    闻言,娄影的小姨偏过脸去,发出一声长长的抽泣。

    姨夫揽住小姨,拍肩安抚妻子一阵,再面对池小池时,他仅有的耐心也告了罄。

    “你这是什么话?难道这事还怪我们不成?我们为了养活他,让他过得好,已经拼了命了。你还要我们做什么?我们还能干什么?这本来就是一场意外,朱老师也答应对外说,是娄影去他家补习时不小心掉下去了,你还想干嘛?彻底让他在这栋楼名声扫地,让我们家名声扫地?到时候我们哪来的钱搬家,你给吗?再说,娄影本来是个多好的孩子,自从天天和你混在一起,心都散了,成天不务正业,跟着你到处乱跑。我们看在他成绩不坏的份儿上才没和你计较,你现在倒是跑来质问我们?”

    池小池身上很冷。

    他徒然辩解道:“我……”

    姨夫把连日来的压抑一点不剩,全部发泄到了池小池身上:“你才多大一点?张口就是我们不管他!你知不知道,打一场官司要花多少钱?把事情闹大,到头来,我们家名声毁了,还未必能拿到这么多赔偿,到头来你让我们两个怎么办?”

    娄影的小姨知道丈夫这话说得太过了,摆摆手,示意姨夫别这么冲。

    她是个脾气很温和以至于软弱的女人,细声细气道:“是我不好,没教育好小影,给人家添了麻烦。朱老师还赔给我们钱,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了。”

    “……整整八千呢。”娄影的姨夫插了话,“人都没了,我们再对朱老师死缠烂打,不是叫楼里其他人平白看笑话?说我们家贪得无厌?”

    “不是这样的。娄哥没有错……”池小池鼓足勇气,打算再把自己讲了无数遍的故事再讲一遍,“不是为了救我,他也不会……”

    伤疤撕得惯了,就麻木了。

    谁想,娄影的姨夫已经没那个耐心再听他说下去,干脆道:“今天娄影已经火葬,你说什么都没用了。”

    池小池愣了。

    他的声音和他此时的心跳一样轻:“什么……”

    他根本都不知道这件事。

    没人告诉他。

    他还没得及见娄哥最后一面。

    “这大夏天的,尸体哪里存得住,再不烧就臭了。”姨夫说,“今天已经下葬了。北邙公墓。”

    池小池的喉咙里生出了一个漩涡,把想说的话统统卷了下去。

    “小池,不是我们不管。我也怀疑过,小影不是这样的人。”小姨软声道,“可我们都很累,现在真的没有心思和心力管这件事了。”

    说着,她抬手摸了摸小腹:“……你也是大孩子了,姨不怕你笑话。我怀了。厂里组织体检的时候查出来的,昨天出的报告单,孩子快两个月了,很健康。”

    池小池发出了一个简短的音节:“……啊。”

    ……他知道了,明白了。

    池小池和娄影相熟多年,彼此都对对方家里的事情知根知底。

    娄影的小姨和姨夫结婚多年,一直没有孩子,听说是男方的问题,治了很多年,都没见起色。

    所以他们照顾娄影上心出力,也是为了自己老后能有所依。

    现在好了,他们终于有孩子了。

    说得残酷一点,娄影,对这个小家来说,终究是个外人。

    这样想着,池小池回头去看娄影的房间,想着它变成婴儿房的模样。

    姨夫忙了一天,急于休息,言语间已有了下逐客令的意思:“你还有事吗?”

    池小池听见自己说:“有。”

    他摇摇晃晃站起身来,单手扶住椅背,对着两人,缓缓跪了下去。

    这一跪,把两个大人都跪懵了。

    小姨伸手扶他:“哎呀,小池,这是怎么话儿说的?有事说事,你别跪,起来起来。”

    池小池纹丝不动,嗓音也低了、稳了:“叔,姨,我求你们一件事。……别收掉娄哥的房间。”

    姨夫马上不干了:“这是我们家的家事,你别……”

    “您听我说。”池小池微微抬头,直视着姨夫的眼睛,身子虽然有点摇晃,眼里却黑白分明地沉淀着一股情绪,“别收娄哥的房间,别动他的东西。你们把这个房间租给我,成吗。”

    姨夫嗤笑一声:“租房是要付钱的。”

    池小池的手从椅子边缘滑落,垂在了身侧:“我付。”

    娄影的小姨和姨夫都不说话了。

    池小池木着一张脸,说:“我打听了。这片地方租房的价格,一室一厅一厨一卫的,合500块钱一个月。咱们这栋楼厨房厕所公用,娄哥又只有一个小房间,我租下来,划200块钱一个月,您也不吃亏……”

    说着,他看向娄影的小姨:“孩子会需要这笔钱的,是不是?”

    小姨不知该怎么办了,转头望向丈夫。

    这笔钱不算是小数目,姨夫已经下意识地在用目光张望,估算婴儿床应该放在房间之外的哪个地方了,被妻子拽了两下,方才回神。

    他问:“你爸妈会同意吗。”

    “不需要他们同意,也请你们不要和他们说。”池小池说,“这笔钱,我自己能挣。”

    达成不付押金、按月付款、价随市走的初步协议后,池小池离开了娄影的小姨家。

    他扶着墙,一步步顺着走廊往前走。

    这个时间,聚摊闲聊的筒子楼居民早散了,楼道里有鼾声、虫声,交织成一片,而池小池的脚步,却轻得踏不出声。

    他一个人,从一楼走到二楼。

    黑漆漆的走廊里,平常是他最怕的。

    他走上声控灯坏掉的楼梯,贴着墙根,轻声叫道:“娄哥。娄哥。”

    很快,他为自己的滑稽举动无声地笑了出来。

    他一边走一边笑,肩膀不住发颤,笑得在楼梯拐角蹲了下来,把脸埋在膝盖里,肩膀一下下耸动着,笑到几乎窒息。

    第二天,朱守成的儿子儿媳接到消息,来探望“受惊的”老父了。

    他们提着大包小包,衣着光鲜得很,听说是在城里哪个地方做生意,赚了大钱。

    池小池待在家里,背靠着墙,听着从墙那边隐隐约约传来的对话声。

    “爸,没事吧。”

    “没事,没事,你看我好得很呢。”

    “听说是入室盗窃的小偷?小偷手脚不干净,道德败坏,死了就死了,您可千万别往心里去。”

    “我知道,我知道的。”

    “爸,出了这种事,您再住到这儿,合适吗?要不你还是跟我们到城里去住吧。我和梅都商量好了,年后换个房子,把二室换成三室,给你住。”

    “不了。你爸离退休还早着呐,还能多干几年。那些孩子喜欢我,离不开我呀。”

    “那爸,我给你换套门窗吧。”

    “哎,行。中午想吃什么?我给你买点黄鱼熬汤?”

    “爸你别动,菜市场在哪儿我们都知道,我一会儿跟梅一块儿去买。梅,你去把那个苹果给爸拿过来——”

    “那我把垃圾放门口,一会儿你们下去记得倒啊。”

    池小池站起身来。

    他不想再听下去了。

    他出门,走到朱守成家门前时,门恰好从里面发出,发出蛮尖锐的吱呀一声。

    里面露出了朱守成的脸。

    他左手拿着一个削了一半的苹果,右手拎着一袋垃圾,隔着一层纱门,望着池小池。

    半晌后,他突然露出一个诡异的微笑。

    朱守成问他:“……还想吃绿豆棒冰吗?”

    池小池没有理他,背着书包,大步逃开。

    他逃开了朱守成,也逃开了楼下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说闲话的人。

    关于娄影“偷窃”的事情,朱守成的确没有出去乱说。

    但要命的是,他也没有否认。

    警察来过,问了娄影的风评,问了曾经发生在娄影身上的半导体事件,对于楼里那些想象力丰富的人而言,自然而然能拼凑出一套他们想要的“真相”来。

    池小池不想在这个地方多留,片刻也不想。

    好在今天他有约。

    昨天,訾玉约池小池出来吃个便饭。

    她很喜欢这个固执又倔强的少年,但糟糕的是,她根本不能帮到他什么。

    除了在他吃饭时往他碗里夹菜,訾玉什么也做不到。

    她掩饰着心底的沮丧,把一筷子涮羊肉夹进他的碗里:“多吃。看你,就这几天,瘦了一大圈了。”

    池小池往嘴里塞着菜:“訾姐,你找我有事吧?”

    訾玉还没来得及开口,池小池便已猜到:“……结案了?”

    訾玉又从火锅里夹了一块藕片,不想多谈此事:“嗯。”

    小地方,多得是无头公案,稀里糊涂地发生,又稀里糊涂地结掉。

    池小池吹了吹碗里的菜,把藕片在麻酱里滚了一圈:“唔。”

    訾玉:“对不起。”

    “没什么对不起的。”池小池说,“不是你对不起我。”

    訾玉实在不想让池小池太沉溺于自己的情绪。

    于是她拉开了话题:“最近在做什么?”

    池小池答:“刷盘子。”

    “……嗯?”

    “暂时干一干,挣的不多。”池小池往嘴里扒菜,“服装街那边最近流行真人模特,听说工资不少,但做这行的女的多,男的少。我打算去试试。”

    “可你才十四……”

    “我长得不像啊。”池小池从碗里抬起头,眨了眨眼睛,“訾姐,到时候你要是巡街还是什么的遇到我,可别拆穿我啊。”

    他神态间时不时流露出的少年的小俏皮,总让訾玉看得心尖发酸。

    訾玉劝他:“你还这么小,别急着挣钱。把书读好才是正经的。”

    池小池简短道:“我会。”

    訾玉以为他没往心里去,口气略急了些:“听訾姐一句,把成绩搞好,以后从这里堂堂正正走出去,不要留在这个地方。你可以飞得更远,这里真的不适合——”

    “……訾姐。”

    池小池放下筷子:“谢谢。”

    訾玉有点无地自容,抓起帽子:“别说谢,姐没帮到你什么。姐已经把单买了,所里一堆事情要做,你在这里慢慢吃,别急。”

    末了,她有点心疼地补了一句:“……也别太难过。”

    池小池笑了笑:“我没事。我承受得住。”

    訾玉走后,池小池拿出一部手机,把脸埋在桌子底下,一字字在上面键入文字。

    收拾娄影遗物的时候,他发现了两部二手手机。

    这个年代,一部手机,绝对算得上稀罕物。

    一部是属于娄影的,另一部则是还没有来得及送出去的礼物。

    那只手机上扎着小丝带,放在礼物盒中,等池小池将它充上电,开机,才发现,娄影不知是用什么工具,修改了手机的root文件。

    开机画面是一朵烟花,四散的烟尘最终聚成一行字。

    ……祝小池十五岁生日快乐。

    池小池的14岁生日刚过几个月,距离的15岁生日还有很久,但娄影已经为他准备好了礼物。

    而现在,池小池就拿头抵着桌子,用娄影原本打算送给他的生日礼物,给娄影发短信。

    他说:“娄哥,訾姐请我吃饭啦。火锅,很好吃。”

    发送成功后,他将手机塞入衣兜,把訾姐给他夹的满满一碗食物不间断地塞入口中,直到把一张嘴填得满满当当。

    他小松鼠似的咀嚼着食物,把食物嚼出了一口的酸涩味道。

    他抱着碗,眼泪一滴滴地往下掉,却没有哭出哪怕一声来。

    吃完饭,他还有工作。

    他要保住娄哥在这世界上最后的一点点痕迹,所以他不能花娄哥积攒下来的钱来付房租,因为那些也是娄哥曾经存在的证据之一。

    在这个暑假,池小池做了很多份工作。

    然而,需要身份证的工作实在太多,而跑腿、洗碗等等活计又挣得太少,现在干还勉强可以,但一旦他开始上学,就挣不了那么多了。

    最后,他来到了服装街,在一个女人开的男装店里应聘成功。

    短短的时间内,向来敏感又薄脸皮的池小池在鱼龙混杂的服装街,迅速学会了凹姿势、摆造型,满大街跑着发传单,帮着老板娘进货搬货,应付男女客人或善意或恶意的调侃,以及帮老板娘料理前来闹事收钱的小地痞。

    池小池外形很是出挑,又腿长手长,是天生的衣架子,稍稍一打扮就是通身的少年飒气,哪怕是质量和版型稍次的衣服落在他身上,也能被他穿出独特的味道来。

    因为他,老板娘多了不少回头客。

    池小池谎称自己在上高中,家里有事,急需要用钱,老板娘也没怀疑,跟他说好,他要是能通勤,每月给他开600块工资,等他上学了,每周六周日都得来这里报道,每个月给他开250块钱。

    在暑假即将结束的时候,池小池打了一盆水,把有纹身贴的脚浸在水里,用刷碗的钢丝球把纹身一点点擦掉了。

    每个人都说,池小池变了。

    自从暑假结束,他的成绩就开始突飞猛进。

    平时,老师总爱用“某某很聪明,但就是不爱读书”来说教,可心里也清楚,大多数成绩差的学生,跟聪明根本不挂钩,又不能直说,所以只能用“只是不爱读书”来进行笼统的鼓励和挽尊。

    池小池不一样。

    他是真的不爱读书,但是却真的足够聪明。

    在所有人瞠目结舌的注视下,池小池在一年的时间内,成绩坐火箭似的上升,考入了娄影生前所在的高中。

    好笑的是,当池小池再不希求从任何人那里得到什么时,机运却偏偏找上了他。

    一个职业的模特经理人,在陪自己妻子和小姨子来服装街淘货时,看到了落地窗前充当模特的池小池。

    后来,池小池结束了一整年的服装街模特生涯,告别了老板娘,跟那位经理人走了。

    物价在涨,租房的价格在涨,他也该找个新工作了。

    填写模特卡时,经理人问他,他条件这么好,要不要考虑全职。

    池小池说话已经有了大人的腔调:“没必要。”

    经理人也知道他成绩不坏,退学搞这个,有点暴殄天物,于是提过一嘴就罢了。

    池小池的笔,在“英文名”一栏停下了。

    经理人说:“这个最近比较时兴,有了英文名,说出去时髦。不过有就填,没有就算了。”

    池小池说:“我有。”

    说着,他在这一栏里填下了他的英文名。

    ……July·Chi。

    经理人好奇:“七月?你是七月生的?”

    池小池微微歪着头,答:“不,我是在七月死的。”

    经理人听得一头雾水,索性当做自己听错了。

    对于好看的人来说,性格和行为古怪一点也不太要紧。

    经理人知道,池小池这个人怪癖很多,小小年纪,烟也能吸,酒也能喝,像是台永远不需要休息和睡觉的永动机,知道听人安排,懂得人情世故,却不怎么爱说话,还经常跑去一个公立中学附近等人。

    经理人想,也许是他的小女友在这里念书吧。

    经理人就住在那座公立中学附近,有好几次开车下班,他都能看见下了晚自习的池小池在附近晃悠。

    穿白衬衫的少年斜靠斑驳的白栏杆上,背着沉甸甸的书包,手里夹着烟,望着马路对面的公立中学,神情淡淡的,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吸两口烟,他就低下头来,单手把习题簿压在栏杆上做题,一时叫人难以区分他到底是小混混还是好学生。

    第241章

    完美新世界(五)

    池小池蹲在楼梯下喂狗。

    狗肉不是小狗了,

    但还是喜欢抱着池小池撒娇。

    在跟池小池玩闹过后,

    狗肉又不死心地去他身边转圈,

    对着空气吠上一两声,像是要捉出和它捉迷藏的娄影。

    池小池端着饭,追着到处乱转的狗肉跑:“开饭了啊,不吃我走了啊。”

    狗肉只好恋恋不舍地转回来,低头吃了两口,狗毛微微一竖,

    抬着蒙了白翳的眼睛,似乎在问为什么不好吃。

    “我做得不好。”池小池蹲下身,

    抱着狗脖子轻声承认错误,“我继续努力。”

    狗肉也乖,从喉咙里温驯地嗷呜一声,拿耳朵轻蹭蹭池小池的下巴,就继续低头吃了。

    池小池正抱着狗肉,

    铁塔似的阴影就再次笼罩上来。

    一只膝盖抵住他的后背,暧昧地磨蹭。

    朱守成鬼魅似的低音自后传来:“小池,又来喂狗啊。”

    池小池连头也没回。

    他把脸垂得很低,紧着肩膀,想象自己现在正身处冷库之中,经过心理暗示,他原本的鸡皮疙瘩更是大片大片蔓延。

    ……他在扮演“恐惧”。

    这样软弱的姿态,

    让后背的厮磨更加放肆。

    不过池小池的负面情绪很快传染到了狗肉身上,

    狗肉停止了进食,

    后背的毛一层层炸起,龇出白牙,对着黑暗里的敌人凶狠吠叫了两声。

    很快,筒子楼楼上就有住户骂起来:“哪家死狗!大中午的号丧呐?明天就下耗子药药死你!”

    怕人撞见,朱守成只好满面眷恋地离开了。

    池小池转头去看他,恰与他视线相碰,又“吓”得转回了头。

    一步一回头的朱守成对他的背影粲然一笑,心满意足地上了楼。

    他走后,池小池面无表情地继续喂狗,一点点把狗肉竖起的毛抓松、捋平。

    对朱守成,池小池没有任何办法。

    他唯一的武器,只有自己。

    池小池忍受着他令人作呕、一次比一次恶心的骚扰,目的相当明确。

    朱守成这么熟练,肯定不会是第一次,也不可能是最后一次。

    池小池的目标,就是成为他的“下一次”。

    他在小卖部里买了削铅笔的小刀,每个孩子都会带的那种,磨得极其锋利,作为文具携带在身边,也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怀疑。

    他有了娄影送给他的小录音机,可以录下声音,每日携带,从不离身。

    他装得惧怕,装得软弱,每次看到他就跑,不能跑就装看不见,不断不着痕迹地助长着他的嚣张气焰。

    池小池在等一个机会,等到朱守成缓过来,重新对他下手。

    只要他再次被叫去“补习”,就是机会到来的那一天。

    他要做的,是让朱守成在自己身上留下足以证明他罪恶的痕迹,然后用准备好的铅笔刀,割断他的喉咙。

    到时候,他可以跟警察说,朱守成要对他做那种事情,他因为自卫,才不得已杀了他。

    刀是用来削铅笔的,录音机是用来录下他声音的。

    到时候,他要买一个扩音喇叭,把他说的那些恶心话在筒子楼放,在他的学校放,让他在死后扬名,成为这一带人祖传的笑话。

    但他低估了老狐狸的谨慎。

    经过上次的意外,朱守成也长了教训。

    尽管池小池现在就像一条被驯养得乖巧无比的小狗,但他仍然对池小池那近乎发疯的抵抗记忆犹新。

    吃一堑长一智,虽然池小池是一块诱人的肉,但既然不容易吃进嘴,那就不必为他冒太大风险。

    池小池很快意识到了这一点。

    于是他开始了旷日持久的跟踪与尾随。

    池小池弄了一套朱守成教书的公立初中的校服,花20块钱找办证的伪造了一份学生证。

    朱守成所在的公立中学算本地五所中学里排名第二的,学习抓得很紧,而池小池就读的高中,走读生和这所中学放学时间差不多一致,而朱守成还担任学校培优班的指导老师,往往要到晚上八点多才回家。

    因此,当池小池穿着校服,在放学时间出现在朱守成学校附近时,就能轻松混入学生大流之中。

    他以学长身份去打听过朱守成的事情,只用了一杯牛筋面,就从一个初二生那里套出了朱守成的不少信息。

    朱守成是个数学老师,教学成绩名列前茅,在同学之间风评优秀,脾气很好,从不对学生发脾气,还很关心后进生,关心一些家庭情况特殊的孩子的心理健康,哪怕是再顽劣的学生,在他面前也晓得收敛一二。

    前不久,因为初三教学任务太繁重,他的年纪也大了,他就主动申请从初二调走,不跟班教初三,转而当初一的班主任去了。

    初二的小男生不无遗憾道:“朱老师真好,谁被他教都幸运。”

    池小池笑道:“是啊,我以前也这么觉得。”

    池小池认为,朱守成去教初一,肯定是有原因的。

    果不其然,他很快有了发现。

    最近,朱守成在放学后总以顺路为由,和一个初一年纪的小男孩一起回家。

    那是个单亲家庭的男孩子,学习成绩不坏,是培优班的学生之一,对世界、恶意与性的认知都朦朦胧胧,还停留在小学生对老师的盲从盲敬状态,像是只小小的呆头鹅。

    冬至时,朱守成趁中午放学,把小男孩带到家里去,给他煮饺子吃。

    天寒地冻的白日里,池小池在二楼门外站着,靠在栏杆上,背对朱守成家门口,闻着从隔壁门槛下飘出的饺子香气,嚓地摁亮火机,引燃香烟纸头,用尼古丁的香气镇静自己,思索自己接下来该怎么办。

    现在给訾玉打电话吗。

    但什么都还没有发生,而且他也不知道会不会发生什么。

    池小池恨不得和那个男孩换了位置。

    他知道那种滋味,他宁肯自己来。

    好在,那个小男孩下午就和朱守成一起回了学校,看起来衣衫整洁,神情正常,并对朱守成充满了感激。

    池小池没有着急。

    他想,明明是这么好的机会,为什么朱守成没有动手呢。

    一个可能,是他下午还要上课,不方便对男孩下手;另一个可能,或许是他不想在死过人的家里下手了。

    毕竟出了一次意外是偶然,一旦再次失手,出了两次意外,那就说不清了。

    想通这一层后,池小池便继续耐心地等待。

    朱守成既然盯上了这个小男孩作为猎物,那就不会不下手。

    冬至之后,寒假就不远了。

    从朱守成就任的学校到筒子楼这一条路,池小池已经摸得烂熟无比,甚至知道这一带的监控就是个摆设,不仅装得稀稀疏疏,还坏的坏,烂的烂。

    一只只瞎了的“天眼”下,滋生着无形的腐烂的霉菌。

    在一个冷凄凄的薄夜,池小池又一次跟上了小男孩,以及送他回家的朱守成。

    他单耳戴着耳机听英语,在错综的街巷里有意和他们拉开了一段距离。

    天刚下过雪,薄薄的一层雪吸尽了天地之间的杂响,四周静得出奇,只有两人脚踩在雪地里咯吱咯吱的闷响,以及远远响起的风铃一样的自行车铃音。

    池小池有意把自己的步速拉得和朱守成一模一样,用他的脚步声隐藏自己的。

    这不过是无数次跟踪里积累起的经验,池小池也做好了再次扑空的准备。

    因此,在脚步声突然停止时,他抬到半空里的脚悬了起来,没有下落。

    他从小巷里探出头去。

    师生两人,停留在了一座独门独院的小院铁门前,贴得很近,正说着什么。

    池小池心中猛地一跳。

    据他所知,这间小院正在挂牌出售,前段时间刚进了贼,估计是个新手,发现主人久未归家,想捞上一笔,谁想所有的家具都被搬走了,贼走了空,还白白砸了一把锁。

    屋主人去外地出差了,一时半会儿赶不回来,邻居也没好心到替他出锁钱,屋子里也没值钱的东西,就象征性拿了根树枝把门从外头闩上了。

    雪地里,二人对话的声音格外清晰。

    朱守成声音里带着点责怪:“……老师手冷,不给老师暖暖吗?”

    小男孩显然还没搞清楚状况:“老师,要不然我把手套给你?”

    朱守成蹲下身来,双目灼灼地望着他:“不行,老师冷得受不了了,你就给老师焐焐,啊。”

    小男孩没有见过这样的朱守成,一时间心中一片茫然,只有在他腰间盘桓的手,冷而滑腻,像是一条沿腰盘走的毒蛇。

    在目前匮乏的性教育里,的确有教过女孩子要怎么应对侵害和骚扰,譬如游泳衣能盖住的皮肤部分绝不能给任何人触摸,但却很少有人想到要教会男孩子这一点。

    朱守成微微抬起头来,神态是奇异的迷恋:“老师手真的好冷啊。”

    小男孩张了张嘴巴。

    这下他总算感觉出不对劲来了。

    他想要叫,却被朱守成经验丰富地一把捂紧了嘴。

    男孩还没有变音,在巨掌下发出呜咽时,像足了小野猫春日冬日里发情时类似婴儿的哭喊。

    朱守成只用一只手就轻轻松松把男孩压在了墙上,转手去拉扯闩在门上的树枝,没想到越急就越不得其法,把两扇铁门推得喀啦喀啦乱响。

    棉袄索索的摩擦声,热血上头的汩汩声,和男孩挣扎呜咽的细响,掩盖了从后疾奔而来的脚步声。

    等朱守成意识到不对、回过头来时,后脑陡然传来一阵闷痛。

    用劲之大,朱守成甚至听到了响脆的咔嚓一声。

    他疑心自己的头盖骨已经裂开了。

    但他还是靠惯性转过了身,看清了来人的脸。

    从头发里流下的污血流进了他的眼睛,让他的面目看起来异常狰狞。

    他看上去想说点什么,但池小池根本没有停手的意思,抡起一根半锈的带血的铁管,正面砸上了他的脸,把他的鼻子砸得深深地塌了进去。

    砸过之后,他一把抓住那还晕头晕脑的小男孩的手,一路狂奔出去。

    不知跑过了多少条小巷,他在一棵树边停了下来。

    小男孩喘得停不下来,但还是凭着直觉,说了声“谢谢哥哥”。

    池小池却什么都听不见了。

    他背靠上树干,树枝上的雪摇落下来,落上他的后颈与头发。

    新鲜的冰冷的雪气从他肺部流过,让他心情格外畅快。

    池小池右手松开了僵硬地紧握着的铁管,用力抓住左胸前的衣服,放声大笑起来,笑得全身颤抖,近乎崩溃。

    池小池等了一夜消息,知道朱守成连夜被送入医院抢救,重度脑震荡,全面部骨折,但是没死,命大至极。

    朱守成脱离险情的当天下午,訾玉用手机联系上了池小池。

    电话那头的訾玉开门见山:“是不是你?”

    池小池问:“他有说是我了吗?还是说,有人抢劫,没看清脸?”

    訾玉沉默了一阵,也等同于默认了他的猜测。

    池小池低头轻笑了一声:“我就知道。因为我又看见他在干那种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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